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步步糕升 第一章 蝶舞若翩鸿
十年后。
年少时便承袭“武国公”头衔的裴彦雪而今已是承荣帝的股肱之臣。
他手握皇城司的兵力掌管锦京九门,说好听话,办事得力的武国公是帝王身边不可或缺的左右手,若把话说直白了,他其实就是承荣帝握在手中的一把利剑,帝王剑指之处他必赴汤蹈火。
裴彦雪并不在意承荣帝拿他当枪使,他是自愿成为那把剑且如鱼得水,反正什么脏活累活最终都要有人出手,食君之禄那便忠君之事。
冬日正午的天光照不进皇城司的地牢中,一名劲装皇城司卫离开刑囚室后,朝位在廊道另一端的小厅快步而去。
小厅内的摆设很是单调,就是卷宗多了些,大白天还得靠烛火照明。
此际裴彦雪落坐于长案后,案上摊开几张图纸与信条,他目光专注兀自斟酌着,任由那名年轻下属上报——
“禀国公爷,咱们那些好玩意儿还没使完一轮,那个北陵细作就熬不住了。”
裴彦雪双眉抬也未抬,淡淡问道:“把人给审死了?”
“是属下未能拿捏好力道,属下罪该万死。”那下属单膝跪地请罪。
裴彦雪语气仍淡淡的,“可有从细作口中撬出什么来?”
年轻下属两手抱拳,谨慎道:“事关朝中重臣,请国公爷容属下近身答话。”
裴彦雪低应一声表示允可。
对方遂起身走近两大步,微弯下上半身似要附耳言语,然而藏于袖中的利刃却倏地翻出,他猛地一击——可惜,未中!
裴彦雪根本早有防备,在对方动手之际一扳机括,座下的机关椅连人带椅往后疾退,可即使有所防范,对方挥落的那一记也如雷鸣般迅捷,机关椅后退时刀尖恰好削过他颈侧,带出的锋劲在脖颈上刮出一条沁红。
混入皇城司的刺客在一击未中后便杀招连连,但裴彦雪空手接招拆招尚游刃有余,十余招过后,刺客明白讨不到好处就心生退意,手中攻势不停,身躯却骤然往外飞退。
“想得美!”
“岂能由你来去自如?”
“给老子留下!”
只是刺客才退出地牢内的小厅,立时遭一干货真价实的皇城司卫士们埋伏。
都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刺客内心已生畏惧,忽又逢众多好手围攻,进退无路之下很快便被活逮。
裴彦雪从容步出小厅,幽冥般的微光令这整座地牢倍显阴森。
无须等他发话,皇城司卫士们在确定逮住目标物后迅速燃起照明,幽暗的四周一下子明亮起来。
被压制着单膝跪地的刺客正瑟瑟发颤,眉宇间隐约透露出什么,为防刺客吞药自尽,经验老道的皇城司卫士已强行把一小块硬木头塞进他口中。
“头儿,果然如您所料,那个落网的北陵细作拿来当饵比什么都好使,咱们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什么“武国公”、“国公爷”的称号到了皇城司众汉子口中就落得“头儿”一词,单纯以武力和办事能耐论输赢,谁能折服这一干出身民间甚至是出身绿林草莽的人,谁就是皇城司的头儿。
属下高声嚷嚷,裴彦雪望着刺客那张脸,双目陡地细瞇,徐声下令,“把那一身玄色的卫士服给我扒了。”
“是!”众人领命,有人负责按住刺客双手双脚,一人跨骑在刺客腰月复上,打算将人扒个精光。
刺客奋力扭动四肢和身躯,喉中不住发出模糊的呜咽和低吼,但无论如何挣扎,逃不掉就是逃不掉。
“臭小子,老子看你往哪儿逃?竟敢假扮咱们皇城司卫士行凶,这会儿有你好看!”咬牙切齿,两手朝着目标物又拉又扯。
一旁有个年轻卫士解气般喊道:“对!就得把他月兑光光倒吊起来,看他还敢如何嚣张猖狂?”
可突然间——
“呃……”
“等等!”
“这是……肚兜?”
在把刺客上衣扒开之后,发现刺客竟然是……女儿身!
