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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下) 第七章

雪融了之后,院子里的枝头怞出女敕绿新芽,迎风摇曳着。

议事厅堂之中,金金坐在黑檀椅上,翻看银银捎来的消息。她静默的翻阅一叠叠的书信与资料,柳眉深锁,神色有些凝重。

果然不出她所料!

严家财务出了极大的问题,在京城里头,关于严家即将破败的消息,早已传得风风雨雨。

刘广的来历,也是大大的有问题。当年,这人与耿武,一同随严燿玉来到京城。在这之前,两人到底是出生何处、又是住过何处、曾经历何事,全都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不过,银银却查出,那几桩生意,最后金钱的流向,全都指向耿武。而受命在江南寻找小红的他,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去向不明,不曾再回到严家分行。

去向不明?

金金搁下信函,眼皮直跳,一股不安的感觉浮现心头,某个画面,突然在脑海里一闪而逝。

她皱着眉,闭上双眼,试着捕捉那模糊的画面。

刺眼的刀光一闪,停在飞身来挡的小红面前,没有砍下,反倒把小红带走。

银面具的后头,冷酷的黑瞳,闪过一抹火气——

金金惊喘一声,猛然睁开眼睛,眸子里都是惊讶与错愕,额上甚至渗出点滴冷汗。

她想起来了!

在遇袭之后,那双蓄满敌意的黑瞳,曾经再度出现在她面前。

是耿武!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身形与背影,就让她有着说不出的熟悉感。当时,她被严燿玉乱了心神,没能把两人联想在一起。

只是,倘若耿武真的是银面人,那么整件事情,可能远比她所想的更险恶,严燿玉的处境只怕岌岌可危。

金金脸色发白,抓起桌上的资料,匆匆起身,提着丝裙就往书斋奔去,急着要向严燿玉通风报信。

“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她一踏进书斋,不肯浪费半点时间,劈头对他说道。

严燿玉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高大的身躯往后倚靠在椅子上,对着站在桌边,正在慌乱收拾文件的刘广挥手。

“那些事情,就照我交代的去处理。”

“少主,呃,属下还有事——”刘广欲言又止,心虚的瞥了金金一眼,对她有所顾忌。

见他这么不识相,还杵在这儿不走,金金心头一恼,眯着美目睨他,缓缓的逼近一步。

刘广额际冒汗,吓得下巴的三层肥肉乱抖,一连退了三大步,差点没贴到墙壁上去。

“呃,那、那,属下告退了。”他慌乱的躬身点头,再也不敢久留,小心翼翼的绕过金金,匆忙滚了出去。

“奸了,你已经把他吓跑了。”严燿玉浅笑伸手,握住她的一绺发,恣意的把玩。“说吧,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你大驾光临?”

她根本没心情跟他说笑,秀眉紧蹙,表情严肃的质问。“我问你,耿武呢?你晓得他现在的行踪吗?”

“耿武?”他挑眉,黑眸中精光一闪,却仍不动声色。“你知道的,他正在江南寻找小红。”

金金咬着红唇,又问:“你多久没有他的音讯了?”

“有月余吧!”严燿玉淡淡的回答,悠闲的起身,走到桌旁。“别担心,他一有小红的消息,就会回报的。”

“他都已经消失个把月了,你还不觉得事有蹊跷?”她对他的轻忽感到不可思议。“你没察觉吗?先前亏损的那几笔生意,全是他跟刘广经手的。”

倒茶的动作稍微一停,然后才又继续将茶水倒了八分满。

“是又如何?”

“你不认为,这事该要详加调查?”她挑眉。

“查?”他又顿了一下,才转过身来看着她。“你是认为他们有问题?”

“对!”

事关重大,怎能不查?这家伙不是向来聪明狡狯得很吗?怎么这时候反倒糊涂了?

“盈亏乃商家常事,只为了几笔亏损,就如此大惊小怪,是否太小题大作了?”他端起桌上的香茗,淡然一笑。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他们,不肯信我?”她恼火的瞪着他,小手一紧,那些资料立刻被握得绉巴巴的。

“金儿,这些事都需要佐证,不如——”

“你要证据?”她不等他说完,就把银银搜罗来的证据全扔到桌上。“好,这就是证据!你自己看看,那两个人是做了什么好事,又是如何在数月之内,亏空严家大笔银两。”

严燿玉的脸上,还是不见半分诧异与愤怒。他双手交叠在胸前,没有看那些散落在桌上的资料,反倒盯着她瞧,神情莫测高深。

“你不是要看证据吗?看啊!”她双手撑着桌子,怒气冲冲的倾身。

他还是没有伸手,过了一会儿,才柔声开口。

“金儿。”

“做什么?”她正在气头上,口气很差。

他的声音反倒更柔。

“你是在担心我吗?”

