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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妄正传 第一章

第一章

冷星霜月。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奇岩,其间一条条绿径石道串连起各处厅堂院落,铺展成一座占地甚广的王府。

华丽而深幽。

白天呈现出一幅宏伟壮观的景致,黑夜降临后反倒收敛起张狂气息,透着一股宁静肃穆。

王府东侧,一处宽敞雅致的院落,十来个小厮手提灯笼立于长廊,眉眼低垂,屏气凝神,正等候着他们的主子归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低沉却有力的男子嗓音。

“珠儿,还傻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你家主子肚里直打鼓吗?还不快去给我弄点吃的来。”一个挺拔宽肩的高大身影迅速穿过长廊,被他呼唤的小厮一领命就飞快转身张罗去了,其余几个快步跟在他身边,没敢怠慢。

众人簇拥的正主儿脚下没停过,两手却是用力一拉一扯,将黑色皮手套给褪下来抛扔给身后之人;右手一转,也没看见怎么动的,一下子就将腰侧上的长剑给卸下,同样半丢半扔的递给后头小厮;长腿一迈走到厢房前,没等奴才们动手,迳自抬脚一踢,两片红木门扉应声敞开。

“屋内还没点灯,贝勒爷当心脚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边说边迅速提了灯笼走进来,一下子就将矮几上的琉璃灯给点上,又将罩子给套回去。

满室流彩,红的黄的绿的,朦朦胧胧照耀着。

“珍儿过来。”男子解开领口带子,将身上一直披着的赭红色长披风给月兑下,递给方才点灯的小厮;只见他披风底下穿的是一袭紫黑色缎面长袍,腰间系了个靛色镶玉宽腰封,衬着高大却精实的身材,更显出一身的雍容轩昂。

“贝勒爷要不要先用点热茶?”名唤珍儿的小厮凑向前去替他解开颈边钮扣,意欲替他宽衣。

男子正要开口,却倏地浓眉略抬,嘴角扯了个冷笑,任由小厮将身上紫黑色外衣给月兑下,并且接过盖杯喝了几口。

冷夜热茶,这才叫舒爽。他慢悠悠呼出一口气。

“行了,先出去吧。”男子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没我吩咐别进来,珍儿珠儿也一样。”

珍儿表情全然没变,半句都没多问就领着一干人退到门外,同时将门扉给密实掩上。

他们的主子向来都是捉模不定,前一刻呼风便是雨,下一瞬却变得风平浪静;但也有可能相反过来,先是和乐融融、春风满面,眼睛一眨却立刻风云变色。

屋内,男人噙着忖度的浅笑,悠哉放下盖杯往内厅走去,边走边将白色衬衣的带子给扯开,左右两脚轮流一踩一甩,将靴子也给月兑了,动作豪迈。

直到浑身上下能月兑的全都月兑了,这才往黄杨木长椅斜躺上去,一手撑着头一脚弓起,衬衣就这么敞开着,袒露出拓垒分明的胸膛,姿态随性且狂放。

“出来吧。”他看向屏风后头,嗓音低缓,嘴角仍旧淡淡笑着,眼底波光却骤然冷酷。

角落一座精致的玉石雕花屏风后面慢慢步出一道修长人影,走到屏风外头就停步,上半身笼罩在黑暗中,仅能瞧见腰际以下。

暗色夜行劲装,皮质长靴,脚边腰间都配有利刃,两手戴着露出半截手指的黑色皮质手套。

“属下见过瑾凤贝勒。”声音略低,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

“只你一个?等多久了?”瑾凤一手搁在自己弓起的腿上,淡淡问着,眼神迅捷扫向黑暗中的人影。

“今晚仅属下一人前来,已在此等候半个时辰。”对方恭敬答话。

“居然有办法模进王府里,也算有点本事。”瑾凤漆亮精锐的眸子缓缓滑了一下。“听闻当初派去的小子们全都武艺不凡,应该也是有点根据。”

对方静静听着,没答腔。

“一直杵在那儿干嘛?站过来一点。”瑾凤随兴的招了招手。

黑暗中,那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往前走了三步。

透着外厅的琉璃灯,隐约看出来人身形。高挑清瘦,窄腰长腿,肩膀胸膛不算宽阔,尤其是跟瑾凤比起来更显得单薄;但手指修长,关节略大,看来就是惯常使用兵器。

只不过,颈部以上依旧笼罩在夜色中,难以窥探。

“马大人死后,是你传消息出来的?”瑾凤问着,声音压低,却透着威严冷肃。

“是。”对方简洁应答。

“你原是哪里人?什么名字?”瑾凤不疾不徐的问着。

“属下父母双亡,自幼跟着马大人住在北京,之后又随马大人一同出去,名字也是马大人起的,他都喊我蝠儿。”

瑾凤重复了一次他的名,又问:“哪个福?福气的福?”

“蝙蝠的蝠。”

瑾凤眉眼略抬,低低的发出一阵笑声。“马大人取名还真有意思。蝠儿蝠儿,他是希望你隐身于暗穴之中,昼伏夜出神出鬼没是吗!哼哼,也是,最高明的奸细不就是要这样。看来,这名字还真适合像你这样身分的人,是吗?”