皇城司的一众汉子全都看傻了眼,但其中并不包括裴彦雪,他似乎早有怀疑,此际不过是印证他的猜测罢了。
他徐步朝刺客走去,出手就撕掉那一张薄薄的人造面皮,再一把挥散对方的男款发髻,当如云的发丝散下,明显是女子无误,瞧着约莫二十五、六,模样生得还算俏丽。
“头儿,咱……咱认得她。”一名皇城司卫士愣了半晌后讷讷道出。
剎那间,在场所有目光全“飕飕飕”地扫向出声之人。
“老段你认得她?在哪儿见过此人?别告诉我她是你老相好啊!”跨骑在刺客身上的汉子进退失据,黝黑面容正隐隐抽搐。
年近三十的老段眉间陡拧,面皮有些发红,连忙驳道:“才不是什么、什么老相好。前些时候锦京出现专门锁定高门贵户里银库的大盗,咱们皇城司那时候联合地方巡捕房查案,一查查到天玉楼那儿去,我就是在天玉楼内见过她的,她可是天玉楼内技巧最高超的琴师。”
天玉楼是锦京的秦楼楚馆中最为高端的存在,明明是风尘之所却流淌着风流文雅的气息,寻常百姓就算口袋里有满满银钱也难以轻易被迎进。
“老段你这大老粗还能进天玉楼?把俺的脑袋瓜拧下俺都不信!”某名同样是大老粗等级的皇城司卫士忿忿叫嚣嚷嚷着。
老段红着糙脸吼回去,“就说是查案啊!咱们皇城司查案谁敢阻拦?当然就……就一冲到底,趁机多看多听多闻闻。”
闻言,大伙儿你瞧着我、我觑着你,一下子都明白了,全都心照不宣地笑开。
“那是那是,若非查案,咱们如何堂而皇之进天玉楼?”
“听说欲进天玉楼要先对上门边的对联,对不上就别想越雷池半步。呵呵呵,所以咱们这一伙只能来狠的,真想耍文腔,就是手无缚鸡之力那一批酸腐文人们的事啰。”
哄堂大笑过后,一名属下留意到裴彦雪流露出的奇异面色,不禁出声询问,“头儿,可是有什么想法?”
小厅内倏地恢复寂静,皇城司众汉子纷纷将目光投向自家老大。
裴彦雪薄唇勾笑,蓦地起脚将散落在地的一件破衣踢向那名刺客,掩盖对方出来的肌肤。
“技巧最高超的琴师自然只有天玉楼内最最火红的姑娘才够资格使用。”裴彦雪缓声道,静静欣赏刺客眉眸间浮现的惊惧,“顺藤模瓜事半功倍,咱们皇城司何乐不为?”
大小卫士们闻言先是一阵发怔,几个机灵的很快便反应过来,有年轻汉子禁不住兴奋嚷道:“头儿头儿,如此说来,咱们这是要直搅黑龙,光明正大进天玉楼吗?属下绝对誓死追随啊——”话还没说完,后脑杓被身旁的前辈们连手狠狠打了三、四记。
前辈们骂声连连——
“是直捣黄龙!哪来的黑龙?你倒是给说说?”
“黄龙、黑龙都分不清楚,还想着被美人儿迎进天玉楼里风流快活吗?”另一名卫士叹气道:“有再多俸禄都进不了的销金窟,到底是咱们皇城司卫士悲哀,还是天玉楼内的窑姐儿可怜?”
“那么这一次……”裴彦雪浅浅露笑,眸底闪着烁光,“大伙儿全都进天玉楼逛逛吧。”
哇啊,国公爷这回是要微服出巡……呃,不,是假公济私进美人窝逍遥……呸呸呸!是深入敌营、以身伺虎!毕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呜……他们家头儿可真是一条汉子。
众人内心澎湃,感动到峻庞通红,好几双瞳仁还跟着发颤,兴奋到发颤。
“诺。”皇城司卫士异口同声,躬身作礼,奋力管住嘴角,总不好笑得太充满期待。
腊月初八。
华丽的大红灯笼初点上,天玉楼内便已迎来满楼的寻欢客。
但这些寻欢客们的身分有些特别,带头之人是当朝武国公兼皇城司指挥使裴彦雪,领着一干在皇城司当差的大小汉子直接来闯天玉楼的大门。
天玉楼的鸨母红玉霄根本拦不住也没有理由能挡下皇城司这一大票汉子,毕竟他们一身常服且未带佩刀,裴彦雪更是华衣狐裘、珠冠锦靴,姿态闲适非常,明摆着就是国公爷闲钱太多、遂领着手底下的“孩子们”上青楼来放松放松的。
试问,这群人“单纯”上青楼寻欢作乐,国公爷还顺畅地对上楼里在腊八节这一晚释出的对联,她还能怎么拦人?
皇城司卫士们上青楼?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在风尘中打滚三十余年的红玉霄哪会相信今晚“霸楼”的一票皇城司汉子真是来寻姑娘作乐的。
但,她不信又能如何?
