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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如故 第六章 静候卿再来

不……不对!这不是在梦中!

一切太过真实,不论是嗅入鼻间的、听进耳中的,还有这一具肉身被紮紮实实碰触到的感觉,那触感清晰到令他全身上下的寒毛瞬间立起,浑身颤栗,这感觉……太、太、太过真实!

“住、住手啊……住手!住手啊啊——”他本能地爆出吼叫,昂起颈子激切狂喊。

此刻的他,那一副再完整不过的阳物正被一条细绳系紧后高高吊起。

根部遭束缚之感正隐隐作痛,若非事前被灌下好些烈酒,头昏脑胀的,胯间所感受的疼痛应该会比现下强上好几倍吧?

这一场阉割是他年幼时的恶梦。

父死寡母再嫁,他被遗留在原地,真真尝尽了世道的艰难。

他早就一无所有,飘零于世,任谁都能欺负太过弱小的他。

此际,专业的刀子匠手中所握利刃若然割下,随时都能将他与自个儿的命根子和子孙袋断个干净,就如同他记忆中那样,一刀切下,一刀两断,从此的路望舒无根无子,失去身为男人的真正活法。

不……不!

泪水莫名奔泄,他克制不住哭得非常难看,把蒙眼的黑布都哭湿了。

“等等,请、请住手,我没有被吓昏,只是……只是有些难过,有些舍不得,想再瞧上一眼,大爷们行行好,能否揭开我眼上的黑布条,让我再仔细瞧瞧自己的宝贝儿,记住宝贝儿的形状,那、那将来等我老去,也好相认啊。”

阉割之前踌躇不舍的例子多了去,刀子匠们也不见怪,毕竟是断人子孙的缺德活儿,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马虎不得。

“看吧,仔细瞧个够,真不愿意千万别勉强,咱们立时将你松绑,放你出去,谁都不耽搁谁。”刀子匠说话的同时,已解开那层蒙眼的黑布条。

路望舒与刀子匠眼对上眼,近距离交会,瞳仁儿震颤,有隐晦又明确的什么从那双漂亮凤目递射出去,直穿对方神识。

“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路望舒喃喃自语,紧盯那解开他眼上黑布条的瘦高男子,异常认真且严肃地轻语。

负责按住他肩头的另一名大叔扭起黑眉,直接开骂,“说啥子疯话?你这小子的子孙袋还整副好好、高高吊着呢,刑过个屁!胡言乱语是哪根筋不对啦?你那……唔,不对……怎么回事?你小子等、等一下……”

路望舒没允对方那一声“等一下”,凤目迅速对上那人双瞳,用的仍是再真切不过的语气,重复道:“大叔,我,路望舒,今日被刑过了,阉割得无比彻底。”

“你小子真有病吧?想骗谁?专程来闹的是吧?”负责固定他腰盘骨的第三位大叔瞠目狠瞪,但下一瞬就发现两名同伴状况不对。

“喂,铁大、二头,你俩怎么了?突然定住不动是怎地回事?眼皮子眨也不眨,连眼珠子都不动,该不会中邪了?喂喂,别闹啊!你俩别想捉弄人,后头还有一堆活要干啊,还有你这小子安分点儿……唔!”

逮住对方朝自身望来的目光,瞬间施术,按路望舒以往习得的经验,越是脾气暴躁、心绪不稳之人,越容易中招。

瞧,他同样的话才又道出,上一刻还朝他怒斥的大叔已抖着嘴皮安静下来,忘记那些欲吐出的话,黝黑脸上神情麻木。

“替我解开,放我下来。”路望舒针对第三位中招的大叔再下指令。

“是……是……解开……放下来……”喃喃自语,眼神呆滞,但双手倒是听话地动作了,大叔不仅将路望舒的四肢松绑,还解开悬着他整副子孙袋的细麻绳。

一获自由,路望舒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跃下那张阉割台。

可惜他忘记这具身子有多瘦弱,长期受饥挨饿,加上催动气血蓦然施术,他双脚还没踩稳便腿软跪下,两手撑在地上,连连呕出几口鲜血,连鼻中也涌出血来。

有人捞起他的身躯,将他安置在一旁的担架上,是那位负责阉割的刀子匠。

他心头陡惊,以为所施的术已失去作用,却见大叔三人各司其职,等他被摆平在担架上,有人替他盖上被子保暖,有人端来汤药欲强灌……

路望舒这时才记起,眼前这些是受阉割者所受的照护,因为他已“阉割得无比彻底”,三位大叔仅是下意识完成后续之事。

一会儿,他被抬到后院的一间小屋里安置。

屋中几乎密不透风,还烧着地龙,这是为了不让受阉割者着凉生病,路望舒开始昏昏沉沉,感觉体内酒气未消,加上适才配合着灌下那碗镇痛宁神的汤药,眼睛都快睁不开。不……昏沉的主要原因,极可能是毫无预警连三次的施术。

