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玦 第十章
“阿靖、阿靖!”
几声叫唤突地拉回他的思绪,萧靖回过神,就看见大哥站在自己身前。
“什么事?”他神情有些疲急的问。
萧维皱起眉头,关心的道:“如果太累就早些回去歇息吧。”
回去……一想到战青,他胸口一紧,反射性地温言婉拒:“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萧维直觉有问题。小弟这些日子来大大的不对劲,虽然说他是很高兴阿靖终于想通要来接手商事,但这样日也拚夜也拚,却把新婚还未满半年的娇妻冷落在家里,实在是奇怪至极,特别是早先阿靖明明一副疼她疼到骨子里的模样,怎么才短短两、三个月,突然一切就变了?
阿靖忙于商行,甚至有好几次没回庄院,直接留在城里商行过夜,而那位弟媳,他前日在后院巧遇她时,却见她脸色苍白、消瘦不少,好似风一吹便会倒下似的。
“怎么回事?”他决心问个清楚。
“什么怎么回事?”萧靖佯装不知的回问,一边伸手翻回桌上帐薄。
“你和战姑娘出了什么问题?”
萧靖听闻大哥对战青的称呼,只觉得十分刺耳,反射性的回道:“她己经不是战家的人了。”
“那好,你和你媳妇出了什么间题?”萧维心平气和的再问。
“没问题。”他淡然回答,观而不见地看着帐上的黑字。
好心关切,却换来小弟的一脸冷,萧维不禁双眉微蹙,他仔细回想这两个月小弟与弟媳间的相处情形,隐隐抓住了问题的所在。
他想也没想便扬眉问道:“她想家吗?”
萧靖脸一沉,一句话也没回,但抓着帐册的大手却为之一紧,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现,帐册几乎要被他抓破。
看样子,他猜的没错。
萧维在一旁坐下,装做没发觉小弟难看的脸色,建议道:“既然她想家,何不让她回娘家住几天?”
萧靖持续沉默着,但脸色更黑了。
让她回去,回海龙战家?如果让她回到那片广阔的大海,她还会再回来吗?
不!他不会让她回去的!决不!
“弟媳嫁来幽州也有三个月了,是该让她回去看看的,不是吗?”萧维见他不语,便又再提。
“现已入冬,雪路难行。”他僵着脸,硬找了个借口回绝。
“陆路虽不成,但河这尚未结冰,搭船由河出海应是不成问题。”萧维淡淡提醒他。
找不到再拒绝的理由,萧靖突地抬首怒瞪他。
萧维直直回视小弟,说出重点,“她不快乐,对吧?”
他闻言心中一痛,却仍嘴硬的道:“就算真是如此,那又怎样?世上不是什么事都能尽如人意!”
萧维雏眉摇了摇头,劝道:“你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必须让她回——”
“她是我妻子,她必须待在这里!”萧靖恼火地打断他。
“但是她不快乐。”萧维没被他的火气吓到,只是平静的说出事实。
“那也不关你的事!”萧靖恼羞成怒,怒不可遏的低吼。
萧维井未被他的话伤到,事实上,他难得见小弟这样气愤,甚至还失去冷静,不禁感到有些……有趣?他压下作弄小弟的念头,只是直直回视着他,淡淡地、心平气和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众所周知的事实——
“她、不、快、乐。”
她不快乐。
萧靖当然知道,他只是不肯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因为那几乎和她不爱他有着相同的意思。
她不爱他……萧靖苦涩的干笑了两声,想起大哥临走之前所说的话“阿靖,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要怎么做。”萧维站起身来,正色的说。
那时,他望着大哥严肃的神情,第一次感觉到……
不,不是第一次了,应该说他早就曾感觉到的,感觉到大哥与生惧来的沉稳与威严。
大哥在说完这句后,就离开了。
他看着兄长的背影,不禁心生感叹。为何大哥就是不懂,他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所谓的当家,不是聪明或着有经商的才华就行的,更重要的是有安定人心的气势。
再者,大哥始终不明白,他们俩是兄弟,出自同一个娘胎,体内流着相同的血源,既然他这个小弟脑袋不差,做哥哥的又怎会差到哪去?只不过因为他年纪较轻,不用像大哥一样从小便承受着极大压力,很多事反而比较敢说,也因此较早开窍。
谁知道就是这个原由,反而让他的光芒盖过了处事沉稳的大哥。
阿靖,你是个聪明人……这句话再次回荡在脑海之中,萧靖还是只能苦笑。
他是个聪明人吗?