寂静中,始终看不见表情的人迟迟没有回话,就在瑾凤眼神略沉的同时,才又听见他的声音:“属下无论取什么名字,都会谨守本分,恪尽职责。”

此话一出,瑾凤逸出一串冷笑,却很快敛住,乌黑漆亮的眼瞳不着痕迹的瞟了一下。“瞧你年纪轻轻的,讲起话来倒十分伶俐,办起事来也是有点样子。不说别的,就说马大人急病猝逝,你居然能在第一时间传信号到我的人手上,不容易啊。”

隐隐约约的琉璃彩光从外厅透进来,一抹暗红落在瑾凤轮廓鲜明的侧脸,衬着他半阖的双眸,那态势彷佛夕阳照射下的慵懒狮子,正好整以暇的不知在估量什么。

“是我看着马大人咽气,联系方法也是他临死前托付予我,属下只是按他指示来办。”对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的说着,心知此时看似轻松悠哉的闲聊,却是货真价实的盘问。

瑾凤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就像是在做件并不重要的事,停顿半晌才又懒懒开口:“除你以外,还有几个?”

“侍卫队里连同我总共两人。”

“才两个?我这儿的资料分明记载着,马大人当年可是带了将近十个小子在身边。”瑾凤的语气带着明显怀疑。

“可顺利进入侍卫队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清风。”他顿了顿续道:“清风便是清风明月那两字。”

瑾凤听了,肚里一阵好笑。这名叫蝠儿的探子果真举一反三,他方才不过是多问了几句关于蝠的写法,这家伙现在禀报同伴名字立刻就懂得主动解释。

脑子还算够灵光。

“明晚我要宴请你们延龄君和那堆使节,你和那个什么清风明月也会到场吧?”瑾凤边说话边站了起来,迳自将衬衣给月兑了扔在炕上,袒露出深蜜色的精实上半身,然后又继续解开裤头。

对方身形微动,却很快稳住,顿了一下才又说话:“侍卫队寸步不离延龄君,我和清风自然也会在场。”

“寸步不离?”听的人冷笑。“你们究竟是侍卫还是侍寝?”

对方明显一愣,但很快就答话:“也有人侍寝。可是我和清风没被挑中。”

瑾凤哈哈笑出声来。“马大人这就不对了,一开始就该挑些长相引人垂涎的混进去才是,怎么说侍寝也比侍卫要来得更好办事。”

“延龄君的夫人善妒,同一人侍寝最长不超过三个月就会被撵走,可侍卫却是经年不换。”意即担任侍卫才是长久之计。

瑾凤点点头,嘴角笑意仍在,两手却倏地将深色长裤一月兑,露出修长有力的两条腿,全身上下仅剩一件短裤。

对方静静看着。

“清风什么长相?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瑾凤问,语带调侃。

“到时站在我右侧隔两个人的就是他了。”对方谨慎的小退一步,因为眼前人在屋内大剌剌走来走去,一下子洗脸,一下子喝茶又漱口,然后拿了块湿布在身上擦来擦去。

高大颀长的身形,宽肩劲腰,窄臀长腿,骨架魁梧却不过于壮硕,体态隐含一股剽悍之势,浑身上下袒露出来的地方皆是匀称深蜜色,胸膛看来十分扎实却不贲张,腰月复紧绷且硬肌分明,手臂和大腿在移动间显得强劲有力。黑暗中,一对眸子微微闪动,却又很快的将视线移开。

半晌,室内安静无声。

“瑾凤贝勒,属下按照马大人以往所做,将这次所有使节的身家背景都列了出来,此外也有延龄君以及他身边几个重要大臣的调查。”他从怀里模出一封厚实的信,慎重的摆在旁边的矮几上。

瑾凤瞥了一眼,随意应了一下。

阒静无声。

“属下……”对方迟疑着,脚步微微挪动,等了一会儿,眼见主子始终没再发话,他才又开口:“属下先行告退。”

修长身影轻巧的倒退几步,欲往屏风后头走去。

“蝠儿。”深沉冷肃的低唤。

正往后退的人倏地停下脚步,却只听得一阵犀利短促的风声在耳边响起。

嗖——

他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已经笼罩在巨大的阴影底下。

“贝勒爷!”他惊讶低喊,只因对方居然一下子就欺到他身前,猛烈地将他整个按往屏风,却又在屏风几乎推倒之际将他硬生生拉回,一手紧箍着他肩膀,另一手狠掐住他手臂,然后顺着这股箝制之力将他给揪出黑暗中,“碰”的一声压制在圆桌上。

风驰电掣之间,蝠儿本能的翻出袖里短刀,却只是握着刀柄,全然没有将兵器取出之意,同时也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任由瑾凤将他上半身压在桌面。