当年之所以拜鲁清田为师,正因亲眼目睹鲁清田施这一套摄魂术杀人。

无须弄脏自己的手,眼神接触加上言语诱导,穿透对方神识,重塑五感的记忆,扭转成以虚代实的状态。

那次遭施术之人是东宫太子,这一晚,高高在上的盛朝皇储在夜半时分挥刀自砍,抹脖子那一下把自个儿的咽喉都切断,死意十分坚决。

经过暗中一番查探,路望舒后来才完整拼凑出此中的前因后果,说来说去,皆为情。

当时年届四旬的鲁清田在宫中有一位自小便相识的同乡,是一位在尚膳监当差、领有内官品级的姑姑,姓温。

据闻,这位温姑姑放弃出宫嫁人的机会,愿老死在宫中,全为了鲁清田,甚至厚着脸皮主动提出想与他成为“对食”的关系,但鲁清田从未答应,而他之后也再无机会答覆她。温姑姑死在东宫太子手里。

仅仅因为一次不小心的汤洒意外,把太子的襟口给弄污了,表面大度的太子爷当场未发作,暗中却命人将温姑姑吊死在尚膳监的中梁上,弄得像似她畏罪自尽一般。

堂堂东宫太子都饶过她,是她自个儿不领情,偏要死给众人看,把东宫的德行和善意都给污辱,更是玷污了后宫内廷,实属大罪,最终竟连尸身都不得入硷,被直接拉到城外的乱葬岗弃尸,任野狗和乌鸦啃咬啄食。

在路望舒看来,鲁清田对那位温姑姑并非无情,一直不愿与对方结成“对食”关系,反倒显出情根深种……那般心情,此际的自己已有所体悟。

他想到许多,想到陷他于危难,最后却又因护他而亡的徒儿袁一兴,他那傻徒儿亦是深陷男女情爱不可自拔,傻傻受人操弄。

这样的人还有一个,那人是他。

思绪引领他回顾过往,才惊觉自己与鲁清田是那般相像。

有傻姑娘喜欢上他们,对方亦都大胆表白,将心许之,他们却都要不起、不敢要,任自卑之情泛满胸臆,还要强装一切皆无所谓、皆不入眼。

他,路望舒,原来也已动情动念,有了心仪之人,却因自卑自鄙不肯向那女子承认。

经此一历,无论是师父鲁清田抑或徒儿袁一兴的心境,他似都能体悟。

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堵在心间,他蓦地咳将起来,随即又是几口鲜血接连呕出,呕血后,顿感虚弱却又觉得轻松些许。

当年见识鲁清田施术,东宫太子中招后自尽,鲁清田则是重重地大病了一场,病过大半年才渐有好转。

路望舒总想着,若非那时鲁清田大病不起,都自顾不暇了,很町能连自己也会被一并施术,让他忘记曾觑见的那场诱杀。

鲁清田大病的那段时候皆赖他照料,同时亦让他胁迫得逞,逼得鲁清田不得不收他为徒,将祖传的摄魂术倾囊相授。

虽说是鲁氏祖上流传下来的诡术,到鲁清田这一代也仅剩百字心诀,早被后人抛诸脑后,是一次因缘际会,幼时尚未净身入宫的鲁清田受族中一位落魄的老长辈亲口传承,之后靠自个儿瞎琢磨出来的。

关于此流派的摄魂术,路望舒自觉在鲁清田身上习得不深,但那百字心诀却给了他很大的助益,无须费力解说,他对百字心诀的理解远远高过鲁清田,不点自通。

只是眼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

如果不是梦,是濒死前的跑马灯,将记忆瞬间回溯,拉着他回到命中的这个时点,他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还是说他真的扭转命运了?

此刻若然睡去,对那层层涌上的浓重睡意投降,再睁眼,他会在何处?

