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长歌 第一章 十九岁家主
仁佑十三年 京城 秋
那日,在断气之前,沐惜言其实有短暂的苏醒,在那小半刻时间里,千万思绪伴随着小半生的记忆涌进了她的脑海,让她想了很多、很多……
但是,千想万想,沐惜言唯独没想到的是——她能够再醒过来。
沐惜言打从清醒睁开眼睛之后,躺在床上身体不动,一双晶亮的眼眸却是滴溜溜地四处打量,确认了此刻的她正处在自个儿的寝房……然而,这里却是她十五岁刚回到沐家时所住的房间,后来她换到了家主的寝院就不曾再睡过这个房间了。
是谁擅自作主将她换回这间明显是闺女摆设,大小格局都与家主寝院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小院呢?
沐惜言微微蹙起了眉心,半是思索,半是迟疑地缓慢起身,忽然间,从她月白色衫子衣领里掉出来的一抹蓝绿颜色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低头,看见了一颗并未打磨的石子,简单地在较窄细的一端穿了个绳孔,以皮绳扎起,挂在她脖子上,那是颜色介于蓝绿之间,其上均匀布满了如蛛网般黑铁线的绿松石。
沐惜言愣怔久久,对于自己能够再看见这颗绿松石,内心的讶异更甚于自个儿竟然还能够睁开眼睛、还能够呼吸。
她将绿松石握在手心,翻过背面,果然看见在布满黑铁线的蓝绿颜色之上,有一抹似铜又似金的颜色涂布。
这正是这颗绿松石最大的特色,小小的一颗原矿,虽有一些不规则的小突起,却又浑圆不会硌人。底色介于蓝绿之间,偏蓝多一些,蛛网般的乌兰花铁线宛如有人以极佳的墨色妆点,最终的落款则是一抹淡扫而过的铜金纹痕,一石四色,全都是天然毫无人为加工。
“怎么会?这是怎么来的?”沐惜言不敢置信地低喃。
当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内心里的不敢置信又加深了几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亮干净,完全没有大病之后的虚弱无力。
她以另一手按住了自己的喉咙,缓慢地往上,按住了自己的右脸颊……没有!
没有被烧伤之后皮肉纠结的烧伤疤痕!
沐惜言来来回回地抚了无数遍,最后确信自己模到的的确是光滑柔女敕的肌肤。
这一刻,她明白二十五岁的沐惜言确实是死了,这副皮囊也并不属于二十五岁的沐惜言,她猜现在的自己应该只有十九岁。
因为,她还没有被火舌灼伤容颜,以及这颗太婆婆送给她,陪伴在她身边好些年头的绿松石仍旧安然无恙,还没破碎。
而这两件憾事都发生在她二十岁那一年的生辰,也就是说现在的她,应该才不过十九岁!
沐惜言激动地翻身下床,双手紧紧地握住挂在胸前的绿松石,心口像是有千万只蝴蝶在拍打一样,一刻也安静不下来。她张口欲语,甚至有种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因为,她忽然领悟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她回到十九岁,又重新活了一遍!
再活一辈子,她必定可以努力改变些什么……一时之间,沐惜言虽说不上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事情,又或者她能够做出什么改变,得以扭转她上辈子的最后结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回她绝对不束手待毙!
就连后来待在她身边,亲近如闵善之,她都不曾对他说过,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就这样生了一场大病,郁郁而终,实在是太窝囊了!
她从小性格就很倔强,一身的傲骨,从不肯轻易认输,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够回到十九岁再重活一次,但是,既然老天爷再给她一次拚搏的机会,她绝对不容许自己再有任何的蹉跎与错过。
至少,她必定会……
忽然,房门被推开的声响,打断了沐惜言的思绪。
她转过头,看着端着热水与毛巾进来的人,一时之间,竟无法忍住地泛红了眼眶。
沐惜言想不到自己能够再见到从回沐家就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婢女漪容,那如圆月般光润的脸盘儿,衬着笑起来脸颊深陷的两个小酒涡,格外讨人喜欢。
以前沐惜言最爱看漪容这张脸,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能够看到漪容的笑脸,就会觉得开心多了。
可是,此刻的漪容却是笑不出来的。她走过来将端着的铜水盆与毛巾搁到梳妆架上,还等不及放好,就急忙地说:“小姐,您醒了?二老爷现在带人在祠堂吵闹不休,说让您马上出去见他。”
“……漪容,家里是出了什么事?”
