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大丈夫 第一章
梁深云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她听到房里有声吟声。
百坪大的豪宅,没什么多余的摆饰,只有必要的家具。也不是没做过空间设计和规画,可就是让人觉得空旷又清冷,也许设计师本来的蓝图不是这样,但那个男人太独断,太我行我素。什么设计师?他的地方他说了算!任何一件没有机能性的家具装饰,想当然耳不会出现在这屋子里。
很安静,她得蹑手蹑脚地移动,在客厅里拉长耳朵就能知道房里的动静。
床上的男人依旧昏睡,本来放在他额头上的冰毛巾被他甩掉了,古铜色的脸没有昨夜那种异常的红晕了,不过看起来反而没什么血色。
熬个粥吧,梁深云忖道,冰箱里有她昨天洗好冰在冷冻库的米,煮起来很快。她把掉在地上的毛巾捡起,重新打湿拧干,贴平放在男人额上。
男人拧起眉,睡梦中不安地挥手,毛巾又掉到枕头上。
「云……」
梁深云静静地看着他。
他平日也睡得不安稳,有时喃喃呓语,喊着她的名字。
她感觉自己像看着他在水中灭顶,她知道她可以伸出手,却又踟蹰于她的原则与他们之间无形的桎梏。
那是爱吗?不!不是,那只是可怜。她给不了他想要的,也没有陪着他就此沉沦的勇气。她只是一再施舍,一再心软,像不停地给他鸦片,藉以止住他的痛,却治不了真正的症结所在。
终究,她仍是叹了一口气,柔荑握住他在梦境中茫然地寻找她的手。
男人睁开眼,神色像孩子般,还有些将醒未醒的呆滞,他总算意识到她的存在,意识到她真的活生生地、完整地在他眼前。他的手握得更紧,五指和她的交扣,掌心贴紧,双眼牢牢地锁住她的容颜。
她冰湖般的心,在他沉默而难掩脆弱的凝视下,悄悄掀起波涛。她以为自己能把持住,那不知打哪儿窜出的火苗却由她的血管钻进心窝处闷烧起来,害她狼狈地别开视线。
「你好点了吗?」她声音干哑。
男人没回答,在她以为他又睡着的当儿,使劲一拉,让她跌在他身上。
不等梁深云反应过来,他另一只手臂一个猿抱──不知是她低估了病人的力气,又或者这男人连在病榻中也像头野兽,总之一阵天旋地转后,她已被他压制在身下。
不,压制有禁锢的意味,虽然他总说要禁锢她,但此刻她感觉到的却是另一种让她脸红的箝制。他像耍赖的大孩子,像撒野的大狗狗,巴着她,脸埋在她胸前,睡了。
「喂……」她试着摆出平日会让他投降的严肃脸孔来,但不知是因为对生病的他心软,或者这男人越来越不怕她了,他咕哝着,蹭了蹭他的「枕头」,眉心拧着像睡得不舒坦,把她搂得更紧。
梁深云泄气。真的拿他没辙!
她只得躺了下来,任他当成大骨头似地抱着,一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眉心,梳过他有着薄荷香气,睡得凌乱的发。
冷酷无情又横霸?