督公就安心下来,好好睡上一觉吧,外头那些人寻不到你,今夜你也就安全了……

那是他半夜遇刺,不意间中了酒坊外墙布下的奇门遁甲,一路跌进她家的大酒窖里,她对他说过的话。

思忆汹涌,那时的酒气混着女子体香,浓烈与醇雅交叠,梅香在唇齿之间。

就想着,哪天得遇督公,能与你说上话了,定要邀你一起品酒……而今,你当真在这儿。

他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与她在一块儿时的每个细节,她对他说的话,每每独处时,总一再又一再在脑海中回响。

姜守岁……我,路望舒,原来心悦你……

思绪愈加模糊,侧着头,嘴角仍不断溢出血丝,他就要死了吗?

不……他已然死去,死在乱刀之下。

他死了,与她阴阳两隔,当朝权宦被诛杀于后宫内廷,当她听闻了他的死讯,心中将作何感想?

她会为他难过吗?还是仍要生他的气?

得知路望舒遭外戚势力围剿、最终命丧后宫的消息时,姜守岁人并不在帝都,而是回到清泉谷,因为老太公的忌日已近,她专程回了一趟清泉谷扫墓祭拜,亦探望女谷主前辈以及谷中如亲人般存在的众伙儿。

路望舒的死讯是女谷主前辈告知她的。

老人家的语调一贯徐缓,平平淡淡道出,被知会的那一瞬间,姜守岁不觉得内心有什么起伏,好像两耳也随那淡然语调淡淡然地听了、接收了,如此而已。

直到谷主前辈唤她,不知唤了几回才将她唤醒,回神过来,发现老人家正拿着帕子帮她擦脸,才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傻女圭女圭,只晓得自讨苦吃,你说啊,该拿你这娃子怎么办才好?”老人家的五官挤成一团,圆圆脸上皱纹深深,恨铁不成钢般叹气。“上一回,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与他断个干净,求老身封印,咱也顺从你的意思,可瞧瞧,根本不管用,那无形封印仍是被你的意念强行解开,即便断情绝缘,你对他依旧有所感,最终还是受他牵引,挪不开眼。”

她不懂老人家说的话,神情怔然。“我……不明白……”

枯瘦的五指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皱着的老脸放松开来,仍叹道:“是啊,你怎会明白?但你若不能明明白白靠自个儿想通,甘心放下,这事怕要没完没了,永无止境。”

姜守岁定定然望着她,本能问:“没完没了……什么事?”

女谷主搭在她肩上的枯指往上挪去,最后轻覆在她头顶,“不明白就看吧。用自己的双眼,去看。”

“去看”二字甫入耳,忽觉天灵被灌进一道气劲,姜守岁眼前骤然模糊,肩背陡弛,坐姿一斜,歪倒在圈椅内。

女谷主外表已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可托起姜守岁的身子并将她抱起,再将人送至临窗下的罗汉榻安置,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花半分力气,彷佛能以意念操纵。老人家替姜守岁盖上薄毯,垂视着那张泪痕未消的脸容,好一会儿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抬头望天,敞窗外的天际湛蓝高远,天光和煦,她表情却阴恻恻的,低语,“人虽蠢,尤其这女娃子更是蠢得没边儿,但也该适可而止,别欺人太甚哪。”

话音虽轻,话里却透出一丝威胁气味,冲着高高在上的天道。

路望舒不懂天道为何怜悯起他来。

他死于宫变的乱刀下,重生在未刑过之前,匆促间连连施术,呕血不断,神识在虚实之间徘徊,觉着命若风中一抹残烛,难以维系。

但他的命火竟然未灭。

刑过后四、五日内不准饮食,渴了仅能用棉布沾水润唇,在允许进食饮水后,需得让刀子匠抽出之前通入尿道的药捻管子,再检视能否顺利排尿……路望舒没别条路可选,对着来察看他阉割口子的刀子匠又施了一次摄魂术,果不其然,事后又因气血反噬吐出好几口血。

他苍白脸色和虚弱模样恰恰符合受阉割者的样子,不过在“确认”他能吃能喝能自行排尿后,外边的人除了准时送来三餐和饮水,固定时候更换粪桶尿壶,之后就没再多理会,如此刚好给了他时间静养。

他在那间贴满厚纸防风的小屋子里足足待了一百天。

刚开始的几日昏昏沉沉,后来他神识稍定,每日传进耳中的皆是呼疼申吟之声,来自左右其他小屋内的受阉割者。

他曾像那些人一样,他亲尝过那种痛苦,当时是如何度过这一百天,记忆模糊却又清晰,模糊是下意识不愿回想,而清晰则是被这些终日呼痛声逼得不得不记起。

上一次他能活着离开小屋,是他够顽强。这一次能活下来,凭的绝非是顽强,而是天意。

老天让他重生,给了他一条不同以往的路,天意是难测啊,但在人心上头,他占了先机。

关在小屋中静养时,清醒时候他琢磨过许多事,一开始对于“又得入宫”一事感到懊悔,重生的那一刻太过紧急,他是俎上肉,根本无法细思,本能驱使便说出那样的言咒施术,而不是直接要求刀子匠们替他松绑,其结果就是他又成了“童监”,除非诈死月兑逃,不然唯有进宫一途。

但即便能掩人耳目月兑逃出去,眼下的他能去何处?瘦小身躯要以何为生?