沐惜言怔怔地看着婢女,好半晌不能回过神来。因为此刻漪容正穿着一身素白的缟衣,明显就是家里有人过世了,正在办丧事。
“小姐,二老爷……”
“我听见了。”沐惜言很快就回过神来,恢复了平素的冷静。
得到这个回答之后,反倒是漪容有点反应不过来。
漪容看着自个儿的主人神情凝霜,不似她先前所熟悉的样子,像是忽然间成熟了不少,眉眼之间甚至透出一丝令人望之肃然的严厉。漪容不由得悄悄地吞了口唾沫,不敢说方才有一眨眼的功夫,她觉得眼前的小姐看起来有些可怕……
沐惜言瞟了漪容一眼,看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害怕。
但是沐惜言没说什么,只是扬唇似笑非笑地勾起一抹浅痕,走到了镜台之前,看见映在镜中的容颜。
她看见了自己曾经熟悉的美貌,尚不曾被火舌烙印。
从脸蛋到颈项的肌肤每一寸都是柔女敕光滑、完美无瑕的。小巧的脸蛋上,宛如细心描画过的眉毛、深邃明亮的杏眼、挺直的俏鼻,再加上一张饱满的菱角嘴,不必施上脂粉就已经是一张教人看了都要心醉的娇美容颜。
一直以来,人们都说沐惜言很美,不只是皮相之美而已。
他们说沐惜言的美是从眼神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灵气,就像是一块被天地蕴养了千万年的美玉。
不必雕琢打磨,光是从自身蕴透而出的光华就足以夺人心魂。
镜中人是沐惜言所熟悉的十九岁模样,漪容也还在她身边,是陪在她身边最长时间,也是她最熟悉的人。
但是,在这副十九岁皮囊里的灵魂,已经不再是漪容最熟悉的那个主子了。
“漪容,为我更衣。”沐惜言敛下长睫,话才歇落,又开口道:“等等,先让人传早膳进来,顺便吩咐他们也送些热汤、热饼过去祠堂。今儿个天冷,没吃些热食暖暖身,男人们倒也就罢了,就怕女眷与孩子们为大伯父守灵会撑不住,要熬坏身子。”
“是,漪容这就先去吩咐他们准备,再回来为小姐更衣。”说完,漪容立刻出去交办主子交代的事务。
沐惜言站在镜台前一动也不动,仍旧是低头敛眸,不看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似乎对于她曾经拥有的美貌丝毫不怀念,也不贪执。
此刻的沐惜言不管自己刚从一片浑噩中醒来,逼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回想十九岁这一年所发生的全部事件。
沐惜言十九岁,也就是仁佑十三年,对沐家来说,可谓是噩运之年。
这一年,已经是事故不断的沐府,在临近冬天的深秋里发生一件令整个家族天翻地覆的噩耗。那就是沐府当家之人,她的大伯父沐明轩在前去会见友人途中从马背上跌下来,死在马匹的乱蹄之下。也是在这风雨飘摇的一年,她从大伯父手里接下了沐府的权柄,成为整个家族的当家之人。
蓦然,沐惜言泛起一抹苦涩的浅笑,不复方才的雀跃欢欣。或许,让她重生在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也说不定……
沐家是京城第一大世家,曾经是。
如今的沐家在京城四大名门里仅能够敬陪末座,而这还是世人看在沐家对朝廷立了不少汗马功劳的分上,不忍心将沐家从四大名门剔除,否则以现在沐家在朝廷的实力,早就远远的被抛在不知道几名之外了。
这些年,京城晋升了不少寒门大家,其中则以霍家马首是瞻。人们都说滕王霍青云就像是沐家的第一代家主沐元耀,同是寒门出身,受帝王重用,立下了无数功勋,只是霍青云更进一步的得到了异姓王的身分而已。
世人们都说霍家会成为第二个沐家,而沐家眼下如果还想翻身,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沐惜言了。
在漪容交办完吩咐事项,回房伺候主子更衣后,前往祠堂的这一路上,沐惜言的脚步走得很慢。
她的每一个步伐都缓慢得像是随时会停下来,若不是漪容在身后不时地催促她,只怕她还真的会找个地方停下来,好好地欣赏一会儿。
沐惜言不好对漪容说,这一刻的她,并不是那么想见那些人。
但是,与其说她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想去祠堂面对那些亲戚,不如说她是在趁机欣赏沐家的园林风光,将深秋的萧瑟景色尽收眼底,细细地品味。
