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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情郎 第三章

第二天上午,当小珚从前舱回来时,看到钱氏夫妇正跟谢志宁在甲板上说话。他们站在桅杆下,绞盘架和半升起的帆挡在她与他们之间,因此没人看到她。

走近时,他们的谈话已近尾声,她只听到最后几句。

“……家教不严,深感惭愧。再次谢谢公子昨夜为我夫妇俩保留颜面,以后数日同行,我夫妇俩自当严加管束小女行为,还请公子代为向令妹表达歉意。”钱老爷内疚的声音在河风中显得很虚弱。

“老先生无须多虑,请回舱休息吧。”谢志宁客气而疏远地回答。

小珚走过布帆,刚才的话虽然听到的不多,但已经足够了。

谢志宁转向她,脸上露出欣然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来了。”

“瞎说,你根本没有看见我。”

“可是我闻到了茶香。”

“又瞎说,我今天还没煮茶。”

“就算不煮,你身上也有茶香。”他坚持道。

小珚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皱眉道:“你分明是在取笑我,我都好几天没换衣服了,身上哪还有香味?”

“我没有骗你,我爱极了你身上的香味,如果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如何证明?”他炽热的眼神和言词中敏感的“爱”字,让小珚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她觉得脸上火热热的,心也火热热的。

“你过来。”他对她诱惑地招招手。

“干嘛?”她警戒地退后。

“你过来就知道了。”

见他朝她走来,小珚心慌地跳开,却被脚下的东西绊倒。

谢志宁及时将她拉起来。“看吧,躲我的下场就是这样。”

“别再胡言乱语。”小珚甩开他的手,看著脚下的一堆绳子、铁勾和帆布好奇地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谢志宁贼贼地一笑:“我找船主要的。”

“你要它们干什么?”

“哪来这么多问题?快去煮茶,我今天还没得到一碗茶呢。”他岔开话,指著船尾。“瞧,帮忙的人来了,如果不想被他纠缠就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小珚看到船主的小儿子正走近,立刻转身离开。那个大男孩自从吃过她煮的茶后就迷上了她,而她既不想伤害他,也懒得敷衍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开他。

看著她的背影,谢志宁颊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靥,转向身边的男子。

“小珚姑娘怎么跑掉了?”男孩颇为失望地问。

“煮茶去了。”

“茶?太好啦!”男孩立刻笑容满面。

谢志宁将粗粗的绳头扔给他。“先干活,否则没有茶哦。”

“干活?没问题。”大男孩快活地说著,把绳子绑在桅杆上。“你等著看,我会为你兄妹俩搭个最好的帐篷。”

谢志宁很快就发现,这个爱慕小珚的大男孩对搭帐篷很有一套,那些粗糙坚硬的船上用具在他手中变得十分柔顺。他一面做,一面教谢志宁如何打绳结,如何将粗重的缆绳穿过帆布“锁眼”,稳稳地挂在绳子上……

当小珚托著茶汤回来时,一个简易帐篷已经出现在前后舱间。

“你们在干什么?”她惊讶的问正在用粗大的铁锚压牢帆布底的谢志宁。

“搭帐篷。”

“我当然知道是搭帐篷,可是你干嘛要搭它?”心里虽然已有答案,但小珚还是很有兴致地问。

“我今后几天就睡这里。”谢志宁轻松回答她,再对目不转睛看著小珚的男孩说:“辛苦半天了,来吧,让我们好好品茶。”

“自己倒。”小珚将茶盘塞进谢志宁手里,迳自走进刚刚弄好的帐篷里,东瞧瞧西模模,甚感新奇。

等她走进帐篷里后,男孩才将目光转向茶盘,与谢志宁就地坐在甲板上,取来茶碗倒茶汤。

可是还没饮两口,男孩就被他哥哥使唤来的船工叫到底舱帮忙去了。

小珚从帐篷里出来,兴奋地对谢志宁说:“你这个主意好,我们睡在这里就不会被那个女人蚤扰了。”

谢志宁啜著茶,悠然自得地说:“我以为只有我要睡在这里,你也要吗?”

