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闻雷雨落 第七章
开罗或许是全世界最矛盾的城市了吧。
有古老的皇宫,也有设备先进的饭店,有千年文明,也有人工市街,有满布清真寺的伊斯兰区,也有教堂连结的克普特区,礼教非常严明,但却也有着许多生活情趣--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矛盾的魅力,让观光客一面抱怨埃及的天气,一面却还是以惊人的数量不断的涌入。
徐衡刚步出机场,便有人过来招揽生意,「五块美金、五块美金,到哪个饭店都是五块美金。」
另一个人挤上来,「三块,大开罗区都三块。」
徐衡有点莞尔--不管他在这住了多久,还是会被当成观光客。
这些人,就跟金字塔旁边的骆驼一样,小贩会用「一块美金、一块美金」来招揽客人,一旦客人上了骆驼,要骆驼走?好,十块,兜完圈子后,要下骆驼?好,二十块。
他一些外籍同学初来乍到时,或多或少都吃过这样的闷亏。
「先生,两块就好,我最便宜。」
「不用了。」对着热情招呼的司机,他用一口标准的阿拉伯文回答,「我的朋友会来接我。」
「现在很早,你的朋友一定还在赖床,坐出租车比较快。」
「我的朋友一向很准时。」
像在应验他的话似的,一个高大的当地人朝他们走了过来,一边还大声叫他的名字,「徐衡。」
「马度。」
两个男人互相给对方一个拥抱,然后又很用力的拍了拍对方以示友好,接着放开对方,继而笑了。
「很累吧?」马度问。
「还好。」
「还好?我们是老朋友了,没关系的。」他体谅一笑,「你弟弟的事情后来怎么样解决?」
「四万美金和解。」
马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四、四万?」
「对方不肯让步,很坚持这个数字。」
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都吓了一跳。
徐衡那个弟弟以前就常惹事,没想到人在国外还不安分,那时马度接到美国的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先打了电话给徐衡,问他是要自己去美国,还是他再通知徐家的双亲,或者,干脆都通通不要管,让他弟弟好好受一次教训,看看会不会就此学乖。
徐衡毕竟还是哥哥,接到电话后,说会在最短的时间过去。
「算了啦,能和解就好。」马度再次的拍了拍徐衡,「虽然花了一笔钱,但至少还可以解决,想开一点。」
徐衡露出了一个略带无奈的笑容,「我也是这样想。」
对一个还在读书的人来说,那已经到散尽家财的地步了,他历年来打工存下的数目瞬间消失,不过所幸对方愿意和解,要不然不知道要拖上多久,弟弟也可能会被滞留在美国,还得加上一些纪录……影响太大了。
徐衡提着行李跟马度上了车,这才发现,还有别人。
「安妮。」
名唤安妮的女子见到他,笑开了眼,「徐衡。」
马度笑笑,「她说也要来。」
「来接很久没见面的朋友不对吗?」
马度很不给面子的吐槽回去,「少来,-根本就是想见他吧?」
安妮喜欢徐衡,这从大学时代就不是秘密--虽然她以前有男朋友,现在也有男朋友,但是他们都知道,如果哪天徐衡对她招招手,她会立刻放弃身边的人朝他飞奔而去。
哈费曾经很疑惑的问说:「安妮这样算是痴情还是薄情?」
当时,马度也被问倒了,真是一个困难的问题啊。
安妮对徐衡算是痴情了,但同时,又对自己的现任男友很薄情--他们的结论是,女人是很难懂的东西,你只能看得到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但却看不到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见徐衡上来,安妮很自动的坐到后座--在美国是两性平等,但是,她可没忘记徐衡从小就在伊斯兰社会长大。
「-这么早起来不累?」
「还好我年轻。」
「年轻?」马度从照后镜看了她一眼,「是厚脸皮吧?」
「马度!」
听得出来,安妮的声音很有生气的意思,但是马度只是哈哈一笑,然后转动钥匙,发动那辆引擎声惊人的小破车,待车子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后,油门一踩,快速的朝市区前进。
途中,马度好象想到什么似的,「对了,宿舍里有好几箱你的东西,都是从台湾寄来的。」
徐衡一怔,这么快?
不过说快,好象也还好,将近十天……
浩心不知道怎么样了?
