奸相求入赘 第一章 灵魂互换
元嘉三年,在北齐宰相晏玄弼的调和下,北齐、东吴两国停战联姻,北齐镇国公晋世初同东吴长公主吴凝玉大婚。
东吴送亲的队伍一路长途跋涉,三个月后,终于抵达北齐国都洛阳,然而南境纷争起,晋世初不等吴凝玉抵达,便整装带兵前往南境,守家卫国,吴凝玉独守空房,至今未见上夫君一面,偏偏半个月前又出了岔子。
晋蕴飞身下马,守门的小厮急忙迎上前,接过马绳。
她身着墨绿色官服,身形高䠷,面容秀丽,羊脂玉发簪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腰间配一柄雁赤刀,好不威风。
“小、小姐、小姐……快,快去,吵、吵起来了。”
前脚刚入门,她屋里服侍的小丫头铃儿便迎面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主仆规矩,一把拽起她的手腕,就往主院带。
晋蕴下巴微扬,脚下好似古树生根,纹丝不动,“谁跟谁吵起来了?”
她言语里全无责备之意,态度不疾不徐。
铃儿一直跟在她身边,这般急躁,她倒还是第一次见。
“姑女乃女乃和长、长公主吵起来了。”国公爷不在,府中能做主的只有身为独生女儿的小姐,她才急匆匆地来禀报这件事。
“长公主醒了?”
比起吵架的事,晋蕴更在意这一点。
长公主入晋府时,父亲已经带军前往南境,而她担任廷尉左监,公务繁忙,仅仅在长公主入门当天,匆匆见过一面。
半个月前,长公主去庙里上香,遇上雷雨天,原本大雨已停,不料长公主出庙时,天降惊雷,劈在庙中百年古树上,古树枝桠断裂,砸在了她头上,令她陷入昏迷。
如今能够吵架,显然是已经清醒了。
长公主不仅仅是她的继母,还是皇帝赐婚的东吴长公主,攸关着两国局势,把人当祖宗供着也不为过,她不能不关心。
因此,不需铃儿拉拽她,晋蕴便急匆匆的奔向主院。
“小、小姐,您慢点。”铃儿焦虑地跳脚,小姐自幼便跟在老爷身边习武,脚力哪儿是她能跟上的?
可没办法,晋蕴已经走远了。
来到正院寝房外,听着屋里的争执声,晋蕴蹙眉道:“长公主和表姑母因何事争吵?”
好不容易追上的铃儿踮起脚尖,看四周的下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不存在,便压低声音跟她咬耳朵,“还能因为什么,自是为了老爷呗。”
晋蕴闻言,只想要抚额叹息,早知道就先问清楚了。
五年前,表姑父身染重疾,寻遍洛阳名医,皆说救不了,不出一个月,果然一命呜呼,表姑母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日日以泪洗面。
表姑母被接回娘家,但她的祖母极为宠爱这个侄女,不忍她受人指指点点,便将她接来了晋府躲清静,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五年。
表姑母想嫁给父亲做续弦,晋家上下长着眼睛的都能瞧出来,只可惜皇命一出,妻位已被东吴长公主坐实,表姑母心中有怨有恨,怎可能就此善罢罢休?
