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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子心 第八章

第八章

君无悔先前藏身的山坳,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洞边搁着他用过还未洗的碗,他拾来升火的柴枝,也依旧排排堆栈在洞里。

怕弄湿泥地,他一进山洞立刻月兑去蓑衣。

“好冷——”雪兔卸下包袱,挲着两臂咕哝。

衣裳被雨淋湿,风一吹,她人便抖了起来。

他走到柴枝边翻着。糟糕,火折子没带出来;有柴无火,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他回头望着不住发抖的雪兔。

“没关系。”她瑟缩着摇头。“雨应该很快就停了,我忍一忍就好了。”

这怎么行!万一受寒生病怎么办?

他不再犹豫,对她说:“过来。”他往草席上一坐。

她盯着他问:“做什么?”

还消问!他眉尖一皱。“你过来就对了。”

只见她挲着两臂来到他面前,还未开口,已被他一把扯下。

“你——”她正想发难,却发现他牢牢环着自己,瞧他态势——“你在帮我取暖?”她抬头瞅他。“就这样?”

他低头看她。“不然?我能把你吃了?”

呿。她皱眉瞪他。早说嘛,害她一颗心忐忑的!

“手放开一点啦。”她在他臂弯中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他衣裳虽然也不怎么干,可两个人靠在一起,就是比她一个人缩着舒服。

很快地,她身子不再抖了。

大雨不停的关系,洞里不亮,君无悔触目可及,就是她垂下露出的雪白颈脖,几缕沾湿的黑发黏在她脖子上,他得花好大力气,才能忍住不去触碰。

雪兔闷不吭声地扭着衣袖。她有满肚子的事想跟他确认,可就怕问了,答案却不是她想听的那个。可搁着不问,她心里又烦——她已经算不清楚自己多少天愁眉不展、食不知味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往外眺着雨幕,想着老天爷安排这场雨,该不会就是在提醒她——有话快问。

老闷在心里,事情也解决不了是不?

“君无悔。”她转过身看着他。

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不安地模着面颊。被他看着的地方,就像有人拿鹅毛轻划一样,微觉得痒。

可现在不是管这事的时候了——她鼓起勇气说:“我一直想弄清楚,我在你心里真的只是一个救命恩人……这么单纯的关系?”

山洞里暗得瞧不清他表情,只看得见他黑白分明的眼珠。

“你问这做什么?”他不答反问。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别吓一跳。”她深吸口气。“之前,我爹不是问过我,我跟你之间是怎么回事?”

他长睫一眨。“你说你不会说。”

“那是那时候。”她不自觉绞着指头。“经过这几天,我理清楚了。”

她打算在这里告诉他答案?他目光搜寻着她脸。

这几天,他感觉得到她很明显地在躲他,当然,始作俑者是他自己,是他先板着脸不理人的。

可她避着他的举动,让他不由得担心,她该不会是后悔了?

后悔——那天晚上,她跟他说的那些话?

“我……”她喘了好大一口气,“我想我应该……我没弄错的话……哎哟!”她抿着下唇,纳闷自己何时变得这么不干脆别扭了?豁出去了!“我喜欢你!”

他呼吸一停。老天——这和他预料的完全不一样!他心头的喜悦一下爆开,不管他原本想的是什么,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蓦地端起她脸,深幽的黑瞳直望进她眼眸。“我没听错?你刚才真的是说——”

“对,你没听错,我喜欢你,不管要我说多少次都——”一样。

只是她没办法把话说完,因为他唇已紧紧贴在她嘴上。

她低喘一声,感觉他唇瓣贴着自己摩挲,如此焦渴、迫不及待。

这个吻就像烈火一样,直要把她烧融。

在她一声咛嚅之后,他大胆地将舌尖滑探进她嘴,捕捉她娇怯的香舌,缠卷、吮吸,直到她身子虚软地偎靠进他怀里。

他激烈地喘息,退到她脸侧,抑止不住地蹭她柔软的耳廓。

“雪兔……老天……”他低声申吟。

他怎样也料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可以亲耳听见心爱的女人对他倾诉爱意。

雪兔不理他这几天,他也一个劲儿在考虑接下来的事。自己喜欢雪兔的事昭然若揭,可她对他的心仍是个谜。古伯父那头问题不大,麻烦的是自己的师父,若师父执念不改,坚持要杀他,那么他定不能跟雪兔求亲。

可依师父性子——他难以想象,师父会突然改变主意。

除非,自己铁了心跟师父拼个你死我活。

但他明白,自己办不到。

虽然师父过去对他百般不堪,但说到底,要不是当年师父赏他一口饭,哪有现在的他?

