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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心头朱砂痣 第八章 春寒起波澜

这一年冬,对隆山李氏而言实是前所未有的凛冬。

二老爷李惠彦因惊马意外出事,不得不让出京畿九门司的兵权。

与右相府结为姻亲的七皇子殿下临安王又在秋狩遭刺杀,以虎狼药吊命的王爷送回帝都府邸撑不到三日就薨逝,让身为隆山李氏长房嫡女的临安王妃当场哭昏过去,竟把月复中那未成形的一点血脉给哭没了。

临安王膝下无子,这一脉算是断绝在此,不过没了一个皇七子对天家而言算不上多大损失,建荣帝还有太子,还有好几个皇子,皇帝伤心归伤心,但伤心之余有更紧要的事需得弄清楚,即是整件刺杀案的真相。

禁卫军加三法司衙门奉命彻查,结果这场刺杀的背后,极可能是硕纥国在背后操纵主使。

线索来自于那三十来具的刺客屍首。

昭阳王封劲野即使负伤仍出面助禁卫军与三法司衙门查案,由他亲眼所证,那些刺客中依稀有两、三张老面孔,似是以往他驻守西关、两军对峙时曾经见过。

如此说来,刺杀对象应是锁定昭阳王无误,毕竟两国一场大战,他可是把硕纥大王乎尔罕给枭首,还生擒人家的少主,硕纥国上下定是恨昭阳王恨得牙痒痒,派遣死士潜入大盛策动暗杀那完全说得过去。

至于临安王根本是遭池鱼之殃,偏在那时候拉着昭阳王比骑术、比谁打的猎物多,据当时两名奋力抗敌最终仍护不了临安王的禁卫军道,都说昭阳王一开始是不愿深入林子,还开口相劝临安王,无奈后者十分坚持,终才惹祸上身。

有了定论后,撂子呈至皇帝面前,但凭圣上裁夺,但真要论,大盛到头来似乎只能吞下这个闷亏。

最大原因是证据不足。

昭阳王“依稀”认出刺客面容,又“似是”在两军对垒时曾见过,就算推案推得头头是道,没有一锤定音的证物,难以理直气壮对硕纥国发难。

再者,若真要对其追究,还要派兵过牧马河主动出击,战线拉得太远且深入敌人地盘,非明智之举。

结果临安王的死就只能如此安静地结案,当然,这位拥有“盛朝第一美男子”美称的王爷,他的丧礼绝不可能安静。

建荣帝有意弥补,不但加封自己的皇七子好长一段头衔,未下葬前,禁帝都百姓们一切红喜事,陪葬品更是比规制所订足足多出一倍。

直到年关将近,帝都城内终才解禁,百官们无不背着皇帝偷偷松了口气,百姓们倒挺光明正大地额手称庆。

但此际的右相府内,身兼当朝右相的隆山李氏家主李献楠,一口闷气犹狠狠堵在胸臆间,吞吐不出。

在盛朝男子中,李献楠确实算是个高个儿,也确实保养得挺好。

雪天见晴的午后,年岁恰逢知天命之年的右相大人一身暗色华服伫足在暖轩廊下,瞧着腰背依然硬朗,蓄着美须的面容清雅干净,甚是精神,但那双彷佛深不见底的眼中因着来到面前的什么微乎其微闪了闪。

而那个去到他面前的也不是什么,就仅是个大活人。

只不过此人若论外表,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力与美的结合远胜过右相大人平生见过的每一个汉子;若论那股子神气,更是剽悍之气内敛胸怀,胸有沟壑难以驱使驾驭;若论其地位或头衔,此人是皇帝圣心独裁下旨册封的昭阳王,即便是个异姓王爷,他手握重兵、油盐不进,显然就是皇帝手中头一等的利刃,谁敢捋虎须,都得落个屍骨无存的结局。

李献楠其实有所察觉,他感觉隆山李氏、甚至是临安王府皆是被一股模不清的力量狙击了。

那股势力若黄雀在后,又若守株待兔,更像躲在暗处时不时在李氏背后补刀的无形手。

原以为敌人是在朝堂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的左相胡泽,直到今日这位屡屡能从局中月兑身的昭阳王主动来访,李献楠忽有恍然大悟之感,迷雾从心上拂去,头皮隐隐发麻。

