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下) 第十章
三十八人中的几个头头甩开了紧迫盯人的看守官兵,又聚到了巨石暗影下——
今晚月色黑沉霜风刺骨,几人依然不敢低声交谈。
因为这样可怕的酷寒只要一张口,口中便能呵出团团白雾来,冰冷窜入心脾几可冻伤肺腑,也易引发克制不住的喘嗽,为免有一丝一毫动静声响传到夜间站哨的兵士耳中,所以他们继续使用徐家军独门的手势比划。
——我弄到了炸药。
——丙字号矿坑内的哨兵十尺一岗。
——我和兄弟们已经挖空了一处“暗道”。
——测试过吗?
——安全。
几人在黑暗中盯视着彼此熠熠生光的眼神……
————十五,上元节,卯时中动手。
——好!
而在此同时,远在五百里外的银州经略使府中,官鹊正送走了和自己密会的银州刺史魏大少爷。
官鹊回到书房中,长指轻轻点敲着檀木太师椅扶手,古铜色英气勃勃的脸庞透着一抹深思。
方才魏大少爷克制而隐隐亢奋的嗓音彷佛还在耳边——
“官兄,只要你能再收拢更多的徐家军于麾下,娘娘和二皇子、三皇子当为官兄记一大功。”
官鹊神色深沉晦暗不定,半晌后道:“……官某不背主,只要太后娘娘还在,我便不能坐视朝廷动乱。”
“那是自然。”魏大少爷笑叹。“皇后娘娘最敬佩赤胆忠心的徐家军,娘娘想保住的也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安危……两位皇子,身上一样流着一部分徐家的血脉,不是吗?”
“只要太后娘娘在,官某不会轻举妄动。”官鹊眸中幽光一闪。
魏大少爷听出了他的话中有话,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嘴角笑意越发上扬了。“愚弟明白,太后娘娘也是咱们大楚的定海神针啊,若太后娘娘在,绝不会允许皇上乱了嫡庶之分,皇后娘娘正因如此,方能安心。”
官鹊盯着魏大少爷,“若日后……银州、洪州、颜州此三地兵权,官某要尽收入手。我非信不过皇后娘娘,不过为求自保罢了,但官某终其一生,也绝不出北疆此三州地界,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魏大少爷眉心微微一抽,笑意里有一丝迟疑和勉强。“官兄,北疆此三州蛮荒艰困之地,有何可留恋?远不如江南富庶繁华、小桥流水,纸醉金迷——”
“不用。”官鹊淡淡道:“官某不贪心,北疆三州便好。”
魏大少爷转念一想,确实这三州也不是什么好地儿,还紧邻夏国,时不时边境战火迭起……纵然地幅辽阔,又怎及得上南方的丰饶富贵鼎盛?
“既然官兄偏爱此处,那这件大事儿就由愚弟斗胆作主了!”魏大少爷慷慨应允道:“娘娘和我父亲那儿,自有愚弟周旋,官兄尽可放心。”
官鹊便立时和魏大少爷立下字据,揿以官印私印为凭证。
“——无主之将,各谋前程。”他凝视着窗棂外落雪萧瑟,喃喃自语。“天经地义。”
只不过,他也需严防其他州县驻紮的徐家军兄弟们指责他是背骨逆反无义之徒。
若兄弟们能理解,能同气连枝,将来自然是富贵共享的好兄弟。
可假如冥顽不灵者……
官鹊虽名义上为受朝廷节制的经略使,可多年来却实质掌握着银州的军政民政两大权力,早已是杀伐果决、独断专行的银州之王。
他已经不再愿意屈居人之下……
“盛世为英豪,乱世为枭雄,当为真正大丈夫。”官鹊似笑非笑,眸底燃烧着无法遏止的野心。
然而他浑然未觉,自己轻敲扶手蹙眉思索的习惯,正下意识地仿效着他昔日之主——徐侯。
只不过徐侯沉思时凤眸透着犀利睿智,而他官鹊却是眼神阴鸷狠戾……
可旧主已逝,而活着的人,是会变的。
☆☆☆
正月十五,上元节,长野堡也喧腾欢快了起来。
戴着毡帽裹着狼皮熊皮袄子的堡民和边城守军们,人人笑容满面,洋溢着过节的欢悦。
一早城门开启,就有大批堡民和边民高高兴兴地进城赶集,骆驼、驴子们身上载着沉甸甸货物,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今晚长野堡也有灯会,虽然只是最简单粗豪的牛首灯、荷花灯、元宝灯等等,可架不住热闹啊!