嗯,难道她该说,狮子也有会撒娇的时候?梁深云敛了敛隐忍不住的笑意,只能要自己暂时别去想,这个可以横眉冷对千夫指,却单单只对她撒娇的男人;这个从没闹过绯闻,更让人不敢亲近的卫穹苍,其实是她的债主,是她的敌人,更是她那逃亡在外的未婚夫唯一的弟弟……
★★★
「女人果然还是不行啊!」幸灾乐祸的口吻,出自一张满口黄牙的嘴,边说着还顺手模了一把倒茶水小妹的软女敕小手,十根肥如香肠的手指各戴着不下五枚金戒指,夹在两指间的雪茄看起来竟然还显得秀气。
「都说老佛爷神智不清了,才会把大权交给一个黄毛丫头,史丹佛大学毕业又怎样?我孙子可是哈佛MBA毕业,怎么样也不至于输给一个女人,真不知老董事长在想什么,竟然只让他担任区区一个副理,每天看那个女人脸色,他说东,她偏要往西,结果呢?」肥厚大掌用力拍了两拍。「公司给搞成这样。嘉佑说早听他的还有转圜的余地,但那丫头简直自信过头,她真当自己是什么商界女神龙啊,哼!」
「嗳,老佛爷当年接手公司时,老总裁可是在旁边给了不少提点,公司多少董事也都是卖老总裁的面子,否则她一个女人能有那么大能耐?这下可好,又搞出个女圭女圭女王,真是贻笑大方!」
你一言我一语,三个女人成菜市场有什么了不起?这六头公猪瞬间让七十余坪大的会议室变得像庙会一样热闹,才真的算得上是厉害哩!
死老头。
梁深云在会议室门口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和一干干部鱼贯入内。
她向来圆润的脸蛋消瘦不少,总是浮着两朵红云的粉颊也苍白无血色,这两个礼拜来,她每天睡不到三小时,即便再累,在公司上下所有人的面前,她总是抬头挺胸、精神抖擞的模样。
真难想象十年前,她不过还是个穿着牛仔裤,热爱小可爱和花俏T恤,在假日时到连锁书店与快餐店打工的天真女学生。
虽然心里很呕,可是她输了这一仗,一败涂地是事实。而且更糟糕的消息她还没公布,只怕接下来数小时她就算任这些老早对她不满的老臣与干部奚落到灰头土脸,也终结不了自己继续跌得粉身碎骨的悲惨命运。
有人说危机就是转机,可是当你披荆斩棘,像头被斗累的狗,以为上一波磨难已经结束,下一秒却又置身风暴当中,甚至发现自己所经历的只是危机的前奏曲,但那威力已经令你站不住脚时,还能有多少勇气继续昂首阔步?
百年老店「旗峰」就要被对手并吞,而且对方完全不给他们商量的余地,要求明日就必须交接公司的一切。换言之,可能有很多人今天一如往常地到公司上班,却发现自己饭碗不保。
这个消息几乎让几位老董事心脏病发。
几家媒体也不知打哪儿得到的消息,一时间,她这位曾经是众多年轻女孩偶像的美女总裁,成了断送江山、处境堪怜的末代女帝。奚落有之,失望有之,剩下的那些人眼里虽写着同情,但多半是同样的调调——
这样的担子,对女人来说还是太重了。
会有这样的声音,也难怪公司里一堆本来就不爽被女人管的男人一个个跳出来放马后炮,声明绝对不是旗峰没有先知卓见的男人,而是身为决策者的女人太不讲理。
两个小时的董事会,叫来了三辆救护车——话说回来,也不知是他们公司的高阶主管特别容易有心血管疾病,或者其实是光领庞大薪水,吃太好不做事却专门放屁的肥猫太多?
会议后,公司上下气氛低迷可想而知。
梁深云柔着太阳袕,几乎要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换作少女时代的她,一定早就受不了地大叫了,但现在她却得忍耐着,因为知道情绪失控于事无补,更没有人会来替她收拾烂摊子,何况她若倒下,还眼巴巴地盼着她想法子的员工们该怎么办?