这种事情贸然插手,只会惹上一身骚,晋蕴转身欲离开,谁知她快铃儿更快,一眨眼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自己主子的想法,铃儿这个做婢女的再清楚不过,可是,两位大佛争执起来,除了小姐,也没其他人能阻止。
“放手。”
小丫鬟手脚并用缠在晋蕴身上,“不放。”
晋蕴头疼地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个是东吴长公主,一个是祖母偏爱的侄女,她哪个都得罪不起。
“铃儿是丫鬟,小姐是主子,这事儿铃儿管不了。”放眼府里能拍板的就这么一位主,若是不拦着让屋里那两位女人吵翻了天,还不得拿他们这些下人撒气啊。
晋蕴挣扎不开,又不能当真动手伤了铃儿,两人在院中你来我往之际,忽闻娇软的女声传入耳中——
“蕴儿!”女人一袭素衣,握着丝帕,一脸委屈,区区两个字唤出了百转千回的味道。
铃儿身手矫捷,见了来人,闪身而避;晋蕴眼瞧着女人扑向自己,心中踌躇,这可是东吴长公主、她的继母……她咬牙,张开双臂,任由女人扑入她怀中。
东吴长公主,名震四国,军中为将,统率万军,怎么是这般模样……晋蕴傻站着,回不过神来。
好半晌,她终于抬头看向房门口,只见赵丝柳扠腰瞪眼,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她这表姑母向来喜欢在祖母和父亲面前装柔弱,而在她和下人面前又是一副当家主母的风范。
能将表姑母气成“母老虎”,不愧是东吴长公主,真有手段。
晋蕴在心中为吴凝玉拍手叫好,表姑母仗着祖母的宠爱,在府里凡事都要插上一手,更想在她的亲事上大做文章,这个仇,她可记着呢。
“长公主,您醒了,身子如何,大夫可来瞧过了?”晋蕴勉强挤出声音来,只因吴凝玉双臂紧扣着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把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事以至此她是跑不掉了,只是,她该怎么做才能既不得罪长公主,又不让表姑母去搬出祖母这座靠山给她找麻烦呢?
“蕴儿,妳可要为我做主……这个女人,她、她是谁,为何能进得我房中?她说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女人,抢了她的位子,抢了她的世初哥哥。”吴凝玉和晋蕴身高相仿,此刻她将下颚抵在晋蕴的右肩上,柔柔弱弱地说着。
吴凝玉虽然年过三十,又长年在军中,可面容依然白皙美艳,丝毫不输少女,发丝散落在腰间,纵然未曾严妆华服,依然贵气不减。
晋蕴只觉头皮发麻,两个女人为了父亲争风吃醋,与她这个小辈何干?
而且表姑母怎么就看不清楚情势?这件事说到底就是父亲不想娶她,否则凭她身后有祖母撑腰,她只怕早就过门了。
如今长公主身分尊贵,又已经入了族谱,更有圣旨傍身,表姑母来闹又有什么意思?别说长公主,就说父亲,怎么样也不可能让她入他的后院。
只是晋蕴虽然把事情看得透澈,心中也有所偏向,却实在无法直说。
这时候,赵丝柳眼波盈盈流转,刚刚的强硬做派荡然无存,也露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她、她醒来便、便打人,妳瞧,我的脸。”
赵丝柳转过脸来,晋蕴瞧得真切,五个指印印在脸上,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啊?
“下手是重了点……”心中这般想着,晋蕴顺嘴就说了出来,但话音一落,她就知道糟了,长公主会不会以为她偏心表姑母?
晋蕴脖子僵硬转动,低头对上吴凝玉的视线……吴凝玉依旧拿着帕子在拭泪,可视线交汇,她分明瞧见对方高深莫测的眼神。
“心疼了?”吴凝玉的手臂绕上晋蕴的脖颈,侧脸紧贴着她的耳朵,这句话唯有二人能听见,一瞬间,晋蕴以为自己是幻听。
而晋蕴还来不及研究对方的冷静,吴凝玉就又开口了。
“蕴儿,我昏迷中,一直有个女人在我耳边碎碎念,说我抢了她的世初哥哥,我本以为是作梦,哪里想得到,一睁眼就瞧见这女人恶狠狠的瞪我,我心下害怕,未来得及细想就……她是谁,她为何会在我房中,我以为是刺客……”吴凝玉委屈的小声呜咽,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院里的人都能听见。
长公主进府的时候也跟表姑母碰过面,怎么可能不认得人?更别说对她一口一个蕴儿地喊了,要装傻,也装得太敷衍了。
“长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表姑母若有得罪的地方,蕴儿先给您陪个不是……”晋蕴不是要帮赵丝柳说好话,实在是惧怕祖母的责罚,她可不想做这个冤大头。
“妳有把柄在她手上?”吴凝玉眼波一转,又吐出只有她俩才听得见的话语。