只不过长野堡内后方数里外的矿场,却半点也寻不出过节的喜气。
流犯们依然不能休息,按规矩还是卯时初天刚蒙蒙亮时,就得轮班下矿坑干活儿,一人依然只分配了一块硬馍馍和一小牛皮袋的清水,供作一天的食用。
看管的兵士们想着其他边城守军都能舒舒服服的待在堡内,等着看今晚的灯会,可他们偏偏得在这儿跟这群半死不活的下等流犯耗着……
娘的!
兵士们越想越恼火,抽起流犯们的鞭子也越发地狠了,索性把最看不顺眼的徐家军都驱赶下了暗无天日、深不见底又曲折崎岖的矿坑内,只留下那些个平时肯巴结他们的流犯,在矿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搬运着生铁。
那三十八名一身傲骨的徐家军,数个月来便都是干着最苦最重最累的活,吃的却是最少最差的伙食,兵士们简直以折磨他们为乐。
“……一个个还以为自己仍是当年威名赫赫的徐家军,什么东西呢,呸!”
看管的兵士们轻蔑不屑地朝地上吐了口水,而后跷着二郎腿坐在岩石上,卷起了鞭子收在挂着刀的腰间,开始自怀中掏出炒得香喷喷的花生米,优闲地朝嘴里扔,边嚼着边和身旁的同袍扯皮吹牛说荤话。
卯时中,丙字号矿坑突然轰地一声震天巨响,刹那间地动山摇,乱石烟尘漫天漫地铺卷而来!
所有地面上的人全都被震懵了,跌撞翻倒在地,吓得屁滚尿流四处茫然,下一瞬,终于都会意过来了——
“塌坑了!”
“救命啊……”
“来人,快鸣警!快鸣警!”
就在所有人惊慌失措得像被热水泼溅而下的奔窜逃命蝼蚁,丙字号矿坑底下引爆炸药的徐家军,早就躲进了他们事前偷偷挖掘、也侦察过的坚硬安全暗道内。
他们用清水浸湿衣衫牢牢捆在口鼻间,双手紧紧抱着头,双膝蜷缩抵在胸前,极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形体,好躲避任何可能降临的碎石重击……
那炸药放的量和引爆的地点也是经过缜密计算的,炸药爆炸震塌了丙字号和乙字号两处矿坑连结之处,巧妙地形成了和地面阻绝开来的一道落石重重堆积遮蔽“厚墙”,却没有损害通往丁字号矿坑的另一条暗道。
穿过那条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着耳力和记忆力模索着气息混浊又潮湿黝黑的暗道石壁,小心翼翼地勉强通行前进。
丙字号矿坑和乙字号矿坑的崩塌,眼下定然为地面上的所有人——尤其是兵士们造成极大的恐惧和慌乱,他们害怕会再引起第二次坍塌,绝对会先离所有矿坑远远的,就算要救援或查看,也会等长野堡守军来援。
这一前一后的时间差,拖延下来就能给予他们两个多时辰以上的逃生时间,再加上所有守军的注意力都会聚集在丙字号、丁字号矿坑两处,要搜查至距离长野堡最远的甲字号矿坑……只怕都是一天一夜以后的事儿了。
况且,长野堡守军恐怕巴不得他们全部都死在了重石之下,如此一来还能向朝廷邀功。
待矿坑能重新挖掘开来再现天日时,最快也要半个月后。
——而半个月,足够他们逃往银州了。
☆☆☆
当周扬及其麾下千名卫所兵没有在预定的时间回到凤翔府时,凤翔府谭守备虽然大略知道周千户明面上剿匪外,或者还另有秘密任务。
这周千户的背景,可不是寻常人哪,谭守备是个老油条子,向来本着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的原则,深谙知道得越多可能死得越快的道理。
因此他发现周千户领着麾下千名卫所兵出了凤翔府,明知不合规矩,被其他卫所千户百户闲聊问起时,他也是打哈哈地含混过去了,直到——
周千户真的没有回来。
