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伴君行 第九章 帮忙整治清河县
“没事,大夫说我最近耗费了太多心神,喝几碗药,睡一觉就好了。”
县衙后衙官廨,温承翰一身常服打扮,坐在花厅一张太师椅上,迎接平安回归的亲人与贵客,虽然面色有些蜡黄,精神略显不济,但脸上那笑出摺子的喜意,足见他内心有多么高兴。
众人略叙过别后情景,温承翰郑重地起身向顾晏然与张大壮致谢,直呼两人是救了他两孩子的恩人,顾、张二人抱拳为礼,只说举手之劳,不必多谢。
一个婆子在一旁烹茶,为每个人面前的茶盏都添了茶水,温岁岁亲自端了一盏,侍奉父亲。
“爹,您真的没事吧?女儿看您脸色不大好,要不您还是先回房歇歇吧。”
“爹挺好的,你莫要担心。”温承翰喝了口茶,将手中出自龙泉窑的青瓷茶盏放下,对女儿温润一笑。
侍立于下首的徐管家见状,忍不住插嘴。“老爷,大夫说了,你这病不能劳神,得多休养几日。”
温承翰摇头叹息。“如今这景况,不知还有多少流民滞留在城外等着救命的药材和粮食,我又怎能放心休养?”
顾晏然心念一转,主动扬嗓。“大人,在下方才入城时遇见了一个守城门的故旧,据他所言,明日一早,大人本欲派人出城施粥放药,如今却是迟迟找不到人选。”
温承翰神情一滞,黯然苦笑。“不瞒顾壮士,因城外的几个村落疑似爆发了疫病,如今我这清河县城内人心惶惶,百姓们都害怕放了人入城会造成疫病流行,也怕出城和那些流民有了接触,自己也不能幸免,我虽身为一县之主,也不好以官威强压百姓……我已经决定了,明日我亲自出城,以身作则,总有人愿意跟随我。”
温岁岁姊弟闻言大惊。
沉香更是容色刷白,焦急地开口。“老爷不可!您身子还没好完全呢,万一过了那些流民的病气……”
“若是连我这个父母官都贪生怕死,又怎能强求城内的富商百姓们秉持良心行善,帮着安置城外的流民?你们不必再劝了,我心意已决!”温承翰神情肃然。
沉香不好再劝,焦灼地瞥了温岁岁一眼,温岁岁正欲说话,顾晏然却是抢先起身向温承翰抱拳。
“大人,在下于城内有几间商铺,其中一间正是药材行,我方才已派人去向掌柜送信,将能够治疗疟疾的药材都拣选出来,并向其他药铺求购……在下感佩大人为公务劳心劳力,愿毛遂自荐,明日出城施药。”
“顾老板此言当真?”温承翰大为惊喜,眼眸一亮,颤巍巍地起身。
“大人,我头儿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张大壮笑着搭腔,豪迈地拍了拍胸脯。“您就放心吧,这事我们顾氏商行管了!”
“多谢顾老板,多谢张壮士。”
温承翰诚心诚意地向两人弯身行礼,顾晏然和张大壮一凛,忙侧身避过。
顾晏然语气悠然。“大人如此客气,折煞在下了,在为大齐国百姓,地方有难,自当善尽一己之力。”
温岁岁在一旁见父亲似有些站立不稳,上前扶住他臂膀,粲然一笑。“爹,顾老板和张大哥仁心仁义,施药一事有他们张罗,您尽可安心了,至于施粥,女儿倒有些想法。”
“你说。”
“城内的富商顾忌疫病,不愿派人出城,您方才说得也对,我们身为官家,若能以身作则自然能号召其他人跟随,所以女儿斗胆,自请替爹爹担下这个抛砖引玉的责任。”
“你说什么?”温承翰大惊,急得当下就咳嗽起来。
温岁岁连忙替父亲拍抚背脊顺气,沉香也跟着递过茶盏,让温承翰喝了一口。
温承翰一缓过气来,立时便表示反对。“城外流民人心浮躁,不定会起什么骚乱,你一个姑娘家去抛头露面,太危险了!”
“姊姊不能去,那我去好了!”温炫抢着报名。
温承翰神色一冷。“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去外头添什么乱!”
