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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情娘 第一章

第一章

建安十二年 东汉孝献皇帝 ﹙西元207年﹚

樊城﹙湖北襄樊汉水北岸﹚

连日来,军兵吆喝助战、金鼓震天巨鸣,笼罩在樊城这座夺取荆襄必经的小小城池。

街道上,杂嚷穿梭的军队及战马、搜括民脂民膏的恶气士兵,在不知不觉中,竟已消失无踪,留下的,仅仅是凛然肃立于城墙防哨,衣着端正、看似颇具纪律的将官士兵。

窗棂前的枝桠间,雀儿轻跳细吟,一扫日前诡静,勾起屋内始终低垂螓首的姑娘抬眸投注。

难得。

好似些许年,不曾如此清楚听闻清脆鸟语。

自从黄巾之乱起始,汉土便陷于泥沼战乱,经年累月的战火,已快将这片疆域焚烧成苍凉废土,鸟不鸣,虫不叫,时常听见的……只有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啜泣声。

安宁,对百姓而言,是种太过奢侈的希冀。

越过雀儿稚小身躯,目光落向湛蓝穹苍,交错掩蔽其间,是一幅幅青红战旗,阻挡了一览晴空的权利。

她从来不曾留意,樊城上空飘扬的军旗,究竟为何朝何人,也无意留心,现在又是谁家天下,她仅仅是名平凡绣娘,在一方暗室中,织绣着花鸟山水,以及她的青春年华。

殷似茧收回疲累眸光,由短暂神游再度回归绣台,宽敞白帛上,正绣着壮阔无边的雄伟山河,一幅无争无求、无兵无嚣的人间净土。

更胜天霁的清蓝为主色,加上她亲自染浸的绣线、一手精巧绣功,将晨曦破开山岚的磅礡气势,完整呈现于绢帛。

手指拈着细针,微微停顿。

但是……可惜了一幅绣画。

轻轻抚上未完的作品,她一点一滴的日夜心血。

以锁绣技法构出的绣图,配色浓浅相宜、车拧密疏更不在话下,她独特的手巧女红,及无人能出其右的绣法,完完全全表现出来,但……

这针针线线,无法掌握山河实景,毕竟,凭靠书册所载,或他人口中陈述而来的想像景致,能有多真实?

因为她根本无法……

来不及更多思绪纠缠,一道轻快叫嚷声,自外头传进,束双髻的小丫头喘吁吁奔入,朝内室数名绣衣姑娘道:“曹兵败了!曹兵败了!”

“败了?”

“不但败了,还退回许昌呢!”小丫头手舞足蹈,活似她是打胜的一方。

“败便败,关咱们啥事?胜了咱们就能甭吃甭喝?败了咱们就能安枕无忧?”纺姑轻哼冷语,打散小丫头脸庞洋溢的喜悦。

“可是,他们退出樊城,换了批人马守城耶。”小丫头嘟囔道。

先前曹兵守城时,恶声恶气又骄傲自负的模样,早教百姓有所埋怨,好不容易盼来另一队兵马,为什么大伙的反应,和她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谁能担保,接下来领城的士兵不会比曹兵更糟、更恶、更无理取闹?若换些好点的士兵,咱们便算能安然数载;若换来更差劲的,还不是只能咬紧牙关,苦撑下来?战乱中,最吃力不讨好的,总是咱们老百姓,唉——曹兵退,这堆布还是得裁呀。”锦姑也感叹地直摇头。

蓦地,一名身形纤纤的中年妇人,踏入屋舍内:“裁,当然得裁,而且还得马上裁。”

她一开口,内室所有人心虚又不敢偷懒,埋头苦干地纺纱、织布。这妇人正是女红们的领事,陈氏。

她叉着腰杆子,命身后人抬进一疋疋白绢帛:

“县令有令,限咱们五日内赶出一万套征衣,说是给士兵们加赏。咱们当然得做,只不过对象由曹兵换成刘玄德的士兵。”

“五日?!”众女红发出惊呼。

她们不过才二十来只手呀,要如何赶出一万套征衣?

足见这批新进城的军队,同样无法体恤百姓辛劳,走了曹兵,又来了更加棘手的,苦日子仍旧不见改善。

“别担心,县令让全城妇人一块帮忙。瞧你们苦着一张张脸。”陈氏说罢,挪步走到窗棂边,轻轻握住似茧欲下绣针的小手。

陈氏明白,当似茧专心拈针绣物之际,心思全然投入,恐怕方才她所言,似茧也没听进多少吧。

“茧儿,你也先别忙,与大伙一块赶缝衣衫,这事儿要紧一些。”她一改精辣干练,口吻温柔,朝她最疼爱的甥女说道。

数年前,她妹妹与妹夫在战乱逃亡中,不幸身亡,仅留下似茧一人孤苦伶仃,她便收养这乖巧文静的丫头。

“山河图呢?不绣了?”殷似茧微眯双眸,长期专注于刺绣,伤了一双眼睛,无法看清远处事物,只得靠着眯眸才能略为清晰。

“绣。不过当初这山河图,是县令欲进献曹孟德,此刻怕是献不上了。先帮姨娘绣衣,可好?”陈氏答道。

似茧是樊城内最出色的绣师,锁绣技法出神入化,不但构图精致、针法整齐,所绣之花草动物,栩栩如生,活跃于绢帛上。

虽然缝制衣物这等简易的事,对似茧来说太大材小用,可惜紧急时刻,也仅能牛刀兼作杀鸡之用……

况且,这世道,绣花绣鸟何人有心欣赏?