挟带刺骨寒意的风卷起落了满地来不及扫的落叶,在石子地上刮出沙沙的声音,沿路走来,为大伯沐明轩而张开的招魂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是充满了死亡与颓废气息的景色,沐惜言却看得很有滋味。
重生之前的那一世,在病情逐渐恶化之后,她浑身没了力气,即便能够下床走动,每走一步浑身也都是疼的,而且喘得厉害。
每每喘得彷佛她不努力大口呼吸,一口气就要断了似的。
再不然就是两眼茫茫,眼前像罩了一片白雾,倘若阳光耀眼一些,她便感到眼睛刺痛,即便闭眼久久,那种疼痛都不能稍缓。
所以能像现在这样好好走路,慢慢欣赏,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享受了。
若说求不得是人生至苦、难以平复的伤痛,那么幸运地失而复得之后,自是每一步所履及之处,每一眼的所见所闻,都当万分珍惜。
即便这会儿离祠堂还有大老远的距离,就能够听到里头的吵闹声传过来,也不妨碍沐惜言此刻的好心情,反倒是同样的情景熟悉得令她不禁莞尔。
记得在她临死之前,也是二伯带着人到她那儿去喧闹不休。
两辈子的光景相迭在一起,让她觉得有趣之外,也觉得自己前世活该死得窝囊!
十九岁当家,二十五岁离世,在沐家掌权了六年,竟然也没能把二伯这些人给治得服贴听话,足可见她这位家主真的是做得太失败了!
这时,一抹严肃得近乎凌厉的光芒从沐惜言的眼底闪过,她冷不防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对跟在身后的漪容吩咐了几句,让她立刻去照办之后,才终于收起闲散的心情,径自地往祠堂大步迈去。
远远的,沐惜言便听见二伯沐明川的声音十分的愤慨激昂道:“是,我们沐家是曾经有过两代女家主,但是要我说,她有什么能耐可以接下那个位置?她才十九岁,一个黄毛丫头怎么可能管好沐家?我们沐家可是堂堂京城第一世家,当家之人必然是要德高望重,得到家族认同的人才对,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这个小辈……”
沐明川说得慷慨激昂,但他说到沐惜言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在场却没几个人同意他的说法,姑且不论年纪长幼,若要论学识,他们沐家少有人可以及得上沐惜言。
她不只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有许多稗官野史也都可以信手拈来,像是说故事般侃侃而谈,再加上谈吐大方、仪态从容、不卑不亢,十五岁刚回京城的时候就在皇后办的一场女诗会中崭露头角。
如今在他们沐家,最受到帝后青睐的人莫过于沐惜言。
几个沐家人相视了一眼,都觉得沐明川故意用年纪、辈分贬低沐惜言的能力,只是在倚老卖老而已。
今天刚好是沐明轩的头七。
自古人们相信死者七日来复,以及七七四十九的七衍之数,即从初七到终七都要布置斋醮道场,请佛门僧人念经。许多在京城以外各地的宗族亲人们,也都赶在昨天之前抵京,以便能够在今天回门奔丧。
沐明川故意挑在今天带头闹事,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沐家有人不服他大哥的遗命,要让沐惜言以后的当家之位坐得不安稳。
这个时候,祠堂外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沐惜言的到来,不过这些人被她以食指抵唇示意噤声,任着沐明川继续在祠堂中大放厥词。
沐明川没注意到有些人的脸色已然不太对劲,只顾着继续大肆挞伐新一任家主。
“再说了,女大不中留,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算她的本事再大,也都已经是十九岁的老姑娘,总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吧?要是以后当了人家媳妇儿,胳膊往外拐,为了讨她夫君的欢心,骗公婆疼爱,把我们沐家的家产拱手送给夫家那怎么办?”