此时盛朝国内虽不到民不聊生之境,然亦积弱甚久,在帝都欲讨口饭吃都得费一番心力,何况离了这天子脚下,外头形势对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来说,只会更棘手。

如此一想,入宫倒是最好的一途。

虽然又得从“童监”干起,苦差事一堆,但皇城宫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生活在里边的人们,不论贵贱,他早已通晓各方门道。

上一世,他费尽心力、万般琢磨,近而立之年才爬上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之位,如今的他欲再揽权,得帝王重用,这条道想来会好走甚多。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不仅知晓未来之事,那些将影响朝野内外的人事物,他亦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过,赢家,非他莫属。

记取上一世的教训,他不会再给太后一党暗算的机会,对于清流一派的攻击,他更知如何趋吉避凶,然后待他在宫中站稳脚跟,能代管天子亲兵了,到那时他便有本事护姑娘家周全。

姜守岁……记得自己长她八岁,算来此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娃儿。

想见她,想试着与她在一块儿,成为彼此心中的那个人。

他真真是输了,不是现在才认输,在上一世就已然认了。

即便是个“不全人”,内在扭曲加叠,既自卑自大又卑鄙阴狠,仍敌不过那一抹明媚的情动、那一丝焦躁的蜜味,还有那一再想去亲近的渴求。

上一世在皇廷禁军闯入院落之前,他想着明儿个得空要去寻她,那时的他其实还没完全看清内心,尚有踌躇。

尔后他面临的是乱刀落下,人头落地,当飘渺的神识回顾生前种种,才意会出当时实已对姑娘家起心动情。

欲见不得见,宛若冰炭置我肠,但这一世若要再续缘分,唯有将局势布好,他慢慢等待。

等卿长大,等卿再来。

话说天道无常,那是真。

毕竟天道若按赏善罚恶的常规,凭他路望舒这般阴狠无良之徒,死后不坠十八层阿鼻地狱已说不过去,竟还给了他一次重生机会,这根本莫名其妙、毫无道理,所以绝对是无常无误。

再说这天道酬勤嘛,那也是真。

重生之人自是要稳抓先机,善用所知所学,既然心中已有定见,路望舒在还被关在密不透风的小屋里静养时,已开始耙梳脑中所记得之事。

屋中无纸笔可用,一切全凭他绝佳的记忆力,往脑海深处抽丝剥茧,先将几件要事发生的时日拉提出来,再依序细思琢磨。

上一世他尽管从鲁清田那儿习得摄魂术,亦得知那百字心诀,但实际上仅用过一回,目的是为了从掌权多年的太后甄氏手中取回传国玉玺。

当时弘定帝已满十五,甄太后受朝中各方压力所迫,不得不撤掉龙椅后的垂帘,令帝亲政,但她后来却用了各种借口,迟迟不肯交出传国玉玺,而弘定帝虽是帝王亦是人子,被盛朝讲究的孝道压着,当真使不出招。

路望舒就使过那么一回摄魂术,让甄太后当着三位顾命大臣之面,乖乖将玉玺交出,之后他就病了一场。

当时虽不若鲁清田诱杀东宫太子后病得那般沉重,也是大大损耗他的心神,足足躺平十日才下得了榻,之后又养了三个月才痊癒。

他内心清楚,这一门奇术若无内力自保,一发动便是“伤敌一万、自损七千”的局。

鲁清田与他皆因内力不足才遭反噬,这一次他对刀子匠们连连施术,呕血难止算是轻的了,至少重生的这条命还给他留着。

所以必须将内功拾回来再练。

摄魂术的百字心诀正是练气之法,他从眼下练起,日日精进,即便内力不能练到像江湖上成名的内家高手那样深不可测,也需得强到在施术后足可自保。

按内廷之规,新入宫的童监们在半年后需由内官监的侍人重新检验阉割处,且还有“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的规定。

所谓的“修”,就是怕小太监们阉割未净,因此每三年要看一看,每五年要查一査,如有突肉长出,就必须再以手术修割。

此次再入宫,以重生而完整的身躯入宫当差,他想,这一门摄魂奇术必然有许多时候要派上用场,保他过关。

天道无常,天道酬勤。

他在这无常中辛勤多年,再次从宫中最底层爬起,所以这天道啊……最终指往何方?