来者,大凶。

同一个雪天见晴的午后,李明沁在院落的小敞厅里边烹茶边缝制荷包。

茶是她自个儿炮制的补气药茶,手中的荷包布料则是偏男子款式的藏青色,上头绣的低调图纹简约素雅,塞进荷包里的草木香料主宁神安息之用。

荷包是为自家爹亲作的,虽然她那个蛀书虫般的亲爹对她没多少关照,反观回来,小小年岁就进了清泉谷的她也没能时时承欢膝下,父女俩缘分浅薄实怪不得谁。

如今她重生一世,能做的便去做,那日无意间瞧出她家爹爹似颇中意她调出的这款草木气味的宁神香,就试着缝个草木香的男款荷包孝亲。

快要完成了,仅差几线针脚就能作好,此刻碧穗却急匆匆快步回到院落,上了廊前扑进小敞厅,凑到她跟前努力压低声嗓。

“小姐小姐,咱刚刚瞧见……”叽哩咕噜一长串。

闻言,李明沁穿针引线的动作陡然一顿,手一探,改而将补气药茶倒到新杯中,不疾不徐递给拍着胸口直喘气儿的碧穗,再不疾不徐地确认——

“你是说,昭阳王今日持帖登门,此际正被大老爷迎进书阁议事?”

一旁伺候的瑞春也跟着瞪大眼睛,讷讷唤了声。“小姐……”

碧穗的小脑袋瓜点得跟小鸡啄米似,接过主子手中的茶杯,勿圃灌下温热不烫舌的药茶后,吐了口气又道——

“小姐总说着要时时提防大老爷和二老爷那边的事儿,还嘱咐过咱和瑞春上街打探消息,且但凡是与昭阳王府相关的事儿,小姐半件不落,总听得仔仔细细,所以今儿个在前头那里觑见昭阳王上门……小姐您可不知啊,咱们家大老爷那平时是多定静深沉的脾性,临了竟跟人家昭阳王爷眼对眼斗将起来,幸好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要不两个都要斗成乌眼鸡。”

碧穗揉了揉胸房,缩缩肩叹气笑——

“小姐我同您说,您可别跟谁说,那、那若依婢子看,咱们家大老爷虽是一只老狐狸,要想智取那只大老虎王爷,怕也是难难难,若要力压嘛……那就更别闹了,早早收拾包袱回老窝养老才算正理。”

“碧穗,你小点声!”向来性情较谨慎的瑞春不禁皱眉,瞪了如同亲妹妹的碧穗一眼。碧穗缩脖子吐吐舌头,认错的表情显得几分俏皮。

这一边,身为人家主子的李明沁并未多说什么,秀眉轻颦状若沉吟。

“小姐是觉着哪里不对劲儿吗?”瑞春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李明沁一阵思量过后,约略有些明白了,瞅着两个眨巴着眼睛的婢子淡然笑叹——

“碧穗说得对,老狐狸相爷要智取大老虎王爷已是不易,若要以力拼搏就更别提。”略顿,叹息更带婉转,嗓音轻得像冬日雪絮。“何况这位大老虎王爷蓄力已久、筹谋甚深,从当时到如今,满腔的火气终要撒出,他岂会放手?隆山李氏与他,此消彼长,要谋权共存实是难了。”

今日过后,隆山李氏的家主大老爷将会如何?

今日过后,这李氏右相府又将落得何等光景?

今日过后,想必大老虎王爷朝堂上行走再不轻易受掣肘,他要想当个直臣、忠臣、权臣,这世道必能回报他的坚心如铁。

“唔……小姐?”

“小姐说什么呢?”

两婢子各自微歪着小脑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因为自家主子把后半段的话含在嘴里似,模糊得像梦中喟叹,真真听不清楚。

李明沁冲着婢子俩弯眸再笑,好脾气地摇摇头,道——

“一时感触胡乱呢喃,你俩还跟我较真啦?没事没事,真有事也有高个儿顶着先,天塌不下来的,咱们……咱们就过自个儿的日子,富贵也好清贫也行,怎样都成,不怕。”

她重生在这一世,该怕的事皆因大老虎王爷也跟着重生,先下手为强地将恶根掐断,让她也跟着不害怕了。

这样很好。

她可以不用太牵挂他,牵挂到心神魂魄都要赔上。

他洞悉前世的恨与今世的仇,早早筹谋,在她犹不知时已运筹帷幄,如此灵犀通透又剽悍明智的他,像也无须她多此一举的挂念和护守。

他会很好很好的,如同她,也会很好很好,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果然不出李明沁所想,在那一日封劲野登右相府来访隆山李氏的大老爷,后者就连着好几日称病不上朝,闭门谢客。