伸手将桌上放了足足有一个月、外头缝上金漆松林的紫桧木盒打开,看着盒子要特地教人去灯造的金链,萧靖心日莫名疼痛。
原本是打算在年里她生辰时送她的……萧靖双眼一黯,轻抚那条刻意雕成浪花的金链。怕只怕……到时她人己不在此了。
聪明人吗?
他扯了扯嘴角,笑了笑,眼中却带着苦涩。
如果可能,他宁愿当个傻子。
然后看着她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看着她失去生气、慢慢凋零吗?他心中有个声音质问道。这事实像一把刀,狠狠的剐下他心头肉,教他痛得鲜血淋漓。
海龙女——那是扬州城百姓唤她的方式。
他明知道的,明知道她是大海孕育出来的女子,天生便是要活跃于海上,他却妄想与海争,以为自己可以将她藏在怀里,却没想到龙女既是由海而生,离海上岸后又怎能生存?她生于海,所以渴求海的气息,所以总是望着东方,所以无法忘却那辽阔蔚蓝的海洋,所以才会像是离了水的鱼……逐渐死去。
这念头让萧靖身子一震,心肺痛彻莫名,他知道她正在一点一滴的死去,一点一滴的死去……
萧靖手一紧,将金链从盒中拿出来握在掌中。大哥没说错,他的确知道该如何做。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肯承认不肯面对而己。
如今,该是面对事实的时候了。
萧靖双瞳幽凄,深吸口气,趁着自己的良心和勇气还没消退之前,举步走出商行,走进飘着片片瑞雪的大街,翻身上马往城外庄院而去。
当战青看到他满身风霜白雪地进门时,已是万分讶异;在她迎上前,替他褪下沾满霜雪的大氅却被他突然紧紧拥入怀中时,更是惶惑下己。
他发上眉捎肩上都沾染着些许白雪。
“怎……怎么了?”她昂首,鼻尖沾到他衣上的雪。
“没……”他埋首在她颈项间,哑声干笑道,“没事……”
听到他的笑声,她才松了口气,但仍隐隐觉得不对劲。可是他将脸埋在她肩上,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是以也只能信了他的说辞。
“你变得好瘦……”他在她耳衅低要说道,声音仍是干哑。怀中的人儿瘦得教他心痛不已,而这一点,更加深了让她回去的决心。
“是吗?”她垂下眼睑,勉强扯出一抹微笑,轻推了推他的胸膛,柔声带开话题道:“你大氅上都是雪,我帮你褪下吧!”
他动也不动的,只是收紧了双臂,舍不得放开她。
“萧靖?”战青不解地唤他。
他闻言深吸口气,才倏地松开了手,退后一步,脸上带着淡淡微笑。
她伸手去解他大氅上绑紧的绳结,在这过程中,他一直凝望着她,令她受宠若谅。他知不知道,他己经很久没有这般正眼看她了?不过也因他这样一反常态的举动,教她心中更加不安了。
他突然伸手轻拂她的脸庞,微微一笑道:“有雪。”
不知为何,他温柔的微笑却让她莫名的心慌,战青惶惑地抬首看他,却见他睫毛上沾了些水,她以为是他眉上融化滑落的雪水,但在她想抬手替他拭去时,却被他一把握住。
萧靖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床边,微笑说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被他这样一拉,原本垂挂在她手上的大氅一个没拿好,便掉在地上,“等等,你的衣——”
“别理它,反正脏了,下人会收的。”他阻止她回去捡那大氅。
她不解的看着他,却见那睫上的水珠因颤动而落了下来,滑下他的面颊,看起来竟像是泪滴。
但,他在笑着,微微的笑着,笑的好温柔、好温柔战青有些迷惘,只以为是自己太多心。
萧靖要她坐在床上,然后在她面前一脚跪下,褪去她左脚的鞋。
“你……”战青一脸茫然,不懂他想干嘛。
他从怀中拿出那条金链,仔细地戴在她赤果的足踝上。
“这是什么?”
“给你的。”他以指月复细细摩挲那条服帖在她脚踝上的金链,深情的望着坐在床塌上的她,“答应我,永远别把它解下来。”
“为什——”
“别问。”他倾身向前,伸手轻压住她的唇,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再次要求:“我只求这件事。”
她看着他,虽不懂他为何这么悦,但仍是点了点头。
他漾出一朵感伤的微笑,抱了她一下,“谢谢……”
“你是怎么了?”他的反常,终于让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只是今日成交了一笔大生意,很高兴。”他瞎扯了一个借口,在她颊上偷了个香吻才松开她,“我让厨房弄些菜,咱们来好好庆祝一下。”他转头叫唤站在外头的小三子,吩咐道:“小三子,要厨房拿些酒菜来。”
“知道了。”小三子应声,转身往厨房跑去。
庆祝成交一笔大生意?真是这样吗?
