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 第九章
翌日,包山海锲而不舍,依然带了三名西国客人来拜访百草庄。
大厅里早已燃起两盆香料,幽淡清香飘散四处。说也奇怪,明明是清淡无比的味道,却能盖过西国人身上所涂抹的浓烈异香。
元归以主人身份介绍京城来的“香料商人”,让大家彼此认识。
“在下田玉龙,京城人氏,做的就是香料营生,是相思的未婚夫。”穆匀珑再次自我介绍,完全不隐晦他和相思的关系。
“包老板。”郁相思坐在他身边,淡淡地跟包山海点个头。
“郁家女女圭女圭也当起元老爷的座上客了啊?”包山海语气轻蔑,根本不屑理会她,一双三角眼只是盯住突然冒出来的贵公子。
“你是京城开哪家商行?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
“我新开张的。”
“新开张?”包山海又哼了一声,下足马威。“京城聚芳堂的张老板没教你规矩吗?要买元老爷这里的香料,得先到巴州找我包老板。”
“既然包老板和张老板可以订出贩香的规矩,我也可以。”穆匀珑自有他说话的气势,不必大声和恼怒,就足以压下包山海的嚣张气焰。
“你凭什么?”包山海摆足了派头。“你有门路吗?你若要进名贵的檀香、侞香,没药,还得经过我包老板认识伊西邦国来的贵客。”
“那就请包老板介绍了。”穆匀珑微笑望向对座的西国人。
“你!”包山海没料到这小子竟然顺水推舟。
“呵呵,我来介绍,呃,这位是费、废、吠……”元是本想打圆场,舌头却是打了结,记不起那拗门的名字。
坐在对座的两个西国男子似乎听得懂中原话,始终聚精会神凝听他们的对话,红发姑娘则是好奇地睁着大眼,直瞧郁相思的脸蛋。
“田老板你好。”黑发男子站了起来,双手抱揖,行了中原的礼数。
“我的名字是狄雅哥,我负责传译。这位是我们的老板费南多大爷,这是伊莎贝拉大小姐。”
他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轮廓较那对父女来得深刻突出,肤色也较为黝黑,他的中原话虽略带腔调,但已经是标准得令人咋舌了。
“几位远道而来,幸会幸会。”穆匀珑抱拳回揖。
费南多两撇八字棕胡,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朝穆匀珑点个头,显然不当他一回事。
伊莎贝拉笑咪咪地捧着下巴,将目标转向眼前的俊美男子。
“天穆国男人,好!”
“伊莎贝拉!”费南多低叱她一声,再向狄雅哥咕噜噜说了几句。
“元老爷。”狄雅哥立刻进入正题。“昨天我们费南多大爷说得很清楚,你卖我们六万斤香芷,我们给你六袋银币,如果你嫌少,我们可以再加一袋。”
“请问一袋银币有多少两银子?我们能先瞧瞧吗?”穆匀珑问道。
“这是费大爷和元老爷谈生意,轮不到你插嘴!”包山海怒道。
“对哦,我都忘了问。”元归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今天请“田玉龙”在座,目的就是要让他插嘴提醒。“袋子有大有小,钱币有轻有重,我得了解清楚,这才能做生意。”
当!费南多丢出一枚银币到桌上,只见银光一闪,银币还没躺稳,狄雅哥便拿起来,交到元归手上。
“我只懂香药草,不懂银子。”元是扳了扳银币,递了出去。“田大爷,你帮我瞧瞧/”
“好。”
“这是我们伊西邦国的银币。”狄雅哥解释道:“一只羊皮袋,放有一百枚银币。”
银币一面浮凸西国文字,另一面侧是一个人头。穆匀珑反复瞧着,再以指头触模,又掂了掂重量,所有的人皆屏气凝神注视着他的动作。
他终于抬起眼,气定神闲地道:“你们的银币无法流通天穆国,除非元老爷有收藏银币的癖好。否则他要换口饭吃的话,也只能熔掉重铸。这银币约有半两重,看似颇有份量,却不是纯银成色,而是搀了铜、镍、锡的要质;若再上熔铸过程中的火耗,元老爷实际得到的银子,恐怕只有二、三钱,一袋银所得也不过二、三十两而已。”他的语气转为严正,告诉对方道:“鼎鼎大名的百草山香芷竟然以一万斤三十两银子贱卖到西国去,莫不教人看轻了我天穆国的好香草了。”
“那么,请问元老爷打算出多少钱?”狄雅哥问道。
元归瞧了“田大爷”一眼,穆匀珑笑答道貌岸然:“不是钱的问题。”
“当然不是钱的问题了,我看你什么都不懂!”包山海马上反驳。
“我们这是和伊西邦国互为贸易,我们卖便宜些,他们也能以较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檀香,这叫互惠!”