小珚圆瞪著眼睛。“当然,不然我睡哪儿?”

“自然是舱里啰。”

“怎么可能?”小珚愠怒地看著他。“想想昨夜都让人恶心,既然你有地方睡觉,我怎么可能还与那个女人待在一起?”

“这里……夜里恐怕会很冷。”见她愿意跟他在一起,他高兴之余也犹豫起来了。搭帐篷另辟住处,原是为了避免钱家姑娘再做出荒唐举动。只要他不在舱内,他相信小珚不会受到太大干扰,而且舱内比较暖和。

“这么厚实的帆布,不会太冷。”小珚自信地说:“而且我们行囊里不是还带了毯子吗?反正我是不想再跟那个女人睡在一起。”

她坚定的语气说服了谢志宁,他也不想跟她分开。因此开心地说:“你这么信任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得了吧,我可看不出有谁、或有什么事能让你真的受惊。”

谢志宁闻言大笑,而他平时很少如此开怀大笑。“你说对了。”他眼里有簇狂放的火焰。“长这么大,我确实不曾被什么东西吓到过。”

“为什么?你很大胆吗?”小珚也笑了,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

“也许吧。人生不就是这样,死死生生,有什么好害怕的?”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神情十分淡然,眼神却很炽热。“不过,我喜欢你的信任。”

小珚望著他,感觉自己正被卷入那深邃火热的目光深处,越陷越深。“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我就信任你。”她情不自禁告诉他。

“小心点,说谎会被夜鬼捉去喔。”他促狭地眯著双眼看著她。“我可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冤枉我侮慢了你的茶汤,一心只想把我赶走呢。”

想起那天与他发生的冲突,小珚不好意思地红著脸,垂著头说:“我说的是真的,那天你一走进茶铺,我就注意到你了。”

他呷一口茶,让那馥郁清香的茶汤缓缓滑过喉咙,幽幽地说:“当然,要是没注意,你怎么可能在茶汤才泼到地上时,就跳到我的鼻子前指责我。”

“我承认那天错怪了你,你别再记仇好不好?”小珚叫了起来。“我要是对你没好感,就不会叫伙计送西湖花茶给你,也不会在你洒了茶汤时那么生气。”

“给我?你是说那碗茶是你特意送给我的?”他诧异地问。

“当然是。”原来他根本没留意!小珚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难道你一直没发现站在那里等候的茶客中,只有你得到那碗茶吗?”

前一刻谢志宁还心有不平地怨著那天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但下一刻就发现自己笑了——真正地笑了。因为他想起那天当他捧著茶碗时,确实听到身后左右有人在抱怨,由此看来,那天定是某个心怀嫉妒的茶客故意作乱,才让他洒了茶汤,差点儿被眼前这个泼辣的掌柜赶出茶铺。

“为什么?”他笑意盎然地问。

“这还要问?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你信任我,被我吸引?”他得意地追问。

她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其辞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即便没有与他对视,她仍能感受到他足以穿透她心房的强烈目光,那让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觉得不一样。”

“能在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我与别人不一样,看来你确实对我很注意。”想起以前那些总是被送到他面前与他相亲,之后都表示对他印象深刻的姑娘,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淡。“不知还有哪个男人有这样的荣幸被你注意到呢?”

他轻率的语气让她猛然抬头,而他带著讥讽意味的笑让她很不舒服,她立刻为自己辩护道:“从来没有,你是唯一一个。”

“真的吗?”

“你这样问真是奇怪,难道你不值得被注意吗?”

他自大地说:“我总是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不奇怪。可是要我相信你会随便注意并信任一个男人,那才是奇怪呢。你自己说,你是会注意男人的女人吗?”