金金全身一僵,照例嘴硬。“鬼才会担心你!”

“不担心我,是吗?”严燿玉自嘲的一笑,双眼锁着她,不放过那张小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那么,为什么他们亏空我银两的事,会让你这么生气?”

“我——”

“嗯?”他绕过桌子,朝她走来。

“我当然是因为——”金金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努力想挤出理由,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明。

刚刚都说了不担心他,这会儿她哪能改口?

“因为什么?”他步步逼向前,像是逮着猎物的狼,不肯放松,执意要问个明白。

金金又退了数步,背后却抵着了墙,这才发现自个儿竟被他逼退到了墙边。

高大的身躯靠过来,把她围困在墙边,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切的情绪,那双深邃的眼,目光炯炯的注视她。

那视线、那神情,像极他在内室里,霸道的要了她的那日——

只是,这回他要的不是她的身子,而是她的答案。

相识多年,金金适应了他的恶劣、适应了他的卑鄙,甚至适应了他被逼得过头,才会奔泄的火爆,却唯独无法适应,他此刻渴切的追问。

那热烫的男性身躯,靠得很近很近,虽然没碰到她,却让她不自觉得紧绷起来,直觉的想逃开。

金金深吸一口气,一弯身子,从他臂腕下溜开。只是才跑没几步,刚来到桌边,她的手臂就被他握住,整个人再度成了他的禁脔。

“放手!”她试着怞手,却徒劳无功。

“金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严燿玉低下头,再度逼问。

他不让她逃走,这次绝不!他需要知道,她是为了什么,才肯做他的妻子。是因为他的霸道、他的万贯家财,或是他这个人?

有些事情,就算是精明如他,却也看不穿、猜不透,非得要她亲口说出,才能笃定。

狡诈与诡计,可以替他赢得大笔银两,却唯独赢不了一个情字。他一生机关算尽,偏偏就栽在这小女人手上,大费周章的安排一切,就为了听她一句答案。这种跟帐册吃醋争宠的日子,他再也熬不下去。

只是,金金可没有这么容易就范。

“答什么?没什么好答的!”他不看证据,已教她大为光火,现在他又这样逼她,她才不要如他的意。

严燿玉全身一僵,沉默的看着她。她拾起小巧的下颚,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一室寂然。

半晌之后,他才又开口。

“金儿,那么,我问你。如果他们的亏空,真的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到时候我千金散尽,变得两袖清风了,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金金瞪大了眼,倒怞口气,俏脸瞬间变白,身子微微晃了一晃。

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男人以为,她是为了钱才嫁他的引在她费心为他探查的现在?在她为他担忧焦急的现在?在她都已经嫁他为妻的现在?在她人给了他、心也给了他的现在?

轰!

熊熊的怒火,在她胸口炸开,她气得眼前发黑。

“你千金散尽,变得两袖清风,我还愿不愿意做你的妻子?”她用最轻的声音,咬牙切齿的重复他的问题,接着突然跳起来,胡乱抓起桌案上的东西,尖叫着扔向他。“你两袖清风?你两袖清风?去你的两袖清风——”

严燿玉迅速避开,却见她丢完笔墨纸砚,又转身想去搬那个重达数斤的大花瓶。

“金儿,那太重了,你搬不动的——”

那该死的男人说得没错,花瓶的确太重了。

她抱着花瓶走了两步,就差点摔倒。她气喘吁吁放弃这个“优良凶器”,扶着它喘了两口气,瞄到一旁的八宝阁,又冲过去抓起那些精巧古玩丢向他。

“如果你两袖清风,我还愿不愿意嫁你为妻?严燿玉,你怎么敢问我这种问题?!”

他侧身低头,闪过一柄玉如意,接住一只紫砂壶,高大的身躯避开大多数的攻击。

“你想知道吗?好,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你要是变成穷光蛋,我一定休了你,再把你大卸八块,丢进入运河里去喂鱼!”她气红了眼,两三下就丢完八宝阁里的古董。

还没来得及找其他东西泄愤时,严燿玉已经闪身赶到,握住她的双手,制止她的破坏行径。

“够了!”