“是吗?”穆匀珑抬了眉。“互惠到的恐怕是两边买卖的商人,而不是种香草的农户吧?”
“若非我们从中引介买卖,农户还卖什么?”包山海冷笑。
“费南多大爷从海外来,包老板你寻找买卖商机,商人负担风险,在百姓需求和价格考虑之下,你当然可以赚上应有的可观利润,可是——你若以某些方式影响其它人的生计,甚至是和其它香料商躁控整个市场,这其中问题可就大了。”
“女女圭女圭倒是跟你说了不少事啊。”包山海也不怕他来说,哼了一声。“要怎么做买卖,各凭本事。”
“这方面以后自然有官府查办,用不着我多嘴。”穆匀珑也不想跟个小人浪费口舌,而是直接面向对方的主要角色,俊脸保持友善的微笑。“费南多大爷,我们说了这么一会儿的话了,请喝茶。”
伊莎贝拉看到穆匀珑举起茶杯的动作,立即伸手去拿几上的茶杯,却被费南多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帕帕!”听提出这声叫喊十分不满。
“伊莎贝拉小姐。”狄雅哥拿起随身携带的皮水壶给她。
“伊莎贝拉。”郁相思微笑呼唤她,朝她举杯,再拿到鼻边闻了闻,现出陶然的表情。“这茶很香的,你死我喝了。”
“呵!”伊莎贝拉挡掉狄雅哥的皮水壶,举杯一饮而尽,随即眉开眼笑,拿手背抹了嘴唇上的湿渍,开心地笑道貌岸然:“香!”
“很香喔,再喝一杯。”郁相思起身,从站在后边服侍的仆役手里拿过茶壶,走到伊莎贝拉座前,准备亲自为她再倒一盏茶。
“不用,谢谢。”狄雅哥立即拿手盖信伊莎贝拉的茶杯。
伊莎贝拉跳了起来,挺着大胸部叽哩咕噜说了两句,逼得狄雅哥不得不退后一步,接着她递出茶杯,向郁相思扯出灿烂的笑容道:“喝。”
碰!费南多用力拍下桌子。他说了些什么,没人听得懂,但父亲教训女儿的模样四海皆然,只见费南多脸色铁青,伊莎贝拉则嘟起一张小嘴,模样十分委屈。
说了几句,费南多指向门外,很明显地,他正在赶他女儿出去。
伊莎贝位哼哼衔唧,跺了脚,拉起郁相思的手,转身就走。
“咦?”郁相思倒是不惊慌,才回头跟穆匀珑四目相接,就被高大强壮的伊莎贝拉给拉走了。
穆匀珑依然勾着淡然的微笑,姿势不变,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以向来自恃的定力将自己钉在座位上,紧紧捏住掌心里的银币/
包山海却是紧张地站起,眼珠子猛转,一下子看穆匀珑,一下子看门外,马上认定主要威胁来自于姓田的,于是赶紧唤来随从。
“你们两个,快跟住伊大小姐,别让郁家女女圭女圭作怪!”