温炫一窒,若是姊姊如此责备,他肯定立马撒起娇来,可偏偏骂他的是从小就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他不敢造次,只能郁闷地闭嘴。
温岁岁见弟弟出师未捷,悄悄对顾晏然使了个眼色,顾晏然看明白她的眼神,剑眉一挑,假装没瞧见。
温岁岁顿时恼了,眼珠一转,忽然甜甜地唤了声。“顾师父,我这主意你说好不好?”
顾晏然愕然一震,温承翰则是一脸困惑。
“岁岁,你怎么会喊顾老板师父?”
“爹,您不晓得,我们被王老伯王婶子带回村子里休养时,阿炫就认了顾老板当师父,他教阿炫五禽戏呢。”
“是啊,我师父身手可厉害着呢!”温炫兴奋地炫耀。“我将来要跟他学骑马射箭,还好多功夫,到时我可真就是文武全才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温炫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目光闪闪,崇拜地望着师父。
顾晏然只觉得喉间像哽了一枚橄榄,有苦说不出,这姊弟俩还真是强买强卖的高手,他这就莫名其妙成了两人的师父了?
温岁岁分明见他神情无奈,抿唇一笑。“所以爹爹,既然阿炫认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对对对!”温炫机灵地接口。“师父要去施药,我这个做弟子的当然要跟着一起去!”
“阿炫有师父看顾,不会闯祸的,而他身为县令家的公子,代表父亲前往城外施粥也能笼络百姓,爹您就可以安心留在县衙坐镇了。”
姊弟俩一搭一唱,目的就是劝说老爹安心养病,不必勉强,温承翰也明白孩子们的孝心,想了想,颓然摆了摆手。
“也罢,就随你们去吧。”他说着又转向顾晏然。“我这个不肖子就劳烦顾老板费心教了。”
事情说定,温承翰又喊来县衙内其他属官与幕僚,众人一同商议施粥送药的事宜,顾晏然还以自身游历所得的见闻,对如何防治疫病提出种种建议。
这一论便谈到了深夜,众人都告辞后,温承翰才有余裕和温岁岁姊弟俩说些家常私话。
“你们获救后可有送信去侍郎府,通知你们大伯父一声?怎么不往京城去,反倒来了爹爹这里?”
“爹,您不晓得,侍郎府那种作派,摆明了不欢迎我和姊姊过去!”温炫总算逮到机会,和父亲一连串竹筒倒豆子般的抱怨,连在春溪县见到邹文理和温正则的事情也说了。
温承翰越听越是心惊,到后来脸色极是难看,沉吟不语。
温岁岁忖度着父亲的心思,主动开口。“爹,依族兄和邹公子所言,恐怕邹公子和大伯父的女儿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倒成了妨碍他们的第三者。”
“胡说!”温承翰神情不悦。“你和邹家大郎是长辈定下的亲事,双方早已换过庚帖,那邹文理和你四妹若有私情,那就是坏了规矩,不为世俗所容!”
“可爹爹,我不愿嫁给一个心里有旁人的男人。”
“岁岁莫忧心,你和邹文理成了亲,你便是正妻,他就必须待你以妻礼……”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温岁岁严正地抗议,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向父亲表明自己的决心。“女儿要的是一桩情投意合的婚姻,我只想嫁给一个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我的郎君。”
“岁岁……”
“爹,您若是真心为女儿的幸福着想,就退了这门亲事吧!”温岁岁不依不饶地恳求着。
温炫也在一旁帮腔,他真心觉得自己姊姊值得更好的,何必苦苦去巴着一个三心两意的男人?
温承翰说不过自家女儿,头痛不已,他是讲究世俗礼法的读书人,可他同时也是一个心疼儿女的父亲,他做不到为了循规蹈矩而牺牲女儿的婚姻。
“那就……再看看吧。”温承翰暂且让了步。“横竖离春阐还有段日子,待邹家大郎考完了,我们两家再议婚事不迟,我先写信给你们大伯父,探探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侍郎府果真瞧不起我们这门穷亲戚,有意作践,我也不会将自己脸面拉下来由他们糟蹋!”
