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下) 第三章
第十二章
总算,在除夕的前一天,徐家靖塞弩军回归了!
山寨内,所有兄弟相互击掌搭肩拍背,热泪模糊咧嘴大笑地抱成了一团。
“老典!”
“小冬,你也在?”
“哈哈哈,阿添,咱们兄弟总算又见面了!”
“这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广场中央,大筐大筐的馒头被提拎了出来,还有那铁牛早早就熬好了的一大锅一大锅酱香软女敕的卤牛肉和烧羊肉,连那两大锅酸白菜干蘑菇肉片汤底下又架起了新的炭火,热呼呼地翻腾着,酸香肉香蘑菇香飘散开来,叫人唾液直流……
靖塞弩军一下子就被拉回了昔年和徐帅在战场上过年的热闹暖心氛围,一个个高大汉子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感动地直吸鼻子。
他们可算“回家”了。
自半年前主子的死讯传遍天下以来,所有徐家军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犹如行屍走肉般悲伤而绝望麻木的过日子。
若非隐隐约约感觉到来自朝廷和新帝的打压,让他们骨子里的狼性和血气再度燃烧了起来,一心想着找出真相,为主子报仇……否则他们早就摘下这大楚军人的头衔,悲愤远走海外。
可现在知道主子还在人世,他们所有人都又“活转”过来了。
“胡哥,你太不仗义了,既然知道主子没死,怎么没早些捎信告诉我?”孟隼一扫平日的冷峻,气呼呼如小男孩般揍了胡鸠一拳。
胡鸠捂着胸口,喘咳了一声,面露纵容的苦笑。“阿隼轻些,你胡哥这把老骨头才堪堪养好,你要是拳重一些,只怕我又得劳烦主母帮我开药疗伤了。”
孟隼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紧张涩声追问:“你、你受伤了?”
他此话一出,这才发觉四周顿时气氛凝滞,十数名身着兽皮布衣的骑兵尽皆沉默了,眉眼间隐有哀色……
孟隼心一颤,喉头发紧。“怎么……不见其他骑兵兄弟们?”
“孙鹫背主,串通江陵府驻军,佯装有主子的下落,一夜坑杀我三千骑兵兄弟。”胡鸠闭上眼,嗓音瘖哑破碎。“三千兄弟……只逃出了二十人。”
话声甫落,周围一片长长的、苦痛的死寂……
弩兵中有人开始捂住了脸,而后痛苦地蹲下来撕心裂肺嚎哭了起来。
更多更多的靖塞弩军泪水决堤了……
“怎能这样狼心狗肺……那可都是我们徐家军的兄弟啊……”
“三千兄弟……三千骑兵……他们也下得去手?”
“报仇……我们一定要报仇!”
“孙鹫那个狗东西,老子要活撕了他!”
胡鸠勉强整理着伤怀之情,深吸一口气,露出欣慰骄傲的笑容道:“主子已经亲手制裁了他,为兄弟们报了大仇,还有,多亏有主母,我们这二十名重伤垂危的骑兵才能活起来,能继续追随主子。”
靖塞弩军们纷纷转头,满眼崇敬地望向始终静静负手伫立在上首,眉目透着温和喜悦看着众人兄弟团聚的主子,还有娇小含笑的年轻主母。
刚刚喜团圆的当儿,就听骑兵兄弟争相说着他们有了全天下最好的主母,说主母对他们如何如何的关怀,拿他们当哥哥弟弟甚至儿子的照顾,而主母在他们心中更是唯一能与主子相匹配的绝世好姑娘。
“多谢主子,多谢主母!”朴实豪迈热情的弩兵骑兵汉子们不约而同单膝下跪,抱拳欢然吼声如雷。
“众兄弟快快请起。”徐融卿微笑道,不自禁低头温柔看着害羞又乐呵呵的宋暖。“你们主母为你们张罗了好几天,就是想让兄弟们团聚之时可以吃好喝好……今日你们且放开怀抱痛快吃喝,莫辜负了你们主母的心意。”
“是呀,吃饱养好,日后有的是体力和精神把所有徐家军兄弟都找回来。想报仇雪恨,想出一口鸟气,想干点别的什么,都是来日方长!”宋暖豪气干云地扬臂高呼:“兄弟们!总之,咱们吃饱饭等着!”