大厅成了男人的战场,穆匀珑放下捏得差点变形的银币,搁在桌上。
“费南多,你为什么不敢喝百草庄的香芷茶?怕有毒吗?”大爷两字省了。
“请田大爷不要误会。”狄雅哥代答道:“费南多大爷喝不惯你们的茶,自己带茶水。”
“哦?你们要买香芷,却不敢喝香芷叶和香芷根所调制出来的茶?”
“你怎么强迫人家喝茶?”包山海怒道/
“我看,费南多连香芷有什么功用都不知道吧?”
“我们当然知道。”狄雅哥道:“香芷可以入药,也可调香。”
“入什么药?调什么香?”穆匀珑继续质问道:“你们来到天穆国,却将这里视为蛮夷瘴疠之地,身上涂了厚厚的香料,以为这样就可以百毒不侵吗?”
“这里我们的习惯。”费南多说话了。
“可惜呀。香为好物,你做买卖的,竟不懂香。”穆匀珑一叹。
“买卖,这边,那边。”费南多比了手势。
“没错,做买卖就是将货物从这边搬到那边。你们伊西邦国的商人航递四海,田某好生佩服,这点我天穆国望尘莫及。不过呢,我还要请伊西邦国的客人明白,天穆国不是迦各罗国。”
“跟迦各罗国又有什么关系?”包山海觉得这小子简直不可理喻。“元老爷,我们是跟你谈生意,你叫他出去!”
“这……没必要吧。”元归听得津津有味。“我也想知道田大爷说迦各罗国的事,那好像是南洋的一个小国,出产的肉豆蔻很有名。”
“元老爷。”穆匀珑笑问道:“你可知迦各罗国的肉豆蔻买卖,全让伊西邦人给包了?”
费南多神情一凛,中狄雅哥做个眼色。
“该不会出是给他们几袋银子,然后便宜卖了吧?”元归听出了端倪,惊讶地道:“田大爷你去过迦各罗国?”
“不不,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要做生意,当然得四处探听探听了。”穆匀珑当然不说破,这则消息来自于赵鼎善辛辛苦苦乔装搬运苦力,从海州港口打探而来的。
“迦各罗已是我伊西邦国的属地,归伊西邦女皇帝管辖。”狄雅哥也不再隐瞒,以极为正式的口气宣示。
“半年前,大概你们也是以这种贱买方式,向迦各罗国所买肉豆蔻,他们不从,你们竟然出兵强占迦各罗,这行径跟强盗有什么两样?”
“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狄雅哥口气也硬了。
“你的中原话学得真好。”穆匀珑转而直视费南多。“所谓敬酒,那是双方在和好气氛下所喝的酒,一切好谈;可你们打一开始就以以大欺小的姿态出现,軟的不成,就来硬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费南多,你这趟就是刻意进来探路,瞧瞧要怎样掠夺我天穆国的物产吧?”
“我是商人,我做买卖。”费南多保持一张紧绷的脸孔。
“若是做买卖,我们当然欢迎了,两国之间货物交流,互补有无,对大家都是好事。可是——”穆匀珑一顿,加强语气道:“做生意不是你想要就要,要不到就用强的。我天穆国地大物博,有朝廷、有皇帝、有军队、有规矩,你踏上这块土地,还得遵循我们的道理。”
“难道你们朝廷不喜欢和外国人做生意?”狄雅哥问道。
“不,朝廷怎会断绝商机呢?相反地,朝廷一定乐意见到这等有益天下经济之事,只要你们本分做生意,朝廷还会保障你们在天穆国境内的行商安全和应有的权益。”
费南多冷眼直瞧穆匀珑,再将狄雅哥唤到身边,两人以西国话低声交谈。
“你噜哩噜说一堆屁事!”包山海早就想插话了,怒道:“要是你惹火费南多大爷,他生气了,就断了我们波斯来的侞香和没药。”
“没关系,我们可以从波罗国进货,那儿离波斯近,价钱应该还要便宜些。”穆匀珑不慌不忙地道。
“哈哈!大笑话!”包山海笑得很大声。“海上就这么几艘船来来去去,你有本事去建几艘大船?再等几年吧。”
“我走西南香路。”
“哈哈哈!”又是更大的耻笑声。“什么路?那边只有下雪的大山和结冰的深谷,你不如用飞的还比较快。”
“商队走了这么多日,应该已经过宝塔山,进入波罗国境内了。”
“你说什么塔?”