“不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是对你,也许是。”

他沉默了,而她也无语,两人四目相对,凝望著对方。

“太好啦!”他首先打破沉默,轻声地说:“因为我对你也有同感。”

说著,他抬起手,极其温柔地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他的眸子里闪耀著她从不曾看到过的光亮。她的气息屏住,他在她面颊上的触感是她未曾感受过的美好感觉。

她闭上眼睛,无法自已地偏过头,将脸更偎向他温暖的手心。

“记住这个感觉。”他轻柔地说,火热的目光始终停在她的脸上。“它是我们未来的基础和保证。”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颤栗窜过她的脊柱,迅速遍及全身,她惊慌地张开眼睛想退后,但他抓住她的手不让她逃离。

“来吧,让我们去把我们的行李全都搬到这个小小的‘避难所’来。”不理会她的慌乱,他拉著她一同站起,走向后舱。

钱姑娘正在她父母的“陪同”下,坐在舱外甲板上晒太阳,看到他们走来,她一家三口的神情都很不自然。钱姑娘美丽的眼睛贪婪地注视著谢志宁,她父母的四只眼睛则充满戒备和警告地注视著自己的女儿。

谢志宁既没往他们的方向看,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迳自进舱取自己和小珚的东西。

见钱姑娘无视谢志宁冷漠的反应,仍对他垂涎三尺,小珚不由得替她难过,心想她一定是有病,否则哪有大家闺秀如此不自爱的?

回到帐篷后,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谢志宁,他冷冷地说:“别以为世上只有男子,人也多得是,对那种人,没必要滥施同情。”

“你真是个英俊的冷血鬼。”她低声骂道,心底却因他面对钱姑娘那种美女的投怀送抱无动于衷而感到高兴。

“我不是冷血鬼。”他并不当真地抗议道。

“你就是。”她也不很认真地坚持著,与他顶嘴。

简易帐篷被收拾得整洁有条理,而为了阻挡夜风的侵袭,他们的帐篷口和顶棚都被厚厚的帆布挡住,并用沉重的铁爪、船锚等东西压住。可是,当夜晚降临,他们并肩躺在这小而密闭的空间时,却都感到非常不自在。那寒冷的风也一个劲儿地往那些无法堵住的缝隙内灌入,让帐篷内充满寒气。

唉,早知她要跟来,就该把帐篷搭得更大些。他在心里懊悔地想。

他们只有一床被子,昨夜在舱房里,两人合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今夜在帐篷里独处,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避免“合盖”的可能性。

于是经过一番谦让和争执,厚实暖和的被子由小珚获得。此刻她正将被褥一半铺垫在身下,一半盖在身上,小心地缩紧四肢,一方面是为了避免碰到他,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身体保暖。

夜渐渐深了,可她毫无睡意。听到甲板上“呼呼”而过的风声,她为身边的谢志宁担心,他身上裹著她带来的毛毯,但毛毯不够暖和。

“谢——志宁?”她试探地轻唤,因为她好久没听到他的动静,甚至连呼吸都听不到。

“干嘛?”他的回应是立即的、粗声粗气的、清醒的。

“你冷吗?”

“不冷。我热死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真的吗?”她哆嗦著问。

“当然是真的。”他低声命令。“闭上嘴,赶快睡觉!”

“可是我好冷……”她可怜兮兮地说,气他怎么可能热,而她却这么冷。

他没有回应,帐篷里只听到风的声音。

当又一股冷风穿过帆布缝隙吹到身上时,她瑟瑟发著抖,将头缩进被里。

忽然,被角被掀起,随即,一副温暖的躯体靠近她。

“你做什么?”她发出惊呼,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趋向他。

“做该做的事。”他拉起她,将身上的毛毯铺垫在两人身下,再搂过她冰冷的身子,把被子盖在两人身上,说:“为了旅途顺利,我可不想看到你生病。”

“我也不想。”她用冰冷的鼻尖磨蹭他温暖的脖颈,惊讶地发现与他如此亲密相拥,并未让她感到不自在。

她挪动著身子,寻找更多的热源和更舒服的位置。

“安静点,你这样动来动去的,被子都透进风了。”他的声音在她头顶警告。

她如言不再乱动,可是她柔软的身躯和芳香的呼吸却不停地扰乱著他的心智,让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抱紧她,让她贴在自己身上;想低下头去,吸吮她的芳香、品尝她的甜美……

照以往的个性,只要想他就会做,可现在,他胆怯了。他的双手忽然握住她纤细的腰,将她猛地转了个面。这样,也许能让他远离诱惑,保持清醒。

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是让小珚有片刻的不满,但当她发现这个姿势刚好温暖了她寒冷的背时,她温顺地接受了。

“谢谢你。”她用充满睡意的声音对他表示感激。

“谢我什么?”