看着娇小秀气却英气勃勃的年轻主母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宣告,靖塞弩军和骑兵们全部都热血激昂了起来,又是欢喜又是感动又是深深敬慕,一下子就接受,不不不,是一下子就“爱上”这样的主母了……
“好!主母说得好!”
“对对对,咱们得把自己养好了,养得雄壮威武,让主子和主母能如臂指使,指向谁,我们就去拿下谁、干掉谁!”
“没错,要让世人知道,我们徐家军不是受了冤只会白白屈死的傻蛋,也不是眼睁睁看着主帅受辱而不奋起反击的孬种脓包!”
“徐家军必胜!主帅必胜!”
“还有主母,主母好样儿的!”
广场上所有兄弟心潮澎湃、铿锵有力地爽快吼着,不但化悲愤为力量并且还为食欲……
徐融卿揉了揉眉心,又想笑又无奈。
有阿暖在,他的兵将们画风好似也有跑偏了的迹象……
不过,能让人在绝望的灰烬里重新开出充满希望的花苞……这就是阿暖啊!
“此生有你,幸甚。”他低下头,轻轻地对着她一笑。
宋暖仰望着他,小脸粉扑扑红绯绯,喜色盈盈。“我也是,所以以后我要对你更好,你也要对我更好对吧对吧?”
他被逗笑了,眸底温柔更浓。“对。”
☆☆☆
前户部尚书刘瑜被罚抄没家产,发还原籍,他和夫人膝下唯有一名年仅十四的独生子,本在京城太学院中读书,可刘尚书遭罢官,刘少爷自然也被太学除了名,跟着爹娘归乡。
自罢官被贬为庶民的那一日起,刘瑜瞬间像是老了十数岁,瘦骨嶙峋发苍苍,在儿子含泪搀扶下上了老旧的马车。
刘瑜的夫人在闻讯后便病倒了,刘瑜强忍着焦急悲痛,挣扎着遣散家奴世仆,唯留下一名多年忠心侍奉,坚持要护主回故里的老仆。
现在简陋的马车里刘夫人憔悴蜷卧在里间,刘瑜抱着包袱坐在里头,小心翼翼尽量别挤着了自家夫人。
刘少爷依然一身书卷气息,强自镇定也掩不住眉宇间的迷茫和惶惶然,依然乖巧地紧靠着驾车的老仆,一齐坐在硬邦邦的车辕上。
出了城门的那一刹那,刘少爷回首这座繁华风流遍地锦绣的大楚国都……他自小富贵安居的上京城,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洒衣襟。
为什么阿爹为国为民奔波劳苦了大半辈子,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为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大楚……
值得吗?