战青有些狐疑,但萧靖不给她细想的机会,把她抱到自个儿腿上坐好,紧揽着她说:“我很高兴能娶到你。”是吗?战青脸红了一红,谅讶的看着他。其实他这些天的改变,还让她以为他后海娶她了呢!
他环抱着她,紧握着她的小手,亲亲她的脸颊,假装不经意的提起:“对了,明天起商行将做总结算,我可能没时间陪你,大哥……”他微微一顿,有些说不下去,但很快便恢复过来,强颜欢笑的说:“大哥提议说,看你要不要趁这时回娘家住几天?”
战青闻言一疆,脸色惨白的低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吗?”
他心一紧,几乎要把持不住、再度卑鄙地将她留下。
但,握在掌中的手腕是那般的细瘦,坐在他腿上的人儿是那般的轻如鸟羽,信些都提醒着他,继续让她留下的后果。
“你听我说,”萧靖拥着她轻声劝解道:“二叔他们其实很担心你的,当初我要带你走,大伙儿是因为尊重你的意愿,是以才未多加挽留。那儿……毕竟是你的娘家,你终究得回去看看的。”
她将头枕在他肩上,小手紧攀着他的颈,低问:“不能不去吗?”
“别逃避,回去看看吧!”他环着她的腰,说出口的话像是劝她,更是在劝自己。
战青沉默着,不发一语。
“你也担心的,不是吗?”他深吸口气,虽然心痛的要命,还得装出微笑,“你难道不担心楚恨天在岛上做了什么?回去看看,就当是安自己的心,嗯?”
她当然担心,怎能不担心?
战家船队是她的心血结晶,纵使她被排拒于门外,可这些年来,那些船务早已深人她的骨血,每天从早到晚,她都在想、在担心——
河运计划是否有顺利进行?二叔的风湿有没有再度发作?船队是不是有按时在秋季出航南洋?去年远航的船只是否已平安回航?年初派人建造的船只是不是己完工下水?
这些,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即使那早已不是她触手可及的事……
虽是一闪而逝,他还是看见了她脸上动摇的神情,心头不禁微微怞痛,却只能再度勉强自己微笑劝她:“回去看看,不过是几天时间而已,要是你真不想待在那儿,可以立刻回来。”
说是这么说,萧靖却很清楚只要她一回到海上,要再回来的可能性就几近于无。他笑着说话,心却在淌血。
战青下意识的更向他偎近。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身影悄俏地溜进了她的心,逐渐占锯了一半位置。老实说,现在一天里,她倒有半天在想他。
所以……如果他愿意和她一起,也许她会比较有勇气。
战青轻声询问:“你……可以陪我去吗?”
她这句话却问得萧靖心更痛,因为话中含意表明了她已打算回去。他的脸白了一白,苦笑的说出违心之论,“不行。”
他要是和她回去,一定会舍不得放手的,搞不好走不到半途他就会后悔,要船只打道回府。
他的拒绝让战青有些难过,她怯懦的说:“我一个人……没有办法……”
萧靖见状,却更加伤心愧疚。她原是那样自信满满的女子,如今竟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变得如此畏缩。
天'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萧靖自责地紧拥着她。嘎声替她打气,“傻瓜,你可以的!”
心在滴血啊,但若不放手,她永远也不会快乐。
萧靖紧搂着她,眼眶不觉有些湿润,他将脸埋在她发中嗅闻着她秀发的香味,真想时间就此停止,永远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船舱。
大船在水上轻晃,波浪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还有因此而咿呀作响的木头声,这些是那么的熟悉,熟悉的教她想落泪。
战青从床上爬起,走出舱房,来到甲板,却意外地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周?”她惊讶的看着现在应该在岛上保护楚恨天的护卫。
“大小姐,”小周露出灿笑,“你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记得昨晚她喝醉了,萧靖紧紧怀抱着她,印象中好像听他说会要人通知战家,但……
战青迷惑的看着小周,他怎来得这么快?
