狍枭 第五章
不速之客乘云驾雾而来,但太习惯不会得到一屋子貔貅的恭迎光临,他还是胡子拈拈,自己悠哉晃进来,由于脚步太轻巧,一窝睡死的貔貅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进入。无妨无妨,他很随性、很好招待,他们睡他们的,他老人家自个儿能找到位置坐,倒杯山泉,看看自己随身携带的无字天书。
这一坐,坐了快一个时辰,书读完两本,才有第一只貔貅察觉有客到访。
“仙翁?”身为一家之主的雄貔貅清醒过来。
“吵醒你了吗?不用客气,继续睡,等睡足再来理我就好。”老人家咭咭笑,眼睛没从书册上离开。
自然不可能再睡,稍稍整好仪容,将怀里爱妻环抱在他腰上的柔荑轻轻挪开,不惊扰她,径自下榻走往老仙翁落座之处,狍枭则是半睡半醒,眯眼瞟过去,又懒懒闭上眼。
“安心,我不是为你家那只儿子而来,不用一脸戒慎。”老人家很体贴的说明来意。
“那么您为何而来?”
“有事麻烦。”
“仙翁请说。”
一仙一兽的交情,起源于狍枭他爹作为人类那一世的死亡,他妻子身怀六甲,却因孩子是人貔貅混种而不容于天,为寻求解决之道,他与妻子亲自走一趟天界,当时便是老仙翁给予他们宽容的选择,使他们保有孩子,以及赐予他成为神兽貔貅的机会。
老仙翁曾笑道,说着两人的渊源更早更早,只是狍枭他爹已经不记得便罢,多说无益,又吊他胃口似的,抛出一句“让你去人间走一遭,你改变不少”的笑语。认真想追问,他老人家只是一径笑,一径摇头,待他放弃不问,老人家再笑抛数句“你坚持要入世,去亲尝你感到陌生的七情六欲,月读那件事,使你产生迷惑,你认为天人无欲无求的性情是有所欠缺,才造成一沾染上情爱便会兵败如山倒……这些,你不记得了吧?本来,在地府净化完成后,记忆应该会恢复”附带十几声的呵呵轻笑。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他与老仙翁是旧识,至于多熟,忘掉便罢,他不想深究,深究下去,老仙翁也不会多说。
“不知你发现没?人界这几个月来,气味变得很怪。”
他颔首。
“那是疫鬼的味道吧。”
疫鬼。好久没听见的两个字,溜进狍枭耳里,他眼没张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直竖起来。
“有些疫鬼集合群聚起来了。”老仙翁脸上笑意稍敛,这是件严重大事,不能开玩笑。“数量越来越多,意图很明显。”
“作乱是吗?”
“貔貅是疫鬼的最大克星,在你们面前,他们弱如蝼蚁。我认为在事端扩大,力量尚微之前,让疫鬼们结束愚念,别闯下大祸,事后懊悔也来不及。”
“要我们去驱疫,是吧?”
“找你们一家,开一次口就有六个力量,怎么算都很值得。”老仙翁恢复笑容,眸儿眯在白眉底下。“当然,驱疫有功,一定能大大记上一笔,我在众仙面前更能抬头挺胸,告诉他们,当初做的决定没有错误,恶兽貔貅也能帮助世人。”
“我明白仙翁的意思。”他甚至怀疑,当初仙翁压根就算到会有此时此日的需要,才做了人情给他。
老谋深算。
老仙翁又乘坐软软白云离开。
狍枭不再假寐,在床上坐起身,与他爹亲目光交会。
“醒了正好,我们要开家庭会议。”他爹亲说,并温柔唤醒爱妻,要狍枭把三只姐姐也叫起来,一家六口,围着窝里那张巨大水玉圆桌坐。
“当然答应呀,处理掉几只疫鬼,又不费多少力,还能换来大功一笔,我们求之不得!”他娘亲听罢老仙翁留下的消息,想都不用多想,马上点头如捣蒜。“驱疫这件事,我们全家接下了!”
在他们家中,娘亲最大,向来她说了算,即使她会转头询问夫君的意见,给他一家之主的尊严与面子,但他们那位妻奴爹,没有哪回不附和她、纵容她。
果然。
“我也认为该是如此,对付疫鬼是动动爪子就能轻易解决的小事,我们如仙翁所愿,在疫鬼于人界惹出大麻烦之前,为天界除去这项小困扰,对我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爹亲挂着宠溺的甜笑,接着在爱妻语句后补充,颇有献媚之嫌。
“对付疫鬼哦?需要咬死他们吗?”铃貅软绵绵地趴在水玉圆桌上。
“吓吓他们就好了吧?爹不是说,他们开始聚集起来,那种坏东西,单独一只时胆小如鼠,十只凑在一块就以为自己变成了老虎,咱们让他们没胆再群聚,便成不了气候。”瑶貅可不想用自己的嘴去咬臭烘烘的疫鬼,光想头皮都会发麻。
“瑶瑶说的对,除了带头闹事的主谋不能轻放外,其余乌合之众,见主谋落入我们爪下,应该会吓得径自逃窜,抓着主谋回天界交差,也算了事,是吧?”他娘亲开心得好似此时贴在圆桌上的双掌底下,已经压住了疫鬼群中的惹事老大。
貔貅慵懒的性子,只须除一只疫鬼的差事,他们绝不会费事想去除两只。
“宝宝,你也愿意参加吧?”他爹亲很明白,狍枭是全家人中必须且绝对得参与的人物,会同意接下老仙翁的请托,目的只有一个——让狍枭成为天界眼中“改邪归正”的好家伙,若狍枭在驱疫行列中不露露脸,很难将功劳挂在他头上,如此以来便辜负了全家人的用心。
“……”狍枭耸肩,意思是:我随便呀,不特别反对或赞成。
“那好————”
就在他娘亲拍桌定讌之前,狍枭长指敲敲桌面,插嘴道:“疫鬼群聚……啥时开始的事?”