晋蕴总算明白了,怀中的女人就是故意装柔弱,其实心里如明镜一般呢,这倒也好,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祖母、您的婆婆最疼这个侄女。”晋蕴轻抿唇角,也细声回话,“您行行好,父亲不在府,若是将事闹大了,祖母必然要罚我去跪祠堂。”祖母舍不得她这个宝贝侄女,更不敢责罚东吴长公主,就只能在她这个孙女身上出出气。
“误会,长公主、这位是蕴儿的表姑母,父亲的表妹,哪里是什么刺客?”晋蕴解释完,又悄声表示,“长公主您放心,晋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日后必为长公主鞍前马后。”
看对方没有异议,她对赵丝柳道:“表姑母,长公主昏迷数日,刚刚醒来,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这才委屈您了。”顿了顿,她转向吴凝玉继续说:“自长公主您意外昏迷,表姑母便日日挂念着您,今日前来本是想看看长公主的身体状况,没想到惊扰了长公主,还望长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晋蕴明着是帮赵丝柳说话,可实际上也是在提醒她——妳在晋府借着祖母的威名作威作福无所谓,可眼下这位人家姓吴,东吴长公主,不是妳能惹的,抓紧机会服个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别给自己找麻烦。
“长公主,是、是我失礼了,世初哥哥离府前,托我帮着蕴儿照看府中大小,蕴儿公务繁忙,无法顾及,我这才来探望长公主,谁知却让长公主受惊。”赵丝柳从愤恨中回过神来,忙着给吴凝玉赔不是。
赵丝柳是聪明人,听了晋蕴的一席话,知道那个巴掌的亏,她只能吃下。
毕竟吴凝玉的身分硬生生压了她一头,且她借着姑姑的威严,带着侍卫强行闯入长公主的卧房,若吴凝玉当真责怪起来,硬要给她扣个刺客的名头,将此事闹到圣上面前,绝对不是一个巴掌就能了事的。
“鞍前马后……”吴凝玉轻声回味着这四个字,好似颇为满意,接着抬起头来,一副温柔的样子道:“今日就卖蕴儿个面子……”
“多谢长公主海涵。”晋蕴忙着打圆场,赵丝柳已经服了软,长公主“赖”在她身上,也没有要多做追究的意思,她就当了这个和事佬。
“长公主刚刚苏醒,身子想来疲惫,还需要多休息,我和表姑母不如就先行告退?”放不放人走,晋蕴不敢私自做主,还是要征询长公主之意。
“嗯。”吴凝玉点头,片刻后又改了口,“蕴儿,我怕,妳留下来陪我。”
听她言语中全无询问之意,晋蕴在心中将赵丝柳骂了千万遍,若不是赵丝柳,她也不会多了个差事。
她对于长公主带兵之事其实是钦佩的,可是今天跟本人短暂相处之后,总觉得跟想象中的巾帼英雄不相符,只能确定长公主擅长装模作样又有心计,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好相处的。
心中虽然纠结,她仍点头道:“是。铃儿,代我送表姑母出去。”
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她若是借此机会同长公主交好,日后父亲不在府,她好歹也算有个靠山。
晋蕴心中盘算着时,赵丝柳却忽然来到她身边。
“蕴儿,老夫人托我传话,她十日后回府。长公主好生歇着,妾身告辞。”说完,不等晋蕴回话,笑盈盈出了院。
祖母在庙中礼佛四十九日,说是为父亲祈福,现在提早回来,这不是要让家里更混乱吗?晋蕴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她想上书主动前往南境,助父亲一臂之力。
她宁愿赴战场,也不想留在府里和这些女人们周旋。
晋蕴没留意,吴凝玉的嘴角带着几丝魅惑的笑意,眼里满是兴味。
夜幕降临,窗外漆黑一片,屋内点着一盏烛火,透过床帐照到床上,隐隐约约多了几丝柔软旖旎,尤其床上是一幅有点暧昧的景象。
吴凝玉的手指抵在晋蕴粉红的樱唇上,将她脸上的惊慌失措全都瞧在眼中,嘴边的笑容透着森森诡异,而她的腿贴在晋蕴腿边,上半身压在晋蕴身上迫使她动弹不得。
“长公主……您难道是误会了鞍前马后之意……”晋蕴险些咬了舌头,试着挣月兑对方的压制。
因为长公主说要她陪,她便乖乖地跟着进了屋,谁知长公主竟然把她推倒在床,还做出这等亲昵姿态……这让她想起了随着长公主要和亲的消息一起传开的流言。
东吴长公主吴凝玉,年过三十,一直未嫁。
有人说长公主的情郎战死沙场,她心中难舍,为情郎守身;有人说长公主身有隐疾,不能生育;有人说,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常年在军中,身带英武之气,她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女子……
难道传闻是真,长公主喜欢女人?
