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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官 第八章

“还记得你生病之时是什么季节吗?”

“盛夏。”不知在云端之上飘飞了多久,当又一次听到皇甫骧那令人安心又踏实的嗓音在身畔响起时,文咏卿呢喃道,然后感觉着四周的空气都有了夏天的温度。

“盛夏啊,那一定可以听到附近那个池塘传来的蛙鸣声了。”

“嗯,空气黏黏腻腻的,偶尔有风,风中还有荷花香。”虽依然闭着眼,但文咏卿真的感觉到那股独属于盛夏的薰风,耳中也传来一阵蛙鸣、鸟啼,甚至还闻及了一阵淡淡的荷香,“咦,小白今天居然没去找野猫打架,乖乖的在我身旁睡午觉呢。”

“小白是?”

“我捡回来的受伤小狗,我与爹娘一同替它治伤后,便留在我家了,我可喜欢它了。”说起那只浑身白毛的小狗,文咏卿唇角泛出了一抹甜甜笑意,“对了,那天我也是先听到它陷在陷阱里的悲鸣,循着声音才发现它的。从那之后,我就特别喜欢动物,也立志当个兽医。”

“你有这个天赋,也可说是你的天命。”

“是啊,我爹也这么说过,只可惜——咦,下雨了,门前还出现了脚步声。”就那样轻松自在地与皇甫骧闲聊着,文咏卿聊着聊着忽然说道。

“是你娘吗?”

“不是,我娘的脚步声比较重,这个人的脚步声比较轻,似是练武之人。”仔细聆听着屋外的脚步声,文咏卿摇了摇头,“现在由灶房走到院子里准备收拾衣服的脚步声才是我娘的……咦,那个人怎么开口就骂人啊!”

“来人骂什么了?”

“她骂我娘是个勾引男人的无耻贱货、狐狸精!”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声音,文咏卿愈听眉头愈皱,小脸更出现一股愤愤不平,“她现在哭了,边哭边骂我娘,说要不是我娘,我爹绝不会远离家乡、亲人,可都这样了,我娘竟还不知足,日日唆使我爹与家族决裂,以至于我爹为了彻底断绝与家族的关系,不得不咬牙接下一个危险任务,导致最后……重伤不治……她还说……”

听着外人如此抵毁自己的娘亲,文咏卿本已很不是滋味了,但当听到自己从不曾听闻的爹爹死因时,她的话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并且胸膛还明显地不断一起一伏。

“没事的,丫头,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气。”大掌轻覆住文咏卿的手,皇甫骧眉心有些微皱,但他的嗓音依旧那样徐缓、柔和。

“她还说……我爹本是她先看上的,可文家却骗了她,更说我娘这种……人尽可夫的贱货根本配不上我爹……她不停的骂,骂我娘害死了我爹……骂这世上若没有我娘,我爹定可以……长命百岁……”反握住皇甫骧的手,文咏卿不断深呼吸着,但她紧闭眼中的泪,还是一滴滴的滑落脸庞。

“这人没有进屋?”对来人身分恍有所觉的皇甫骧轻声问道。

“没有,她似乎不知道屋内有人,只是不停地哭、骂,还一直在院子里丢砸东西……”文咏卿轻哽答道。

“你娘呢?”皇甫骧继续问着。

“她一直没有说话——啊!”文咏卿摇了摇头,然后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了?”紧握住文咏卿的手,皇甫骧眉心更皱了,但话声依旧亲和。

“我听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的声音,好像是我娘!”文咏卿颤抖着唇角喊道,而手掌整个握成了拳,“我娘在说话,但她的声音好小,雨声跟那人的骂人声都太大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别急,雨马上就变小了。”虽已隐隐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皇甫骧还是和声抚慰着文咏卿,只心底,再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雨声,真的变小了……那个人又说话了,骂我娘这种天生贱货可终于得到报应了,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紧紧捉着那只恍若浮木的温暖大掌,文咏卿尽可能专心聆听着,尽管她的心是那样的痛楚与绝望,“我、我听到我娘说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其实,皇甫骧明白自己如今说出口的话有多残酷,因为他将令一直还以为娘亲尚存活于世间某处的文咏卿,亲耳听到自己娘亲逝去前的独喃。

但他必须问,因为尽管她的心会痛、会伤,但她需要知晓真相,并且亲耳聆听她娘亲在离世前,有可能留下的最后心愿。

“我娘……在祈求上苍……”紧紧握住那个坚实又温暖的大掌,文咏卿努力将耳中所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出口,而眼角的泪,更是再止不住地彻底溃堤,“她说……她早知天生有厥心之疾的她,本就活不了太长时间……所以她很感谢上苍赐给她我爹及我……上苍……我知我已没有太多时间了……若谔哥真的不在了……求求您……无论是谁……请将我的咏卿宝贝……送到苏州的文家镖局……让她能平安长大……来世我定做牛做马……报答您……上苍……也请您告诉我的咏卿宝贝……虽爹娘陪伴她的时间只有短短六年……但爹娘这一生一世……都深爱着她……”

耳中的声音,完全消失了,而终于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冀望,早在多年前便已幻灭,文咏卿彻底崩溃了。

“娘啊——娘!谁来救救我娘啊,谁来……救救……”

“丫头、丫头!”知晓文咏卿的灵承受不住这样大的痛,皇甫骧快速扶起她,轻拍着她的小脸,“卿儿!”

