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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痴记 第七章

远山连绵,覆满了未消的积雪;近处松柏重重,阻隔了喧啸的尘世。身畔则是一弯不大的山泉,虽是严冬时节,却依然流声轻盈,淙淙之声不绝于耳。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虽少了独钓寒江雪的老翁,却有他和她。

记得那年春游,他一时兴起,便背她奔驰于丛林山谷之间,玩起探险的游戏。无意之间,便发现了这么一处无人踏人过的小小地方。

“尉迟,这里算不算是咱们的地盘啊?”玩得兴起,阿棋笑意盈盈,盈花了他的一双凤眼。

“咱们发现的,自然算是咱们的了。”他笑答。

“那好,咱们约定好喔,若是哪一天你惹我生气了,你便要带我来这里。”弯身,素手滑进泉间,阿棋眨一眨圆圆的杏眸。

“为什么是我惹你生气了才能来?”他十分不解。

“因为啊——”笑眯眯地招招手,要他近前来。

他不疑有仇,踱到她身前,背对着一弯山泉,笑着弯下腰,听她说些什么理由。

“因为啊——”阿棋笑眯眯地,双手却趁他不备用力一推,“因为你变成落汤鸡的样子好可笑哦!”

“扑通”一声,他一下子倒躺进溪中,果真成了一只落汤鸡,滑稽的样子惹得泉边的她哈哈大笑个不停。

那一次是初春,天气尚寒,他落入水中全身湿透,好在身体强壮倒没什么事。而她,则因为笑过头,肚子痛了好几日。

以后,每当他提起那件事,他们总要大大地笑上一回。

……而今,他和她又站在了这里。他依然站在她身前,背对那弯山泉,微弯下腰,等她出气。只是等了一炷香时间,那圆圆的脸还是板得紧紧的,杏眸撇着一旁的山石,理也不理他。

“阿棋,不生气啦?”他笑着逗她,“阿棋心底真好,舍不得我掉下水着凉是不是?”冷冷地哼一声,他身前的人儿索性跨几步,甩开他这枚讨厌的棋子,恨恨坐到一块山石上,继续生闷气。

“阿棋——”他唤得可怜兮兮,如牛皮糖一样地粘过去,“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你总得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吧?”

石上的人儿埋着头,睬也不睬他一眼。

“阿棋——”他不气不馁地再唤,“阿棋,阿棋,阿棋……”

“烦死人啦!”实在忍受不了耳旁喋喋不休的死缠赖打,被喊烦了的人儿用力磨一磨银牙,“你要再烦我,我——”

“阿棋怎么样啊?”总算他的阿棋肯对着他开口了,尉迟闻儒凤眼笑弯弯地接口。

“我、我咬死你!”恨恨地怒瞪他一眼,阿棋放出狠话。

“好哇好哇,阿棋想咬我哪里?”结实的大掌在阿棋眼前晃一晃,“是手呢,还是——”笑着将俊脸也大方地靠过来任君选择。

气极,索性拽过他乱晃的大掌,尖尖的犬牙一磨,真的用力地咬上了腋间。……他怎能不顾她的感受,随随便便将耗了她数年心血的书坊转手他人!他怎么可以想也不想自己的状况,将赖以为生的生活来源随手抛开!

他怎能——

唇齿间淡淡的咸味,让她不由地松了咬劲,抬眸望去,蹲在峰前的人含着笑,一双细长的风眼里满是包容以及纵容的宠爱。

“算了。”嘟一嘟红唇,心有不甘地甩开他依旧搁在她唇前的大手,免得后悔或者……心疼。

“不气了?”将冰凉素手轻轻握进自己掌间,尉迟闻儒跪坐在阿棋身前,叹笑道:“害我提心吊胆了半天。”他以为她不会轻易便放过他呢。

“您是谁呀?您是‘言而有信’的大丈夫,是小小奴婢的大主子,谁那么幸运,能让您提心吊胆呀?”翻一枚白眼送他,阿棋小声嘲他,“自己以后吃不吃得上饭不躁心了,还提什么心吊什么胆呀?呜!”嘲弄到最后,自己还是心有不甘地重重哼上一声以示不满、不满至极。

“好了,气了半天,原来是担心以后吃不上棋子糕了呀!”摇摇头,凑近那张气红了的圆脸,轻轻吻上一口,在怒瞪之下又赶紧后撤,“放心,饿不着你的。”是他小心拥着的宝,怎肯忍心让她受苦。

“哦?敢问这位公子,您一无家产,二无养家糊口的才能,您连自个儿的肚子都喂不饱又拿什么来喂我们这些闲人呀?”他不会忘了吧?搬出尉迟主府这几年,他们可全指望着五间书坊来糊口的哦!还有,这书坊一直是她在打理,他对什么经商可是一窍不通的!“我们可比不上您,只看几枚棋子便能不饿。”

“油嘴滑舌。”尉迟闻儒笑着再摇一摇头,“没试过,你怎知我养你不起?”对他太没信心了吧?