说到钱财之事,本来不上心的人,这下子也全都上心了。
上心到完全忽略掉沐明川话里的矛盾,刚才说沐惜言是个才不过十九岁的黄毛丫头,说到了女大不中留,又成了十几岁的老姑娘家。
沐惜言在心里冷笑,专挑在这个时候走进祠堂。她对于这个场景并不陌生,毕竟她在前世已经经历过一次,如今再遭遇一次就权作是复习。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为了要向这些人证明自己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般贪得无厌,对沐家家产有所企图,在往后的日子里处处克扣自个儿,想着为沐家撙节用度,为族人们广开财源,方方面面都只顾着为这些人谋福利,就唯独没为她自个儿想过一丁点。
在众目睽睽之下,沐惜言气定神闲地捻香祭拜她大伯。在过程当中,周围的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她不想仔细听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闭上美眸,一直等到漪容带了几人进入祠堂这才睁开眼睛,亲手把香插进炉里。
漪容领了几个仆从端了几个木盒子进来,这时候,有人老远见到几位家族耆老也在自家晚辈的扶持下相伴着走过来。
一时之间,众人为之喧腾议论。虽说沐明轩是一代家主,但是自古以来一直有着白发人不送黑发人的习俗,即便今天是头七,几位年纪比沐明轩年长很多的老人家仍旧不该在法事进行的时候前来祠堂祭拜晚辈。
有人觉得眼下这情况不太对头,想过去给沐明川提一下醒,但是才刚想行动就被其他人给拉住,指了指正往他们这方向投睨目光的沐惜言,她那一双美眸笑得弯弯的,可任谁都能够看出来她是在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沐明川只顾着针对眼前的沐惜言,压根儿没注意在场众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他远远的,他瞪了以漪容为首的几个仆人,转过头对沐惜言哼道:“妳想干什么?让人弄了什么东西进来?这里可是沐家的祠堂,惜言,不要以为耍些小把戏我就会怕了妳!”
沐惜言耸了耸纤肩,走过去打开漪容手里捧的那只盒子,“二伯连咱们沐家的族谱都不认得了吗?难道在您眼里,沐家的族谱原来不过是小把戏吗?”
“妳拿出族谱做什么?”
“二伯方才不是说了,我们沐家是京城第一世家,理当要挑选一个德高望重,让亲族宗眷们都认同的人当家主,不是吗?”
“是……是这道理没错!”
沐惜言听到这个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拿起书盒里最上头的一本册子,在众人面前高高举起,“这本册子详记了我们沐家的族产,沐家族人共同拥有的义庄、学田、祀田、土地山林、房屋庄园,乃至于坟地,一笔不漏的都记在了册子里,你们谁有兴趣想瞧瞧,尽管拿去瞧仔细。”
“妳让人拿出这本族产册子做什么?妳这臭丫头,难道是想要逼着我们分家吗?”沐明川忽然拔高声音,像是被人拿刀给宰杀般痛叫道:“你们大伙儿评评理,我不过是对她接家主之位有点意见,她竟然就要让我们分家,想要把我们统统赶出去!像这样乳臭未干,目无尊长的小丫头,大伙儿说说,她真的可以把我们沐家这么一大家子给管好吗?”
沐惜言撇了撇女敕唇,道:“二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何时说过分家、说过要将家人们都赶出去?既然二伯对我接任家主之位有意见,我也不好为自个儿辩驳什么,就想着大伙儿一起商讨举荐,把我们沐家最贤能的人挑选出来接任家主之位,如果二伯届时还是不服,要不您来管?二伯,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啊?”沐明川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看着亲侄女。从她眉眼之间灵动的神韵,彷佛看见他那位自小聪慧卓绝的三弟沐明堂。
如果不是沐明堂二十岁那年去了一趟南诏之后就决定不再回京,只怕这当家之位,他大哥沐明轩还未必能坐得上。
不只沐明川,在场的所有沐家族人都愣住了。
没想到沐惜言竟然以谈论天气般的淡然口吻,就把家主之位给让出来了?