一来形势比人强,若论权势,天玉楼背后的势力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同皇城司硬拚狠杠。
说白了,裴彦雪这一招完完全全是仗势欺人,偏偏站得住脚又拿捏得了人,令天玉楼上上下下只能敞开大门迎客入楼,还得卖笑卖艺讨一众皇城司爪牙欢心。
“武国公就是冲着妳来,这活儿非接不可,妳罩子放亮些,万万不能搞砸。”
红玉霄徐娘半老的脸容异常严肃,搅得眼前的女儿家一颗心怦怦作响,玉颜苍白。
她对着娇美姑娘家道:“那武国公带着属下闯进咱们天玉楼,劈头就问楼里最红的姑娘是谁,咱想瞒也瞒不住,毕竟羽衣妳刚夺下今年锦京花中状元的头衔,琴棋书画诗酒花是样样拿手,我的好女儿啊……如今妳是如何也避不开眼下这关了。”
红玉霄口中喊着的好女儿花名金羽衣,锦京的新科花魁。
夺得今年花魁头衔的十八岁姑娘此时听了红玉霄这恨恨哀号内心并没有太多纠结,既然落入风尘,有人冲着她来,若非贪图她待价而沽的处子之身,便是真想见上她一面博得花魁青睐,可若以上皆非的话,那事情确实就棘手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今晚皇城司一票汉子倾巢而出“霸占”天玉楼,依旧是在查案?
“嬷嬷,秦姑姑前两日说是出门办事,到如今尚未返回,秦姑姑她是专为羽衣的九旋舞鼓琴的琴师,这回却无端端连着两日未陪我练舞,她从来不曾这样的……秦姑姑她那日出门究竟为了何事?”金羽衣抿抿唇略顿一下,道:“今日武国公领着一票手下霸了天玉楼,莫不是与秦姑姑的连日未归有关?”
红玉霄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同金羽衣交个底比较妥当,毕竟麻烦事都逼到眼前来了,再隐瞒不说着实无益,于是她压低嗓声,飞快地将秦姑姑当日出门欲办之事道明,并推敲事情可能的结果。
这么一听,金羽衣终于明白过来,玉颜变得更加雪白。
她一双眸子漫开雾气,带出几分空灵之美,默了几息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咱们在东黎的一枚暗桩落入武国公手中,原以为上头的人会设法营救,结果却是遣人混入皇城司地牢行暗杀之举,先将沦为阶下囚的自己人灭口,然后再寻机刺杀武国公吗?”她咬咬唇瓣,叹息般低语,“如今秦姑姑没能回来,可还能活命?”
中原的广土大陆上,东黎、南雍、西萨、北陵四国分庭抗礼,四个邦国之间以大河、高山、雪原、纵谷为天然国界,原可各据一方彼此安好,但人性诡谲,人心难测,国与国之间的形势更是此消彼长。
各国君王暗中培养暗卫、杀手与细作,四国互相渗透潜入,而这一座位在东黎锦京一等销金窟天玉楼,便是北陵杀手与细作们在异邦的“分舵”。
不过对于金羽衣而言,自身究竟是北陵人抑或是东黎百姓,说句老实话,如今已一十八岁的她依然无法往心底定锚。
她的出身在世人眼中并不光彩。
她亲娘当年亦是天玉楼的花魁,后与东黎某世家风流子弟陷入热恋有了首尾,那名贵族子弟在得知娘怀上孩子后便丢下一笔银两果断将其舍去,但娘并未将胎儿打掉,而是选择诞下孩儿,这才有了她金羽衣的存在。
然而,她对于自身的存在总有着无数迷惑,尽管娘亲费尽心思想给她一个寻常女儿家的活法,奈何天不从人愿,娘亲后来生了场大病,这一病就病了大半年,之后不得不将年幼的她卖给红玉霄,以求母女俩有个遮风避雨之处和混个三餐温饱。
她自小就生长在天玉楼中,彷佛摆月兑不掉命运的操弄,她学什么都快,甚至青出于蓝,比起当年全盛时期的娘亲还要出色,在舞艺上更是独占鳌头,放眼整座锦京应无人能出其右。