一时间,有如一头凶猛庞大的恶虎覆在不敢吭声的瘦猫之上。

幽暗中,两人对视。

方才始终没能看清来人的脸,这下子,总算将他从黑暗中整个拉出来了。可出现在眼前的却又是另一层掩盖。

“戴这甚么狗屁面罩!说甚么清风会站在你右侧隔两个人,你老子我连你长甚么样都没看见,这是要我认甚么狗屁?!”瑾凤呸的一声,动手将黑色皮制面具给整个掀开。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骤然露脸。

瑾凤盯着他的双眼,心底微讶,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视线转而看向他的头发,带点恶意的轻声哼笑:“差点忘了,那边的男人不剃发,瞧着还真有点意思。”

对方冷静的注视着他,任由他扯了几下前额发丝,以及,忍受着他毫不客气的紧掐他脖子。

“怎么不反抗?我说不定会掐死你,或者一刀砍了你脑袋也不一定。”瑾凤不断贴向他的脸,近距离打量着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贴在他耳廓旁说出。

“贝勒爷不信任小的?”他略显困难的挤出话来。

瑾凤嗤的笑出来,同时松开了对他的箝制,迳自站起来往炕边走去,随手拿起一件深色外袍套在身上,朗声道:“信!怎么不信?马大人撒手就走,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对方矫健的站直身子,眼眸波动,思忖着瑾凤所言,半晌才徐徐开口:“属下自幼跟着马大人,向来都是他要我做甚么我就做,如今马大人已不在人世,往后属下就是听令于贝勒爷,除此之外绝无二心。贝勒爷若对属下起了怀疑之心,随时可动手取我性命。”

“瞧瞧这嘴巴还真会说。”瑾凤走到他面前,见他始终微微低垂眼眸,面容一肃,沉声发话:“看着我。”

对方抬眼,直直望着他。

“听好,我只说一次。”瑾凤看进他眼底,声音如冰似霜:“以后你按马大人惯例,定时写密函给我,内容越详尽越好,就算你觉得不重要也得禀报。像是延龄君见了谁,或者谁在他身边频繁走动,又或者谁忽然减少在他身边出没,这些我都要知道。你在北京期间,我若要见你,自然会找人传消息到你耳边;还有,我不管你和那个清风是做侍卫还是侍寝,反正往后你们俩出任何岔子我就是找到你头上,到时你别跟我哭爹喊娘说甚么不干你的事,听清楚没?”

“是,属下都听清楚了。”

“还有,”瑾凤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鼻尖。“不要给我自作聪明自作主张,以后我没要你退下就别给我说甚么你要先行告退,听懂没!”

“是,属下听懂了。”

瑾凤冷哼,一转身甩了一下袍子,大步走到炕边,一下子坐在炕上,并且弓起一脚,状似随意,目光却仍注视着眼前人,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奸细。

刚才面罩一揭,他很快就看清楚那张脸。果然马大人亲自挑选的探子就是不一样,瞧瞧这小子,看那模样约莫十八九,相貌居然十分俊俏,脸庞偏长,五官清秀,身板手脚以及脖颈线条看来就是比一般人更为修长好看,活月兑月兑就是个美少年。

就只是,那一对眸子透出的气息,着实出乎意料。

瑾凤犀利的扫向他全身,最后重新看回他双眼,却见他眉眼一跳立刻低下头来,不敢与他对望。

“怎么?你很怕我?”瑾凤好笑的看着他。

对方没讲话,就只是摇摇头。

“放心吧,好好给我办事,不会吃了你也不会亏待你。”瑾凤下巴一扬,示意他打开矮几上的小箱子,续道:“里面几包碎银,还有一些精细的玉佩首饰什么的,你先拿去,打探消息时可以拿出来用用。记住要收得严密些,免得被人给搜了出来。”

对方将东西收入怀里。

“走吧。”瑾凤手一挥,让他离开。

对方将黑色面罩戴上,很快的闪进屏风后头,灵巧无比的沿着柱子攀爬到屋顶横梁上,无声无息的将身子从一扇小窗户给挤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瑾凤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小子不该叫蝙蝠,应该改叫甚么猫之类的,不单单是爬墙的模样像只猫,就连眼睛也像只被豢养的小花猫……

那双眼!

瑾凤眸底骤冷,就是那眼神老让他觉得不对劲。

探子他见得多了,那些人哪个不是精得像只狐狸,更别说是这种身处异国的奸细,照理说这样的人总是眼神精锐犀利,甚至带着冷血与杀气。

可这个叫做蝠儿的却完全相反,面罩被揭的那一瞬间,甚至是被掐住脖子的那刻,他除了流露些许讶异之外,全然没有闪现半点狠劲。

瑾凤沉下脸,不断回想着方才眼前人的眼神与表情。

这家伙,口齿清晰,对答机灵:身手矫健,反应极佳,一看便知出自马大人细心教,可怎么会有一双如此……该说是温柔吗?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他从没见过拥有温柔眼神的奸细。

这是高明的伪装吗?

瑾凤冷笑。看来,他想得太容易了。他早该猜到,马大人一死,这些聪明能干的小家伙肯定不会太安分,他得格外留心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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