路望舒忘记自己究竟从何时开始,对重生后的一切感到百无聊赖。

“督公……督公!”

路望舒双眉一轩,发现长案前正立着一名青年锦衣卫,是后者将莫名神游的他唤回。

锦衣卫名叫赵岩,上一世受他大力提拔任锦衣卫副指挥使,这一世亦为他所用。

“督公是累着了吧?为了审左相甄栩为首的这件通敌大案,您都好几日没能睡上一顿饱觉。”赵岩表情严肃,语气恭敬又道:“卑职明白,皇上那头催得紧,却不把案子分交给三法司衙门审理,是怕甄栩为相多年,朝中上下多有故旧,皇上信不过三法司那群文官,这才需督公亲自出马。”

略顿,他抱拳一礼,“虽是劳烦了督公,不过说大实话,有您坐镇在这儿,咱们锦衣卫审起那些涉案高官,下手时底气就更足了。”

传进路望舒耳中的呼疼叫喊已非当初关在蚕室中的那些被阉割者,此刻这一阵阵的呼痛更为凄厉,尖叫着、哀号着,并非一刀划下便完了,而是一刀又一刀凌迟。

四周飘着血腥味,夹杂着烙铁烙在皮肤上的焦味儿,像还有屎尿齐下的腥臭,这些气味混作一团绝不好闻,路望舒却觉熟悉,甚至心定,要不他不会呆坐到出神。

这里是锦衣卫宫外处大牢。

上一世,他在宫中打滚近十八载才攀上内廷正一品之位,这一世他仅花了十三年便达成。

二十五岁那年,他就已受封为内廷总领事提督太监,掌锦衣卫这一帮天子亲兵,如今三年过去,他二十有八,重生在这世上也已度过一十六个年头。

说实在他活得很好,如鱼得水,善用每一次机会,只是那种胸中空落落、彷佛无处落脚的疲惫虚乏感却日渐严重。

朝赵岩扯唇一勾,凤目里倒不见笑意,路望舒坐直身躯边淡然问道:“审到哪儿了?”

“除左相甄栩外,其余涉案之人皆已画押。”迅速上报。

路望舒点点头。“原来还差咱们的左相大人吗……可有上刑?”

“尚未用刑。”

“好。”再次颔首,他表情变得愉悦了些,好似百无聊赖中终于寻到一点趣事能做。

“那就留给本督亲审。”

外戚、宦官、清流一派,内廷与朝堂上的角力大致分成这三股势力,路望舒两世皆为宦官之首,上一世贪权是为自己争一口气,使尽力气想活得舒心畅意,这一世贪权的理由更简单粗暴,就为等一个人,在权力场中,他分际拿捏得好,他是贪权、弄权没错,但绝不乱权。

所以重生后即便面对的是上一世害了他性命的后党外戚,他并未恨之入骨、非要对方全族尽灭才痛快。

他只是想把可能形成的威胁拔除掉,因此先下手为强。

以往有所耳闻,甄氏一族与盛朝西关外的硕纥国私下有些往来,但仅限在寻常的皮毛货料、高原药材,再严重些也不过是牛羊牲口的生意,且与硕纥国接触之人是甄氏大族中一支不起眼的旁支,上一世路望舒没去踩这个,是觉得此事就算爆开,也难以撼动太后一党的势力。

而这一次会挑起此事,事情还闹大了,一开始根本想像不到。

他这个人人口中的“阉党奸首”只是被外戚们闹烦了,想以这件不怎么有力的事儿让对方安静些,能消停个十天、半个月的那也很好,未料顺藤模瓜、一模再模,最后竟扯出左相甄栩通敌的事证。