“你才够了,放开我!”她在他怀中挣扎,两只手虽然被擒,一双腿儿倒是把握机会,对他又踢又踹。

严燿玉将她压到墙边,压住她不安分的脚,徐声问出他搁在心上许久的问题。

“金儿,你爱的不是钱吗?”

“我爱钱?!”她发出一声尖叫,简直想要张口咬死他。“钱我自己赚就有了!我要是爱钱,我还会嫁你吗?你这个笨蛋,我爱的是——”喊到一半,她突然语音一顿,陡然没了声音。

老天,她说了什么?!

这是她藏在心里的秘密,一直骄傲得不愿承认,原以为能仔细藏着,一辈子也不需要说出口,哪里知道,竟会在他一再的催逼下,被逼出了真心话。

“是什么?”严燿玉双眼闪亮,眸光中积蓄多日的疑虑,因为她未说出口的答案而淡去。

金金全身僵硬,因为泄漏了这天大的秘密而惊慌不已,小嘴微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却陡然笑了。

“你笑什么?!”她恼羞成怒。

严燿玉抵着她的额头,微笑轻问。“金儿,没钱的话,你就不会留在我身旁吗?”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金金又羞又恼,气得头上都快冒出烟来。她用力一挣,挣月兑开他大掌的钳制,对着他怒叫。

“对,我就是爱钱!你要是没钱的话,我一定跑得远远的,跟你划清界限,休想我会伸出援手!”

“金儿,你不是说,钱你自己赚就有了?”

金金倒吸口气,气得满睑通红直跺脚。“严燿玉!你以为我不会走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她笑,笑得好开心,爽朗的笑声充斥室内,那双黑瞳中盈满狂喜,像是突然之间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

“你这王八蛋!我走给你看!”她气昏了头,掉头就走,提着丝裙往外冲去。

才冲到了门口,就遇到了阻碍,躲在门前偷听“战况”的甲乙丙丁,在地上窝成一团,一见到她冲过来,只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她撞倒在地上。

“啊,少夫人!”

“啊,好痛好痛——”

“我的背啊!”

“少夫人,您的鞋啊!鞋子啊!”

就算掉了一只鞋,金金还是头也不回的往前跑。她咬着牙,粉拳紧握在腰前,连行李也不收了,直接去马厩里抢马。

四颗包子在地上乱滚,狼狈的跌成一团,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少主,少夫人她、她、她要走了——”甲儿焦急的说道,一面柔着刚刚被金金踹着的额头。

“是啊,少主,我们快去追,要不然——”

话还没说完,严燿玉就开口了。

“别追。”

啊,别追?!

甲乙丙丁傻了。

不追吗?真的不追吗?不追行吗?呜呜,再不去追,少夫人真的要回娘家了啦!

她们焦急的看着严燿玉,却看到他站在一堆破烂古董中,双手负在身后,嘴角上扬,笑得像是刚刚得到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包子四姊妹愈看愈焦急,也愈看愈同情,忍不住为严燿玉一掬同情之泪。

呜呜,怎么办啦,银面人的那一刀,真的是把少主的脑子也劈傻了——

XXXXXX

钱金金红颜一怒回娘家!

这场热闹好戏才刚上场,城里又传来,严燿玉遭人亏空钜额银两,严家随时有垮台的可能。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消息在几天内,就传递大江南北。

商家们深伯亏了本,忙着四处探问。原本以为,就算严家真垮了,总还有钱家可以倚靠,哪里晓得钱金金回娘家后,迟迟不回严燿玉身边,一副准备撒手不管的模样,商家们这才慌了起来。

难道严家真要垮了?

人们对此事议论纷纷,很难相信这富贵之家的百年基业,竟就这么毁于一旦。

相较于严家的吵杂纷扰,京城另一头的钱府却安静许多。

大门之内,庭院深深。

银银带着丫鬟,一踏入珍珠阁,就见大姊坐在贵妃椅上,手拿商册,双眼却出神的望着窗外。

“大姊,早。”银银坐上贵妃椅的另一头,调整好软垫、香枕的位置,缩上了小脚,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金金回过神来,瞥了她一眼。

“今儿个怎有空回来?”

“我还待在附近,陪着远找陶土。近来出了这么多事,钱叔便派人知会了我。”银银一手支着小脸,星眸半睁。“钱叔担心得头发都快掉光了呢!”