再等到当朝右相出现在朝堂大殿上,建荣帝等到的竟是他上书乞骸骨的一份奏章。

年老病身之臣欲使骸骨得以归葬故乡,才叫“乞骸骨”,如今李献楠不过知天命之年,身无患疾,犹耳聪目明,竟无端端递上一份请辞归故里的帖子。

建荣帝一开始确实吃惊,但帝王尽管年迈却也观察透澈,隆山李氏是该找时机敲打敲打了,如今还没敲打就自个儿退场,如此君臣一场,再好不过。

皇帝对待百年世族玩得也是一手好棋。

在允了李献楠的乞骸骨归故里后,建荣帝回头立时把在凤阁任职的李氏三老爷从二品大学士提为一品,再御赐因伤卸职的李氏二老爷李惠彦“忠勇”二字的匾额,让其亦能风风光光举家归回隆山祖地。

于是帝都的右相府卸下大门上的门匾。

这一次新挂上的门匾简单明了,铁力木上仅刻着“李宅”二字,那一手严谨有度又透几分潇洒的篆刻据说还是出自三老爷大学士之手,一时间竟也引来城中诸多同道中人临摹。

这一年的冬对隆山李氏而言确实凛寒刺骨,但对于李氏长房的三老爷这一房来说倒是陌上春花开,未历寒冬便闻到百花齐放的气味儿。

然,任凭花香再迷人,李明沁这一抹重生的魂灵自始至终都清醒得很。

腊月末,年关时,帝都的李宅过了一个与以前相较甚是清冷的年夜。

这一个所谓的团圆夜,李三老爷到底没再留宿凤阁,而是回府与唯一的闺女吃了顿年夜饭。

席上父女俩话也不多,只是后来闺女给他跪拜行年礼,他才恍悟到连个应景的压岁钱也没备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便把怀里、腰间的钱包和玉饰配件全掏了、解了,一骨脑儿推到闺女面前。

“这府里……沁儿就自个儿看着办,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李三老爷有些局促。

“是。女儿晓得。”李明沁低眉敛眸、语调恭顺,扮演好一个大家闺秀的女儿家该有的模样。

其实这偌大的李宅根本也不需要她出手,有着一位统领上下多年的忠心老总管,即使大老爷与二老爷两房的人都在年关前迁回隆山祖宅,帝都的李宅依然有旧人撑持,她想管也成,不管也成,既是如此,何不作个甩手掌柜?

如今这李宅就爹亲与她二人。

这个年关,李明沁其实不觉清冷,反倒还颇乐于这般清静,仅是许多时候单独面对爹亲,她会生出那种欲问不敢问的怯懦。

上一世她被隆山李氏甩出去与封劲野这位新起的权臣联姻,百年世族的底蕴对上一个在他们眼中粗鄙不堪的寒门小儿,在那当下,身为她亲爹的他可曾为自家闺女说话?

这一世她遭亲人设计,在临安王府落入陷阱,用她的贞节欲迫使封劲野与隆山李氏结亲,与临安王的势力牵连在一起,李三老爷在事前是否已心知肚明?是否早就清楚她会面临何种局面,却还是由着她独自承受?

李明沁曾经想问,很想很想,想得胸房中一阵阵发疼,但……败在怯懦。

她忽地意识到深藏在心底的那股子恐惧,她怕自己当真问出,如此不管不顾,得到的答案会令她更加痛苦难受。

……这又何必?

她内心有个声音嘲弄着,没有恶意,就淡淡笑她。是啊,问什么呢?有什么好厘清或追究的?这又何必?

摆定好自个儿的心绪,豁然开朗了,之后在面对自家爹亲时,她终于能真正自在,至少表面上能维持得甚好,即便是刻意的,亦能营造出一番父慈女孝、安享天伦的风景。

开春,帝都停雪,春寒料哨。

这一日李明沁带着两婢子出门,主要是为了走一趟位在城东的兴德堂药铺,这家经营超过一甲子的老药铺与清泉谷颇有往来,李明沁与兴德堂的老东家早也相熟,寻常有什么需要都会亲自过来逛逛瞧瞧。

她才下马车,兴德堂的老掌柜已快步出来迎接,一迎迎到铺子后头的小货栈。

“李二小姐,您眼下这些都是从清泉谷那儿收的货,昨儿个才运送到帝都,有几味药材是您先前指定要的,咱还没敢送到前头铺子,就等您今儿个先过过目,该留下哪些再说。”老掌柜笑咪咪,一脸殷勤。