“我一直都在幽州。”小周顿了一顿,“昨晚萧爷派人到咱们行里通知,说是大小姐想回岛上,要咱们备船。”“行里?咱们在幽州还未设转远行啊。”她一脸纳闷。
闻言,小周有些尴尬的转开脸,看着河面回道:“二叔和岛上的兄弟不放心大小姐,所以让我来这儿开设分行。”原来他们还是关心她的。战青心一紧,泪意涌上眼眶,轻捂着嘴道:“我还以为……以为……”
见她掉泪,可把小周这二楞子给吓坏了,“大……大小姐……你……你你别哭……”战青无法克制,只是用双手捂着口鼻,泪水一串串的落了下来。
“怎……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小周手足无措的,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忽然灵光一闪,扬眉怒问:“是不是萧爷他欺负你?”.她摇摇头,仍是拚命掉泪,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偏偏小周脑袋转不过来,只觉得自己说的没错。他越想越觉得是萧靖欺负了她,否则她好好的一个人让萧靖带了回去,怎么才没两三个月身子就瘦成这祥?铁定是在萧家受了委屈!
他心头火起,突地大声说:“大小姐,你别伤心,我这就去帮你讨回公道!”
战青闻言连忙拉住这冲动的家伙,泪眼迷蒙的道:
“不……”
“大小姐,你别拉着我,当初萧爷明明当着大伙儿的面拍胸脯保证会善待你,咱们才信了他,谁知他竟负了你,让你受了委屈!”
“不是安皇抢玻闭角嗦脸是泪,对他这冲动的个性感到好气又好笑,却又万分窝心。
“不见?”小周见她泪中带笑,这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只好满脸纳闷的问:“那为什么突然就哭了?大小姐不是因为受了委屈,所以才要回岛上的吗?”
“不是,他对我很好。”话说出口,战青才真正体认到萧靖对她有多好。回想起他这三个月来的细心呵护,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微微一笑道:“他真的对我很好。”
“既然如此,大小姐怎还瘦成过样?”小周还是有些不信,以为战青是为萧靖隐瞒事实。
“因为我……想家。”说着,泪水又滑落几滴。她发现她真的是好想家,好想那片大海,好想船上这轻轻摇晃的感觉,好想那咸咸的海风,好想岛上的一切一切。
“呃?”小周搔搔头,这才恍然大悟,干笑了几声,“原来如此。所以大小姐才会想回岛上是吧?”
“对。”她微一点头,却突然想到岛上的楚恨天,心头不禁又惶惑起来……
她此番回去,是对还是错呢?
战青倚在船舷旁望着蔚蓝大海沉思。虽然说大伙儿好像并不是真的舍弃了她,但她依然不是他们心中所想望的当家。
可教她迷惘的是,此刻的她竟对当家的位子兴致不高,几日前听到小周所说的话时,那喜极而泣的泪是为了大伙儿并未忘记她,而非是她仍有成为当家的希望。
如愿回到了海上之后,她总是没来由的想起萧靖,好想好想他。
出海时,他们换搭早等在出海口的战家船只,见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她差点又因而落泪,大伙儿的热情、关心和那些笨拙的问候,都教她感动不己。
但一开始回到海上的兴奋,却在她莫名想起萧靖时,突然降温。
他的身影总是在最没道理的时候冒了出来,有时是在她和人说话说到一半时,有时是在她帮着大伙儿工作到一半时,有时是在她刚从床上醒来时,甚至有好几次。她会有种错觉以为他就在身后,但猛一回身,却什么人也没有,然后她才想起,这里是茫茫大海,他不可能突然冒了出来。
可是,她还是想他,脑海中常常会浮现他温柔的笑脸、体贴的动作,她想念他有力的臂膀、结实的胸膛、温暖的怀抱,想念他低沉的嗓音,还有那天晚上他沙哑的低问“为什么……”
“大小姐,你还好吧?”小周拿着一封信过来,就见战青望着大海发愣。
“没,我没事。”她收起混乱的心神看向他,“有事吗?”
“萧爷交代等出海后,将这封信交给大小姐。”小周将信函递给她。
信?他为,何写信给她?什么事不能用说的?
战青下意识的接过信函,心中涌起一阵不安,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信封上是他亲笔书写的毛笔字,她瞪着那龙飞凤舞的黑字,心口那股不安渐渐蔓延至胸月复。如果可能,她真的不想拆开来看。
“大小姐,你不看吗?”小周见她不拆,一脸好奇的问。
她闻言一怔,连忙强扯出一丝笑容,“我……我到舱房里看。”她紧抓着信就往自个儿舱房里走,一进房就把门关了起来。
可进了房之后,她还是不想拆,只是坐在床塌上,环抱住膝头,将信摆在脚趾头前方,惶惑地盯着它看,好像它是什么怪物一样。
就这样,几个对辰过去了,她好想看他写了些什么,却又不敢拆它。她几乎想破了脑袋,还是不懂他为何要写信给她,但心里头却隐隐知道,她绝对不会喜欢这封信的内容。
最后,好奇心终究战胜了不安,她拆了信,在颤抖双手的持握下,看究了那封信,当最后一个字落入眼中,信纸也自她手中滑落。
她一脸茫然的望着那滑落的信笺,脑子里一片空茫,直到它落在脚边,开头那几个字再度映入眼中,她才渐渐有了感觉.