“多事。”她轻斥一声,头也没抬,继续翻看商册。

“大姊。”银银莞尔的一笑,歪头打量她。

“做什么?”金金秀眉微挑,警告地看着二妹,心想她要是敢提到那人,一定踹她下椅。

“没。”银银伸出纤纤玉指,遥指她手中的商册,粉唇轻扬。“只不过,你商册拿反了。”

金金一僵,眼角微微怞搐,眯眼瞪她。

“啊,抱歉,大概是我眼花看错了。”银银连忙收手,打了个小呵欠。“昨儿个从城外赶回来,路上不断听见严家财务出问题的事儿,扰得我没睡好。”

金金紧抿着唇,没有吭声。

“听说,严家门口,这会儿可挤满了要债的人。”银银软软的、懒懒的叹了口气,接过丫鬟送过来的甜汤。“恐怕这一回,严家要挺过去是难了。”她低头暍着甜汤,明亮的眸子,却从长长的眼睫下偷瞧着金金。

哼!不信她,如今可尝到苦果了吧?

她在心里头一边咒骂,两只玉手却因为担心,悄悄捏紧了商册。她不想理会银银,却又无法不听银银说出口的消息。

“大姊。”银银又唤。

“做什么?”

“商册快被你捏烂了。”银银一脸无辜的说道,又喝了几口甜汤,才慢吞吞的开口。“你如果是在担心姊夫,那么——”

担心?她在担心他?!

被说中了心事,金金恼羞成怒,气冲冲的起身,丢下商册。“谁在担心那个家伙?就算是他去作了乞丐,那也都与我无关!”她说完,扭头就进了内室。

银银待在贵妃椅上,仍是一匙一匙的喝着甜汤,直到碗儿见底,她才抬起头来,对着金金的背影露出一抹神秘的笑。

CCCCCC

“大姑娘,严家在城东的仓库昨晚遭人放火,让人烧了。”

“大姑娘,严家在丝路的商队,遇上了盗匪,让人抢了。”

“大姑娘,严家在江南的航运,被一家新开的商行吃下了。”

接二连三的坏沽息,不断送进珍珠阁,金金愈来愈焦躁,却没有人告诉地,她最想知道的那个人,如今到底怎么了。

她心里担忧,又拉不下脸来去探问,只能每天在屋里生着闷气、干着急。

“大姑娘、大姑娘——”钱叔奔了进来。

“这会儿又怎么了?”

钱叔抹着额上的汗,慌忙开口。“坊间突然出现大量严家飞钱,纷到严家各地钱庄兑现。据说,他们并未发出如此大量的飞钱,只怕是伪的。”

“有什么好担心,难道不能辨识吗?”

“就是无法辨识啊,上头商号的印监、章子一应俱全。看来,严家是出了内贼了!”

刘广也动手了!

金金深吸一口气。“金额大约是多少?”

钱叔略微迟疑,才说出一个天文数字。

“他怎么做?”她脸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手脚都冷了。

“姑爷——呃,我是说严公子,他下令全数兑付。”

全数兑付?这么一来,他当真是千金散尽了。

金金一震,心头一缩。

如果他们的亏空,真的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害,到时候我千金散尽,变得两袖清风了,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难道说,那时严燿玉早巳知道严家的钱被亏空?所以才那样问她?所以才没拦她?任由她返回娘家?

而她,还真的走了,真的扔下他不管——

见金金神色不对,钱叔有些担心。“大姑娘,你还好吧?”

“我——”搁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她回过神来,看着钱叔,脑海里思绪飞快的转,再张嘴时,她已下了决定。“钱叔,我要你立刻下江南,成立一个新的商号。”

“咦?”钱叔一愣。“分行吗?”

“不,别用钱家的字号,我不要那商号和钱家有任何关系。”金金慎重下令。

“你用那商号,把严家的存货买下,他们出清什么,你就买什么,别让其他商行插手。还有,江南的航权丢了就算了,但我要你拿下严家在大运河的航权。另外,派人去查清楚,是谁在江南扯严家后腿,查到了就立刻回报。”

啊,大姑娘终于决定,要帮姑爷了吗?

钱叔松了一口气,立刻躬身领命。“我这就去办。”说完,他转过身,十万火急的奔出去。

而金金则是坐在原处,怔仲的望着窗外,直到夕阳西下,都不曾离开。

她望的方向,是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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