温岁岁闻言,心口震动,既欣喜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不是所有父亲都能这样为自己女儿的幸福着想的,至少在前世,她的婚姻就只能顺从家族的安排,必须为家族带来利益。
她抱住温承翰的臂膀,做小女儿态轻轻摇晃着。“爹,我就知道您对女儿最好了。”
温承翰难得受到女儿这般撒娇,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就连温炫这个老令他气得横眉竖目的不肖儿子学着姊姊来摇晃他另一条臂膀,他也觉得胸口暖暖的,看这不肖子也顺眼许多了。
室内一派温馨,沉香适时送进来亲手做的宵夜小食,温岁岁姊弟俩抢着吃,气氛更欢乐了。
☆☆☆
秋去冬来,腊月初,清河县城降下了初雪,这场几乎席卷半个安州的疫病也终于得到了控制。
先是在清河县,顾晏然提议的种种防疫措施在县令温承翰全力支持下,号召全城所有的百姓响应,之后扩散至清河县辖下每个村落,有病的隔离用药,没病的勤于保持卫生,并在自家屋舍及周遭的环境用草木灰和白醋做好彻底的消毒。
为了使无家可归的流民得到妥善的安置,顾晏然提议以役代赈,组织灾民们去修堤防,重建家园,以此获得温饱,县衙也可撙节支出,不至于寅吃卯粮。
因这些政令确实都见了效,温承翰便上书至安州知府,知府大人下令全安州通行,温承翰这个新上任的县令也得到了上峰的赏识与嘉奖,在清河县百姓心目中也真正成了个青天大老爷。
父亲的声望日渐升高,温岁岁两姊弟也因积极参与各项慈善活动,并游说城内富商仕绅鼎力赞助,推动慈幼堂、安养堂、惠民药局等救济贫苦百姓的设施,得到了民众的爱戴。
为了赈灾及消灭疫病,这段时日整个清河县城由上至下皆是忙忙碌碌,负责主事的顾晏然更是率领张大壮等一群得力手下,忙得每日约莫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他为县衙及百姓劳心劳力,温岁岁自然也有了理由隔三差五亲手熬药膳送去给他吃。
有清润滋补的参竹煲老鸭,有养胃健脾的白胡椒猪肚汤,最常做的便是一道舒痹汤,对于缓解风、寒、湿所造成的痹症,颇有良效。
“这舒痹汤是我用上好的蹄筋熬的,空闲时记得喝一碗,莫要只忙着工作,身子骨要顾好,况且这天越发寒凉了,你腿上的老毛病随时会复发,更要精心照料着。”
每每送药膳过来时,她总这样唠唠叨叨地叮嘱着,顾晏然不免感到些许不自在,也有些疑惑。
“你如何知晓我腿脚有毛病?”
她一凛,眸光闪烁,看似有些心虚。“总之你好好吃这些药膳就是了,总是强身健体,于你有益的,对了,这药膳也有张大哥的份,给他也喝一些,别说我偏心啊!”
她这般时常过来送药膳,又或者找各种借口来协助处理一些琐事,久而久之饶是粗线条的张大壮也看出了一丝端倪。
这日,正值腊月初八,今日温岁岁不送药膳了,改送一锅腊八粥,两个大男人在顾氏药材行后院分了吃。
那熬得温软绵密的甜粥一入口,张大壮不由得一阵舒爽,登时就感慨道:“你说这温姑娘明明是个官家小姐,却是日日钻研这灶上的手艺,性格也挺好的,亲切善良,一点没有千金小姐的臭脾气,将来不晓得谁能娶了她,这辈子可有得享福了!”
顾晏然闻言一凛,握着羹匙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停滞了一息,却是故作若无其事。
张大壮见他没反应,索性直接开门见山。“你也别装傻,连我这个大老粗都看出来了,那温姑娘肯定是相中你了。”
顾晏然默然不语。
张大壮继续叨念。“照我说啊,头儿,你们俩就好像那戏文上说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就是月老他老人家给牵的红线……”
一根羹匙猛地塞进张大壮嘴里,他一愣,呜呜有声地抗议着。
顾晏然冷冷瞥他一眼。“你这嘴就这么闲不住?吃你的粥!”