“哦?那请问公子,您用什么养呀?”哄她是三岁小孩吗?

“你不是说了,用棋子啊。”挑一挑浓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试举例以证之。”她吃定了他信口开河。

“小淘气!”伸掌又捉回那只溜走的小手,尉迟闻儒紧紧握住,“你忘了?咱们小时候淘气,偷溜出府寻找乐子——”

那一年,他不过十一岁多吧?那时从苏州来了一名富商,恰巧喜欢围棋,便在京城一处茶楼设下玲珑棋局,悬赏千两黄金,凡能破棋局者,赏金尽悉拿走。

那些时日,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得红了眼,一拔一拔的挑战者几乎挤垮那间茶楼。

千两黄金哪!那意味着一个人三辈子也花不完的巨大财富啊!

他在无意中听家中仆人提起过,一时好奇心起,便偷偷带了阿棋从后门溜出,也去那设了棋局的茶楼凑凑热闹。

……结果他自然解开了那局玲珑棋局嘛!

一时,那些同样上门解棋的人几乎要模出菜刀狠狠斩他几刀,谁叫他破了棋局,真赢了那千两黄金了?!

然后,闹得是鸡飞狗跳。

“啊,对呀!”阿棋眼一亮地一拍手,可一下子又皱皱鼻,“不对、不对!我记得老爷没准你收下赏钱。”因为闻讯赶到的尉迟老爷狠狠斥责了他一顿,令他将那千两黄金又退还给了那苏州富商。原因有二:一是尉迟家学棋不为钱财;二是……二是那千两黄金是那富商所有的家产了,若真要走,富商便要去上吊跳江了!

于是,闹得沸沸扬扬兼鸡飞狗跳的悬赏解棋事件便以乌龙的方式收了场……

“是呀,我爹没让我收。”他叹一口气。他当时也只是图个开心而已,根本也没想过那悬赏。

“那你提这事干吗?浪费我时间。”不高兴地用脚踹了他一记。

“喂,你听我说完好不好?”真是急脾气。

爹爹是没准他收下千两黄金,却又拗不过那位富商,无可奈何地让他和那富商之子结为了八拜之交,两家由此结缘。

“那苏州富商是楚天眉的爹爹,这我知道啊。”

楚天眉前年成亲还曾送喜帖给她呢。

“是啊,楚老爹当时作为回礼,便送了一样东西给我。”忆起当时情景,尉迟闻儒不由一叹。旧日时光仍历历在目,却早已物是人非了!三年前义兄成亲不久,老爹便因病而逝了。

“什么东西?”心,一下子急起来。

“京城最大的那间茶楼啊。”他讲得漫不经心。

“那间‘笑香楼’?!”阿棋才不信,“你胡说!那间茶楼现在明明还是楚家的!”

“名义上是楚家的,可暗地里却已是属于我的了网。”当时为了不起风波,只好暗中进行了。

“为什么连我也不知道?!”竟然连她也蒙在鼓里。

“不是瞒你,而是你当时只顾贪睡,没听到而已。”再叹一口气。

“那你后来怎不告诉我?”那时她硬撑着看完尉迟与楚天眉结拜仪式之后,是……睡着了,连回府也是尉迟抱她回去的。

“有什么值得说的。”钱财身外物,他从不放在心上。

“不值得说?”阿棋杏眸圆圆,冲他怪叫:“那间‘笑香楼’耶!”一年光卖茶水赚得的银子便有好几千两了,更别提兼茶叶的利润了!

苏州楚家是江南有名的茶商,苏杭一带所产名茶十之四五由楚家控制,端是江南巨富了。当初虽说千两黄金便是楚家所有家产,但也只是楚老爹说着玩而已,因为仅是京城这一间“笑香楼”,身价何止千两黄金——这是一座会生金蛋的母鸡耶!