兴德堂建在药铺后院的小货栈完全符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形容。

小货栈占地不大,但从全大盛朝,甚至远达东海西关、北境南疆的大货栈拉来的药材,那是一萝筐又一萝筐,几十座木头架上亦收纳满满,在场七、八位负责分类理货的伙计有男有女,看着都是这一行的老手。

此际,小货栈前后两道门是敞开的,为的是保持通风,避免药材受潮,李明沁只觉鼻间尽是好闻的气味,各种炮制过后的药材气味混作一起,即便清苦亦是她熟悉且喜欢的。

先是一眼扫过桌上那几盒从清泉谷出来的药材,她唇角喰笑,对老掌柜敛衽一礼。“多谢闵大掌柜照看,总麻烦您老人家帮忙留货,给兴德堂添麻烦了。”

老掌柜忙侧开身,不敢受礼,两手也赶忙摆了摆,笑道:“这一点点小事,不算什么呀,再者,也不是把药材白送给二小姐您,咱们也是银货两讫,若不提清泉谷这一层关系,二小姐怎么也算咱兴德堂的老主顾,自然得多行方便,您说咱这话说得在理吧?”

“在理在理!”

李明沁尚未开口,跟在一旁的碧穗已抢先答话,瑞春也是点头如捣蒜,一时间几人都笑出声来。

这时前头一名年轻伙计突然快步来到后院,见那神情便知前头药铺定有要事发生,伙计们拿不定主意。

李明沁主动道:“我在这儿再挑些需要的货,挑好了再与兴德堂结算总帐,闵大掌柜您若有事忙,请迳自忙活去,不用招呼我的。”

老掌柜没有踌躇太久,最后拱手作礼告罪了一声,才随那年轻伙计往前头去,边走还边问事。

那年轻伙计话说得甚急,两人脚步也快,李明沁不经意间仅听到“突然来了”、“指定要那根老山蔘”什么的,她内心笑笑,想着应是某位大贵客突然造访,要买老山蔘之类。

她才将心神拉回满桌药材上,碧穗此时凑过来,小小声唤着。“小姐……是说那个……”

“那个”指的是哪个?

李明沁瞥了眼婢子的表情,一时间好气也好笑,碧穗真就一脸楚楚可怜样儿,稳重的瑞春虽未说话,却明显在吞咽口水。

“去吧去吧,两个都去,想买什么便买什么,这儿用不上你俩。”她掏出一小袋银钱来。

碧穗和瑞春没有接,两婢子得到主子的应允,女敕脸登时笑得灿若桃李,直说自个儿也带足了钱,还承诺会快去快回。

兴德堂小货栈的后门出去,再穿过一道药铺子后院小门,巷子一拐出去有一家专卖炸白糖糕的老摊头,那是城东一带的百姓才能寻到的好滋味。

之前因缘际会下,让兴德堂的灶房大娘请了她们一主二婢吃那现炸白糖糕,这下子真真不得了,那口感、那甜滋味完全戳中碧穗和瑞春的“爱吃穴”,后来两丫头只要跟过来兴德堂,就非得冲去跟一堆人抢买不可。李明沁瞅着自家婢子俩手牵手的欢快身影消失在后门那端,摇摇头不禁笑叹。

她重新拉回心神,岂料前头一阵杂沓脚步声伴着清脆话音突然从小货栈的前门传将进来,那女嗓不仅脆亮,语气还颇为张扬——

“闵大掌柜,前些天本姑娘在兴德堂见到你取出来显摆的一株百年老山蔘,心里想要得很,那真是想得心痒痒也牙痒痒,想买给我家国公老太爷养生补气,无奈贵铺开价太高,本姑娘阮囊羞涩得紧,但无妨,今儿个有个冤大头……呃,不,是有个知恩图报的好朋友来相助,助本姑娘把钱凑齐了,来买那株老山蔘啦!快快,快去取出来!”

老掌柜态度尽管恭敬,声音却轻透无奈。“魏大小姐,您话可不能这般言语啊,举头三尺有神明,小老儿敢对着青天白日起重誓,那一日绝对没有显摆的意味儿啊,就恰巧您来到兴德堂询问养生补气的药品,又恰巧药铺子进货,所以才取出那根可遇不可求的百年老山蔘给您推荐一番,采蔘人登高山、窝雪岭的也忒辛苦,咱们中间人转这一手绝对没多赚,绝对是童叟无欺啊!”本意很明显,就是要对方别昧着良心乱说话。

然而这位魏大小姐不知是心太宽抑或想法单纯,像未听出老掌柜话中有话的抱怨,她啥也不理,只管扬声道——

“好啦好啦,童叟无欺就童叟无欺,谅你兴德堂也不敢欺到我魏国公府头上。那本小姐今日就是带人来买那株老山蔘,废话别多说了,快把那东西取来!”