有着北陵细作此秘密身分的红玉霄将她吸收入组织,组织名为“百花杀”,首领大人名号“菊墨”,菊墨大人所统领的百花杀仅听从北陵君上之号令,直接由北陵帝王掌握。
金羽衣自幼入组织,一开始懵懵懂懂,后来却不得不老实依附,因为娘亲的病越发沉重,百花杀将她的娘亲接走治病,所需的药材中有一味药颇为珍稀,凭她自身之力难以入手,只能靠组织供应。
所以她生长在东黎,出身风尘,却为北陵的暗杀组织做事。
她虽是百花杀中的一员却非杀手,而是替杀手们在行事之前打探风声、搜罗消息的细作。
而今她一十八岁了,娘亲犹落在组织手中,只是以往她每隔半年还能与娘亲见上一面、聊上大半天,近两年却如何也见不着了。
后来听红玉霄说,她娘亲被送上北陵的雪原圣山将养,说那座圣山是北陵的信仰中心,是北陵天子祭天之地,山上汇集的天地灵气不仅能净化人心更能涤除的病痛……然后她就收到来自娘亲的亲笔信,每个月都有一封,娘亲在信中报平安,令她即便迷惘自身的存在也能义无反顾走下去。
这一边,红玉霄那张脂粉过浓的脸皱了皱,眼角与嘴角的细纹尽现,她语气刻薄地答道:“既然身为组织一员就别想着能善终,咱们的人落入东黎皇城司手中,妳秦姑姑出马将其了结那是她的本分,如今连她也出事,还牵连到咱们天玉楼来,这就太教人着恼了。”
闻言,金羽衣胸中微窒,早明白组织中无情分,但要她同红玉霄一般冷情冷性实也太过为难。
她试着调息缓下心绪,对着立在身前的大铜镜很快理好衣衫。
镜中的妙龄女子面色略显苍白,她探指掐了掐双颊,又将唇瓣上的胭脂抿得更均匀嫣红。
眸光在镜中与红玉霄的视线对上,她低声坚定道:“如今麻烦找上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得了武国公指名,那羽衣只得会会贵客了,至于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羽衣心里清楚得很,还请妈妈安心。”此话一出,颇有几分拿自身作祭的意思。
“妳一向乖巧,能明白自个儿的本分那是再好不过。”红玉霄伸手帮她调整头饰,动作很是温柔,神情却犀利冷酷,“夺得花魁美名,接下来就是妳的初夜拍卖,对妳感兴趣的男人是越多越好,这些年妳在天玉楼里学的活儿多了去,总有一、两项绝活能使在武国公身上吧?且瞧瞧能否引起武国公的兴趣,甚至将他纳为裙下之臣,如此才不负咱的一片苦心,当然了……也不辜负妳家娘亲的日夜期待,期待与妳再次团聚。”
金羽衣倏地抬首望住红玉霄,气息略紊,紧声问:“妈妈的意思是说,只要羽衣能吸引武国公的目光,那、那就能与娘亲见上面、说上话,是吗?”
红玉霄精心勾勒的柳眉微微一挑,嘴角轻扬,“只要妳尽心尽力为百花杀办事,妳娘亲自然等着妳去相见。”
天玉楼花魁娘子的拢月水榭独立于楼外,与天玉楼隔着一道人造溪流,需得经过一座琉璃灯园再跨过一道拱桥方能抵达。
今夜金羽衣迎贵客入水榭,一开始便秉着使出浑身解数迷惑对方的心态,这样的活儿她使起来如臂使指,毕竟在青楼中度过这一十八年,风花雪月必备的技能她了然于心,是时候好好在男人身上“炮制”一番。
但……好难。
生于锦京,长于锦京,她自是耳闻过关于裴彦雪的许多事迹,却直到今夜今时才得以近距离与他打上照面。
男子面庞英俊,目似天边寒星,一袭暗红锦袍衬得他容色如玉、发若流墨,他的目光大刺刺落在她脸上、身上,不是寻欢客看见她时惯有的兴然和兴奋,而是带着评估和刺探,且丝毫不加掩饰。
他有意扰乱她,像等着她自乱阵脚。
金羽衣与他四目相交的一瞬间,乍起的寒颤窜上背脊,爬满整片后颈和头皮。
她发现裴彦雪的出现彷佛是命中的一抹重彩,未知福祸,令她困守在天玉楼中的年华有了晕眩般的波荡。
所以是要持续困守,抑或是奋起一搏?