父亲在南境守家卫国,后院起火,刚过门的媳妇,私通独女……呵呵,要是真发生这种事,用不着劳烦祖母动手,她干脆自己找口枯井跳下去一了百了。
“天色已晚,长公主该歇息了,我、我回房去。”晋蕴已经做好了打算,出门便回屋收拾衣服去衙门,这个家她日后怕是回不得了。
“哦?鞍前马后之意,难道不是我让蕴儿做什么蕴儿便做什么?”一声轻叹,吴凝玉娇柔地趴在晋蕴的胸口,呢喃道。
“蕴儿不喜那赵氏,我好心替妳教训她一番,蕴儿不仅不谢我,还急着同我撇清关系。”吴凝玉嘴边笑意渐浓,“妳可是打算以公事繁忙为借口,一去衙门不复返。”
千年的王八成了精,万年的老神仙就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
“长、长公主,呵呵、哈哈哈哈哈……您、您的手……”
不知何时吴凝玉的手竟伸入她的衣袍,隔着一层亵衣,抚上她的腰身,逗弄得晋蕴奇痒难耐,更羞恼不已,是可忍孰不可忍,晋蕴顾不得对方的身分,一掌往她拍去,接着翻身将压在身下,右手按住她的肩膀。
“疼……”床榻上的女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惨白如纸。
看着这一幕,晋蕴先是呆住,接着眼里浮现不解和怀疑。
吴凝玉是军中虎将,此事做不得假,四国人尽皆知。
她功夫不弱,可依照传言以及和吴凝玉交过手的人的评论,她若真对上吴凝玉是毫无胜算,刚刚的那招吴凝玉怎会拆解不得,被她轻易压制?
除非,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吴凝玉。
如此才能解释她为何既不会武功,表现出来的姿态也跟传言大相径庭!
若真的是假货,潜进他们镇国公府,是有何目的?
晋蕴神色陡然转为凌厉,正要开口质问,对方却又一次说中她的心思,让她后背一凉。
“妳怕我?”吴凝玉微仰着下颚,手抚上晋蕴的手腕,轻柔的带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妳猜,这是不是人皮面具?左监大人。”
左监大人四个字一出,顿时,晋蕴觉得喘不过气。
“左监大人在家都这般安静吗?妳那位表姑母可是觊觎这正室之位?”吴凝玉似笑非笑的模样映在晋蕴眼中,诡异中透着三分熟悉。
她为官数载,朝臣称父亲为晋国公,唤她一声晋大人,唯有一人总以官职称她,那人正是当朝一品的宰相晏玄弼,天子的亲舅舅。
见晋蕴久未回话,吴凝玉面露不悦,单手抚上晋蕴的侧颊,顺着颧骨一路滑至她的耳朵,双指用力掐了下晋蕴的耳垂,“左监大人,想什么呢?”
疼!她能真切的感受到痛感!
晋蕴有点心慌,却又竭力把那些胡思乱想甩开,近来公事繁忙,定是疏于休息,神志错乱,才会产生幻想、幻听。
一声轻叹,吴凝玉松开她,无奈地道:“左监大人一紧张便用牙咬下唇的毛病,何时才能改改呢。”
“相、相、相爷?”听到这句话,晋蕴忍不住了,把那个猜测月兑口而出。
她一定是疯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晏玄弼呢?