可他只得到一阵均匀而舒缓的鼻息作为回答。

翌日,当得知他们真的去睡甲板帐篷时,船主非常过意不去,特意在经过一个小城时,停靠岸边,让大儿子去买回两床被子。

这样,谢志宁和小珚夜里就不会再感到那么寒冷了。

得不到谢志宁注意的钱姑娘,很快又迷上了对她亲切温柔的船主大儿子,一有机会就往他身边跑,因此谢志宁和小珚此后的旅途平静而快乐。

经过近二十天的航行,商船抵达京口。

京口是长江三角洲的咽喉之地,这里的青山绿水赋予它极其便利的交通货运,朝廷的茶马互市新政使它成为东西连接、南北贯通的商运流通中心。

日头偏西时,商船在千帆竞逐、万桅耸立的码头靠了岸。谢志宁和小珚告别船主一家后,直奔骡马店打听苗大锅头的行踪,可惜仍旧没赶上,苗家马帮两天前就离开了。不过骡马店的人告诉他们,苗家马帮将在僰道县换驮。

出生于茶商世家的小珚和多与送茶人来往的谢志宁都知道,“换驮”就是换货物,意思是马帮队将在僰道卸下从杭州、京口运去的货物,再在那里上新货,然后启程。这也表明,换驮的马帮队会在当地休整几天。

“既然如此,我们今夜就好好休息,明天再上路吧。”虽然再次错过向导让他多少有点失望,但谢志宁还是很认命。

小珚则兴致高昂地安慰他:“就是,在船上待了这么久,我都不会走路了。而且你不用担心,水路比陆路快,明天清早我们就上路,一定能赶上他们。”

他低头看著她,见她可爱的小脸蛋上沾著灰尘,原本整齐美丽的发髻松散地坠在脑后,衣服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斑点,那是多日在船上风吹浪打的结果,可是她明亮的眼睛仍然燃烧著热情和斗志。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轻捏她翘起的下巴,称赞道:“你真是我的好同伴。”

“为何这样说?”

“因为你从来不抱怨。”

她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如果那能解决问题,我会每天从睁开眼睛就抱怨。”

他笑了笑,拉紧身上的大包袱,指著附近一家装潢富丽的客栈。“走,今晚我们就到那里去住一宿。”

那一夜,他们月兑离了摇晃的船,在客栈床铺上稳稳当当地睡了一夜。但也许是习惯了彼此的陪伴,忽然没有了对方,他们都睡得不好。唯一让他们满意的是,在各自的房间里,他们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

京口来往船只多,要找可载客的商船并不难。早饭后,他们再次回到码头,顺利地搭船沿长江而上,直奔僰道。

运河流速平稳,长江则不然,尤其是春汛期间,水位上涨,船只逆流而上,风险更大。但他们搭乘的是能抗风浪的大商船,因此一路上可说是有惊无险。

离开江南时,还是春寒料峭的二月,进入巴蜀时已是四月天,气温陡升,炎热如夏。被滇蜀茶商和马帮称为“绿洲”的僰道县(注二),因金沙江、岷江在此交汇形成长江,因此素有“万里长江第一城”之称。

下船后,他们立刻打听到苗家马帮的消息,他们住在城里的“大通商号”。

两人直奔那里,不巧苗大锅头一行人到城外货栈上驮(注三),尚未回来。

谢志宁留下口信,在商号附近找了间客栈落脚后,便带著小珚去逛骡马集市。

“老天,这里的马比人还多!”