她选择了后者。
“今夜幸与君会,奴为君舞。”轻柔细语,对着一手支颐闲适而坐的大贵客盈盈拜下,金羽衣将面容表情掌控得宜,浅浅笑意带出三分暖意七分疏离,空灵唯美能动圣人凡心。
她没再看向他,水榭中的迎客阁成为她独舞之地。
三面垂帘皆大方敞开,帘外的天玉楼座落在水岸边,夜月皎洁映出游船如织,也映得星光如海。
坐在迎客阁垂帘后的乐师们蓦地奏起舞曲,鼓琴吹笙,金羽衣一身锦翠华衫如蝶展翅,足下却若雪泥鸿爪,一个错眼便是九转漾空、雁回南北。这是她独创的九旋舞,旋舞一起足尖宛若离地,而身似蝶舞又若翩鸿,夺得锦京花魁但凭此技,论舞,她亦独占鳌头。
她舞得忘我,她似化成蝶、化成雀鸟春燕,也化成飞鸿大鹰,直到一声声“咄、咄、咄”的声响忽轻忽重地侵入乐师们的奏乐中,明摆着扰乱一切。
眼角眸光一瞄,原来是大贵客有意刁难,他斜倚靠椅盘腿而坐的姿态依然闲散,原本支颐的手却捻起一根象牙筷,一下下敲在矮几边角。
他敲的恣意,可其实每一下皆刻意击在点上,把流畅谐和的乐曲敲得“柔肠寸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但无妨的,金羽衣将杂念屏除,脑中自有音律流淌,足下舞得更狂,绣襬旋成蝶翅,微身化作游龙,脑子里模糊想着,她周身上下能拿出来迷惑他的,怕也仅是这一身柔女敕曼妙的身躯与独创之舞吧……
她要男人的目眩神迷,要他的甘心臣服,要他的神魂俱颤以及无限痴迷,她还要他对她……脑中浮想联翩,却不忘脚步动作,意识到自己舞错了,她连忙回神,才拉回踏错的小半步,左脚脚踝却骤然一麻,心头陡凛——她要摔了!
见足下失控,身子失衡,就要趴倒在光洁地板上时,金羽衣死死抑住嗓声,却不能隔绝帘后的乐师们发出的惊呼声传入耳中。
眼看自个儿就要出丑了,她却无能为力,只能尽量护好脑袋瓜和脸蛋,不能摔昏过去更不能摔伤脸容。
结果她的身子在离地不到半臂之距时被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稳稳拉住!
定睛去瞧,发现她腰间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布,那布料越看越觉眼熟……竟是水榭中的一方垂帘,而布料的另一端就在裴彦雪手中。
这会儿金羽衣算是看懂了,男人先是故意打乱节奏乱她舞步,见她舞步坚定便偷使暗器,害她出事,见她实在无法自救了就扯掉水榭的垂帘捆住她的腰身。
他先作恶再施恩,颇有玩弄和探究的意图,可她敢怒不敢言。
“姑娘啊……”
“呼……没摔着就好,没摔着就是老天保佑!”
“万不能伤了脸蛋啊!”
“不只是脸蛋,伤了脚那才是大祸,万幸啊万幸。”
乐师们此刻哪还能维持定静,不是拍胸脯定神魂便是猛喘大气,几位与金羽衣合作久了颇有些交情,此刻想上前关切却又踌躇着,因为今晚的大贵客武国公把姑娘家“捞”住后似乎没打算放手。
裴彦雪不仅没打算放手,还一寸寸收拢手中的布条。
这一边,金羽衣才觉身子被扯正、双足似也踏稳了,纤腰又是一紧。
她被男人手中的布条扯着往前带,一步、两步、三步……到第四步的时候,她干脆轻呼一声接着顺势扑倒在光洁地板上,抬起脸蛋,一副柔弱惹人怜的模样望向始作俑者。
这男人究竟意欲为何?她内心暗暗咬牙。
尽管闹出不小的动静,裴彦雪从头到尾仍一派闲适,坐在摆满美食和佳酿的长几后,匍匐在地的女子一抬睫,迎上他的视线。
“听闻天玉楼的羽衣姑娘能歌善舞,才华洋溢,当日锦京斗花魁,名花盛艳各有千秋,羽衣姑娘便是以自创的九旋舞一举夺下这花中状元的美号名动京畿。”裴彦雪终于开了金口,语调慢条斯理,微翘的嘴角似笑非笑。
他略略一顿,嘴上那抹轻弧忽染冷意,又道:“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今夜与羽衣姑娘一见倒是见面不如闻名,这九旋舞该是姑娘最最拿手,眼下却舞得七零八落,莫非没了使得惯的琴师,花魁娘子就使不出绝佳舞艺了?”
金羽衣心头一凛,想来秦姑姑不仅失手被逮,还被皇城司的人马挖出了蛛丝马迹,要不然裴彦雪今晚不会率众霸了天玉楼。
她一双眸子瞬也不瞬,不确定恐惧之色有无涌染眉眼,唯一确定的是……此时此刻的她胆颤心惊、股栗不已,要她起身接着再舞是绝无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