不过在场众人也被她提醒了一件事,那就是沐明川究竟是不服她,还是根本不服任何人,想要自个儿夺取家主之位呢?
“如果……如果……我……当然是……”
说话从来就是咄咄逼人的沐明川,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结巴的一天。但是“乐意”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被沐惜言给笑着打断了。
“不过让二伯来当家,也不是我这个十九岁的老姑娘能够决定的,当然要问过沐家之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听听几位老人家的意思。若是他们对于二伯当家没有意见,那惜言自然也乐见二伯能够得偿所愿,顺利坐上当家之位,相信大伯在天之灵必然也感欣慰。”
沐惜言笑容可掬,她先说了“得偿所愿”,再提起“大伯在天之灵”,转头就见她家二伯的脸色一时之间青白不定的样子,就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毕竟她的大伯死于意外,而二伯在这个时候争当家之位,还在灵堂之前争得面红耳赤,难免会令人有不好的联想。
“不肖子!”
龙头拐杖击在青石地上的声音十分响亮。闻声,众人纷纷给以沐允石为首,走进祠堂的诸位长辈们让路。
沐允石虽然拄着龙头杖,但是不久之前刚满七十八岁的身板依然挺拔如松,这龙头杖是先帝御赐,他在平日里根本用不上,今儿个拿出来用,不过是为了彰显他在沐家的身分地位。
“沐明川,明轩才刚撒手人寰,尸骨未寒,他交代的话就在这家里差遣不动人了吗?他临终之前交代了让惜丫头接任当家之位,好多人都亲耳听见,老头子我也在场,听得一清二楚,谁敢有异议?”
那一日,沐明轩摔下马背,被发疯的马给踢中了胸口,几根肋骨都断了,还有断骨刺进内脏,让他不断呕血,伤势极重。
像他这样沉重的伤势,当场毙命都有可能,所以沐明轩能够撑到回府,把遗言后事都交代清楚才断气阖眼,被请来急救的大夫们都说,他必然是承受了极巨大的痛楚,若没有过人的意志以及强大的执念是绝对办不到的,这让几位疼惜沐明轩的长辈听了之后都心痛不已。
虽然,他们也都认为沐明轩的决定太过大胆,竟然将沐家交给一位晚辈,还是一位女流之辈,即便沐家不是没有女家主的先例,但如今已经连着三代、近六十年不曾有过女人当家了,对于再一次要膺于女子的发号施令,沐家的男人们心里不免有疙瘩。
然而,这些年沐明轩身为家主的表现可圈可点,挑不出半点错处,再加上忍受胸骨碎裂的剧痛都要回到家中把遗言交代了才肯瞑目,让长老们在疼惜之余,也都愿意成全他的决定。
他们相信沐明轩如此决定必然有其用意,以及当家之位若不交给沐惜言,在他们沐家之中又有谁可以胜任呢?
这三年来,包括沐明轩在内,沐家已经失去了好多个出色的族人子弟,当中很多人都已经在朝中官拜至正一品、正二品,掌管三省六部以及科考,多年来陆续收了很多门生,只要在拉拔的过程中细心教栽培,他们沐家在朝中的势力绝对是稳若泰山。
但像是老天爷捉弄般,也似是沐家流年不利,这些正值盛年的沐家子弟们,若非急病而死,就是出了意外,死于非命。
才不过短短两年,原本人才济济的沐家,别说是根基稳固,现在在朝中的声望已不如鼎盛时期的一半,别说是跟如日中天的霍家相比,就是跟京城里其他几个世家都无法相提并论了。
如今沐明轩骤逝,对他们沐家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沐允石与跟在他身旁进来的从兄相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沐允石拄着龙头杖,走到一个仆人面前,打开他手里捧着的盒子,拿出最上层,书皮也是当中最新的一本册子,说道:“这是我们沐家的恩荣录,记载了历代皇帝对族人们的赏赐与表彰,能被记在恩荣录里的族人,在我们沐家身分就是摆在那的,谁敢对这些人不敬,谁就是跟整个沐家过不去。”
忽然,沐允石话锋一转,转过头对侄孙沐明川道:“明川啊,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你自个儿在这本簿录里有几笔功勋呢?”