所幸他本来在观点日报的短期合约就只到十二月底,不致影响工作排班,不过离职后,他就把那支报社提供的手机跟识别证一起缴回去了,这些天他在旧金山忙着弟弟的事情,也没打过电话给她……
那张微笑的脸一下印上心版。
浩心弯弯的眉、薄薄的嘴唇,就算明知他会手麻还是硬要赖在他身上睡的小小任性……
他在台北思念着的街景就在窗边闪逝,可是,他却无心观看。
他猜她是一面哭,一面帮他收拾那些来不及带走的书籍以及资料,又担心他要交报告,所以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那些东西穿越了千山万水送来。
他不是没交过女朋友,但是,他却在这个任性的千金身上体会到了真正的温柔。
他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但是却很明显的知道,所有的改变以及迁就对她来说都不会累……
「徐衡?徐衡?」
他回过神,与安妮从照后镜对上了眼神,「不好意思,-刚刚说什么?」
「我说,晚上哈费要在家里办聚会,一起去?」
「不了,你们去吧。」
「去嘛,大家都很久没见了,何况,你一到台湾后就跟半隐居状态一样,打电话给你,还得算你会在家的时间,上线又不一定碰得到。」安妮略有抱怨,「反正去那里的都是熟人,也不会不自在。」
徐衡当然知道那是好意,甚至,有可能是为了他特别办的,不过他现在实在没那个心情,「我有点累。」
有点累。
几天内不断坐长程飞机的身体有点累。
好不容易回到自小长大的开罗,却发现自己对故乡没有想象中那般想念的心理有点累。
还有……想起了浩心的感情。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在的她或许在哭也不一定。
浩心红肿的双眼只维持了几天,家人朋友还在担心她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走出失恋陰霾的时候,她就恢复了。
不再哭、不再颓废,专心投入期末考的准备。
这样意外的转变让梁楠源吓了很大的一跳,不过也不敢问,只好在一旁密切的观望,直到二月份,他收到信用卡银行打电话来问是否要提高副卡额度时,那颗担忧浩心是不是过度压抑的心才算落了地。
浩心把两张额度颇高的副卡都刷爆了。
梁楠源接到电话的时候,浩心人在百货公司,因为已近满卡边缘,有一笔刷迪奥包包的金额过不去,梁家是钻石级的客户,于是发卡公司特别打电话询问主卡持卡人是否要提高额度。
梁楠源毫不犹豫的点了头。
然后新款的鞋子再度出现在鞋柜里,浩心身上再度穿起当季衣裳,耳上闪着Tiffany的罗马数字耳环,包包是LV的改良经典款。
儿子说他太宠女儿,不过对他来说,只要女儿肯发泄就是好事。
寒假的时候,浩心与几个朋友结伴去加拿大滑雪。
她的技术本来就不错,加上也有几分体育细胞,经过一个月的密集训练,已经让很多有十几年滑雪经验的外国人惊讶不已。
她在加拿大住到下学期开始前一个星期才回来。
很快的,又开学了--同学们不是准备就业,就是准备出国,考硕士,只有她什么也不做。
范玉宁在知道她的计画后,很是惊讶,「-真的不考了?」
「不考啦。」
「-是年年霸占第一名的人耶。」
「那又怎么样?」相对于范玉宁的大惊小怪,浩心倒是显得气定神闲,「也没人规定年年第一的人就一定要考硕士还是出国念书吧。」
「问题是-以前明明有这个计画的……」
「-也会说啦,那是以前嘛。」浩心还特别强调「以前」两个字,「以前我以为我会嫁给永续周刊的少东,结果我也跟他不来电啊。」
「他很喜欢-……」
「可我又不喜欢他。」
要她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一辈子?开玩笑,就算对方有本事盖一座皇宫给她都不要。
她清楚知道自己喜欢徐衡,然后……要跟他在一起。
忍耐,浩心握紧了拳头,再三个月就可以了。
等她拿到毕业证书,绝对要飞去开罗定居,然后想办法要他娶她,她要跟他过一辈子。
「浩心,可是-这样很矛盾耶,-这么想他的话,寒假干么还跑去加拿大?」
「我如果寒假就去开罗,我怕我自己就不愿意回台湾把学业完成了,我不喜欢半途而废,他应该也不会喜欢我这样吧。」浩心从袋子里掏出行事历,「-看,我现在很积极的在算日子喔。」
以前的行事历是拿来记事情的,现在的行事历则是用来打圈圈用的。
每过一天,她会把上面的日期圈起,每多一个圈圈,就代表着她跟徐衡见面的日子又拉近了一天。
范玉宁见到她这个不知道该算是积极还是颓废的行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爸爸知道-这么积极的要离开他吗?」
「不知道。」
「-要不要先告诉他,好让他有心理准备?」
「其实不用,我觉得他多少有点感觉,只是没说破。」
怎么说梁楠源也是报社老板,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但也许是因为以前把时间都投注在事业版图扩张,而忽略了应该给女儿的关心,所以现在总觉得对她有所亏欠,渐渐的,亏欠转成一种容忍。
容忍她的自作主张。
容忍她的一时冲动。
「浩心,就算-觉得我在泼-冷水也没关系,但是,我还是想跟-讲,我觉得-在那里待不下去的。」
「喂!」
「我是说真的。」
「范、玉、宁。」浩心做出狰狞的样子,「-这样还算是我的好朋友吗?」