晋蕴的目光从对方的身上梭巡过,想到刚刚紧密相贴时的感觉,她确信,她有的吴凝玉都有,她没有的,吴凝玉也没有,男女她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那句话怎么解释?
左监大人一紧张便用牙咬下唇的毛病,何时才能改改呢?
这句话,她熟得不能再熟,也只有晏玄弼对她说过这句话。
她愣愣地看着吴凝玉,却见对方点头,而趁着她一时恍惚,女人终于得以起身,两人面对面,鼻尖近得好似要贴在一起。
长这么大,晋蕴从未与人这般亲昵过,不过此时早已顾不得这些,她只顾着因为吴凝玉的言语震惊了——
“不愧是左监大人,马上就认出了本相。”
晋蕴头晕,“相爷,您最近可是沉迷奇门异术,以、以法术造梦?相爷,您我同朝为官,您若有吩咐,直说便可,下官定鞍前马后,唯命是从,您犯不着这般大动干戈。”
一定是梦,若不是梦,怎会发生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梦?”吴凝玉——或者该说是换了个皮囊的晏玄弼笑了,张口,咬上晋蕴的后颈肉,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疼!”这一口他咬得毫不含糊,疼得晋蕴红了眼。
“疼吗?”晏玄弼伸出舌尖轻轻舌忝拭,有些心疼。
“相爷,您要是嘴馋,下官吩咐厨房给您准备一盘红烧肉,打打牙祭。”晋蕴一把将晏玄弼从身上推开,翻身下床,恭恭敬敬的跪好,“下官廷尉左监晋蕴,拜见晏相。”
若在长公主躯壳内的是晏玄弼,那长公主的魂魄呢?
对了,晏玄弼抱病数日未上朝,闭门谢客,这些日子无人见过晏玄弼……雷雨天,烧香拜佛、惊雷劈树……
“下官斗胆,请问相爷,长公主遭遇意外时,您是否也在庙中?”晋蕴恢复清醒,迅速发问。
“本相当日在庙中避雨。”晏玄弼趴在床边,左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晋蕴细瞧。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世人皆求一子传承香火,继承家业,可镇国公膝下只有一女,不过他这个女儿却不输男子,一身功夫得他亲传,年少便夺得武状元头衔,凭本事连破大案,震惊朝野,先帝在世,钦点她为廷尉左监。
在他的记忆中,晋蕴一身墨绿色官服,总是站在谢安身侧,鲜少听她提起父亲晋世初,好似有意想将自己和晋家割离开来。
镇国公是镇国公,她晋蕴是晋蕴。
朝臣唤她晋大人,她会不由自主的撇嘴,察觉出她不喜欢这声晋大人,所以他便唤她左监大人。
若长公主是晏玄弼,那么此时的晏玄弼就是长公主,是妖术还是天意弄人?使人魂魄互换的妖术?晋蕴也算见多识广,然而却从未听闻。
如果叫她破个案她还可以接受,可妖术,这不在她能处理的范围,而且,变成女人的可是相爷,谁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落难而恼火,到时候迁怒于她?
她还是别瞎搅和比较好。
“相爷,您看……相爷您万金之躯英明神武,长公主皇亲贵胄手下千军万马,下官能力有限,想来相爷您也觉得留下官在身边必是碍手碍脚,下官这就告辞了。相爷您放心,此事天知地知相爷知,下官什么都不知道。”晋蕴双膝跪地,慢慢向后挪着身体,“下官这张嘴特别严,打碎了牙都不会吐出一个字来。”
眼瞧着晏玄弼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晋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晋蕴这点逃之夭夭的小心思哪儿能逃得过晏玄弼的眼睛,他既然把她留下,又怎么会让她有置身事外的机会?