“看来包老板并不清楚西南边境的地理情势。”穆匀珑勉为其难,也算是解释给其他人听。“过了云顶关,是有大山,有深谷;但每年春天雪融之后,露出泥土地,长出了青草,山路就好走了。从云顶关目测约三十里为宝塔山,过了宝塔山,便是波罗国的国境,再过去就有村庄,若往最热闹的国都走的话,还有五百里路,不过接下来都是平地,很好走了。”
“你在说哪门子书?”
“你为何不亲自去云顶关瞧瞧呢?说起来,能走出这条路,还得感谢相思的父亲郁老爷子的睿智和远见啊。”
“吓!你说谁?”
“不就是包老板的结拜兄长吗?你靠着郁家祖传的香册,好像发了不少财。每逢过节时,请包老板不要忘记为郁老爷子上一柱香。”
包山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渗出冷汗,好相见了鬼似的,想要说什么话来壮声势,却是一几句话也说不出来。
费南多和狄雅哥交谈结束,再度直视穆匀珑,问道:“你是谁?”
“我?”穆匀珑搬出他万年不变的身份,微笑道:“在下田玉龙,京城人氏,一个新入行的香料商。”
“笑料商?”费南多喃喃复述一遍,仍是一再地打量眼前的对手。
“我不是主人,有事的话,还请费南多大爷和元老爷谈吧。”穆匀珑转移焦点。“元老爷,你不是想送礼物给远来的客人吗?”
“对哦,你们去拿出来!”元归忙呼唤仆役。
仆役捧来一只半尺见方的青檀盒子和两只绘有细致花鸟图案的青瓷盖瓶,皆是沉甸甸的,包起来颇为费力。
元归当众揭开盒子,现出里头切片的香芷根和十二包细棉布所扎起来的香药袋,介绍道:“这是香芷茶。暑天喝了去燥湿,健胃提神。你们喝了,喜欢再来买,最多五千斤,再多就没了。”
狄雅哥走过去,先是以目检视,再拿起细棉布袋查看。
“哎呦,不是毒药啦。”元归忙道:“袋子里装的是香芷叶和百草庄所产的香草,你们查得出来,也不妨照此方调配,若是查不出来的话,也别来问我,这是百草庄的秘方。”
秘方当然不能让番邦人学去了!元归压根儿不想送礼给蛮横的番邦人,他真是不懂“田大爷”,明明有把握讲赢人家,何必准备什么礼呀。
狄雅哥瞧了老半天香芷茶袋,终于放了回去,又去揭开青瓷瓶盖。
“里头放的是香粉。”穆匀珑神情愉快,主动道“成分跟两位身上的香料大同小异……有黄檀、降真香、茉莉、没药。”
“不一样。”狄雅哥再闻一遍。
“是不一样。因为加重了降真香的分量。”
“降真香?”费南多往空气里深嗅了下。
“降真香乍闻之下,并无引人入胜之处,单独焚烧也无特别香味,可是它却是和香的最好引子,可以中和浓烈不快的香味;现在大厅所燃的香,正是这项瓶里的香粉。两位不觉得身上所涂的香料味道淡了些、四周的空气也好闻了些吗?”