那是一封甄栩的亲笔书信,随着甄氏旁支儿郎的走私商队出西关、越牧马河,交到硕纥国那边的接头人手中,辗转再送至硕纥大王面前。

路望舒派出的人马乔装入敌境,成功将信拦截,亦活逮了甄氏旁支那位领队走私兼送信的小爷。

甄栩的那封亲笔信,不过短短几句,所提之事却是骇人惊闻。

当时硕纥的虎狼军时扰西关,盛朝的边防勉强还能撑持,全赖西关军与当地屯民们同心协力,才能一次次阻敌于外。

之后朝中主和派势力抬头,朝廷决定与硕纥国重订和平契约,遂遣左都御史出使硕纥国。

而在那封欲送至硕纥大王手中的密信里,左相甄栩许以重利,只要硕纥能让左都御史“意外”命丧出使途中,在往后两国的和谈契约中,必保硕纥能得更大好处。

甄栩与左都御史互为政敌,后者又是朝中清流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此案一出,朝野震惊。

这一边,见督公大人起身往外走,赵岩连忙快步跟上。

“督公这会儿要亲审甄栩,可有什么想法?呃,请督公恕罪,卑职是觉着,光靠用刑怕是撬不开那老贼的嘴,然,皇上给咱们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

闻言,路望舒脚步微顿,侧目瞥了下属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本督的想法挺简单,他要不招,用刑确实必要,既然要用刑,为了省时省力干脆月兑他裤子,直接把他胯间的玩意儿刑了,如此一来,左相大人也成了阉党一员,大伙儿都一样了,也就能说得上话。”

“呃……”赵岩瞠目结舌,难以判定督公大人是认真的抑或说笑,但背脊确实发凉了。

路望舒闲聊般徐声又道:“宫外处锦衣卫的成员不像内廷司礼监锦衣卫那般全是太监身分,如你这种未刑过的正常男子还不少,但外边的人瞧着咱们都是一样的,都是『阉党』。”

说到此,他扯嘴笑笑,“唔,不……也许你这样的更被看低,那些人骂本督是阉狗,而副指挥使你却甘愿沦为阉狗的爪牙。”略顿,又道:“有什么心不平、气不顺的,这会儿全可讨回,挺好。”

“是。属下誓死追随督公。”其实赵岩不知该答什么好,他猜,也许督公并未要他答话,反正就誓死追随到底准没错!

他暗暗呼吸吐纳,头一甩重新跟上路望舒的步伐。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大牢,这时已来到锦衣卫宫外处的后院,此处建有一座地牢,甄栩被单独关押在这儿。

未料戒备森严的后院竟有人敢闯!

“吵吵闹闹的,怎么回事?”不等督公问话,赵岩已先厉声斥问一干轮班看守的属下。

几位年轻锦衣卫惊见两位上峰到来,纷纷单膝跪地,赶紧上报——

“禀告大人,是定王爷命人送酒,一车子共三十罐佳酿。约莫半个时辰前,定王府的管事前来知会过,说是这次咱们锦衣卫西出硕纥、揪出左相通敌欲谋害朝廷命官一事大有功劳,王爷他老人家着实高兴,便命管事在相熟的酒坊买了好酒,直接吩咐酒坊的伙计送来。”

另一名锦衣卫接续道:“替咱们宫外处送柴送水等日常用物的人家,皆是从后院小门这儿进出,酒坊也把载酒的驴板车拉来这儿了,可、可督公有令,这几日不允外人出入,亦不允外人窥伺逗留,所以小的没敢放酒坊的人卸酒下车,要赶人走,他们却揪着定王爷的名号不肯走。”

再一名锦衣卫补充道:“定王爷顶着皇叔身分,交友广阔,还曾多次帮咱们锦衣卫说话,这会儿王爷让人送酒来,属下们若使出强硬手段硬把人赶走,那、那似乎扫了王爷脸面,然后酒坊的人也说,说是那头把银钱都收足了,这头若不把三十坛好酒送到,那是要毁他们一段香酒坊的商誉,所以正在后门外僵持着……”

听到“一段香酒坊”几个字,路望舒心头微悸,下意识便抬眼望去。

半敞的后院小门,两名锦衣卫即使挡在那儿,也没能掩住那一抹窈窕修长的身影。

那是个姑娘家。

就算仅是清落落的一道背影,也已撩动心弦,至极。

女子的青丝三分组起七分轻散,更显秀发丰润,绘起的发髻上簪着一根垂穗小银簪,银穗子随着那颗小脑袋瓜的动作轻晃,在冬阳下闪烁光芒,而轻散的柔丝静谧谧荡过她的肩背,柔软发尾就垂在纤腰后……这入眼的一切,灵动到彷佛心都要随之飞扬。

不!不是彷佛。不是。

督公大人深埋在左胸的一颗心,在瞥见那一抹女子身影时,已然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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