“怎么会是妳告辞呢?这儿可是晋府,该告辞的是本相。既然本相醒了,相信长公主也该醒了,本相这就回去相府,你们晋家的床,本相睡不惯,还是相府的床榻更合本相心意。”晏玄弼下床,迈步要走。
“相爷!”一声高呼,晋蕴紧抱住他的腿,“下官知错,大人恕罪。”
她怎么忘了呢?长公主是父亲刚过门的正妻,晏玄弼若是用长公主的身子在宰相府住上一夜,明日绿帽子必扣到父亲头上,她说破嘴都没人信!
“本相不强人所难,左监大人若想拍拍走人,本相绝不拦着。”
“是,相爷光明磊落,强人所难得事儿相爷哪儿能干呢,是、是下官这服狗皮膏药,非要赖着相爷不走。”晋蕴改跪为坐,泪眼汪汪的仰视着晏玄弼。
身为女子能屈能伸,为了父亲的名声,为了家门的荣光,她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咕噜噜的叫声,打断了晋蕴的思绪,她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又抬头看向晏玄弼,两人都还未吃晚饭。
“下官这就去命人备饭。”晋蕴眨着灵动的双眸,乖巧的看着晏玄弼,讨好的说道,接着起身逃似的离开房间,她急需出屋透口气。
她上辈子若是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自有律法来处置她,为何要让晏玄弼这个妖孽来到她身边折磨她!
晋蕴离开,晏玄弼微勾的嘴角方才缓缓落下,眼中笑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寂。
当日他秘会东吴长公主,惊雷劈树,砸向他们,而从昏迷中醒来,他就成了吴凝玉,对于此事,纵然是他也花了半晌功夫方才认清现实,没想到,晋蕴竟会反应这般迅速。
这就是晋蕴,她相信证据,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外表看着大剌剌,实则心细如发,他对她说过的话,她都记在心中……
想着,晏玄弼面露喜色,有晋蕴相助,他安心。
“你们下去歇着吧,长公主受惊,今夜我留下来服侍便可。”
晋蕴接过食盒,关上房门。
今日婢女们尚未察觉晏玄弼的不对劲,可日后定会怀疑,今夜只能先将人打发下去,待和晏玄弼商议后再定夺。
晋蕴心情沉重,关上门之后未注意到站在身后的晏玄弼,回头就把他撞了个满怀。
晏玄弼站立不稳,就要向后倒,好在晋蕴反应快,搂住对方的腰,将人扶稳了。
“相爷您没事吧?”晋蕴感觉自己满头冷汗,当朝一品,陛下的亲舅舅,他若在晋府有个闪失,让她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晏玄弼摆了摆手,“没事。”
晋蕴这才松了手,拎着食盒来到桌边,不敢劳烦晏玄弼动手,将菜碟依次摆好,便挤出笑容道:“相爷,请!”
晏玄弼看着盘子里的红烧肉,再对上晋蕴谄媚的笑容,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新帝登基三年,今年不过十三,少年天子执政,大小事都经由晏玄弼之手,在朝做官,比起少年天子,朝臣们更惧怕宰相晏玄弼,晋蕴也不例外。
所以,在清楚自己不能置之事外后,晋蕴只能竭尽所能的讨好晏玄弼。
晏玄弼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他却不喜欢她和别人一样客气待他。
“左监大人,想什么呢?”见晋蕴埋头一个劲儿的啃咬着手上的馒头,像有仇似的,晏玄弼出言打断。
“如何将相爷和长公主换回来,相爷,可有主意?”此事迫在眉睫,这两人一日换不回真身,她就得吃一日的苦头。
“主意?呵,左监大人,还真是瞧得起我。此乃天意,左监大人应去问天。”晏玄弼抬手指向上方,“本相日夜为国事操劳,正好,借此机缘好好歇一歇。”
敢情这就是所谓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相爷,东吴长公主不是被困在后宫的寻常女子,朝堂政事,男子懂的,她都懂,男子做的,她亦做的来。相爷身居高位,平日里操办的都是军政纪要,若是让长公主窥探到我北齐机密……”晋蕴急忙吞下嘴里的馒头,见他放下了碗筷,遂为其斟茶,“相爷不可不防。”
晋蕴说这番话就是要唤起对方的危机感,让对方快快想办法回去自己的身躯,离开晋府,他要歇回他的宰相府歇着去,美人环绕服侍,岂不快哉?