可师父这个危险不除,自己如何给雪兔一个安稳的将来?

紊乱的思绪壅塞在心口,他一时无力厘清,只能环着她的肩不住亲她额发。

“想一想你之前不理我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呢……”她脸埋在他胸口模糊地说。

“怎么可能。”他端起她脸审视,她面颊粉女敕嫣红,一张小嘴儿被自己吮得又红又肿。

一时忍不住,他又亲了上去。“对你,我只担心自己太躁进,把你吓坏。”

她眼睛蓦地一亮。“上回……你是因为这样……才没碰我?”

“你忘了,你那时刚被毒蛇咬伤……”他苦涩一笑。

“我又不介意——”她爱娇地磨着他胸口。“对了,你的伤,还疼不疼?”

“没事了。”他抓她手触碰。“瞧,连布条都不用了。”

她手压在他胸口,底下,是他沉而稳的心音。她偎着他说:“我一直好担心,你伤好之后就要离开我了。”

“我是该离开。”他深深叹气。

自他受伤被雪兔遇上,至今已有月余,时间拖着越长,对古家人越不利。

讨厌!她忽地撑起身子,一双眼瞪得多大。“你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他软语劝道。“听我说,我师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要被他发现你对我有多重要,他肯定会对你不利。”

“不管嘛!”她眼眶一下红起。“你师父出手那么残,你又对他诸多顾忌,根本不可能还手——”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要离开。”他扳着她肩膀要她好好听话。“至少我能确定你是安全的。你要晓得,你要遭遇什么不测,那比伤了我更教我难过。”

“可你一走,”她眼泪滴滴答答落下。“天高地远,我哪里知道你是不是安然无恙?好不好嘛,算我求你,留下来,你知道我爹根本不在乎这种事……”

她爹不在乎,但他在乎。一个大男人,老要未来的丈人跟妻子保护,成什么样子?可他知道,自己若不答应,她是不会放弃的。

“好。”他怜爱地轻抚她脸。他最舍不得的,就是她掉泪了。“我留下,我不走。”

“不骗我?”她把眼泪一抹。“你不可以像之前一样,嘴巴上答应,结果我身一转,你就偷偷跑走了!”

“保证不会。”为了让她相信,他甚至高举右手。“要不要我发个毒誓?”

“干么发毒誓,”她拉下他手。“我信你就是了。”

他笑着轻拧她的鼻,心里却说——

对不起,我又得食言,教你伤心了。

“嗳,”她手挂在他肩膀上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我的?”

一个大男人,被人当面盘问这种事,怎么可能不面红耳赤?

他故意反问:“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喜欢我的?”

“是我先问的。”她嘴一嘟,然后扯着他衣袖缠着。“说嘛,人家想知道——”反正外头下雨,时间多得很。

拗不过她。他掩不住耳根烫红,道:“认真算一算……该是你被毒蛇咬伤的时候。”

她眼珠一转。“所以,我爹说你当时『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是真有其事?”

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一弹她的额。“你明明知道答案。”

“人家喜欢听嘛。”她撒娇地蹭着他。“谁叫你刚开头老是嫌我烦嫌我啰嗦,我总是要补一点回来。”

“换你说了。”

“我啊……”她皱着眉鼓着小嘴想了一会儿。“应该是那一晚上,你明明想亲我却没亲那一次。”

“这么晚?”他惊讶。

“不能怪我啊。”她手指头在他胸口挠啊划的。“我以前只顾着玩,不然就读书,哪里知道心里老惦的一个人的感觉,就是『喜欢』……”

他被她指头挠慌了,索性抓进嘴里啃咬。

“痛痛痛——”她嗔着。“你吃人魔啊你。”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掉你?”他又凑上她嘴。“老在我面前笑得跟春花一样,你知道那看得见却模不着的感觉多难捱?”

“多难捱?”她娇媚反问。

他不答,只是不断热切地吻着她,酣饮着她的低吟与喘息,直到她再次虚软地偎在他怀中,他才勉强移开嘴,轻啄她纤细的颈脖,藉以平息过于狂乱的心跳。

外边的雨,像下够了似的,声音渐消。

她轻抚着他耳垂,呢喃问:“回去后,我可以跟爹说我们的事了吗?”