穆匀珑一说,费南多倒是板着脸,不再刻意吸闻。
“夏日虽有蚊蝇疠气,但也无须浪费宝贵香料。”穆匀珑和和气气地道:“还请两位回去洗了身上的异香,拿这香粉调水,搽搽手脚,就可以达到避讳的目的了。”
“就你懂香?”包山海安静没多久,又咆哮起来。“元老爷,你找这姓田的过来,是待客之道吗?”
“包老板,你老是这样仗势欺人,根本不配当我百草庄的客人!”元归虽是脾气温和,但积郁多年,他也不吐不快了。
“哼,如果你还想赚钱养家,就得听我的话。”
“我托给田大爷卖,如何?”
“姓田的,咱走着瞧!”包山海先是怒气冲冲地瞪视“姓田的”,随即转了一张卑微笑脸,忙不迭的哈要鞠躬。“费大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帮你买到香芷,你要几万斤都行。若还要咱天穆国其它特产的茴香、佛手、玉竹,我再带您去看。狄大爷,我讲这么多,怕费大爷听不太清楚,麻烦你传译了。”
费南多听着狄雅哥的转译,指掌不断抚模冷掉的香芷茶茶杯,目光依然放在悠闲喝茶的穆匀珑身上,对包山海的话没有回应。
大厅里,香味清幽,穆匀珑又喝下一口新续的温热香芷茶,脸上自信的笑意更深了。
话说,郁相思被伊莎贝拉拉出了大厅,她不禁再度回头看穆匀珑:但她也在这片刻间咽下所有的担忧,随即转身出门。
大门外仍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两个包山海的随从立即过来,好声好气不让伊莎贝拉出去,于是她又拉着她转到围墙的另一边去。
郁相思猜她想找个地方坐坐,指了后头。“屋后有个草亭子,我们去那边乘凉。”
“不。”伊莎贝拉用力摇头。“脏!”
“不脏,百草庄都是香药草,怎会脏呢?”郁相思摊开双手,给她瞧瞧她的肌肤,又拍拍自己的脸颊,笑道:“伊莎贝拉,我们很干净,没生病,你不要害怕。”
“没生病?”伊莎贝拉拿纤长的指头抹抹郁相思女敕白的手臂,似乎越抹越有趣,神色亮了起来。不住地点头,呱啦啦讲了一堆西国话,见她一脸茫然,只好以蹩脚的中原话道:“我怕怕,你们不干净,不擦香,生病,我,不不不!”
“我明白,你爹要你擦香防病,可你平常抹胭脂水粉的,自然不能忍受那种混了一堆好香劣香的气味。”
打从昨日见到三位四国客人,郁相思便问出是那两个男人抹了很多怪异的混香,反倒伊莎贝拉涂得不多,但大家先入为主的观念,总以为是女人爱抹香,就误认为是红毛女带来异香了。
她又道:“你们香膏抹得太厚,现今天气热,反倒堵了毛孔,不易流汗排毒。再说那香太烈,更无药效,闻久了也会头晕。”
她说着,便半闭眼眸,单手扶住脑袋,摇了摇头,摆个头晕的样子。
“哈!”伊莎贝拉看了她的动作,笑出声音,伸手便朝她脸蛋模去,指头再度感受柔女敕滑腻的触感,顿时眉飞色舞,便张臂猛然抱住她,嘟起红唇,往她脸颊猛亲。
“漂亮!干净!好好好!”
“哇呵吓啊!”从门缝、墙头、树上看到这一幕的村民莫不大惊小怪,争相传告道:“吓死人了,红毛女爱女人啊!”