百姓们但求温饱,衣能穿暖,补丁少一些,那便足够,若非富裕官家,谁穿得起精致绣裳?这几年,绣坊接下的工作,也多以制衣、绣军旗,这一类粗活。

“好。”殷似茧柔顺点头,接过旁边丫头递上的白绢帛,俐落裁剪成形。

陈氏拉拢裙摆,跪坐在殷似茧左侧,阻挡窗外洒入的光线,与她闲聊:

“方才,一路自城里走来,将兵军纪甚为严明,据说刘皇叔下令,不许士兵扰民,或许樊城总算又能安定好些年,茧儿,是不?”

“呀?”殷似茧茫然抬起头,她总无法一心两用,绣了衣,便忽略姨娘言辞;听了话,又会不留神让绣针给扎伤指。

陈氏不以为意,浅然微笑,握住她的手掌:“姨娘是说,无论咱们上头换了多少将领,只要能给咱们一个平平静静的生活便好。”

似茧回以笑容:“嗯。”她也是抱执相同心态,兵荒马乱之中,百姓所求,不过一顿温饱,哪能再多奢?

“等过些日子,姨娘带你去城里逛逛,采买些布料和水粉胭脂。”陈氏目光由殷似茧清然容颜挪开,落向那双残疾的腿,添了心疼:“好不容易天放了晴,你的脚还会不会疼?”

她动手轻揉似茧细瘦的腿,每当天际落下霪雨,似茧便饱受腿部酸痛之苦,有时甚至疼得无法动弹,而她所承受的一切,全拜那场夺去父母生命的战乱所赐。

“不疼。”即使疼,她也从不曾在姨娘面前诉苦,不愿累她担心。

似茧缝制着袖缘,动作轻巧俐落,凝望针起针落,陈氏突然有感而发:

“当年,我也是这般认真为你表哥们裁衣,怕他们外出征战冷了、冻了,结果……”陈氏的三名儿子皆战死沙场,连尸骸都没能寻回,无法安葬。

“姨娘……”她想开口安慰,倒是眼眶泛红的陈氏,先自嘲一番:

“瞧我,这么久的往事,还净往心头搁。”她摇摇头,已萌发银丝的发,是岁月沧桑所烙下的深痕,她用嘲诙口吻,压回眼底永远流不尽的泪水。

好半晌,殷似茧只能幽幽看着姨娘,看她笑起来像快哭了的模样,双唇却不知该吐露些什么字句,来帮助一个绝望的母亲。

她好笨,连句安慰暖语,也说不全……

陈氏起身,猛地拍击双掌:“好!大伙加把劲,赶着要呢!”一瞬,她又回复成绣坊中掌权的女当家,挺直背脊,在这乱世之中,努力营生。

佯装坚强的背影,教人心酸不已,殷似茧螓首微低,眸光落在掌间净白的衣衫之上……

建安七年,刘备与曹操大兵于穰山对峙战败,退而投靠荆州刘表。

刘表虽待刘备如亲兄弟,但刘表继室蔡夫人及其弟蔡瑁,对刘备诸多防备,更有加害之意,时常在刘表面前挑拨,暗喻刘备怀有并吞荆州野心。

次年,刘表遣刘备领军,屯紮襄阳属邑新野,此时,曹操正悉兵北征,刘备数度奏请刘表,趁许昌空虚,进而攻之,可惜刘表安于现今荆州平稳安定,兴致缺缺。

直到曹操大幅收纳华北各州,便将矛头指向另一块大饼——荆州,并差曹仁、李典领兵三万,屯于樊城,虎视荆襄,但忌惮刘备于新野养兵蓄锐,情势如猛虎待发,若置之不理,怕这头虎会给养得茁壮,日后形成大患,于是曹仁便下令,先取新野,阻断此一顾虑。

此战,刘备领军大败曹仁骄兵,更赖军师单福计策,破曹仁“八门金锁阵”,曹军溃败而退。

樊城县令刘泌出城迎接刘备,设宴相待。

刘泌与刘备皆为汉室宗亲,甫相见,分外亲切,刘备并收刘泌之甥为螟蛉儿。

几巡酒后,刘泌击掌,令奴仆推进如小山高堆的全新衣衫,朝刘备揖手:

“这些全新征衣,请刘皇叔赏兵赠士,以表某等感谢您击退曹贼之物。”

“这……”

“众将士出生入死,入城时见数名士兵衣衫血污破损,特令樊城最著名的绣坊,日夜赶制,皇叔您千万莫推辞。”