张大壮吐出羹匙。“不是啊,头儿,我这不也是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吗?我知道你心里有个姑娘,可人家都已经走了,你还要为她守几年?咱们大男人,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才有个盼头啊!”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好。”顾晏然看似冷漠。
张大壮仍不死心。“头儿,咱们认识也有好几年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那温姑娘三番两次来见你,你要是真烦了她,早就把她踢到天边去了,可你没有,你容忍她找各种借口亲近你,容忍她对你笑,向你耍赖,指使着你做这个做那个……你自己说说,你要是心里没让温姑娘给占了个位子,能到现在还舍不得推开她?唬人呢!”
顾晏然咬牙不语,心海倏地强烈翻腾起来,一只手下意识捣住胸口,抚着那根藏在怀里,一直随身携带的木头发簪。
张大壮见他神情郁郁,明白自己怕是戳中了他心头痛处,倏地懊恼不已,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唉,我这人就是嘴贱,这嘴一天不胡叨叨些什么就发痒……头儿,你就当我没说啊,别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张大壮离去后,顾晏然独自伫立原地,怅惘地出神。
片刻,他从怀里取出发簪,簪头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正是他费尽心血所雕就的。
兰花是她,发簪是他的情意。
他曾以为,此生不会再为任何女子而心动,可偏偏遇上了温岁岁,一个与她的乳名同名的姑娘。
他不想耽误这个对自己彷佛情根深种的姑娘,总想着应该远离,却又莫名地眷恋不舍。
他想,或许自己是将这姑娘当作是她的替身吧,因为这两人的一颦一笑,有太多相似之处。
可不该是这样的,温岁岁不是程沐兰,他也没有资格将任何女子当成是她的替身……
是该做个了断了。
当这样的念头浮掠过顾晏然的脑海,他竟感到一股强烈的心痛,难以呼吸。
☆☆☆
腊八节过后,天空一直是阴沉沉的,浓云密布,却也未曾再降下第二场雪,只是气温寒凉。
因温炫生了场病二这几日温岁岁便一直在家里陪着弟弟,读书给他听,待他病情稍微好些又逼着他练毛笔字,直把温炫闷得恨不得自己的病快快好起来,好让姊姊尽管去忙,别再这么盯着他了。
其实他就是因为天气冷犯了气喘的老毛病而已,而且自从跟着师父练五禽戏,今年他犯病的症状已经没以往那么严重了,偏是家里人都紧张,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差点没把他困在屋里闷到发疯。
终于在今日,大夫宣布温炫的病好全了,温岁岁也终于放过弟弟一马,一早便钻进灶间蒸了好几屉茯苓饼。
温炫耐不住寂寞,闻着味道便跟进厨房来,见出笼的是自己素来爱吃的点心,大为惊喜。
“姊姊,这是给我吃的吗?这么多,我哪吃得完啊!”他笑得傻乎乎的。
“想得美!”温岁岁没好气地赏弟弟两枚白眼,从一旁捧过一个食盒。“这里头才是留着给你和爹还有香姨的。”
“那其他的呢?”温炫一愣,转念一想,蓦地恍然大悟。“不会是拿去给师父的吧?他哪吃得下啊,何况我记得他不怎么爱吃这些甜食的。”
“他是不爱甜食,但我这茯苓糕只放了少许的糖,清糯不腻,是香姨特别教给我的秘方,好吃着呢。”温岁岁有些得意地炫耀着,眉目之间恣意飞扬。
温炫拿起一小块茯苓糕咬着,见姊姊笑得甜,心头倒有些发酸。“姊姊,你会不会对我刖父太好了?时常做些药膳和吃食给他,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才是他的弟子呢!”
温岁岁一凛,不由得有些心虚,眸光微微闪烁。“他是你的师父,也等于是我的师父呻,况且他这段时日为了咱们清河县的百姓辛苦劳累,也算帮了爹爹大忙,我给他做点吃的心么了,你和爹爹不也都有份?”
温炫想了想。“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莫不是你认了人家做师父,心里还将他当成是外人?亏这几日你病了还亲自来探望你,还请了城里的好大夫来替你瞧病。”温岁岁有理有据。
但温炫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得劲,眼珠滴溜溜地打量着自家姊姊,半晌试探地唤了一声。“姊姊。”
“怎么?”