“啊啊!”郁相思也是吓了老大一跳,僵着身子让她亲了两边脸颊,闻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香芷气味,好怕她来亲她的嘴,正想闪躲,压住她身子的大胸脯就离开了。
“亲亲,你好。”伊莎贝拉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个亲切的笑容让郁相思想到恶劣大耳和尚,看来语言不通,只要有笑容,就通了。
“我知道了。”她也笑着亲上刻意微蹲身子的伊莎贝拉脸蛋。“伊莎贝拉,你好,你也很漂亮。”
“不漂亮,洗洗。”伊莎贝拉故意皱了眉头,搓搓手臂。
“好,我带你去洗洗。”换郁相思拉起伊莎贝拉的手,往厨房走去。
“你身上香气太重,得用清水洗掉。”
“伊小姐……”包山海派出来的两名随从又想阻止了。
“哼!”伊莎贝拉摆了脸色,用力跺脚,立刻把两名随从跺到一边去,噤不敢言。
“来,我们这边走。”郁相思抿住笑意,牵着伊莎贝拉绕过屋子;她昨夜住在百草庄,元老爷带他们参加过整座庄园,她大致模清屋宇位置,很快就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正在忙着的厨娘和厨工看着两位贵客,全都傻眼了。
“不好意思,跟你们要一盆水,刚好可以洗手的热度,别太热哦。”郁相思微笑道:“还要几片香芷叶。”
“来了!”正在烧水的厨工立刻敏捷地舀起热水,旁边也有人提了冷水来兑,还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一张堆放蔬果的长桌,再从门外拿来一盆百草庄处处可见的小香芷树。
“谢谢。”郁相思跟厨房众人道谢,摘下了五、六片香芷叶,抛进了热水里。“伊莎贝拉,香芷叶味道好,给你洗手用。”
“香子?”伊莎贝拉认出香芷叶,点头道:“我怕怕,买。”
“是的,就是你们要买的香——芷——”郁相思纠正她的发音。
“香思?”
“相思就是我。”郁相思笑着指自己,又指向叶片。“这是香芷。”
“香子,子,吱,次,思……”伊莎贝拉试着念出正确发音,却是怎样也念不好,索性闭了嘴,将双手放进水里,不念了。
“小心水。”郁相思赶忙帮她卷起袖子,直卷到上臂,笑道:“算了,不好卷舌头吧。”
“嗯,香香!”伊莎贝拉闻到热水里所蒸腾出来的香芷气味,又开心地绽开笑容,以嘴巴努了努。“你,香香。”
“好,都是香香。”郁相思拿出身上的棉帕,帮她洗去手臂上的异香。“这里只能帮你洗手,你回去后,就将身子洗干净。我昨晚调了新香,给你们带回去,一样是可以防虫避讳的,就别再抹香膏了。真的,抹多了反倒会生病,难道你们就没有比较好的避虫香……”
“呵?”伊莎贝拉摇摇头,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听不懂啊?”郁相思觉得好笑,也就不再唠叨。“我请元老爷在多送你几袋香芷叶,好给你回去泡澡。对了,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昨晚跟元夫人要了一些布片,那百草庄现成的药草和香草,连夜赶缝了两个简单的香包。
她的想法不像穆匀珑那么复杂。昨日见伊莎贝拉抛飞吻,虽觉惊世骇俗,但回头一想,高原牧羊大哥都能向素不相识的她唱情歌,或许地方不同,性情也不同吧。
也因为伊莎贝拉始终带着笑容,睁着好奇的眼睛四处观望,不像她父亲和狄雅哥别有目的,总是一副冰冷排斥的神情,所以,她愿当她是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好好招待她,让她宾至如归。
“洗洗,干净。”伊莎贝拉拿过帕子绞干,开心地擦拭手臂。
“对啊!洗干净了,你也舒服些。”郁相思看到旁边搁着两把蒲扇,这应该是天热,厨房的人拿来扬风纳凉的,她顺手便拿了起来,递了一把给伊莎贝拉。
两个姑娘摇着蒲扇,来到了草亭,坐着乘凉休息。
郁相思拿出香包,放进伊莎贝拉手里,微笑道:“送你。”
“咦?”伊莎贝拉闻到了气味,立刻将香包凑近鼻子,闻了闻,欢喜地笑道:“香香!香香!”