“这……”沐明川面有难色,吞了口唾沫。
“这?这什么?这就是没有!就连二十余年未曾回过京城的明堂,都还能找到几笔当年皇上给他的亲笔赐字,可在我们沐家的恩荣录上,翻来找去,就是你把这些本子翻烂了,也找不到一撇一捺是给你沐明川的!”
“明川汗颜,明川有愧,请伯公息怒……”沐明川“咚”地双膝跪地,在这家里他谁都不怕,就怕从小对他最严格,但也最疼他的伯公。
而这就是沐惜言让人去请沐允石过来的原因。
她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缘之一字实在妙不可言。
今年四十五岁的沐明川在同一辈的子弟当中资质最差,脾气也不好,外表也称不上出色,但巧合的是,距今四十五年前,也就是沐明川出生的那一天,当时正值少壮的沐允石被封兵部参知政事。
从那一天之后,沐允石在官场上平步青云,接连得到先帝与当今皇帝重用,在朝堂之上一时风头无两,最后在七十岁之时,以平章军国重事的高位告老致仕。
沐允石认为是沐明川诞生带来的福气,让他在官场上的运气特别好,于是在所有晚辈当中特别疼爱沐明川。
这晚辈即便犯了过错,他也都帮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才让各方面资质都堪称平庸的沐明川能在沐家横行霸道,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气。
沐惜言上辈子就因此吃了不少亏。
重生前的那一世,她从未曾想过要挑拨他们伯侄之间的关系,眼下她这位太伯公虽说偏袒沐明川,但行事还算明理,但是沐惜言记得在她二十岁那年,太伯公在除夕夜里忽然昏迷不醒,后来生了一场大病,病后就没有了往昔的冷静睿智,仗着自己在沐家的身分由着她二伯胡作非为,二伯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几乎可以说是昏庸愚昧。
平章军国重事的地位,是比宰相地位更高的元老大臣,在沐家自是人人敬重,在家族里敢拂逆这位老人家意思的人屈指可数。
而她这位家主,后来也就成了沐允石眼中最大逆不道、最不听话的晚辈,因为她不允许自己为了所谓的敬老尊长被迫做出错误决定,进而对沐家造成伤害,所以没少顶撞过太伯公,几次都把老人家气得差点一口气就上不来了。
沐惜言握住了沐允石的手,将他带到了沐明轩灵前,柔声道:“太伯公,你们要是担心惜言往后会偏向着夫家,由着夫家的人觊觎沐家家产,惜言现在就可以在大伯灵前对天起誓,这辈子惜言绝对不会嫁人。”
此话一出,不只是沐允石为之愣怔,在场的所有沐家人也都不敢置信地瞪着轻颦浅笑,彷佛只是在吟风弄月,而不是拿自己终身大事起誓的沐惜言。
“丫头,妳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傻话吗?”沐允石当年对聪颖过人的沐明堂也没少疼爱,对这位曾侄孙女自是爱屋及乌,没好气地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妳怎么可以不嫁人?惜言,太伯公不许妳随便拿自个儿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太伯公,在大伯灵前,惜言不说玩笑话,太伯公可记得我娘亲没嫁给我爹爹,不也生下了我吗?东女国的女儿,是不嫁人的。太伯公,大伯为何敢将家主之位传给我,我虽十五岁才回沐家,但自小接受我太婆婆以及母亲的教导,学的都是如何操持一个家族的本事,这不就是大伯择了我挑起重责大任的最主要原因吗?”