吾妻青儿如晤——
望着那六个字,她的瞳孔一阵收缩,先是心痛,跟着却是更多的愤怒!
吾妻青儿如晤——
他写这种信,竟然还在开头叫的这么亲昵!他怎么敢?怎么敢?战青紧握着拳头,泪水涌上眼眶。他怎么可以这样?
就算那信上的文字再如何委婉,措辞再如何有礼,但那封信该死的、该死的就是一封休书!
他休了她!他竟然休了她!用的还是这种下三滥的方法!
被抛弃的委屈顿时布满全身,“哇”地一声,战青抱着膝头嚎啕大哭起来。
她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休了她?哭了好一阵子,起初的气愤过后,她现在只剩满月复的委屈和不懈。战青哭红了眼,脸上尽是斑斑泪痕,不懂自己是哪里做错了。
他不要她。
他为什么不要她了?为什么?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脚边的那封信,越想越伤心,一想到他不要她了,她的泪便怎么也止不住地拼命涌出。
无法控制地,往事一暮幕涌上心头,从和他在四海楼相遇,一直到在幽州的最后一夜,这几个月来生活上的点点滴摘不停浮现。她原本是想找出自己哪里错了,却未料脑海中全是他的细心啊护、他的温柔体贴、他的伶惜疼宠“为什么?”她紧抓着自己的双臂,将脸埋在手臂上,只露出一双哭红了的眼,看着那张慷是夺命符的信笺,心肺又是一阵绞痛。
“为什么……”她呜咽的痛苦自问;未料这三个熟悉的字眼,却像把钥匙般解开了她心中另一个疑问。
战青全身一震,双眼倏地大睁,一手捂住了嘴。
可能吗?她现在所想的事,里的可能吗?
她听过的,她听过他以同样悲惨的语气问出相同的字句,在夜阑人静时……
她先前一直不懂,不懂他问的是什么,但忽然之间,她明白了,明白他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日子的回忆一下子全冲进她腕海里,以前没察觉到、没看清的,她忽然在这瞬间全都明白了!
老天,她怎么那么傻、怎么那么自私、怎能那样对他……
战青环抱双臂,微徽颤抖起来。天啊,她竟那样无视于他,那样敷衍他,龟缩在自己坚固的壳里不肯出来。
他对她那么好,她却将他的真情关在门外。
回想起他问那句“为什么”时的声音,她的心蓦然疼痛起来。他问得那么无奈、那么不解、那么不甘、那么苦涩……
战青倏地恐慌起来。天,现在还来得及吗?那句话之中是否也包含了死心?她现在回应会不会太晚?可不可能她已伤他伤得太深,让他死了心?所以他才要她回战家来,才要……休了她。
不,不要!她咬着下唇,不肯让那可能性给打败。突地,一个稍大的浪打了过来,船颠簸了一下,她整个身子跟着一歪,忙伸出左手左脚稳定身形,脚踝上的金练因而发出声响。
战青瞪视着脚上那条金链,耳边蓦地响起他的声音——
答应我,永远别把它解下来……
她倏地握紧双摹,下了决心。
她要回去!她要回去找他!直到此时她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重量早已超过了一切,他的百般温柔、万千呵护,早已掳获了她的心,更何况,这世上那么多人,却只有他最懂她呀!他是唯一一个会虚心向她请教船事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不因她是女子便看轻她能力的男人,更是唯一一个不因她是海龙战家大小姐才娶她的男人!在他眼里,他看到的一直是战青、是她这个人,而不是有着千万身价的战家大小姐!
“小周、小周!”毫无预兆地,她突然跳下了床,抹掉脸上的泪痕,转身跑到船头,抓着小周的衣襟大声道:
“快调转船头,改变航道!”
“啥?”小周反应不过来,一脸呆样。
“我要回幽州去!快!”
“可是,大小姐——”
“少说废话,叫你调头你没听到吗?”她中气十足的大喊。
“可是我们已经靠岸了。”小周有些为难的提醒她。
“啊?”战青向两旁一看,这才发现也们不知何时己回到岛上,而她竟毫无所觉,还强逼大伙儿回转幽州。
“呃,大小姐,你看要不要先上岸,休息一下再回航?”