“是啊,味道很好哦。”郁相思轻摇蒲扇。“我们每到了端午,就要缝香包,这里头我放有爱草末、雄黄、檀香、零陵香、芸香……呵!”
讲太多了,郁相思真希望自己可以通西国话,好好跟伊莎贝拉聊聊。
伊莎贝拉爱不释手地抚模香包,不断地拿起来嗅闻,兴奋的咕噜噜说着西国话,好像也有很多心情想告诉郁相思。
伊莎贝拉说完西国话,便伸手往口袋掏去,拿出一只小袋子,解开袋口,闻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香香,你!”她猛往郁相思心口抵去。
“送我的?谢谢!”郁相思欣喜地接了下来,往口袋闻去,惊讶地道:“这气味好特别。嗯,有些樟脑味儿,又像立雪寺的青松松脂,可味道强了些,这也是香草?”
“肉丝马梨纳似。”伊莎贝拉说了一串字,随即歪头想了又想,在她有限的中原字汇里寻找适当字眼,终于叫道:“海!珠珠。”
郁相思捻出小袋子里头的细碎针叶,放在掌心仔细查看。
说是针叶,却又比松树的针叶粗,短短的约莫一段指节长度,颜色枯黄带绿,想必种在土里时,应该也是叶片丰厚,青翠美丽。
“珠珠?一点也不像珠子耶。”她有疑问。
“香香!”伊莎贝拉做了一个喝茶的动作,接着又拿手掌往嘴里拨,鼓起腮帮子装作咀嚼东西。
“这可以拿来泡茶煮饭?”
伊莎贝拉用力点头。
“我好想试试。”爱香人最受不了香的诱惑了。“走!伊莎贝拉,我们回厨房……啊!”
一回头,竟见穆匀珑和狄雅哥相偕走来,两个男人皆是神情紧张。
“爷,你们谈完了?”郁相思迎了上去。
“谈完了。”穆匀珑注视她的娇颜,握住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加强了力道,似乎是要确定她安然无恙。
“狄雅哥!”伊莎贝拉见到狄雅哥,立刻咕噜噜地说起话来,迫不及待要他传译。
“郁姑娘,伊莎贝拉小姐要跟你说,肉丝马梨纳丝是伊西邦话,意思是深海里的露珠。”狄雅哥现出古怪的扭捏神色,仍继续翻译道:“她说,伊西邦姑娘将这草放在枕头下,就能够梦见将来成亲的夫君,呃……这草会开蓝色小花,我们伊西邦人成亲时,会戴这草所编结的花环,象征……跟高山和大海发誓。”
教身形魁梧,一脸刚强的狄雅哥讲出这些美丽的传说,简直要了他的命,完全不复刚才在大厅的强硬气势。
“跟高山大海发誓?该不会是山盟海誓?”穆匀珑逸出微笑,拿起摊在郁相思手心的西国香草,反复细看。
“伊莎贝拉小姐说,她随身携戴这草,就是要避蚊虫,这是伊西邦人的习惯。”狄雅哥以自己的话补充道:“我想这跟你们佩戴香包的意思是一样的。”
“你跟伊莎贝拉说,我给她的香包也是避蚊虫的。”郁相思道。
“这草避蚊虫?”穆匀珑拿着香草,闻了又闻,看了又看,还剥了开来轻尝,轻噫一声。“该不会是迷迭香?”
“迷迭香?”郁相思也很惊奇。“不像耶。我见过南方所种的,味道不似这样,叶子更细小,跟这草是同一种?”
“医书上说,迷迭香,味辛温,无毒,主治恶气,叶烧之以辟蚊蚋。”穆匀珑思索着。“古人有迷迭香赋,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之凝辉,流翠叶于纤柯兮……翠叶,纤柯,很像啊。”
“瞧你,这样也在皱眉。”郁相思望着那张深思的俊脸,不好帮他柔眉头,便轻轻碰触他的手背。“求得好香,应该要开心的。”
“是啊!”穆匀珑舒展了眉头,用力握住她的柔荑,爽朗大笑道:“附玉体以行止兮,顺微风而舒光,美香附玉体,太好了!”