刘瑜的故乡在秦州,自京城需得横跨了大半个楚朝疆域方能抵达,几可说上千里之遥。
他们所有家产被抄没,最终还是老仆拿出攒了多年的棺材本才有回乡的路费,只是那二十几两银子若在乡间一家几口嚼吃用,三五年是不成问题的,可刘夫人病得极重,方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程,光是延医用药就已将银子耗用一尽。
这天深夜,他们在大雪中勉强寻到了一处废弃了的猎户小屋,老弱病残相扶持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涉雪而过,哆嗦着跌跌撞撞进了北风四漏的木屋里。
刘夫人已经面色青白人事不知,刘瑜看着也像是只剩下一口气,心急如焚的老仆和刘少爷好不容易生了火,可火堆微弱的暖意却怎么也暖和不了饥寒交迫又贫病交加的一家子,更驱散不了那始终笼罩包围着他们的深沉绝望。
刘瑜忽然笑了,他万分怜惜地轻抚了抚妻子憔悴的冰凉脸庞,“……夫人,当年为夫该听你的话,就在家乡做个帐房先生便好的。”
刘夫人气息微弱,极力睁开眼,眸里隐隐噙泪,却是温柔如故。“老爷……可我没有后悔……这一生……陪你吃糠咽菜过,也跟着你富贵荣华过……老爷无愧于大楚,无愧……于百姓……”
“夫人……”刘瑜泪流满面。
“我能陪着老爷至今……我……知足了……”刘夫人缓缓无力地闭上了眼,笑容在嘴角渐渐飘散。
“夫人……夫人……婉娘……”刘瑜抱紧爱妻,老泪纵横不能自已。“下辈子,我再不追求功名抱负,不管朝廷天下如何,咱们只顾好咱们的小家,男耕女织,清贫安乐度日……婉娘你说好不好?”
“娘怎么了?”刘少爷跌撞扑来,紧紧攥握着娘亲彷佛犹有余温的手……
可那手一动也不动……再也不会如往昔那般疼爱地模着他的额头,牵起他一同走到门口迎接阿爹下朝回家。
“娘——”
老仆在一旁掩面饮泣,只恨命运不公,昏君无德。
连老爷夫人这么好的良臣贤妇都落得如此下场,这大楚……该亡了!
破败的猎户小屋外,风雪狂狂呼啸,彷佛要压垮他们顶上最后一片遮风蔽雪之地。
刘瑜神情木然地拥着已无气息的妻子,一手环着哀哀痛哭的儿子,半晌后轻轻地道:“老姚,你带少爷走吧!”
“老爷?”老仆含泪愕然。
刘瑜低头爱怜地看着面色浮现青白死气的爱妻,“让我和夫人在这儿,我总要陪着她的,她一贯胆小,怕冷,怕鬼……性子那么温软,若黄泉路上叫旁的魂魄欺负了怎么办?”
“老爷……您别这样……夫人会希望您和少爷好好活下去的。”
刘瑜摇了摇头,“你带着言儿寻生路去,我亏欠夫人太多,我想追上去护着她……迟了,我怕便找不着她了。”
“爹……爹您也不要孩儿了吗?”刘少爷憔悴悲伤的脸庞陡然仰起,呜咽道:“孩儿不怕死,孩儿也要跟着您和娘……我们一家人去到哪里都要一起,爹您带上孩儿吧!”
“老爷,您舍得少爷吗?”老仆落泪,恳求道:“况且昏君无道,老爷今日一死,岂不遂了奸人的心?您得活着!活着亲眼看这昏君的下场……老奴不信苍天无眼,不信他这样的君王,还能稳坐龙椅多久!”
“不可妄议君上……”刘瑜一震。
老仆恨恨地抹去泪水,咬牙道:“老爷啊,您想想徐侯是怎么离奇『伤病而亡』的,还有被处处打压的徐家军……”
“老姚……”
“还有朝廷上那些个素来亲近徐侯的能臣良将……您不是每每叹息,皇上为着一己好恶,驱逐了多少真正能为大楚做实事的人,再这样下去只怕朝野生乱——”老仆忍久了,不吐不快。
刘瑜苦涩喃喃:“三州……眼下只怕已乱了。”
“老爷,所以您和少爷都得撑下去,也帮着把夫人未能过的日子一齐好好的过下去。”老仆沧桑目光里尽是清明。“看着朝廷,看着皇帝……究竟能落下什么好?”
他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下人,也向来尊敬自家老爷的忠君爱国还有满月复圣贤书,可是此时此刻,他倒觉得老爷是读书读傻了。
人活一世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本着良心,认真干活,求个吃饱穿暖,一家老小舒坦过日子吗?
皇帝都丧良心了,难不成这些好官排排儿跪死在他面前,他就能幡然悔悟?