见众船员一脸傻佯的瞪着她瞧,战青蓦然红了脸,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忙松开了小周的衣襟,尴尬地干咳两声,“咳咳,也好,我去找二叔。”说完,她就赶忙转身下船。
几位大汉对看一眼,战青人才离开甲板,船上便爆出哄堂大笑。
战青脸红的跟什么似的,假装没听到笑声,加快脚步迅速离开。
她已经离开十八天了。
萧靖坐在凉亭靠湖的石椅上,呆愣地望着天上缓缓飘下来的白雪。湖上早已结了薄薄的冰,默点白雪堆积在上头,就像他同样结了冰的心,上头堆积着思念。
这里是她最爱待的地方,因为有水。她老是爱坐在这个地方,凭拦望着湖水、望着东方,想着海洋、想着战家他的青啊,现在该是回到了出生的海洋了吧?该是回复了她的生气、她的自信,回复了她那教人移不开视线的飞扬神采……
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妮?也许正打着赤脚,站在船上指挥若定。
他知道二叔没那么无知,楚恨天那种人也很有识人之明,绝不会放着战青那样的人才不用,即使她是名女子。
战家的人本就未一概否决掉她的成就,那一切都是她自己在钻牛角尖。也许是因为楚恨天出现的太过突然,加土她本就存有长年的心结,是以才会以为大伙儿的心都向着姓楚的,才会想不开,才会给了卑鄙无耻的他钒会,让他乘机煽风点火。又义正严词的去和战家的人谈判——他说服了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在内,说青和他回幽州才是最好的,谁知道……
萧靖自嘲的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脸上有的只是疲倦,心上有的却全都是她……
一辈子就爱过一名女子而已,没想到却轮得那么惨。
那一日清晨,是他亲手将酒醉沉睡的她抱上船的。途中他几次想反悔,想抱着她回落霞居,不让她走,但最后终究还是放手了,亲眼看着那艘船将他心爱的人儿载走,离开他,回到汪洋大海去。
萧情深吸口寒凉的空气,向后靠在亭往上,闭上双眼。他在脑海中描绘她的倩影,却仿佛还能闻到她的气息,仿佛还能感觉她身上的热度,好似她近在眼前,好似他只要一伸手,便能拥她入怀……
但他知道,只要他一睁眼,她便会如梦般消逝,就算他真的伸手去抓,也抓不到她温暖的身躯。所'池只能继续闭着眼,假装她真的近在眼前,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从未离去。
突然,他听到越行越近的脚步声,不禁微微蹙眉,以为是小三子或大哥又来唠叨。但那脚步好轻,不像是男人的,倒像是……她的?
然后,鼻端忽然嗅闻到一丝大海的气息,令他的心一紧。难道他对她的思念已经严重到会有幻听幻闻的地步?
他慨叹口气。如果是这样也好,至少可以闻得到她,可以听得到她,可以感觉得到她站在身前,用那温柔的小手轻触他的脸颊……
轻触?
他一愣,这才惊觉真的有只小手在轻抚他的脸,他倏地伸手抓住脸上那只手,确切的感觉到那柔荑的存在,却仍是不敢睁开眼,拍一睁眼,会失望的发现眼前的人儿并不是她……
“我以为你睡着了。”
萧靖心一震。这声音一他不会错认的!
他猛然睁开双眼,看见那朝思慕想的人儿正站在眼前,一身劲装,没个姑娘家的样,但……那的的确确是她,是那位他亲手送上船的人、是那位他原以为再也无缘相见的女子。
萧靖呆呆的、愣愣的、蠢蠢的、无法置信的看着她。
她的手仍被他紧抓着,战青微侧着头,露出浅笑,掩饰眼中的不确定及些许慌乱,“怎么,不识得我了?”
他仍坐着,背靠着石柱呆看她,一个字都叶不出来。
就在战青因他的沉默而越来越没信心,心中更加惶然沮丧时,他却突地用力一扯,猛然将她带入怀中。
战青发现他紧抱着自己,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稳了下来,她小手攀在他身上,终于松了口气。
她原先还以为不成了呢,幸好他还是在乎她的。
“为什么?”萧靖将脸埋在她颈窝,激动沙哑的问。
他怎么又问她“为什么”?战青无力的笑了笑,只轻声反问他,“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回来?”见到她真的出现在眼前,他的心又苦又乐,乐的是她回来了,苦的却是回来了又如何她在这里不快乐,他终究还是得送她离开,再一次经历那种椎心的痛苦。
“你不想我回来,所以骗我上船,所以休了我?你不要我?”她将脸埋在他肩上,哽咽的问。
“不是!不是……”萧靖痛苦的收紧了臂膀,根本不晓得再来一次,他是否还能放开。
“那是为了什么?”她心痛的抬首,“为了什么?”