“你在念什么啦!”郁相思却是脸红了,什么玉体的!
“我回头教你念。”他又捏捏她的指掌。“这意思是说,佩戴这迷迭香,行坐时吹着风,感觉十分舒适。”
“迷迭香,真是很好的香,原来还有人为它作诗赋。”郁相思由衷地道:“伊莎贝拉,谢谢你。”
“天穆国男人?”伊莎贝拉却是一脸失望,指了指穆匀珑,双指了指他们交握的手掌。
“他?”郁相思望向狄雅哥,显然他一直没有将他俩的关系翻译出来;于是,她壮起胆子,先指了身边的男人,又指了自己,以最简明的说法告诉伊莎贝拉。“他,我的——我的男人。”
“唉!”伊莎贝拉泄了气,随即摇摇头,扯开笑容。“我,十六岁,男人,没有。”
“你才十六岁?”郁相思低声惊呼,她还以为伊莎贝拉长得高大,年纪也比她大呢。但她随即明白,为何伊莎贝拉的言行总是显得孩子气了。“伊莎贝拉,你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一定有好男人喜欢你的。”
“多谢伊莎贝拉小姐的珍贵礼物。”穆匀珑先向小姐道谢,见狄雅哥完全不翻译相思和他的话,便道:“将来若伊西邦能与我天穆国往来贸易,大量将此香草运来,或许就可研究出我们南方的迷迭香和此香草是否出于同一源种了。”
“你不是香料商人。”狄雅哥神情冷峻。
“是吗?我长得不像商人?”穆匀珑反问:“那你说,我像什么?”
“像……。”狄雅哥却是愣住,找不出适当的形容词。
穆匀珑直视狄雅哥的脸孔。“若我没看错的话,你也有一半的迦各罗血统,你真的忍心见伊西邦占领你的母国?”
狄雅哥神色一震,随即平静地道:“我跟随主人费南多大爷。”
“东琉国海盗灭了后,你才跟了费南多吧?”穆匀珑又抓到他眼中闪过的一抹震动。“据我所知,不少东琉国的海盗也学得了带有我东海一带口音的中原话,就是你这腔调。”
狄邪哥不回答,转向伊莎贝拉,恭敬地请她离开。
“你能说上中原话,安分守己做海上贸易,也好”。穆匀珑不再追问,微笑道:“希望来年再在京城见到你。”
伊莎贝拉猛问狄雅哥,似乎是想知道他们的交谈内容,但狄雅哥回答精短,又一再比出请小姐先行的手势,伊莎贝拉不得要领,也只好跺着脚,依依不舍望向郁相思。
“阿滴喔斯!”再见了。
“伊莎贝拉,你要保重。”郁相思送到大门口。
费南多早已坐入轿子,包山海站在轿前,摆着一贯的哈腰鞠躬脸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话,一见到郁相思,立刻直起腰,拧出凶脸。
“哼,郁家女女圭女圭找到靠山了?别忘了,你家哥哥没有我提供香料,他也别想做出龙凤香塔。哼!敢跟我宝香堂抢进贡皇宫的贺礼?”
“龙凤香塔?”郁相思哑然失笑,她完全忘记这份皇帝大婚的礼物了。
“你若做出来,留着自己烧香求佛。”穆匀珑淡淡地道。
“姓田的,想做香料生意?”包山海临上轿前,又恶狠狠地丢下一句,“我会让你混不下去!”
“别让他破坏我们的兴致。”穆匀珑瞧也不瞧他一眼,仍是紧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温柔。“我们再去看百草庄的香芷吧。”
香芷一从从,小白花朵绽放在夏日丽阳下,叶露出洁美的芬芳,驱走了所有不好的异香和屯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