“之前我们和师父一同帮着爹爹安置流民,日日碰面也就罢了,眼下事情告一段落,你熠老是送吃食给人家,再怎么说师父总归是个外男……”温炫顿了顿,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人着胆子问道:“你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温岁岁闻言,脸颊倏地发烫,渲染开一抹浅浅的蔷薇色,敛眸不语。
温炫见状越发感到心慌,不可思议地追问:“姊姊,你不说话,不会真是被我料中了吧?”
温岁岁深吸口气,明眸扬起,目光坚定。“是又如何?”
“啊?”温炫傻眼。
“你姊姊就是喜欢上人家了又如何?他性格沉稳,渊淳岳峙,又心存良善,难道不值得我以心相许?”
温炫当然不会说不值得,事实上他也觉得师父这样的男人世所少有,至少比起邹大哥有情有义多了,只是……
“姊姊,爹若知道了会不高兴吧?毕竟你已定了亲事,况且爹向来疼爱你,他会答应将你许给一个商户吗?”
虽说大齐国并不会重农轻商,但商贾终究比不上做官的,温承翰想必还是更看重有功名在身的文人。
“这个就不用你替姊姊担忧了。”温岁岁轻快地拍了拍弟弟的头,粲然一笑。“来帮我将这些糕点装进食盒,待会儿我要带去慈幼堂的。”
“师父今日去了慈幼堂吗?”
“嗯,据说那边缺了个看守的门房,你师父亲自把人带过去了,顺道也送些柴油米粮。”
温炫忍不住赞叹。“圣人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许多人都是师父却真的是身体力行,不只出钱也出力。
“所以啊,姊姊才会如此心悦于他。”温岁岁眉目弯弯,眼神粲亮。
她喜欢他,不只在于他的孤傲,他的清冷,更在于他表相如此,内里却拥有一颗温热的,对自己的手下、朋友从来都是照顾有加,对老弱幼残也多所怜惜,并不轻贱。
能善待他人的人,力值得人善待。
怀着一颗飞扬的心,温岁岁乘上自家马车,带了来到清河县后,父亲配给她的丫鬟丹橘,主仆俩往城南而去。
☆☆☆
城南有一座枫林山,以金秋时节满山火红的枫叶而闻名,半山腰有一排空屋舍,原是位于山顶的佛寺建来做为香客休憩用,后来被县衙征收设立了慈幼堂,专门收留于此次水灾中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
这所慈幼堂可以说是顾晏然一手促成的,因此他也格外上心,时不时便前来探视,关切运作的情况。
温岁岁让车夫在山下等着,雇了个帮忙扛东西的脚夫,和丹橘带着自己做的茯苓糕并几箱城中富户捐赠的旧衣物和玩具来到慈幼堂,打听之下才知顾晏然去了山顶的佛寺,她陪着孩子们玩了一个多时辰,一直等不到顾晏然归来,不禁有些坐立不安。
忽地,有个孩子看着窗外喊出声。“下雪了!”
屋里二十几个孩子顿时兴奋不已,纷纷挤到窗边看,有几个调皮的不顾负责看顾他们的师长劝阻,非要到屋外奔跑跳跃,玩得不亦乐乎。
温岁岁也来到窗边,望着雪花纷飞,大地渐渐裹上一层银妆,心头却是牵挂着那个迟迟未归的男人。
他下山了吗?会不会正走在半路上?雪越下越大了,听说越往山顶的山路越不好走,他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越想越是忧心,温岁岁吩咐丫鬟。“丹橘,你去灶间帮我看着药膳的火,我出去一会儿。”
“小姐,您要去哪儿?”