而且千名卫所兵也像是人间蒸发般,完全了无音讯。
过了正月,谭守备再也忍不住了,只得哆嗦着手执笔写下奏本,层层递上五军都督府,再由五军都督上呈兵部。
——当楚宣帝御案之上终于收到这份奏本的同时,徐融卿和宋暖正联袂伪装打扮,低调来到了离上京城八百里之遥的河南府。
河南府最负盛名,风流雅致的青楼是诗音阁和春波楼,可最为风骚热闹的却是下坊的“玉腰”和“艳馆”。
宋暖此番相中的便是专门招待商人、低等军官和小吏甚至贩夫走卒的玉腰、艳馆这两家妓院。
而徐融卿则是亲自来河南府侦察当今在眼下的州郡兵力部署。
“长生哥,我们这是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她笑咪咪地道。
徐融卿低头凝视着她,一贯地默默宠溺温柔。“嗯,阿暖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宋暖越发笑得眉眼弯弯,却也忍不住再三关心叮咛。“长生哥,你路上也千万仔细顾好自己的安危,要侦察之处想必都是布满重兵之地,你……你无论如何只要保全自己便好,好吗?”
“我答应你。”他模模她的头,深邃眼神透出一丝温暖笑意来。“定不会令你担心的。”
她脸蛋依恋地蹭了蹭他的大手。
“阿暖,你在河南府也一切小心,我让孟隼带着三百弩兵秘密分散开来暗中保护你,孟隼扮成你的长随——”
“还是兄长吧。”宋暖歪头娇憨憨一笑,“我一个小姑娘带着这么人高马大的长随,太显眼了,不如就扮作是我大哥,哥哥随着任性的妹妹,想逛青楼就逛青楼,想泡茶楼就泡茶楼,也挺合理的呀!”
徐融卿不由失笑,好性子地点点头。“那便扮兄长。”
不远处暗中贴身随扈着他俩的孟隼闻言高兴得差点在原地蹦上一蹦……
能扮作主母的兄长,能疼爱纵容着小妹妹爱干啥就干啥,把她宠到天上去,这件好差事说出去的话,所有徐家军兄弟肯定羡慕死他了,说不定还会趁机想要抢呢!
一向面色冷峻的孟隼此时此刻傻笑得像个二愣子。
宋暖依依不舍地目送乔装成落拓江湖客的徐融卿远去,伫立在山丘上这座亭子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背影时,这才叹了口气。
——她已经开始想长生哥了。
孟隼和数名在明面上作家丁装扮的弩兵兄弟,满眼关怀心疼地默默走上前来,几个人高马大的粗豪汉子挠着头,努力想着怎么安慰主母才好——
“主母……主子武功盖世……不会有危险的,他几天,不对,是很快就会回来了。”
“主母别担心,属下等人也会誓死保护好您,绝不叫您伤了一根头发。”孟隼嗓音也努力放柔了,好似怕稍稍大点儿声就会呵化、吓坏了这么小小一只软萌又招人疼的主母。
宋暖回过头,看着彪形大汉们一个个小小心心、略显笨拙却掩不住满面关切的模样,心下瞬间一暖,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感动又欢喜的笑容来。
“有兄弟们,我自然不担心。”她望着他们呵呵一笑,不忘真挚地叮嘱“不要动不动就誓死了,我们都要一起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呀,知道吗?”
孟隼和弩兵兄弟们俱是心头一热,眉开眼笑激昂热血地应道:“知道!”
宋暖也笑得更开心了,豪气顿生,对着众兄弟……呃,不对,是众兄长爽快地大大一挥手——
“哥哥们,走!妹妹请你们逛花楼去!”
“哎!”众兄长欢快轰然答应。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