“可恶,尉迟你好可恶,你竟然从不告诉我。”红唇一撇,眼看要下小雨了。

“好了好了,我可恶行了吧!”无力地再叹一口气,尉迟闻儒只能顺着她,免得果真遭雨水淋个里外不是,“你千万不要哭。”

“讨厌,你才哭呢。”阿棋哼他一声,“问你——”

“你问。”暗中又叹息一回。

“茶楼不是你打理的吧?”肯定得很,用问句只是不伤他面子而已。

“我哪有那个能耐呀。”他只痴心于围棋与……她,她又不是不知。

“那——”心好痒。

“也不用你再躁劳了。”笑着与她双颜相抵,尉迟闻儒讲得甚是开心,“我找到替死鬼了。”

“谁呀?”好失望,“天下还有比我能耐大的人存在吗?”干吗不让她插手呢?

“聂修炜,如何?”有事自然兄弟事其劳。

“他?!”阿棋心中一动,忽忆起一事,“那我向他借的银子——”

“不用还,是咱们的。”笑着欣赏那张圆脸从红一下子转为青。

“什么?!”恨不得当下掐死这个笑眯眯的碍眼人,“你明知我正为书坊发愁,你还躲在一旁看我笑话?”让她因为借钱的事,为难了好久。呃,那时向聂大公子硬拐了两万银子,手段是不太光明正大。

“笑!你还敢笑?”

“好,好,不笑,我不笑成了吧?”举起双手投降,不敢再捋虎须,暴躁佳人还是少惹为妙。

“看我还理不理你,哼!”重重一哼,实在不甘心被人合伙耍了一回。聂修炜,哼哼。

她很小心眼的!

“不要生我气了,嗯?”他柔柔乞求。

“才不哩!”她故意高高昂起头,一副气呼呼的可爱样子,“书坊是我花费了多少心血才维持到现在这个模样的?我容易吗?可你问也不问我一声,轻轻巧巧地便给了人——别人倒也罢了,可你干吗给那两个糟老头!”她最讨厌那两个家伙了!整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还不是只认钱的势利小人?

“什么糟老头?他们毕竟是我哥哥。”只是,从此也不再是了。

“恶——”她偏要气他,“我就叫他们糟老头!”

“调皮!”笑着拍一拍她那大做鬼脸的脑袋,尉迟闻儒无奈地一叹,“你呀,总也长不大。”总是一副玩心,总是十分孩子气。

“长大有什么好?”皱一皱小圆鼻子,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子,“长大了要顾忌这躁心那,烦都烦死了。”她好想永远不长大哟!

“长大了就可以做我孩子的娘啊。”他和阿棋的孩子——想到那美丽的画面,他,他的阿棋,他们孕育的孩子,想得心都疼了。

“你孩子的娘?”脸一下子红成了一团火。

“是啊,你到底好了没?什么时候肯点头嫁给我呢?”

“不急啦。”

“不急?”他挑眉看她,“怎会不急?你明知急得我席不安枕,寐不成眠。”想每夜每晚搂着这眷爱不已的身子入眠的梦想,已快将他逼疯,“我不管,从今天开始,我要搂着你睡。”

轰!这下,脸上的火真的燃起了。

“不回答?不回答就是同意喽!”他径自下了结论,“如果今晚你再撵我出门,我就哭给你看!”爱她,自然尊重她,知她一时适应不了乍然的亲密,所以愿意给时间让她适应。

十年来,他和她之间,亲情总多过于男女之间的爱情。突如其来的转变,不怪她接受不了。

“不行啦!”声音小到无声。

“为什么不行?我真的会哭给你看喔。”吸吸鼻子,他一副可怜的样子。

“江婆婆说的,不行。”看着他那滑稽的模样,阿棋差一点笑出来。

“试举倒证明之。”他引用她刚才的说辞。

“会,会有女圭女圭的。”

“天哪——”他无力地靠入她怀中,将大头倚在她肩上,“她骗你的。”讨厌的江婆婆,不是一直盼望他和阿棋成亲生子吗?干吗这时候却使反力!

“反正不准就是不准!”她凶巴巴地将那颗大头推开,“离我远一点!”再这么靠下去她不心跳到爆才怪!

“阿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双手温柔地捧住那颗左顾右盼的小脑袋,他一眼看穿她娇蛮下的迟疑,“我喜欢你,一生一世,你明白吗?”

“明、明白啊。”圆圆的杏眸,左看看右飘飘,就是不肯看眼前的人。

“可你心里还是不确定,是不是?”自那日她从书坊回来后,便开始偷偷用打量的目光来审视他。甚至,拒绝他的拥抱以及亲吻。

若他再看不出她有了心事,他便是白痴了。

“没、没有啊。”杏眸依旧左躲右闪的。

“阿棋,看着我,好吗?”他柔声说道,“阿棋?”