“我去等等顾公子。”
丹橘颇有眼色,服侍了小姐一段时日,看得出来她对顾公子有意,也知晓顾公子对小姐与少爷有救命之恩,且又得到老爷的赏识,便识趣地不再多问,自去灶间忙碌。
温岁岁披上一件海棠红的羽缎斗篷,撑着一把绘着江南烟雨的油纸伞来到屋外,和看门的老仆说了一声,独自往那条上山顶的小径走去。
起初她只是在小径旁等着,只见枫树枝头薄薄地积了层雪,接着那雪越堆叠越厚,天色越发灰蒙蒙的。
她心口怦怦地跳,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一股冲动袭上来,待她回过神时已走在上山的路上,踩着湿滑的薄雪,小心翼翼地前进。
枫林夹道,小径蜿蜒,蓦地她脚下一空,一个踉跄,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倒,危急之际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抱住一棵细细的树干,人是站稳了,可脚踝也扭伤了。
她忍痛想继续走,可雪地湿滑,才往前走了几步便惊险万分,她不得不蹲下来揉着自己疼痛的脚踝,一时无计可施。
顾晏然从上方走下来时,望见的便是这一幕,茫茫雪地里,一个红色倩影蜷缩于树下,宛如在这银白的世界里,一朵红梅独自吐露芬芳。
顾晏然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心韵跳漏一拍,不知是惊还是怒。
他大踏步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儿?”
温岁岁仰起雪白的脸蛋,看见自己一心挂念的男人,登时欢喜,笑容如春光明媚。“顾晏然!”
他没回答,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墨眸深邃如海。
他好像……是在生气?
温岁岁心一跳,嗓音下意识地软糯起来。“我的脚扭了,好痛喔。”
他剑眉一挑。“又扭了?”
“这次是真的!”她理直气壮地强调。
上回在春溪县,她是借酒装疯在闹他,可这回是真扭了,她可没骗他。
姑娘娇俏地嘟了嘴,看似委屈,顾晏然发觉自己就是无法对她做到全然的冷漠,暗暗叹了口气。
“谁叫你上山来的?不晓得雪地里走山路危险吗?”
“人家担心你嘛。”她小小声地解释。“我和家里的丫鬟送吃食和旧衣裳去慈幼堂,他们说你去山顶的佛寺了,我见雪越下越大,担心你被困在半路上,所以就来接你了……哎呀,我的伞呢?”
她左顾右盼,见油纸伞被自己抛在不远处,伸手过去欲拿,他抢先一步弯去,将伞捡起,在她头顶撑开。
圆形的伞面挡住了一朵朵飘落的雪花,彷佛展开了一个温暖安逸的世界,她在伞下无忧无虑,只须仰头看他,看这个守护自己的男人。
她觉得安全了,便又软绵绵地撒娇起来。“顾晏然,你怎么才回来啊。”
他心弦一紧,目光下意识地飘移,半晌才朝她伸出手。“先起来吧。”
她看了看那厚实的大掌,指间还有几个弓箭磨出来的薄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这是双好看的手,好看又温暖。
柔萸缓缓探出,搭上他的手,却不是偎在他的掌心,而是与他十指交扣。
他有些震惊,愕然望向她。
她抿唇一笑,心甜也害羞,却仍坚持紧紧扣着他。“你牵着我走,不许放手,不然我可是会跌倒的。”
这话半撒娇半威胁,顾晏然一凛,拿她没辙。
“走吧。”
他牵着她的手,让她稍稍扶握着自己半边臂膀,带着她缓缓地往山腰处走,伞面不够大遮不了两个人,他悄悄将伞面移向她,将她护得周全,自己半边肩膀却是落了雪,湿湿凉凉的,他也浑然不在意。
两人并肩而行,男人披着玄黑大蹩,女人一身娇俏的海棠红,相互辉映,身影如此亲密和谐。
蓦地,一阵狂风大作,雪粒如冰珠一颗颗地打在两人脸上,渐渐地便有些视线不明。
顾晏然皱了皱眉,展臂替身旁的姑娘遮挡风雪,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嗯,我没事。”她故作轻快地应道,可他分明瞥见她秀眉紧颦,显然正勉力忍着痛楚。
大雪纷飞,两人行走越发艰难,顾晏然想了想,带着温岁岁走上另一条岔路。
她觉得奇怪。“这不是下山的路啊,要去哪儿?”