看著狭窄的街道上挤满驮著各式货物的高骡矮马,小珚连声惊呼。

“是啊,这里是西南茶马道的中转地,有上千家骡马店,除了进出古道的马帮和茶马易市的商人会在这里滞留外,一般游客很少到这儿来,自然骡马多过人。”谢志宁回答著,带她走进一个拴了很多匹马的围栏内。

在马阵中穿行,小珚不时被那忽然高扬的马尾巴刷到,吓得她不是惊呼,就是撞到其他的骡马。谢志宁只得拉著她,将她护在身边。

“你来这里干嘛?”见他凑在一匹匹散发著马粪和干草味的骡马前察看,小珚好奇地问。

他随口道:“买马。”

“你不是说我们要去找苗大锅头,请他的马帮队带我们上山吗?那为何还要买马?”小珚小心地避开那些飞扬的马尾巴,不解地问。

“没错,我们要去找他,但我们仍需要自己的马。”

“自己的马?我们要骑马吗?它们看起来很吓人啊。”看著这些脾气似乎很坏的骡马,小珚的脸色有点发白,她这一辈子还没驾驭过这种高大的动物。

谢志宁直起身,转过头来看著她。“咦,这是那个跟我保证什么都不怕的吴小珚吗?你的好战精神到哪里去了?”

小珚不理睬他的调侃,心怀怯意地看著身边的骡马。“那不一样,反正我是不会坐在这畜牲的上去买步日茶。”

“我也不会。”谢志宁笑得更欢快了。“而且就算要,我也不是坐在它的上,而是骑在它的背上。”

“不管你怎么说,我们不需要它。”

“当然需要——啊,那位大叔,请等等!”正跟她说著话,谢志宁忽然扬起头对著前方喊,可惜小珚的视线被一匹匹高大的骡马挡住,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好跟著他穿过马群,往那里走去。

“看,这正是我要找的天马!”听到他欣喜的惊呼,小珚看到他们面前站著一匹纯栗色马,这马较为矮小,因此不那么吓人,且毛色光滑发亮,尾巴也不乱甩。当它温柔的目光与小珚的双目接触时,她立刻喜欢上它了。

“这马好小,它好可爱。”她由衷地称赞道。

谢志宁面带喜色地告诉她:“这是产自汉源的建昌马,别看它个头小,不像骡子那样高大强壮,但它能负重,耐力好,行走稳健,善登山涉水,俗称‘天马’。要走骡马道,这种马是最好的。”

牵马的男人听到他的话立刻道:“公子果真是识马之人。‘栗儿’已经在茶马道上行走快十年了,从来没有失过蹄,如果不是改行,我怎会舍得卖它!”

“为何要改行?”谢志宁拍拍“栗儿”强壮的腿腱问。

男子哀伤地说:“那条道路太险,盗贼横行,蛮族抢劫,我儿去年死在蛮夷斧下,那是我的伤心地,不想再走了……”

见触及人家的伤心事,谢志宁没再追问,转而道:“你要把它牵去哪里?”

愁容满面的男人抚模马头。“不去哪里。只是舍不得,想牵它遛遛。”

见他对马感情难舍,谢志宁说:“我有心买你的马,你开个价吧。”

男人喃喃道:“只要公子善待我儿爱马,价高价低无所谓。”

谢志宁取出一吊铜钱递给他。“我已打听过行情,这个价码应该是公道的。”

男子看了看手里的钱,惊讶地说:“太多了,此马年岁大,不值这么多钱。”

小珚看到他给的钱,也大吃一惊。在当时,一吊等于一千文铜钱,市场上一斗米也只卖三、五文钱,一只鸡不过一文钱,可他却用一千文来买这匹马。

但她相信谢志宁这样做一定有道理,因此什么都没说。

谢志宁推回男人的手。“我看中的是它的经验,不是年龄,你安心收下吧。”

男子双手捧钱,两眼含泪地看了看卖出的马,再对谢志宁俯身一拜,道:“公子是好人,我儿在天之灵会保祐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说完,不等谢志宁回答,他已经转身跌跌撞撞而去。

谢志宁注视著大叔消失在马群后的瘦削身影,缓缓握起缰绳。

“你真是个好人。”被刚才那一幕深深打动的小珚崇敬地看著他。

谢志宁转过头来对她皱皱眉。“不要崇拜我喔,我还是那个被你痛骂的‘英俊的冷血鬼’,别以为多给伤心的卖马人几文钱,我的冷血就变热了。”