“我来说吧。”他抚着她发。“也好跟他商议将来的事。”

也对──她贴着他胸口喟叹一声。真没想到野惯了的自己,也会有披上嫁裳,当人妻、当人母的一天。

而且,还是跟自己喜欢的男人。

她突然撑起身子,慎重道:“我保证,我会做一个很称职的妻子,不会教你失望的。”

他说了很甜的一句话。“对你,我从来没有失望过——”

怕就怕,我没这个福分享受。

他搂她入怀,半垂下的眼瞳中,悄悄浮现阴霾。

回家后的雪兔,一扫前几日的郁闷,整个下午,就见她歌声笑声不断。

宝嬷嬷忍不住问她,到底发生什么好事了?

她娇俏眨眼。“还不能说。”

“故弄玄虚。”宝嬷嬷嗔了她一句,不理她,径自忙活去了。

当天晚上,古阳清被镇上王老爷留下来吃宴,天都暗了还没回家。

雪兔几天没睡好,一过酉时,就见她打着瞌睡,一颗头不断点着。

端着茶盅进门的君无悔,看了觉得好笑。

“雪兔,醒醒。”他轻摇她的肩。

“我爹回来了?”她揉着眼睛问。

“还没。”

“我爹今天怎么这么晚呐?”她失望地皱眉。她本来打算等他和爹议完亲事之后,她再跟爹补上一段。她心里有好多好多事想跟爹提,可是,眼皮却撑不了。

“你先去休息吧,”他搀着她起身。“伯父我来等就行了。”

现也只能这样了。她捂着嘴打了个呵欠。“那我先去睡了,麻烦你跟爹说,我明天再找他聊。”

他挲挲她发。“回房路上小心,别跌跤了。”

“我才不会。”她挥了挥衣袖,摇摇晃晃出了旁厅。

雪兔一离开,感觉温暖全被她带走似的,屋里突然变得寂寥又冷清。他触模着她方才坐过的椅面,直到温暖不再,才收回手。

方才他已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妥当,他打算一等古父回来,禀明完缘由之后,立刻离开古家。

他上午和雪兔说的话,一字不假,只是瞒了一半没说。他不能冒着被师父发现的风险,继续留下来;对他而言,不仅是雪兔,乃至古父、宝嬷嬷、王伯,都比他自己的命来得重要。

避不见面不是办法,他决定回去面对一切。

他欠东家人一份解释。他已经想好了,他会先回东剑山庄负荆请罪,然后上师父住处守株待兔,定要磨到师父放弃报仇为止。

只是他也明白,要师父听劝,非常难——他轻一按左胸,被利钩刺伤的痛楚记忆犹新。他不敢奢想师父会很快改变心意,这一趟回去,他不知道得花多久时间,甚至不能保证不会再跟师父大打出手,他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不会再任由师父宰割。

眼下他这条命,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

他望着窗外,握紧拳头。

他得为了雪兔,为了两人的将来,好好保重他自己。

古阳清返家,望见旁厅烛火仍亮,特别弯进来一看。

“无悔?”古阳清一脸惊讶。“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他起身。“有要事向您禀告。”

“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古阳清转头请王伯帮他倒出盅茶来,一边解释晚归的原因。“镇上王老爷今天寿宴,又是唱戏又是猜谜,请了好多人过去。”

“『恨不做第一人』?”君无悔突然说。

古阳清眉一皱。“『气次也』?”

“晚辈佩服。”君无悔合手一躬。他方才随口问了一句谜,不好答,没想古父眨个眼就解出来了。

古阳清得意一笑。“我这糟老头,闲暇不是四书就是五经,要考倒我,你得多费点心思。”

这时王伯把茶水送上,古阳清挥挥手要王伯早点回房休息。

门关上后,古阳清才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君无悔突然起身下跪。

古阳清慌了手脚。“嗳——你这是?”