一时之间,众人为之哗然。他们当中有不少人都听说过东女国,东女国又被世人称为女儿国,一直以来都是传说中的国度,据传在东女国中,国王与官吏都是由女人担任,男人只能做兵将以供差遣,一般的家庭也都是以母亲为尊,掌管财产与事务的分配,没有男人插手过问的余地。
在今天之前,很多沐家人只知道沐惜言是家族中最聪明,但也最不受管束的老三沐明堂,在南诏与一名当地女子所生的女儿。
他们听说沐惜言从小被养在外家,接受她太婆婆的养育与教导。至于为何如此安排,沐明堂没有说明,也不让家人过问,当年在女儿满月时,沐明堂只写了一封家书回来,给了女儿的名字与生辰八字,让人将女儿记进沐家族谱里。
如此草率的举措,家里的几个长辈对着那封家书一连骂了好几天。
但是聪明出色的沐明堂自幼受宠,他既然坚持要求,家人也只好照办,所以在四年多前,十五岁的沐惜言回到京城时,虽是初回沐家,但是沐家人都知道她的存在。
沐家人却不曾猜想到,沐明堂竟是与东女国的后代女子相爱,进而缔结连理,才有今天的沐惜言。
不过看沐允石波澜不惊的神情,以及沐明轩临死之前交付家主之位,显见他们这些长辈都是知情人。众人不禁猜想,是否就是这缘故,从沐惜言十七岁之后,多少世家子弟上门求亲都被拒绝,因为她根本没打算出嫁?
“妳真的想好了?但是妳可知道皇……”
沐允石欲言又止,倒不是不赞同他这位曾侄孙女表示自己终生不嫁,而是他听一位昔日同僚,如今仍旧在朝为官的好友说,皇上与皇后有意为太子指婚,在几位世族女子当中,他们最中意的人便是沐惜言。
“想好了,就不嫁。太伯公,您信我,信我必定能够好好的守护沐家。”沐惜言扬起美眸,坚定地看着老人家,看这位长辈迟疑的眼神,未竟的问句,她可以猜想到他必然是听闻了帝后要为皇太子指婚的事了。
上辈子她便没有嫁给太子,这辈子,当然更不可能了。
沐惜言微笑,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脸颊,笑里多了一丝晦涩。她既然已经知道有些事情在不远的将来会发生,那么,她就必须提早做好准备。
上辈子,她便是为了一分难以割舍的私情,没有这份破釜沉舟的决心,最后才会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最终,云英未嫁,含恨而终。
沐允石知道曾侄孙女说这话,是要他相信,她肯定能够成为一位好家主。
也不知道是为何缘由,在今天之前,沐允石总觉得这位曾侄孙女即便是博学多闻、聪慧无双,在他眼里看来就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女,不成气候,但是今天的她看起来像是忽然成熟了好几岁,多了几分处变不惊的从容。
最后,沐允石点点头,慈祥地笑道:“好,太伯公信妳,也信明轩的决断。丫头啊,沐家家大业大,妳要辛苦了。”
话落,就在沐惜言想要回答她太伯公说“不辛苦”的时候,祠堂之外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她转头,循声往门口望过去,看见人们纷纷为来人让开了一条通道,这不经意的一个瞥眼,令她当场僵住了。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一切,耳畔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存在,满心眼儿里只能感受到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的存在。
若说从死亡到重活,从前世到今生,对沐惜言来说不过只是眨个眼的功夫。
那么,她感觉自己像是等待了好几辈子的时间,才能够再见到越过分流的人群朝她走来的男人。
大概是因为后来他离京的那些年里,她想念了他无数、无数回吧!
明知思念无用,但是,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春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曾经的她,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地想着这个男人。
沐惜言觉得老天爷简直就是在开她玩笑,虽然他们分别在门里门外,但她刚才说这辈子不嫁人的话,他肯定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吧……
那些话,她都是真心的,但是,唯独不愿让他听见。
因为,他,便是她难以割舍的那一分私情。
她原本应该留在南诏度过一生,如同她太婆婆与母亲一样终生不与男人论及婚嫁,努力精进学习,完成她诞生在那个家族里的使命。
但是在四年多前,她毅然决定回京成为沐家人。
除了她的太婆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包括霍长歌。在四年多前,十五岁的沐惜言正是为了眼前这个名叫霍长歌的男人才决定来到京城,回到沐家。
因为曾经与他无话不说,初见面就像是认识了几辈子般默契十足,她好喜欢待在他身边的舒服与自在,也喜欢后来在意识到自己心悦于他之后,每次见到他时,就像是将整个春天揽进怀里的幸福感,她想要一辈子就这样与他过下去。
她从来善记,所以能够记得发生在她与霍长歌之间的每一件事,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她与他,究竟是如何走至陌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