老掌柜终于按捺了心气,端出更恭敬的态度,道:“贵客们要不先进咱们雅轩稍坐,小老儿这就让底下人奉上香茗和茶果点心,再开库取那株老山蔘过去议价?”

“议价?不是一口价三百两吗?这价儿……兴德堂莫不是还想再往上提?”

出声的不是魏家大小姐,而是一名随她进药铺子的魁梧汉子,后者问话的语调徐徐,剑眉深目不怒而威,不仅见多了帝都权贵排场的老掌柜被暗念得一颗心发颤,就连觑见人影儿便及时闪避、躲到小货栈后门外的李明沁亦惊得心音如鼓,热息阵阵。

怎么也没想到封劲野会出现在这儿!

她眼角余光才觑见他的身影,本能驱动,人就往后门闪避,也不知躲得是否及时?

再有,为何躲他?她其实也想寻个机会同他说上话。

许是这般不期而遇,她心头一乱,拿不准半点主意,下意识就想躲开吧?

况且他……好难得的,身边竟还跟着一位年轻姑娘。

秀背下意识紧贴壁墙,李明沁脑袋瓜垂得低低的,沉吟琢磨间一下子逮住线索。

那位性了大剌剌的姑娘姓魏,言谈间又泄露魏国公府的名头,一切再了然不过,来者正是武将世家的嫡出小姐,将门虎女,自是剽悍飒爽。

就李明沁所知,近年关时,满帝都就在流传一件风花雪月之事,都说朝局稳定且稳中透强,老皇帝没啥儿事值得操心,竟把心力转移到圣心独裁、自个儿一路提拔上来的昭阳王身上。

老皇帝也没要昭阳王干什么大事,仅筹谋着这位异姓王爷的终身大事。

想想,这位昭阳王爷现年都二十七、八,到如今依旧打着光棍儿独一个,老皇帝瞧着都觉寒锣得紧,遂一心帮忙着。

李明沁记起了,老皇帝大大方方帮忙牵线的一众名门淑女中,里头就有魏国公府家的嫡长孙女,想来应是此际大剌剌闯进药铺子后院的这一位魏大小姐。

这一边,老掌柜顿了顿,随即求饶般直拱手,忙道:“是小老儿话说得太快,王爷见谅啊。那株百年老山蔘确实开价三百两,小老儿的议价指的是咱跟东家那儿再议议,既是王爷和魏大小姐要的货,两位可都是咱们兴徳堂的大贵客,东家肯定愿意降价的,且让小老儿……”

“不必,三百两就三百两。”封劲野果决地打断老掌柜的长篇解释。“把那株老山蔘取来让魏大小姐确认,之后直接送至魏国公府,本王今日会吩咐昭阳王府的管事过来结帐。”

闻言,老掌柜这时才真的眉弯眼也弯地笑开怀,继续拱手再拱手,作足了礼。“哎呀,王爷这么说可折煞小老儿了,断断不敢劳烦昭阳王府的管事大人跑这一趟啊,王爷放心,待小铺把整株老山蔘全须全尾送至魏国公府上,确认无丁点错漏后,小老儿再亲自上昭阳王府结帐。”

封劲野微点了点头没有异议,一旁的魏大小姐倒是自始至终笑得好生得意,好像这样慷他人之慨来孝敬自家老太爷,借花献佛献出满天神佛,是一件无比聪明又划算的事。这位大小姐原要再催促老掌柜快去取老山蔘,眼睛却骤然一亮,几个跨步凑到大方桌前,盯着桌上一盒盒的药材语出惊叹——

“哇啊啊,等等!竟还有这等好货?闵大掌柜,这些好货哪儿来的?瞧瞧,这一颗颗大红药枣,颗颗饱满肥硕,炮制过色泽还如此漂亮,真没见过呢。掌柜的,这些药材本小姐都要……”

“贵人啊贵人啊!”老掌柜刚落回原位的一颗心又被提高高,赶紧抢快,老腰深福一揖到底。“这一桌药材老早就被订下,买主刚刚正在验货呢,这会儿人不见,八成……八成临时有事又或者……嗯,上茅房去了,等会儿定会回来啊!今儿个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满桌子的货已然有主,魏大小姐想要,兴德堂下回定弄一批来给您,但这一桌……这一桌实在不能够啊!”