“你……不快乐……”他哑声回答,心中的感觉,除了失败之外,还有更多的心痛。
听了他的答案,她只想一豢打昏自己。
战青震慑地望着地,无法置信的问“因为这样,所以你让我走?”
萧靖抱着她,本不想回答,却见她流下泪来,只好深情款款的凝望着她,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嘎哑的承认道:“因为这样,所以我让你走。”
战青侧坐在他腿上,双手攀着他的颈,万分感动的哑声轻喃:“对不起,我实在太傻了,竞然盲目的看不清一切……”她深吸口气,温柔的看着他,“我回来,是因为我爱你。”
他有一瞬的呆滞,脑筋转不过来,不由得稍稍松手,直至能看见她微笑的容颜,“你说什么?”
“我爱你。”她泪中带笑,趋前吻住他呆愣微张的薄唇。
她这句话说得小声,萧靖可听得万分清楚,他抓紧了她的臂膀,一脸不敢相信地问:“真的?”
“你好傻……”战青忍住鼻酸,捧着他的脸微笑回道:“当然是真的。”
他心中涨满了对她的爱,本想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却又在瞬间僵住,“可是你在这里并不快乐,你应该回去……”
“回去哪里?”她轻问。
他逼着自己说出自认对她好的话,“回家去、回海上上——”
她伸手轻压在他唇上,笑着柔声道:“你不懂吗?我己经到家了。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你的怀抱便是我最温暖的大海。”
“这是梦吗?”他无法置信的轻问,黑瞳中有着最温柔的深情。
小两口深情的互相凝望,亭外片片飞雪,亭内郎情妾意,突然有一人冷声开口:“恐怕不是。”
萧靖一惊,忙坐直了身子,将战青搂在怀里,瞪着那突然冒出来的男人。
楚恨天?他来干什么?
谁知更教他讶异的还在后头,战青竟然开口唤了声;
“哥。”
萧靖谅讶的低头看着怀中女子,却见她脸上带着笑容。怎么,她不是还对楚恨天心存疙瘩吗?
他脑袋还没转过来,就听楚恨天冷冷地对战青道:
“我已经和萧维谈好,他说只要萧靖同意,他没意见。”
“同意什么?”萧靖蹙眉问。
“同意他自己去搞定他的萧家生意,至于你——”楚恨天斜睨着他,面无表情的说:“得入赘战家。”
“入赘?”他扬起眉,看着眼前的家伙。这姓楚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这是条件。”楚恨天冷冷的说。
“战家应该不差我一个。”萧靖扬眉,淡淡的挑衅。
“是不差,不过萧家也不差你一个。你若想留下也行……”楚恨天嘴角微扬,指着战青道:“但她必须跟我回去。”
萧靖拥着战青的手一紧,防备的看着他道:“她已经是萧家的人了。”
“没错,但她也同样是战家的当家主子。”他淡然回答。
“什么?”萧靖愣了一下,他看向战青,果真见她点了点头。“怎么会?”当家的不是应该是楚恨天吗?
楚恨天开口道:“我有自己的事业,这么个月不过是应祁二爷的要求帮忙管理而已。”
他本来就无意去争什么当家位子,那时是听闻战家海岛被人攻打,他一时心软才会顺手打跑那些小海盗,没想到自己这张脸却惹来麻烦,教岛上的人认出他是前任当家的儿子。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太快,战青回来的那一天,刚好他被底下的人弄得很火大,加上当时他对战天那死老头心中还存有一丝忿恨,巴不得这个倍受死老头宠爱的小妹受点挫折,所以才会故意玩弄她。
谁晓得这丫头经不起激,竟然跟着萧靖这家伙跑了,害得他被岛上的人怪罪,还硬要他接下当家位子。这三个月来他要应付原来那群手下,又要搞定战家的四海航运,差点没让他累死在海龙岛上。
所以这次见战青回来,他立刻抓住机会,要将当家位子还给她,岂科她却为了萧靖这家伙坚持要回幽州萧家,他只好一起过来搞定这个家伙。
楚恨天一脸冷然的说;“你若不愿帮青儿也行,她既有办法管理战家那么多年,现在也应该没有问题。”
哼,他就不当这姓萧的舍得让战青一个人担下海龙战家这担子。
果然,萧靖脸色微微一变,见战青不安的望着自己,他只能低叹一口气道:“大哥愿意放手吗?”