「就因为是好朋友才对-说实话。」
在范玉宁眼中,浩心简直冲动到了极点了。
在认识徐衡之前,浩心的人生计画是大学毕业后要考硕士,或者到国外留学,凭着浩心的聪明,大家都觉得她该继续深造,就连她本人也认为如此,没想到一场夏日雷雨后的邂逅改变了一切。
浩心的成绩仍然傲人,但是,已经不打算继续念下去。
她的幸福从「拿第一」变成「跟徐衡在一起」,而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时候,她选了所有人都觉得可惜的那个答案。
原因没人知道,问起浩心,她也只是笑笑。
爱情的魔力究竟有多大?看她的变化就知道了。
「要让-高兴很容易,附和-就好了,可是那并不是一个真正朋友应该有的态度,徐衡在台湾有多不习惯,-在那里就会有多不习惯,甚至还会加上好几倍,还有,-不要忘了,-一句阿拉伯文都不会讲,在那里要怎么生活?」
「英文应该还够用。」徐衡的朋友同学至少都受过大学教育,英文可以沟通。
至于当地语言,她打算等到了开罗再学。
「我觉得-要考虑清楚。」
「去了,怕后悔,不去,也怕后悔。既然心情可能一样,我宁愿冒个险,也许我会适应良好。」她笑笑,「我以前觉得『幸福要自己追求』这句话很芭乐,现在看来,好象真的是那么一回事,我当然知道会有困难,不过没关系,我会想办法克服。」
浩心很乐观的这么说。
雨季、花季,终于终于,又到了夏日时分。
上午总是艳阳高照,下午会在人们措手不及的时候下起大雷雨。
也许是心情转变的关系,一向讨厌下雨的浩心居然爱上了夏日午后的雷雨,她喜欢撑着透明的伞,听豆大的雨水打在塑料布上的劈咱作响声。
然后会不知不觉的唱起那首歌。
和你见面的日子不可思议般的总是下着雨
就像是走进了一条由水做成的隧道感到非常的幸福
每次确认了自己是在爱着你时却又觉得光是爱是不够的
而和你同行时雨总是围绕着我们
毕业后的一个星期,浩心带着行李,在父亲、哥哥,以及好友的送行下,飞往新加坡,转机,经过长程飞行之后,降落在开罗国际机场。
对徐衡来说,浩心绝对是生命中最大的意外与惊喜。
她的勇气,超乎了他的想象,总也不明白,那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样多的力气,好象,总也用不完。
隔了半年多后的见面,她好象没什么变,但似乎,又长大了一些……
浩心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干么这样看我?」
徐衡没回答,只是笑了笑。
「不高兴看到我?」
「多心。」
然后,他牵着她的手,出了机场。
开罗人开车很夸张,而且有点恐怖,然而徐衡似乎早就习惯,他很轻松的穿梭在车阵与喇叭声中。
浩心看起来很自在,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这就是你出生长大的地方?」
「对。」徐衡笑意横生的回答,「从有记忆以来,除了十一、二岁的时候住在亚斯文,其它的时间都住在开罗。」
她看着窗外全然陌生的街景,「我现在好感动喔。」
「有什么好感动?」
「真的啊。」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虽然以前常常听你讲起关于这里的一切,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一起经过市街,看到你讲的那个果汁店,那块万年不换的电影看板,还有你提起很多遍的水烟草店……」
「-要看的话,以后多得是机会。」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想了一下,「中国情人节?」不是很有把握。
她闻言哈哈一笑,「不是啦,七夕是算农历的七月七日,不是国历,国历的七月七日是我的生日。」
「-不是十七号生日?」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多好的情人,但是还不至于离谱到把女友的生日弄错。
「那是因为医生的原子笔漏水,不小心牵丝多了一画,我是七号生的,今天才是我真正的生日。」对她来说,能跟他见面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我晚上有空,煮大餐给-吃。」
「也……不用大餐。」能跟他在一起就好了。
徐衡的住处在尼罗河附近的公寓--听起来很浪漫,但其实并不是那种可以眺望美丽日落,还是不小心可以瞥见开罗塔的地方,而是一层很明显以学生族群为主的老旧公寓。
七楼,没有电梯。
夏日高温,爬了几层,浩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徐衡早跟她说过,埃及的夏日气温惊人,这下,总算真正感受到了。
「-休息一下。我还要回实验室,晚一点的时候会回来。」
徐衡走后,房子里剩下她一个人。
浩心打开窗帘,隔着玻璃看着自己即将开始展开新生活的街道,脸上的笑意怎么样也藏不住。
打了平安电话后,她觉得有点倦,卷在沙发上休息。
虽然感觉是那样的没有志气,不过,爱情当前,要志气做什么?她只要幸福就好了啊。
闭上眼睛,也许是累了,不一会她便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