杏眸再飘游了几回,终于怯怯迎上了他的目光。

“阿棋喜不喜欢我?”

“嗯。”点头。

“我也喜欢阿棋。”他正色,“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阿棋明白了没?”

她咬唇思索半晌,终于又点头。

“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自然想要娶她回家,想要抱着、搂着,想要她在身边,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不分离。”他因下棋的缘故,心智本就成熟于同龄之人,且又结识过不少忘年之交,所知人生哲理自然也多,“阿棋,明不明白?”

她再点头,清亮亮的目光不再飘移。

“我喜欢阿棋,不会改变,这一辈子只爱阿棋一个,明白了吗?”她要安心的理由,他给。

她不语,只轻轻又点了点头。

“可阿棋不相信我。”他柔声依旧。

“相、相信你啊。”

“那阿棋为什么有心事却不肯让我知道?”

她瞅他许久,望着那专注的风眼,她想张口,却欲言又止。

“阿棋,两个互相喜欢的人,从不隐瞒对方什么,因为只有心无隔阂,才能真正心灵相依。”他与他的阿棋双额互抵,让他的爱恋明明白白地显在她的面前。

“你,真、真会娶我?”轻颤的问语含着浓浓的期盼以及……不确定。

“一千一万个真的。”缓慢地回答,给予郑重的承诺,“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是我想拥有的,那便是阿棋。”

“惟、惟一的?”

“惟一的。”

“是妻、妻子?”

“阿棋,只有你才会是我的妻子,我尉迟闻儒惟一的妻子。”谜团,似乎有一点解开的痕迹了。

“正大光明地娶我过、过门?”

“当然!”他高喊,“我尉迟闻儒的妻子耶,一定要娶得人尽皆知、隆隆重重才行。”他故意可怜地吸吸鼻子,“除非你不想嫁我。”

“我想!”她也一下子喊出来。

“那我就放心了,不然,我绑也要绑你拜堂成亲,才不管你乐不乐意。”他加上恶狠狠的威胁,“我会让你不能吃不能睡喔。”

“呵呵——”一下子笑倒在他怀里,“又不是在逼我背棋谱,不要那么狠啦!”

“谁让你一直不肯爽快地点头嫁我的?”害他快等白了少年头。

“我是怕别人笑话你,说你给尉迟祖上蒙羞,没面子哎。”她也是一片好心哟。

“胡扯。娶了你可是给我们尉迟祖上大大地增光添彩,是争了天大的面子才对!”他垂眸,终于知道了症结所在。

“真的吗?”她才不信,“我是一个小小的丫环,而你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大人耶!贵贱不是有别吗?”

“错了,你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大人,而我只是阿棋脚下一只乖乖的小狗狗。我只要阿棋不嫌弃,我就开心极了!”可恶,到底是哪只乌龟王八蛋传给他的阿棋这种“贵贱之分”的?!最好别让他知道,否则他剥他八层皮!

“可我在外打理书坊,抛头露面耶!”

“那又怎样?不知有多少男人羡慕我有阿棋呢,他们哪一个拥有这样有才有识的好妻子呢?”要知道聂修炜兄弟便眼红得紧。

“呵呵,别人才不会这样想呢。”

“管别人干吗?只要咱们开开心心就好了,阿。”

“你不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一双杏眸认真地瞅着他。

“我只要有阿棋就好。”他一眨不眨地回视她。

“即使别人说你是因为我会经商,你才娶我过门的?”

“别人只会说因为阿棋太好了,所以我才拜在你的石榴裙下,他们说不定会眼红死我的好运呢。”

“那你呢,不是因为我的经营之道?”

“阿棋,我拥有京城最大的茶楼,又有替我打理生意的生死弟兄,我缺阿棋的经营之道吗?”

“可书坊是我在打理呀。”

“那是因为阿棋喜欢挑战,喜欢学习新东西。只要阿棋喜欢的、想学的,无论什么,我不会阻拦的,只会支持阿棋。”

此时,再也无声。

默默凝视了半响,阿棋终于肯完全地投入到为她而张的怀间,吸吸鼻,她语带感动,“尉迟,以后你可以搂着我睡了。”其实,尉迟的怀抱很舒服啊。

而那一个“怀抱舒服”的人闻言呆了半晌,而后,一股鼻血便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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