“你脚上有伤,不便行走,前头有一间小屋是给山上的猎户休息的,我们去那儿暂时躲一躲,避过这阵风雪。”
他撑着伞,用自己的臂膀护着她冒着风雪往前,约莫半盏茶时间,两人躲进了小屋里。这屋子是由木头搭建的,屋内空间不大,只简单地搭了张木床,一张木几,几张椅子,墙边还挖了个能烧火的炉子,堆着一捆一捆的干木柴。
温岁岁脚踝痛着,一进小屋便自行月兑了斗篷,坐在床边休息,顾晏然也解开大髦,抱起一捆柴薪点燃火摺子。
柴禾熊熊焚烧,室内冰冷的空气顿时就暖和了起来,顾晏然转头见温岁岁安静地坐着,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心头不由得一软。
他身上带了个水囊,此刻里头的姜茶仍是温热的,递给温岁岁。“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你自己喝吧,我还不渴。”她担心这水囊里的茶水不够,别是她喝了几口,他就没得喝了。
彷佛看透了她的忧虑,他淡淡一笑。“放心喝吧,这水囊装满了的。”
“嗯。”她这才接过水囊,颇为节制地喝了一口。
顾晏然拉了张小板凳,在她面前坐下。
温岁岁愣了愣。“怎么了?”
“你不是岁了脚吗?我瞧瞧。”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这是推拿的药油。”
她讶然。“你怎么连这个都有啊?”
“我今日便是送这些常备的药材和伤药去慈幼堂的,顺手就留了一瓶。”他瞥她一眼。
“你要自己月兑鞋,还是我帮你月兑?”
他问话的口吻怎能如此自然啊?
她有些哀怨,难道只有她觉得他替她推拿脚踝是一件很暧昧很羞人的事吗?只有她的小心肝跳得乱七八糟的?
温岁岁嘟了嘟嘴,小小声地嘟囔。“我自己来。”
她理了理裙裳,略侧过身,遮遮掩掩地月兑了棉靴。
“袜子也得月兑。”他提醒。
“……知道了。”她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把罗袜也月兑了,露出一只光洁莹白的脚丫,脚趾一个个犹如珍珠似的,透着粉女敕的颜色,足弓形状玲珑,线条秀气纤美。
正常男人看到这般纤巧的女敕足,怕是早就心猿意马了,偏他还能板着一张脸,眉眼不动地只盯着她瘀肿的脚踝,像老夫子似的训斥。
“都肿成这样了,怎么不早说!”
怎么说嘛,方才两人可是顶着风雪行走,总不能还像上回似的耍赖要他捎吧?那可不累坏了他!
温岁岁眼神闪躲,贝齿轻轻咬着樱唇,一语不发。
他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倒了些药油在掌心抹开,就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哎呀!”她心韵顿时跳漏一拍,下意识想躲,只觉得被他大手圈住的肌肤整个发烫起来。
他却稍稍加重了手劲,不许她躲。“怕痛也忍着。”
她才不是怕痛呢,是怕羞!
温岁岁在心里暗自月复诽,他却像是丝毫未曾察觉她的羞涩,一本正经地替她揉起脚踝,她咬唇忍着痛,更必须忍着的是那一阵阵异样酥麻的感觉。
这人真讨厌啊!
她默默在心里暗骂,偷偷瞪了男人一眼,却意外地瞥见他耳根似乎隐隐地泛红,她再仔细一瞧,他握着她脚踝的大手也不是那么稳定的,偶尔会发顒。
原来他也紧张啊,真会装呢!
确定了顾晏然并不如表面那般镇定,温岁岁心口顿时就软融融的,凝睇他的眼神也不知不觉地温柔起来,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其实啊,她能感觉到这男人对她也是有意的,他心里有她。
温岁岁甜甜地抿唇微笑,渐渐地忘了害羞,只想和这个男人再更亲近一些,再多了解他几分。
“我问你啊,你为何要对慈幼堂那些孩子那么好?”
他动作一凝,很快地又继续推拿起来。
没等到他的回应,她也不气馁,自顾自地猜测起来。“是不是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让你特别地感同身受?你以前吃过在外边流浪的苦吧?”
类似的问题,其实在前世她就曾以国公府小姐的身分问过他,只是他总是淡淡地带过,不愿多提。
这回他有了反应,语音微微干涩。“为何要问这些?”
“我好奇啊,不能问吗?”