楚恨天唇角微扬,“他欠我一条命。”
萧靖闻言一愣。是啊,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战青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低头一瞧,便见她一脸不安的道!“你若是不愿就算了,我会再想办法的。只是可能一年之中,我会有半年在南方。”
“傻瓜,我怎会不愿?”他轻抚她的小脸,微微一笑,“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继续在萧家待下去,只要有你在,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
一旁的楚恨天听了,只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凉亭,踏雪而去。
“那是我的!”黑船上突地冒出一声稚女敕的童音。
“是我的!”另一个声音不甘示弱的大喊。
“是我的!你是女孩子,不能上船,爹才不会把龙玉给你!”
“是我的!是我的!那是爹给我的!”小姑娘气得脸红脖子粗,生气的推了小男孩一把,“臭不群!把龙玉还我!”
小男孩闪过,抓着青龙玉佩的右手高高举着,昂首用鼻孔瞪她,“才不要!大伙儿都说龙玉是战家男孩才能戴,你是女孩,你不可以戴!”
“男孩又怎样?”她怒气冲冲的骂他,“像你一样不会游水,又会晕船,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谁……谁说的?我……我才没有!”战不群小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的抗辩。“那你有胆从这里跳下去吗?”战青抓住弟弟的小辫子,立刻趾高气扬的刺激他。
“跳……,”十岁的小不群看着船旁那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突地胆怯起来。
“怎么,不敢跳就说一声,把龙玉还我!”战青哼声道,上前便要把龙玉抢回来。
被姐姐这样瞧不起,顿时激起战不群的愚勇,他大声嚷道:“跳就跳,有什么了不起!”说完就真的爬过船舷,一翻身跳了下去。
没想到他真的敢跳,战青一呆,随即想起那笨蛋小弟是个旱鸭子,学游水学了好几年,不知为何就是学不会,他这一跳,不淹死才怪!
“战不群,你这个大苯蛋!”她快速的翻过船舷,边骂边跳下海救他。
两人在侮面激起白色的浪花,滑入海中的瞬间,她被眼前的泡沫遮住了视线,幸好不久泡沫便澈开了,被阳光照得清澈明亮的蓝色大海中,就见右前方有着一阵混浊的海水,泡沫中露出了两只乱踢的脚丫子,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的。
战青手一划、脚一蹬,便有如海鱼般迅捷地游了过去。
她手一伸抓住了小弟颈后的衣领,拖着还在拼命挣扎的小笨蛋,游回船边,谁知他挣扎的太厉害,都已经快到船边了,两手还在乱挥,抓着青龙玉的右手就这详敲中了战青的后脑勺,她一个吃痛,登时松了手脑袋昏沉的往海底沉了下去。
隐约中,还仿佛见到碧波荡漾中,那青龙玉佩月兑离了小弟的手,缓缓随地沉下海来,阳光穿过玉佩中的圆洞,金黄色的光线竞像是从中将玉佩切了开来,被切开的龙玉向两旁分开,跟着她看到了爹爹,在他抓住她的手之前,她便完全昏了过去……
“喏,这就是那另外一半。”祁士贞笑呵呵的从盒中拿出收藏己久的玉。“不群那小子先是敲到了你的脑袋,然后又敲到了船旁的铁板,结果这玉便裂成了两半。”
战青一脸茫然的接过,“你是说,爹给我的是一整块的?那……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你后脑彼敲到了,醒过来之后就忘了这一段原由,连龙玉的事都忘了,所以你爹就将那裂成一半的龙玉拿去打磨,做成玉-再给你,另一半便收了起来,打算等你将来嫁人时,再送给女婿,未料却造成你这般误会。”祁土贞摇摇头,感叹造化弄人。
萧靖揍过头来,感兴趣的盯着战青手里的玉-,“这么说,这是要给我的罗?”
“是呀。”祁土贞笑了笑。
战青看看萧靖,又看看手上另一块青龙-,唇边浮现一朵微笑。她替地戴上那块青龙-,环着他的颈项道:
“戴上了,你就是战家的人,不能后悔罗。”
他笑笑环着她的腰,抵着她额头说:“不会,我甘之如饴。”,眼看小两扫就要吻上了,一旁的祁老头笑啊呵地自动自发退了出去。
甲板上,就见远方海天相接,近处帆影片片。
潮浪一次又一次的拍打着海岸及船身,海鸟邀游海天之间,不时发出几声鸣叫,就像小姑娘争着要上船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