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下) 第十五章
夏日炎炎。
风吹着绿叶,偶尔吹下一片叶,乘风飘远了。
不管风再怎么吹,那片绿叶,都总有一个落处吧?
沉香心里这么想着,女敕女敕的小嘴,吐出一声叹息。
而她,如今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看过那些绢书,听过关靖的答案,她已经明白,自己没办法,继续毒害他了。过去这么多年来,她一心一意,就为了报仇雪恨,现在下不了手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落脚的地方?
不知不觉的,她离开院落,来到书房。
宽大书房的角落,是关靖最常待的地方。白女敕的小手,抚过桌案,还有那些,洗净未干的笔墨砚台。
不用等到干透,关靖又会再来了吧?
笔架上悬挂的笔,大小都有,手握的地方,全因为太常使用,都被磨得光亮。
他的笔用得很凶。连墨条也是,总觉得才刚换上新的,过不了多久,墨条就又短得难以捏握。
就连桌案上,搁手的地方,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
桌案后的屏风,是用块巨大的黑木所做,隔挡着前方的层架与桌案,跟后面的睡榻。
轻轻的,她坐在睡榻上。
以往有关靖在,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现在,他不在这儿,她才注意到,这里有多么陰暗。
睡榻旁的墙上,有块厚重的布帘,她好奇的去掀,却看见画在墙上的图。虽然,这里不够亮,但是她还是能辨认得出来,那是在她近日梦中,反复出现的大地图。
她把布帘掀得更开。
寰宇天下
墙边,是四个大字。
凑近一看,沉香发现,墙上的地图,跟羊皮上绘制的又不太一样。这幅地图更复杂、更细密,标注的笔迹更是她已经熟悉了的。
震惊,涌上心头。
关靖还做了多少事?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张比人还高,此睡榻还要更宽的地图,久久无法动弹。
就连休息的时候,他也要看着这张图吗?
白女敕的小手微颤,缓缓抚着墙上的山川、大海、国境,还有他写下的一字一句。
关靖究竟是,把自己放到了什么样的位置?把自己逼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啊?竟连休憩的时候,也要时时提醒自己吗?
视线,蓦地模糊起来,她眨着泪眼,搜寻着某座城。但是,地图太大了,她找不到。
景城。
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条人命。
虽然地图上看不到,但是,关靖肯定还记得吧?他是不是记得每一条,他夺走的人命?
屠城的时候,他是亲眼看着的,双眼眨也不眨。那时,她还觉得他狠心,现在才知道,他就是要看着。他不是不眨眼,他是不能眨眼,他要记着,记着他所夺走的人命,记着逼迫自己。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恐怕不管再过多少年,他依然不会忘记。
为了那些人命、为了关靖,她的泪水,落得更多。好奇怪,以往,她不是这么容易落泪的。
蓦地,她忽然听见,书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坐在陰暗的角落,狼狈的快快伸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泪。
「中堂大人,多日不见,您气色似乎好转许多啊!」不是关靖的声音。这个声音,苍老得多,语调和蔼。
「全是托贾大人您的福,不是吗?」她听见关靖回答。
透过书架的缝隙,她倾身上前,仔细一看。
「中堂大人,您客气了。」一个身穿官服的老人,就跟在关靖身旁,初看是慈眉善目,再看却是皮笑肉不笑。
不过,关靖脸上的笑,更是虚假得不遑多让,冷得让人想起腊月寒风。
「贾大人,您今日特别前来,说有要事必须私下商谈,不知道是什么要事?」
「是这样的,中堂大人,不知道您是否记得,今日早朝的时候,工部林大人上书要扩建皇居的事情?」
「记得。」
「事实上,这事呢……」
「贾大人,皇居已经足够使用,我不认为需要再扩建。」
「中堂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现今皇居都是先皇时建筑,多已老旧……」
旧?
沉香总算亲眼见识到,传闻中的贾欣,睁眼说瞎话的绝活儿。
皇居可是南国前任皇帝,逝世前一年才刚兴建的,这不过才几年光景,皇居的明黄色琉璃瓦,还亮得距离凤城之外百里,都觉得刺眼了,哪里称得上旧了?
久历官场的关靖,只是轻描淡写的回答:「能用百年的厅堂,可多得是。」
「中堂大人,皇上可是有交代的。」贾欣笑着,仗着有皇帝撑腰。
关靖扬起嘴角,好声好气的说着。「贾大人,皇上要是真有交代,明日早朝的时候,我一定和皇上商议,请皇上亲代我。」
躲在屏风后的沉香,咬住了唇瓣。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在手握兵权的关靖面前,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算是皇上真的想扩建皇居,等到关靖亲口一问,只怕会推说,根本没这回事。
关靖这么回答,摆明就是给贾欣难看。
但是,贾欣还是在笑,嘴上语气却变了,猛地就把手中把玩的鼻烟壶,用力往地上扔。
「关靖,你——」
倏地,上头传来轰然巨响。
沉香吓得抬头,看见书房的屋顶,已经被轰出几个大洞,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刀剑,跟着屋瓦从洞中飞落。
瞬间,刀光剑影,全数直击关靖。
他却是不慌不忙,从衣袍中怞出软剑,一一架开,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刀刀狠绝致命,剑剑往他身上刺来,执意要取他性命。
有刺客!