“晚辈有两件事相求,还望伯父成全。”

“成全成全!”古阳清还没弄清楚什么事就先答了。“你干么这样子,起来说话。”

君无悔坚持跪着不起。“伯父先听无悔说完──”他一五一十道出心里盘算,他希望古父答应他跟雪兔的亲事,但是,他得先离开一阵。

古阳清一听他要回去找他师父,连忙摇头。“不行,令师不是是非分明之人,你这么回去,万一令师恼羞成怒,又对你下重手——”

他知道,所以他已做好万全准备。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印信,还有一迭纸。

“这是什么?”古阳清皱眉。

“晚辈买在苏州城里的房契。最多三年,”他吸口气。“倘若无悔三年没有回来,就请伯父帮无悔把房子卖了,银钱留给雪兔,任她处置。”

“这——”他怎么能收!古阳清摇头。

“请伯父务必帮这个忙。”他细想过了,对一个正值芳华的姑娘家而言,三年时间,可说极宝贵。正如古父所言,他没办法保证自己一定可以平安归来,但至少,他可以让雪兔后半辈子衣食无虑。

“你这是何苦。”古阳清想了一会儿。“不然这样吧,你别离开,永远留在这儿,我就不信你师父那么神通广大,知道你留在这儿。”

他摇头。“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我也不能冒这风险。”

古阳清叹气。身为男人,他可以理解君无悔的顾忌。想当年,他自己还不是为了怕祸及妻女,才会辞官隐退于此?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即刻。”说完,君无悔俯头一拜。“雪兔那儿,有劳伯父劝慰了。”

古阳清张开嘴,本想多劝个几句,却发现不知该从何劝起。

“你……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总归一句——你要好好保重。”

“伯父也是。”再一拜后,君无悔留下房契与印信,回房背起行囊。

行经雪兔房前,他特意放轻脚步,就怕惊动房里人。

他心想,等明早她醒来,发现他又一次不告而别,肯定会气坏。

“对不起。”

望着门扉,他喃喃说了句,然后他深吸口气,牙一咬,快步奔出古家大门。

君无悔开门关门的声音,古阳清在旁厅里听得清清楚楚。他双手负在背后踱着方步,思忖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

尤其是桌上的房契与印信,让他越看越觉得扎眼。

他想着,无悔这么一走,要是从此音讯全无,就算雪兔后半辈子衣食无虞,可她会开心吗?

不可能。

依他对自个儿女儿的了解,别说三年,三辈子她也会痴心无悔等下去。

这么一来——古阳清停下脚步思索,到底是谁得利?

说不定无悔一遇上他师父,两人大打三百回合,落得两败俱伤,就此魂归九天。而雪兔,只能苦无音讯一日复一日,没期限地等下去……这这这——他脚用力一跺,这等折磨,可是比死还难过。

或者──

他忽地望向大门,该立刻摇醒雪兔,告诉她实情,或等或追,由她自己决定?

可是万一她追上去,结果被无悔的师父撞上,真的发生了憾事……古阳清几乎快搔破了脑袋。他没办法决定,到底是女儿的性命重要,还是女儿的幸福重要?

若换作是他呢?他是希望家人隐瞒,或据实以告?

这么一想,古阳清不再犹豫,立刻冲到女儿房前。

“兔儿,醒醒,帮爹开个门,爹有话跟你说。”

“爹你回来了?”雪兔揉着眼睛现身。“发生什么事了?”

“你要冷静先听爹把话说完……”古阳清抓着女儿肩膀,把君无悔方才说的话说了一遍。

只见她一双眼倏地瞪大,反抓着她爹衣袖急问:“他现在人呢?”

“走了。”古阳清把房契与印信交给她。“你打算怎么办,爹让你自己决定——”

还用问吗?她当然要追上去,岂有放他一人涉险这回事!

雪兔冲回房里,乱七八糟地收拾行囊。

快快快!她心里越急,手脚越慌,眼泪也掉得越凶,万一他走远,追不上了怎么办?

“你先别急。”古阳清摇着女儿肩膀要她镇定。“静下心把东西收拾妥当,爹去喊王伯备车,他一个人两条腿不可能追不上。”

对!还有王伯可以帮忙!她一抹眼泪。

“别忘了带药箱。”交代完这一句,古阳清转出房门。

盏茶时间后,父女俩在门边泪眼相送。

古阳清帮女儿擦去眼泪。“你要好好的,别忘了家里还有老爹爹在等着你们,嗯?”

“女儿会的,爹也要保重自己。”紧一搂爹之后,雪兔蹬上马车,望着爹拼命挥着手。

“王伯,路上小心。”古阳清大喊。

“晓得了。”车前的王伯喊声,接着马鞭一扬,“驾”地一声,拉车的马儿飞也似地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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