她甚至不敢告知仍在加护病房的女乃女乃这个消息。她知道旗峰垮台的新闻一定会在今天中午以前占遍全台各大媒体版面,她只希望看护记得她的交代,别让女乃女乃有机会接触报章杂志和电子媒体,能瞒得了一时是一时。
敲门声传来,她尚不及回过神,对方已经开门入内。
「累了吧?」高嘉佑穿着顶级手工西装,才刚走进这间三十坪大的总裁办公室,浓烈的古龙水味道就弥漫在每个角落,堪称俊秀的脸孔满溢骄矜之气,额前梳着刘海掩饰提前到来的秃头危机。
梁深云拧起眉。「明莉在干什么?你怎么没有经过她通报……」
「有必要把这里搞得像皇宫一样,见妳一面还得让宫女替我传话吗?」高嘉佑冷嗤。「何况眼前这种情况,每个人都无心工作,有空的话还是先替自己的未来打算比较要紧。」
旗峰因为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怪得了谁无心工作呢?虽然高嘉佑的举动很没礼貌,但梁深云已经懒得跟他计较。
「有事吗?」
「听说我老头今天对妳很不客气。」
梁深云瞧他的态度不像来落井下石,便道:「是有点激动。」
「妳不要理他,老头子吃饱撑着。」他像散步般来到她身边,梁深云还来不及开口阻止,他已伸手按在她肩上。「别再任性赌气了,听我一次,让我处理这次的问题,妳只要好好休息……」
以往梁深云是高岭之花,他不敢放肆,现在高岭之花成了落难女王,过去只敢偷偷流口水的男人胆子自然大了起来。
「高副理,请拿开你的手。」梁深云没有慌乱,只是冷着脸沉声警告。
高嘉佑涎着脸道:「我只是看妳很累的样子,我在哈佛时学过一点按摩,不如我帮妳按按……」说着,整个人更贴近她。
「不用了。」梁深云向后躺进椅背,顺势让办公椅辗过他的脚趾,一手按下警卫室的通话键。「请你们上来一趟,这里有事请你们处理。」她声音不带一丝仓促地下令,小脸却比方才更白了些。
高嘉佑忍着痛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讽笑道:「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我只是想让妳放松一点,等会儿穹宇的人就要来了,妳这样要怎么跟人家谈事情?」
「谢谢你的关心,所以现在我需要一点时间做准备,麻烦你回自己的岗位上。」
「都要被并吞了,还什么岗位不岗位?」又被牵着鼻子走,让他浑身不爽快。「妳要是早听我的,公司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能反驳什么?马后炮人人会放,但她不认为当初采用他的策略,公司下场就会好多少。这家伙敢情忘了,是他半年前捅了个大楼子,害她忙着替他擦,分身乏术,才会导致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措手不及吗?
现在倒好了,他们大概觉得她捅的楼子更大,有人当垫背,全都幸灾乐祸地看好戏。
「承认吧,妳不适合当一个女强人,妳适合在男人的背后被保护。」高嘉佑两手拉整着领口,一派洒月兑不羁的口吻。「我会帮妳解决的。」
梁深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连和他斗嘴都懒,面无表情地道:「对不起,虽然你们可能觉得已经没必要继续分内的工作,但我还有其它工作要完成,如果你能体谅,我会很感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高嘉佑耸耸肩。「下礼拜一妳有空吧?公司都倒了,不如我们一起到欧洲去度个假?」
真了不起,都面临失业危机了还能想着要去度假。还是说这就是因为高家三代贵为旗峰资深肥猫,油水捞得够多,未来躺着吃三代都没问题?
「我没空。」她直接拒绝。
「怎么会没空?公司都没了……」
他有完没完?公司没了很值得庆幸吗?他到底知不知道礼义廉耻怎么写?梁深云几乎快按捺不住了,此时内线电话响起,刚刚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秘书仓促地通报──
「总裁,穹宇的人来了!」
办公室内的两人同时变了脸色,只不过不停碰软钉子的高嘉佑是看好戏的成分居多。
「传闻穹宇的负责人对对手绝不心慈手软,而且完全不给商量的余地,我真想知道咱们的末代女王还有什么谈判筹码?」高嘉佑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恶意与陰沉。「另外,不知道妳有没有听说,卫穹苍对女人没兴趣?所以如果妳打算色诱——前提是那个傲慢又冷酷的家伙会亲自来跟妳谈──我建议妳可以省省了,如果被他嫌弃,记得我的双臂永远为妳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