呸!
刘瑜呆滞地看着老仆,心中酸涩苦辣如翻江倒海……
“老人家说得好!”
伴随着门板碎裂声,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陡然响起,刘瑜等人惊疑骇然地望向那一身宛若巨熊的兽皮高大男人,还有他身后同样打扮的数名精悍汉子。
“阁下何人?”刘瑜疲惫伤痛的目光霎时锐利警戒起来,手臂下意识将儿子推到自己身后。
老仆也努力抓起地面上看着最粗大的木柴,直指着他们。“你们……我家老爷已非官身,你们还想赶尽杀绝吗?”
“见过刘老。”为首的高大男人摘下厚厚的毡帽,露出古铜色英气勃勃的笑脸来。“在下长孙雁,奉主母之命,特来迎接刘老阖府回黑山相聚。”
刘瑜一愣。“长孙先生口中的主母……等等,长孙雁……老夫好似在哪听过先生之名。”
长孙雁一笑,忽地抢步上前,修长手指搭上了刘夫人的腕际——
这突如其来之举惹得刘瑜一家又惊又怒,方才褪去的防卫又复高涨而起!
“休得唐突!”
“放开我娘亲!”
就连老仆也气呼呼地要扑过来抡柴火打人,可很快就被精悍汉子们拦住了,只见长孙雁自怀中取出了一只碧莹莹的瓶子,倒出三枚绿豆大小的丹药,轻捏刘夫人下颚,迅速塞了进去。
长孙雁大手一扶一托,只听得微弱的咕嘟一声,已然气息全无的刘夫人居然能吞咽而下,刘瑜和刘少爷瞬间呆住了——
不敢置信的狂喜冲上了脑门,他们爷俩屏息着,目不转睛紧盯着面色灰白发青的刘夫人,心中满是深切颤抖的期盼。
他们盼着世上真有奇蹟……
长孙雁微微一笑,温和道:“标下离山前,主母便交代了我等皆须带上续命丹,幸而标下来得不算太迟,刘夫人刚刚力竭闭气断了生息,可心脉尚有一丝未绝,有主母的续命丹,刘夫人定然能转危为安。”
刘瑜嘴唇哆嗦着,满眼劫后余生的惊喜泪水,尤其在感觉到怀里的夫人胸口恢复了细弱的起伏。
虽然很微小,可却无比清晰地传递出了一抹残烛被风吹灭后,又重新挣扎焕发迸燃出的生机……
“多谢恩公救我夫人,刘某日后当效牛马之劳,余生愿供恩公驱策!”刘瑜激动地想磕头。
“小子谢恩公!”刘少爷已经跪下来,郑重万分地对长孙雁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长孙雁忙扶起。“公子切莫如此,刘老职掌户部多年,秉公无私且夙夜匪懈,劳苦功高乃大楚国之栋梁。刘夫人素有贤名,每年岁末周济贫苦施粥舍药,乃京中人人敬佩的诰命夫人……刘家于国于民皆有大功,本就不该受此苦熬糟践。”
刘少爷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感动。“恩公……”
“若说有恩,”长孙雁目光湛然有神,展颜一笑。“真正的恩公乃我家主公和主母,长孙却是愧不敢领的。”
长孙雁……长孙雁……
是他!
刘瑜紧拥着怀里失而复得的爱妻,仰望向长孙雁,饱受风霜摧折的疲顿面容刹那间亮了起来,失声惊叹:“歧州督护府的……长孙都督?”
“是,”他浓眉舒展飞扬。“也是徐侯麾下十八鹰卫之一的——长孙雁。”
刘瑜睁大了双眼。“你……那你口中的主公和主母……”
长孙雁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漫声道:“刘老和夫人、少爷及这位老人家随我回黑山,便见分晓。”
“难道……”刘瑜惊呆了,呼吸急促狂喜激动起来。
“主母说,过年了,该团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