关府门禁森严,刺客哪里来的?
沉香还未能细想,就看见贾欣在混乱中,竟也懒得佯装惊慌了,还指挥着两个黑衣人,把书架推倒。
一部分的书架,往关靖身上倒去,另一部分的,则挡住出口。
「有刺客!」
「主公还在里面——」
「快!」
「门打不开!」
门外的侍卫们,焦急的叫喊,拚命的撞着书房的门。但是,他们进不来,而关靖的身上,已经见血了。
即便他冷静超绝,武功高强,身上的刀伤剑痕,却是愈来愈多。
他是不世奇才,文武双全,要不是中了她的毒,影响了身体,绝对不会这么狼狈。
黑衣人的攻势愈来愈猛烈,其中一个觑了个空,长剑一伸,直往他心口戳去。他看见了,但是他的剑,被前方的剑雨缠住了。
不!
想也不想的,沉香冲上前去。
那一剑,戳中她的胸口,穿了过去。
剑很锋利,中剑的一瞬间,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痛楚。然后,刺客拔出剑,狠狠再挥斩过来。
看着胸口溅出的血泉,还有闪耀的银光,她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她替关靖挡剑。
想当初,她是要来杀他的啊!
在什么时候,她的身心,都已经不由自主了?
来不及多想,银光已经挥斩到颈边,她连自嘲的笑,都来不及浮现嘴角,就先感受到刀刀的冰冷。
好吧,死了,就一了百了……
即便她已视死如归,一只大手,却猛地探出,抓住长剑,阻止她被砍得身首异处。关靖的软剑,从她耳畔出现,杀了那个刺客。
她看见他的手,因为握住刀刃,所以滴出了血。下一瞬间,她因为大量失血,无力的往后软倒,跌入他的怀中。
「沉香!」
他抱着她,压着她胸前的伤,愤怒慌急的声音,焦急的喊叫她的名字。
那双黑眸里头,浮现的是惊慌吗?
原来,他也是会惊慌的吗?
她失血得分不清,看到的是事实,还是幻觉。
银光又起,朝他头上劈来。
不要啊。
一瞬之间,她好怕他疏忽了,好想伸手,替他挡去所有刀剑。
但是,她没有力气了,只能看着关靖抬起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变得好可怕、好狰狞,像是修罗恶鬼。
「你们找死!」
他仍环抱着她,捣着她中剑的左胸,手中幻出朵朵剑花。
可是,她已经看不清了,黑点满布她的视线,带走她的意识,让她缓缓下沈,但是身陷险境的关靖,还教她放不下心啊。
就连要死了,她也不能心安。
恍惚之中,还听见惊恐的尖叫。是谁在奔逃呢?又是谁在讨饶?
然后,她听见韩良来了、吴达来了、子鹰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他不会有事了。她放心了,让黑暗降临。
沉香。
男人,叫唤着她的名字。
谁呢?是谁?
你不是想要杀我吗?躺在这里,是什么都做不成的。
她想杀谁?她谁都不想杀了。
沉香。
他又在唤着她了,那声音,带着浓浓嘲讽。
你不是想看到我的结局吗?让我死在别人手里,你会甘心吗?
不,她不甘心啊。
可是,她累了,她没有办法对他痛下毒手。
我知道你不甘心,我要是死在别人手里,你死了也不会甘心的。你想折磨我,不是吗?你做得可真好啊,但是这是不够的,还不够。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的语音里,却透着痛苦?为什么他的嗓音,会如此沙哑?