败军有功的军师单福也笑道:“主公,这是县令一番心意,何况是施恩于兵士,您就收下吧。”

“好。备代众将兵感谢。”刘备把盏言谢后,发令执剑立于左右之关羽、张飞、赵云:“衣物分发下去,你们也各取一套吧。”

“是。”三人齐声道。

月挂星垂,宴散人憩,刘备与众将退回樊城暂宿房舍。

张飞正试换全新衣衫,笑咧嘴道:

“总算能穿套没血污、没汗臭的新衣裳。”虎背熊腰的大男人,抖擞精神,展示身上新装,平伸双臂检视。

“这工缝得真细腻。”关羽也捧着衣裳,赞道。

长年征战不休,哪来精神去注意战甲内所夹穿的白衫,任它又磨又破,破了又补。

“瞧你们一个个开心模样,倒教我这个大哥内疚不已,没能早些想到赠衣为赏。”刘备面带微醺,略略泛红。

“翼德和云长绝非此意,仅是连日来的疲累随着旧衣汰新,一并消抹去,欣喜难免。”赵云接过小兵递上的白衣,问道:“所有兵士都领了?”

“是,眼下除了赵将军您。”

“嗯。”赵云不经意地回应了声。

“子龙,若衣衫数量不足,你又准备不取了,是不?”刘备问。赵云无私胸襟及奖惩分明的个性,他最是钦佩,虽任将军之位,却能以兵士为优先。

“我旧衣尚未破损,取不取新衫都无妨,况且——”他抖开衣料,猛然撞着执壶入内的小厮。

壶破茶洒,连同落地白衣也浸了茶渍。

“赵将军,对、对不起——”小厮忙要跪地,赵云一手扶住臂膀制止。

“小事,无妨。”他弯身拾衣,随手拨甩衣上茶液,不以为意:“将一地狼藉收拾收拾吧。”

蓦地,指尖触及衣衫某处,一种异于平滑绢帛的柔致突起,引来他定眸注视。

赵云摊平五指,撑开那方衣料,细瞧。

白衣内衬,贴近心窝之处,有着三行细密字迹,同样以白丝绣上,素净的颜色,几乎与白衣融为一体。

绣功细腻娟秀,彷佛刻意不让人察觉,若非方才拾衣之举,恐怕他永远也不会发现,衣中竟另有文章。

他以指月复轻轻划过,凭借触感,缓缓拼凑出细线所绣文字:

“茧、中抽丝、绣征衣……感君、忠烈……祈君、安康……”

一首短词,祈望取衣人平安康泰。

“子龙,怎了?”刘备察觉赵云盯着衣裳发呆,甚至喃喃自语,遂问道。赵云正出神,恍若未闻。

“子龙!”张飞推他一把,才令他茫然抬头。

“在看什么,这般专注?”刘备又问。

“我衣上有字。”他将衣裳递予刘备,顺势问在场其他人:“你们的呢?”

关羽及张飞闻言,拾近自个领取的新衣觑瞧,又模又戳,却一无所获,纷纷摇头。

“难道仅仅这套有绣字?”刘备将衣裳交还赵云,打趣道:“樊城女红中,或许有个调皮可爱的姑娘,一时兴起,便在衣上绣字,碰巧又让子龙领取。”不过,也有可能是个慈祥老妇,绣功如此了得,年轻一辈磨不出这种好底子。

“绣些啥字呀?”张飞好奇抢过去看。

绣线太细,字体太小,颜色太近似,粗莽汉子没那等细腻心思,一时瞧不见端倪,卧蚕浓眉蹙成死结,粗指使劲摩挲衣衫,再加把劲的话,很快就能在新衫心窝处开个洞。

“茧中抽丝绣征衣,感君忠烈,祈君安康。翼德,别再戳了。”赵云不由莞尔,为张飞解惑,也拯救他得来不易的新衫。

“听来是些吉语,而细字竟能绣得如此精巧,改明日该差人上绣坊,请她们缝制军旗,振振士气才是。”刘备笑言,啜口新斟的浓茶,退退酒意。

“这事,让我去办吧,主公。”赵云揖手要求。

“你很好奇绣字之人?”刘备挑起眉。他知道子龙向来公私分明,此次为私而公,倒是头一遭。

“欸。”他答声,说不了谎言。

刘备也不赘言,爽快应允:“军旗之事,我相信你会办妥,其余的——纯属私人庶务,我不干涉。”

这等小厮杂事,让个堂堂将军去办,虽是不妥,但难得子龙对某事产生高昂兴致,刘备索性成全。

反正曹兵刚退,暂时不会折返,全军休生养息,不至于耽误正事。

“多谢主公。”赵云颔首轻笑,领命告退,返回舍房。

长年习枪而布满厚茧的指缘,触模征衣上一针一线,好紮实、精致的绣黹,但这并非引起他兴趣的主要原因。

他所好奇的是,字里行间,注入那份浓淡矛盾的温柔祈愿,对于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不吝啬给予祝福。

他着实惑然,如此缜密绣功及细腻心思,会出自一位怎生模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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