“你——我——”彷佛由梦中醒来,文咏卿在那股心被撕扯的痛意中缓缓睁开了双眸,望着身前已陷入黑暗中皇甫骧的身影。

虽知已回到了现实,但方才的一切依然那样的鲜明,鲜明到文咏卿必须用尽全力紧咬住下唇,才能不让泣声流泄而出。

“没事,哭吧。”一把将文咏卿拥入怀中,皇甫骧月兑下她的大氅将她整个人裹住,闭上眼轻轻说道。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令人心痛欲碎的痛哭声。

这阵啜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但皇甫骧只是一语不发地温柔拥着身前女子,任她将心底的恸与痛全都发泄出来。

“抱歉,我失态了……”许久之后,在几乎将泪都流光后,大氅中的文咏卿哑着嗓音说道。

“丫头,你不哭爷反而担心呢。”轻轻放开文咏卿,皇甫骧缓缓站起身说道。

老实说,这样的结果,皇甫骧并不意外,甚至连来人的身分他都隐有所觉,他唯一觉得意外的,是自己那颗向来随遇而安的心,此刻有一个意念竟坚定地缓缓成形。

“那个骂人的嗓音我知道是谁。”静静将泪水拭去,又将铺在榻上的大氅取起、拍净的文咏卿,在黑暗中将大氅递给皇甫骧时僵硬说道,“是文二女乃女乃——姜蓉。”

是的,皇甫骧知晓,而他更知晓的是,无论用何种方式,他绝不能让这原本纯良、执着的丫头,被多年前的仇恨蒙蔽了她一直以来纯粹、澄净的心灵——那颗被乘黄细细保护了十多年的心。

☆☆☆

第二日午后,皇甫骧领着一夜未眠更一语不发的文咏卿直接去到了山那头的宇县,但他并未进府衙,而是在酒肆里与人闲聊,聊胡大仙,也恍若不经意似的,聊起了那个早已破败多年的小三合院。

“文教头”——人们是这么尊称文咏卿那名英挺的爹爹的,因为她的爹娘虽独居于城外,但爹爹却在宇县从事教头工作,更为临近西北边关的军营训练军士,纵使大伙儿都不知道他打哪儿来,仅知道他是大营将军的救命恩人。

“文师娘”——人们是这么称呼她温柔婉约的娘亲的,因为军营里的军士们,都穿过她特意纳过鞋底的军靴,也吃过她亲手烹煮的家乡美食。

但十三年前,文教头因有要事必须紧急离去,因此特意恳请那名将军好友遣人每日去探望妻女一回,只受令的军士,在事发第二日如常前去探望时,见到的却是手紧握前胸衣裳倒地气绝身亡的文师娘,而文教头与文师娘的宝贝闺女及家中仆妇不知所踪。

闻讯的将军急赶至那小小院落后,立即派人调查,方知仆妇事发当日一早,便因家中有急事而告假离开,而他派出大队人马在附近寻找小女娃多日无果后,只得将文师娘葬于过往他们夫妇经常一起看夕阳的那座小山丘上,然后自责地等待着,只直至今日,依然未等到文教头回来责骂他。

由这座小山丘看夕阳,真的很美,美得文咏卿的眼眸模糊得都看不到任何事物了。

在那座小巧、肃穆,且明显多年来一直有人细心维护着的坟前,文咏卿无声泪流地跪了一整个下午,直至夜幕低垂,一直默默伴着她的皇甫骧才轻轻将她扶起,一同坐至一旁大石上。

“你已没有再护爷去湍州的必要了。”望着远方明月,皇甫骧和声说道,“打算直接回苏州吗?”

“我已答应了要救勾陈。况且在无任何人证、事证的情况下,我回苏州又能如何?”干涩着一日未进食的干裂嘴唇,文咏卿哑声说道,“但无论谁人阻挠,我都定会将爹爹的遗骨带来此处与娘合葬。”

“这里挺适合开个马场的。”环视着沐浴在月色下的那片广阔草原,皇甫骧又道,“对了,你认识任何一名已离开山庄的文家镖局老伙计吗?爷挺有兴趣去瞧瞧热闹的。”

“你不去湍州了?”愣了愣,文咏卿缓缓望向皇甫骧,因为他话中之意,似是要同她一道去找与她爹娘相关之人,理清多年前那场恩怨纠葛的前因后果。

“爷去湍州本只为找一个人,但那人,已离开湍州了。”皇甫骧望着天上点点繁星笑了笑,“天地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弄不好,爷在路上就遇上了也不一定。”

“谢谢……”尽管诧异向来看似漫无目的、随遇而安的皇甫骧竟会为一人如此千里迢迢,但领略到他柔软心意的文咏卿,眼眸又蒙胧了。

“爷的荣幸。”依然仰头望着繁星,皇甫骧笑得那样温柔。

许久许久之后,星空下才又再度传出人声——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丫头。”

“天生的厥心之疾……是不治之症吗?”

“听实话吗?”

“嗯。”

“时时刻刻都如同走在薄冰之上,稍一不慎便无力回天。寻常身怀此疾之人,成年已是不易,遑论成婚生子。”

“那我……”

“丫头,你绝对是上苍给予你爹娘的恩赐,或许时间短了些。但爷相信,在那段短暂的时光里,他们定比世间其他人更明白何谓珍惜,更懂得何谓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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