宰相人人都想巴结,听说收到的美人不知几何,全都养在府里,美人们各个千娇百媚,各有千秋,旁人都羡慕这般风流,她却只觉得此人是个登徒子,令人不齿。
“左监大人,妳啊……”晏玄弼平日不喜油腻之物,可还是颇给面子吃了一块那红烧肉,此刻有茶,正好解腻,他小口抿茶,手臂搭在晋蕴肩头,摇头道:“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北齐的国运何来用妳这个廷尉左监操心。”
“相爷您慢慢歇,就拿这当自己家,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晋蕴双手背负身后,拳头紧握,下意识的轻咬下唇,着实被气得不轻。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固然有私心,可身为北齐子民,自然也有一腔报国之心,他何必出言挤对?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天底下到底谁能治得了晏玄弼!
“晋蕴,妳是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不成……”晏玄弼神色清冷,手指徒然发力捏着她的下巴,“都咬出血了,妳在心里责骂本相不成。”
就骂你了,怎么着!
晋蕴在心里磨牙,可为官数年,早让她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脸上还是撑起了个假笑,“相爷说笑了,下官哪儿敢啊。”
北齐从来没有女子为官一说,晋蕴是北齐开国以来第一人。
十七岁的晋蕴瞒着父亲,女扮男装夺取了武状元的名头。
当时的她年少轻狂,不知何为怕,更不知官场人心险恶,她只知自己一身本事不输男子,她不甘心,不甘心在后院碌碌无为一生。
武状元是她凭本事得来的,她将所有男人都踩在脚下,她担得起巾帼英雄四个字。
她想要闯荡一番,要做北齐的吴凝玉,开女子从军的先河,成也好,败也罢,所有的后果她一人扛。
先帝要授官于武状元之时,她跪在大殿上,抽出发簪,青丝散落,震惊朝堂,百官惊愕,纷纷谏言,要治她个欺君之罪,可先帝爱才,不仅没有治她的罪,还承认了她武状元的身分,赏她官职。
她心中欢喜,想告诉父亲,她有本事担起晋家的家业,有本事接替父亲守卫北齐,可是,回府后等待她的不是赞赏,而是父亲的一巴掌,且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直到体力不支昏厥,才被下人们抬回屋中休息。
她一心想入军营,就像吴凝玉一般,统领千军万马,死在战场上,她甘之如饴,可是她却被安排成了廷尉左监,被困在皇都,无法去她心心念念的边境。
她才知道,为官从来都不容易,尤其是女子。
“不敢?女扮男装出仕,这世上可还有妳不敢的事。”晏玄弼松开手。
明嘲暗讽,阴阳怪气,晋蕴当作没听见,大咬了一口馒头,如今回想父亲那一巴掌,指觉得打得对、打得好。若是能见到曾经的自己,她也会一个巴掌挥过去。
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将天捅个窟窿,殊不知早已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明日搬过来与本相同住。”
晏玄弼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晋蕴被吓得一口馒头卡在喉咙里,来不及倒茶,她仰头对着壶嘴饮了一大口,方才将异物顺下去。
凭什么?她是个六品小官不假,但她也是镇国公府的金枝玉叶,凭什么要来伺候他!这里可是镇国公府,是她的地盘!
“服侍本相委屈妳了?”晏玄弼好心帮晋蕴倒了一杯茶,抽出袖中的巾帕,帮她擦拭嘴角,“这屋里屋外伺候的可都是长公主的亲信,她们一日察觉不出,不代表两日、三日后不会怀疑,妳可想好要如何同她们解释了吗?