小珚笑道。“是的,傻瓜才会那样认为。”而我就是那个傻瓜。

“祝贺公子刚做成一桩好买卖。”

身后有人说话,谢志宁和小珚同时转身。

马栏上坐著一个四十来岁的粗壮汉子,那一身短衣紧腿裤将他短小精悍的身材显露得有力而灵活,他机警的眼睛犹如进攻中的猎鹰,犀利而无情,当他紧闭嘴巴时,脸颊上露出两道深深的纹路,让他看起来既严厉又冷酷。

他目光如炬地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谢志宁脸上。

“敢问这位大哥是谁?”谢志宁平静地问。

那个汉子咧开大嘴一笑,而这个笑容让他整个人顿时变得亲切多了。“听说有位京城贵公子自杭州城就在打探我的行踪,而后又一路紧追来到这里,难道那位公子不是阁下吗?”

谢志宁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与小珚对视一眼后,兴奋地说:“原来你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苗大锅头啊?”

对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说:“在下正是苗大勇,公子一定就是谢家黄酒‘龙泉酒庄’的继承人,谢大少爷了?”

“正是在下。”

汉子闻言,当即跳下木栏,伸出一只手走了过来。谢志宁立刻迎上去,用同样的动作与他合掌交握。

他粗壮的大手握住谢志宁的手用力摇了摇。“我与何大哥是过命交情,他常常提到公子,所以我可以说自公子十岁起就认识你了,直到今日才得谋面,我还以为公子已经改变主意了呢!”

谢志宁爽朗地笑道:“我早想动身,可惜时机一直不对,此番又差点儿与苗大锅头失之交臂,真险哪。”

听到他的称呼,苗大勇啐嘴道:“嗳,你我既是旧交,就以兄弟相称吧。”

“行,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以后一路上就拜托大哥相助了。”

苗大勇有趣地指著马。“看看你,马都买好了,就算没有我,你大概也要进山了,是吗?”

“那可说不定,如果找不到大哥,没有稳妥的向导,我宁愿再等一年。”谢志宁诚实地回答。

“聪明!果真如何大哥所说,公子智慧过人。”苗大勇哈哈大笑起来。“我正要去银生郡,刚好可以陪公子去步日镇买茶。”

随即,他精明的眼睛看了小珚一眼,转向谢志宁道:“这位姑娘是公子的相好吧?想必两小情深,难忍相思之苦。可茶马道险著呢,你确定她能成吗?”

小珚被他的胡乱猜测和轻蔑语气激怒了,正想开口纠正,却被谢志宁一把拉过去,亲热地搂在身侧,很不正经地对苗大勇挤眉弄眼,笑道:“别小看她,她可不是弱不胜衣的女人。”

他的神情和言词让小珚很不满,也引来了苗大勇更宏亮的笑声。“那很好,路途遥远危险,谁知会发生什么事,爱哭爱叫瞎紧张的女人可是大麻烦呢。”

随后,两个男人不理会小珚的羞窘,约定晚饭时在酒楼相会后,苗大勇便先行离去,谢志宁则带著她继续逛骡马市场。

“喂,谢志宁,你为何要欺骗苗大哥?”等苗大勇离开后,小珚紧跟在谢志宁身边质问他。

“骗他什么?”谢志宁明知故问。

小珚不是傻子,在茶铺卖茶多年,也算精明,当然看出他不想解释。当即抓著他的衣袖。“别耍滑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快好好回答。”

谢志宁不耐地挣月兑袖子。“多大点事儿值得你这么嚷嚷?快走,我们得先给栗儿买行头,再为它找个过夜的好槽口。”

话一说完,他不理会她的抗议,专心为马儿购置装备。从带有护脑镜和缨须的花笼头、新马鞍、鞍垫、软驮,到用红布红绸做的“红彩”、鼻缨等,无所不包。

直到东西买齐后,他才满意地牵著马转回客栈。

注二:即今日的宜宾县。

注三:上驮即装载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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