沉香,我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
你必须活着,懂吗?好好的活着,才能看着我,折磨我至死啊。
男人,将她紧拥着,靠在她耳畔嗄声低语。
明明那些全都是偏激的话语,但是却让她的心,又暖又疼。
你要活着,看到我的报应啊。
泪水,滑落眼眶。
男人万般温柔的,吻去她的泪,小小声的,近乎恳求着。
所以,沉香,别死。
颤声命令着。
不许死。
短短几句话,揪着她的魂、拧着她的心,将她硬生生的,从舒适甜美的黑暗里,强行扯了回来。
在胸口剧痛的恍惚中,沉香睁开眼,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紧紧环抱着她,在她耳边反复低语的男人。
关靖。
看见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黑眸发亮,嘴角露出微笑。
「我就知道,你会不甘心。」
她无法反驳,倦累的重新闭上双眼,却再也忘不掉,在那短短一眼之间所瞧见的,他那狼狈的模样,与眼中的水光。
是他把她唤了回来。
这个可恶可恨,又牵动着她心魂的男人啊……
因为受过重伤,几乎致命,所以她睡睡醒醒,在蒙蒙眬眬之间,只记得关靖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她。
他亲自为她换药、擦身,喂她进食、喝水,完全不让婢女插手。
每次沉香醒来,他总是在她身旁,写着绢书、批着公文,甚至借口遭到刺客刺杀,受伤颇重,向皇上告了病假,连早朝都不上了。
但是,他还是管着的。
文武百官们,改为韩良接见,如果有要事,才会转送到他这里来。
他又回到她睡榻上了,其实,是他的睡榻。
关靖不再留宿书房,她有时转醒时,会看见他躺在身旁,但是那次数很少很少,因为他总是在忙。
他的笔,只会在她醒来时停下。
就像现在。
她才刚睁眼,瞧着他倦累的侧脸,没看了多久,他就像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已经抬起头来,离开睡榻,然后端着保持暖烫的药,朝她走过来。
不论多么忙,他还是一直在注意她。
「来,喝点药。」
他在床边坐下,撑着她坐起来,让她偎靠在身上,亲手喂她喝药。他的胸膛好暖,她可以感觉到,隔着衣衫与肌肤下,强而有力的心跳,就在她耳畔鼓动。
疗伤的汤药,苦重味浓,却掩盖不住,属于他的味道。当他把汤药送到她嘴边时,她顺从喝下,没有抗拒。
直到她咽下了,他才开口问:「这么乖,就不怕有毒吗?」
沉香抬起视线,瞧见他脸上的笑,微微的有些恼火。
可是,当他再次舀着调羹,将汤药送来时,她还是张开嘴,咽下那匙汤药。因为她看见了,他的左手上,有道新添的伤。
她记得,他是空手抓住,要砍断她颈项的利刃。那一剑,要是再砍深一点,他的手就废了。
发现她的视线,关靖也没有掩藏,继续又问:「你不是想杀我吗,为什么还要替我挡那一剑?」
沉香略微一僵,恼得抿起了唇瓣。
这个男人的性格,实在是乖僻可恶到极点,他根本就心知肚明,却还要故意问她。
为了回报他的嘲讽,她月兑口而出。
「我是想看看,你会有什么表情。」
「喔?」他凝望着她,缓缓扬起嘴角。「你满意了吗?」
虚弱的心,因他的凝望,用力的跳动了一下,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由得避开视线。
「沉香。」
他又唤着她的名字,声音低低的,回荡在耳畔,灌入心房。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一声。
「嗯?」
「你满意了吗?」
他再问,就靠在她耳畔。
脑海里,浮现了先前他脸上的表情,黑眸中极为罕见的惊慌。那些,全都是为了她。
沉香轻咬着唇瓣,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
「嗯。」她小声的答了。
他低声的笑着,然后满心愉悦的,再喂了她满满一匙,既浓又苦的药。
疗伤的日子,感觉特别漫长。
可是,关靖细心的呵护她,让她好想好想,再也不走出这间房子、再也不去面对外头的腥风血雨。
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还是在写着治国大策。他还是身处政争的暴风圈中。
此时此刻,只是暂时的平静罢了。
当沉香养病期间,透过关靖跟韩良的对话,她知道刺客是贾欣派来的,但是他们没有证据,因为那些刺客们,已经在那一日,都死在他暴怒的剑下。
那一天,他拖延着,是为了生擒那些人,却没想到她竟就在书房里,还挺身替他挡剑。
那一剑,让他暴怒,一时间失控,没有留下任何活口。
贾欣人会在现场,就是要制造同是受害者的假像。关靖差点连他也杀了,但是,他在韩良等人破墙而入时,抢第一时间冲了出去,据说还吓得尿裤子,在床上躺了三天。
于是,整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沉香怀疑,他曾经遇过多少刺客?遭遇多少暗杀?他还记得清楚吗?还是早就已经不去算了?
鬼门关前走一遭,世间事看得更透彻。缠绵病榻的日子里,她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看着她一醒过来,就不厌其烦的搁下笔,端着汤药过来的关靖,她忍了又忍,最终却还是在喝完药后,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缓缓的吸口气,感觉胸口的伤还很疼着,却坚持要看着他的脸,提气问着:「你说,你不在乎,有没人可以理解,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你,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他将空了的药碗,放到榻边小几上,垂眼瞅着她,唇角微弯,一字一句的道。
「因为我需要你。」
她的心跳加快,很疼。
关靖伸手轻抚着,粉女敕的双颊,黑眸不移不闪,直勾勾的看着她。「我需要一个,敢站在我身边,跟我一起下地狱的女人。」
然后,他吻了她,跟她一同尝着,汤药的苦味。
那滋味,好苦好苦。
她听见,他靠在她耳边,缓声说着。
「以血喂毒。以命,换我的真心。」他轻笑的声音,震动她的神魂。「真不愧是我选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