“若是一封秘函传到东吴皇宫,人家要求晋家解释,人好端端的给你们晋家送来的,怎么会性格大变,好似换了个人?妳要怎么解释?即便左监大人实话实说,可这魂魄互换之事,有几人会信?还不如妳来帮忙掩饰,对外且说,妳与长公主兴趣相投,长公主在晋府孤寂,妳这做女儿的贴心,搬来与长公主同住,为其解闷。”
“不委屈,何来委屈一说,是下官怕自己笨手笨脚,服侍不好相爷。”短短一顿饭的功夫,晋蕴便明白了何为心力交瘁,“相爷,日后您指东,下官不敢往西,您指西,下官必一马当先。”
晋家要给北齐解释,要给东吴解释,要给天下一个解释,可哪位神仙能显显灵,先给她晋蕴一个解释!
“天色不早了,今儿个就在我屋里睡下吧。”晏玄弼起身,缓步走向床榻,如今的他不似先前矫揉造作地装委屈,即使知道这女子躯壳里是个男儿,也不让人觉得扭捏反感。
“妳去吩咐人拿水来,梳洗过后,妳也上床躺下吧,地上冷硬,本相舍不得左监大人受委屈。”
屋内烛光昏暗,晏玄弼的侧脸被阴影挡住,晋蕴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却不觉得他是真心为她着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可晏玄弼的心绝对是石头做的,毫无人性可言。
让婢女收拾了桌面,又拿来洗漱的用具和替换的衣衫,通通打理好了,晋蕴依言熄灯乖乖躺好。
知道身旁的女子躯壳里是个男子,晋蕴觉得很是别扭,可她不敢反抗。宰相晏玄弼心狠手辣,她不敢得罪他。
晋蕴对晏玄弼是畏惧的,天子十岁登基为帝,各地藩王蠢蠢欲动,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发兵洛阳,然而洛阳有晏玄弼坐镇,岂容旁人造次。
这种事用不着廷尉府出面,晋蕴冷眼旁观,瞧着那些反贼一个个落入晏玄弼的算计中,自相残杀,谋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最后都被绑回了洛阳。
晋蕴永远也忘不了那日的刑场,刑场上密密麻麻跪着数不清的人,晏玄弼悠然的坐在监斩官的位子上喝着茶,怡然自得,时不时抬头望日。
午时三刻,晏玄弼一声令下,脑袋如雪球般滚落在地……男人、女人,还有五六岁的孩童,嘶吼声、咒骂声、啼哭声,震彻天际,扑面的血气令她捂面,转身从人群中离开。
那件事被史官记下,称为元嘉之变,北齐的藩王势力被连根拔起,无人再敢觊觎少年天子的帝位。
“本相有一事要劳烦左监大人。”晏玄弼的手忽地压在晋蕴的心口上,说是劳烦,语气和动作却没有半点客气和礼仪。
“相爷为一品,下官为六品,何来劳烦一说,相爷请言。”漆黑一片,晋蕴方才敢露出凶狠的表情,此仇不报,她晋蕴枉来人间走一遭。
晏玄弼的手,抚上晋蕴的脖子,然后下挪挑开她的衣领,晋蕴如尸体一般,躺得笔直,丝毫未动。
晏玄弼的手指摩挲着肩膀处丑陋的疤痕,“疼吗?”
“不疼,小伤。”晋蕴说得不以为意。
七年前她还不是武状元,他也不是宰相,他们毫无瓜葛,在之前连面都未曾见过。
那日她在郊外同友赛马,偶遇晏玄弼遇袭,她本就有侠义之心,顺手将人救下,没料到林中还有埋伏,暗箭袭来,她来不及多想,以身为晏玄弼挡箭,便留下了这道疤。
“七年了,原来,已经过去七年了。”晏玄弼莞尔一笑,收回力道,帮晋蕴整理好衣领,“这身官皮,妳穿了也快五年……”
晏玄弼将晋蕴搂在怀中,生了困意,呢喃道:“明日去相府,探明情况,此事,绝不能让第四人知晓。”
“是,相爷。”
晏玄弼闭上双眼,沉沉的睡去,晋蕴双目瞪得像铜铃,呆呆的望着房梁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