说实话,老掌柜适才去而复返、追着两位贵客重新踏进自家小货栈时,一眼发现李明沁与两个小婢皆不在货栈里,心里亦是疑惑纳闷,但无奈忙着应付两贵客,一时间便也无暇询问缩在里边埋头苦干的几名伙计究竟发生何事。

此际这一桌已然有主的众味药材被国公府的剽悍大小姐看上,身旁还有一位权势滔天的王爷助阵,而那位一样顶着贵人小姐身分的主儿却偏偏不在现场,老掌柜只觉压力巨大,就算他这一把老骨头真是铮铮铁骨所制,也快要不能撑持。

这边,魏大小姐皱皱巧鼻,不满道:“一瞧就是好货还验什么货?掌柜的,本小姐不用验货,直接全要了成吧?这批货先拨给我,那位喜欢验货的就去等下一批吧。如何?”

“魏大小姐不是阮囊羞涩得紧吗?这满桌子好药材,魏大小姐要如何银货两讫?”老掌柜还来不及哀号,负手而立的封劲野竟先出声了,他语气淡然,听不出是嘲弄还是单纯寻求解惑。

感觉魏大小姐噎了噎,顿了两息后突然呵呵笑,笑声透出些微小谄媚的味儿。

“哎呀呀,王爷都肯眼也不眨地花出三百两银子,就买一根老山蔘送我家可爱的国公老太爷,您看……呵呵,要不要把这一桌好货顺便买了,一并送上魏国公府去?”

老掌柜皱纹明显的老脸瞬间变色,白惨惨的让一票伙计们偷觑着背脊都要发凉,然,他依旧来不及哀号,某位王爷已淡然又道——

“花掉三百两,本王也跟着阮囊羞涩了,这一桌子好货……本王买不起。”说完,旋身走人。

“……”魏大小姐与老掌柜同时无言。

那个秀背贴着外墙躲人的人儿轻轻吁出一口气,盘在心中的怅惘却越发沉重,近乎迷茫。

或须臾、或片刻,实也不知怔愣多久,李明沁一回神便发现嘴角正悄悄翘起,她是笑了,因为封劲野又显露了不正经的那一面,虽有些幽微,她却能品出其他滋味,那样的他实惹得人又恼又爱。

心窝漫开不适宜的疼痛,她连作几个呼吸吐纳,吸气……吐息……再沉沉吸气……再重重吐息……生生将那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痛楚压下,压到心渊深处。

关于封劲野受老皇帝“关照”,频频为其拉红线之事,她早就听闻。

扪心自问,确实难受,但她却也明白,老大不小且已立下一番功业的他实该成家了,既然老皇帝替他操上这份心,物色了那么多好人家的适婚女子供他挑选,总能寻到一个最般配的。

而她呢?

她已是个二十有五的大龄姑娘了,加上之前长年隐居清泉谷,即使回到帝都已过去大半年,要老皇帝起心动念把她也网罗到“昭阳王的适婚女子名单”内,除非有心人暗插一脚,要不然不能够。

这样很好。是真的,她是真觉得好。

上一世的一段情缘被无知的她毁去,这一世觉悟甚深,她尽可毁掉自己,断不能再毁了他。

都不知她是第几次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吐纳,终于,小货栈内没了多余声响,所有交谈声都静下,感觉那两位闯进小货栈的贵人应被老掌柜殷勤地请到前头雅轩品茗吃茶果,就等着亲眼确认那株开价三百两的老山蔘……

李明沁不由自主地叹了声,遂懒懒撑起秀背离开那堵墙。

她站直身子,想着是要直接循原路一脸无知地钻回小货栈内,还是要作作样子绕点路再从货栈前门回去,嗯,最后决定……作样子绕路回去。

她举步、转身、扬首,三个动作同时进行,却也同时顿住!

几步之遥,封劲野就杵在那儿,高大精实的身影背着这一季的料悄春光,春光虽寒虽冷却止不住本身的灿亮,于是他浑身浸婬在既寒也暖的光芒里,从头到脚发着光,奇丽到宛若一尊降世历劫的神只。

李明沁以为自个儿能扛住,结果没能。

也不知是心酸、是怅惘,还是突如其来受了惊吓,她欲语未能成语,两行粉泪竟然抢先一切情绪,在怔怔望着男人那背光又发亮的身影轮廓后,毫无预警地顺颊滑下。

她被他逮到便也算了。

她、她竟还对着他哭!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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