顾晏然心弦一动,抬起头来,与一张神态似撒娇似俏皮的容颜相对,那潋滟着盈盈水波的明眸格外柔情。
他一凛,又敛下眸。
“这样吧,你不肯说,那我来说,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了。”她自顾自地订了规则,也不等他同意,娇脆的声嗓便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不休。“你幼年时出身于耕读世家,牛也是个兴旺的家族,家中长辈应该颇有学识,才替你取了个这么好听的名字,布政施,海内晏然,你家中的长辈必是对你有大期许的。”
他默然不语,替她推拿脚踝的动作却有些凝滞起来。
她知道自己肯定猜对了,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可惜家乡遭了灾,又有外族入侵,战火绑,饿殍遍野,流民四起,家族长辈便决定南迁,孰料在路上失了防备,遭到贼寇抢劫,和亲人失散了,混入流民堆里,一路行乞,勉强保全自己……”
他不只是混入了流民堆,甚至差点死在一群饿昏了头的流民手里,他们想将他炖了吃,吃夜月兑逃,却是四顾茫然。
温岁岁打量着顾晏然逐渐冰冷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又猜对了……事实上也不完全算是,前世她曾悄悄命人去调査他的过往,虽然得到的信息不多,总也是有了大致的轮廓。
她为他心痛,嗓音都有些低哑起来。“你可曾尝试去寻找自己的族人?”
他默然片刻,接着深吸口气,嘴角扯开一抹自嘲的弧度。“自然是寻过的,我是顾家大烂子,这几年透过各种关系打探过,二房、三房确有几个叔父顺利到了南方。”
“那……大房呢?”
“除了我,再无一人存活。”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犹如一块巨岩沉沉地压在温岁岁心上,她明白,这男人的心情必不如表面这般淡然处之。
“对不起。”她呐呐地道歉,心里火烧火燎似的,万分煎熬。“我不该问你这些。”
他却像是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你猜对了,我会特别关心慈幼堂那些孩子,是因为我曾有过与他们相类的经历,在每一个绝望的日日夜夜,我总是想,要是有谁能伸手拉我一把就好了……”
后来,他也真的等到那个人,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她将他从雪地拉起的那一瞬间,对他而言便是无尽的永恒。
顾晏然下意识地伸手模了模藏在怀里的那支兰花木簪,收起药瓶,站起身,低声叮咛。“你好好歇着,别乱动,免得又拉扯到伤处。”
“嗯。”她穿回罗袜,将裙裳小心翼翼地拉好,覆盖自己的脚丫。
蓦地,木屋外墙一声砰然巨响,吓了温岁岁一跳,凝神静听,屋外狂风阵阵呼啸而过,显然风雪越趋剧烈了。
她喃喃低语。“风雪那么大,我们会不会赶不及在入夜前回到慈幼堂?”
顾晏然走向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木门边,将门问扣紧,又仔细检查过窗户。“幸好这屋子的门窗还堪用,要是真来不及回去,也只能在这儿过夜了。”
他有些忧心,她倒是暗自雀跃起来,她一直盼着能和这男人独处,眼下可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
温岁岁寻思着,樱唇不禁勾起浅笑。“你肚子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
“你不饿,我可饿了。”她俏皮地眨眨眼,从怀里取出一包油纸,里头是几块茯苓糕。
“我带了这个,你吃不吃?”
他看了一眼。“这是……茯苓糕?”
“嗯,我做的,也尝过了,特别好吃喔。”她邀功地笑笑。见他没反应索性拈了一块,招手要他过来。“我没多放糖,不甜的,你尝尝看。”
她不容拒绝地紧盯着他,顾晏然没辙,只得上前接过她手中那块茯苓糕,咬了一口。
“好吃吧?”
“嗯。”他细细咀嚼,确实绵密爽口。
“你喜欢,我下回还做给你吃。”她笑得甜蜜蜜。
下回还做?顾晏然心一跳,他深深地注视她,心头五味杂陈。
她察觉他奇异的眼神,愕然不解。“你怎么了?干么这样看我?”
他悄悄捏握了下掌心,淡声扬嗓。“再过几日,我便要离开清河县了。”
她蓦地倒抽口气,胸口剧震,难以置信地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