“两、三个月前吧。”回答的是瑛貅。“疫鬼的味道本来是很分散,却越来越聚集,越来越浓烈。”
两、三个月前……
那只他离开好几个月以上的小疫鬼,该不会也成为群聚中的一份子吧?
有没有这么蠢?
别被人唆使去干坏事,跟着其他疫鬼犯下大错呀……
他皱起浓眉,为自己内心的忐忑猜测而不悦。
啧,万一她真的卷进麻烦……
老家伙只找他们一家貔貅去办事吗?会不会同时也找了其它貔貅,那几只貔貅主张斩草除根,将疫鬼一网打尽——
狍枭不敢再想下去。
“我可不可以顺路先去一个地方?”
又错过了吗?
她喘吁吁奔回曲洞,里头空无一人的静寂,叫她鼻酸。她实在不应该因为耐不住饥饿,而离洞去觅食,他一定回来过,一定的……
要是能再多忍耐一下下,不就好了吗?
她生着自己的气,闷闷的将采集的瓜果摆在地上,刚刚明明好饿好饿,现在却胃口尽失……
不该离开曲洞,他回来,看不见她,所以才又走掉,她真笨、真蠢、真没用,不过几天没吃而已……
明知道他随时有可能回来,为什么她还要暂时离开,去做那种无意义的事?
她伏趴在地,浑身无力,任由长发散乱如云,将更形织细的身躯覆盖殆尽,幽幽浅浅的叹息,在曲洞里,孤单回荡。
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下来,他留在洞中的宝矿,一样堆积成一座小山,她未曾去碰,一切皆于他走时一模一样,她亦乖顺地等待他归来,虽然巴掌小脸上浮现对自己擅离曲洞的责备,却又牢牢记得要带着笑容迎接他的念头,唇畔小小一朵笑花,镶着、绽着。
他离开多久,她等候多久,多久是多久,她没有计算,它没有意义,过程不重要,她全心全意的信念,只有与他相逢的喜悦。
狍枭。她轻轻喊,在心里,好珍惜地。
狍枭……
眼眸慢慢沉了,她放任自己被睡意席卷,睡过了一天,等候便多一天,他回来的日子就减少一天,也许……只是也许,明天醒来,他就回来了,就像之前,依偎在她身边,顽皮的以长指绕弄她的发,坏中带笑的嗓,故意密贴她的鬟发,说着:贪睡鬼,起来陪我玩呐……
只是忆及他,她的笑脸变得侬醉,光是思念,都能使她的胸口温暖,获取慰藉。她不意外他对她的影响如此巨大,他本来就是独特且美丽的光,照耀她,吸引她——光
眯成缝的眸,感受到耀眼的光。
耀眼,而熟悉的光,在洞口,余晖透进,虽已稀薄泰半,对于身处黑暗中的她,一丝残忙,都亮如明月。
天亮了吗?
不,日光是到不了曲洞深处的。
蓦地——
“宝宝……”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唯一一个喊出这名字的人……是他!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她惊喜的跃起,爬出曲洞,蜿蜿蜒蜒的小径,何时曾教她感到太过曲折?弯弯绕绕,阻碍她快步奔出洞去见他。
她忽略了,喊出“宝宝”两字的声音,是属于陌生女人所有。
“到底要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宝宝!我恨死这两个蠢字挂在我身上!丢脸死!可耻死!破格死了!”这才是狍枭的吼声。
她一心只急着爬行,耳里虽然听见他的恼怒咆哮,却无心咀嚼其意,当她顺利离开曲洞,如愿看见狍枭正伫足与半空之中,亮发依旧,嚣狂依旧,俊美依旧,一时之间,她适应不了他一身眩光,以及他身旁其余几只金银彩光闪耀的貔貅,眸子几乎完全睁不开,她还是没踩出洞口,便听见狍枭在吠——
“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宝宝这两个字!”
“狍枭!”她不顾双眼不适,带着两泡汪汪泪眸,朝他奔扑而去。
刚吼完那句话的狍枭一脸铁青,仵逆他娘亲忤逆的太顺口,竟然月兑口而出他对“宝宝”两字的反感,对于它们如影随形跟在他后头,他确实唾弃到不行,偏偏同样两个字,放在她身上,效果不一样,却不讨厌她是宝宝——
马的,他乱七八糟想什么呀?!啥宝宝不宝宝的,那不是重点!
就、就算她听见他吼的几句话又怎样?她会出掌掴他吗?他谅她没那个胆!
“幸好你还在这里。”狍枭懒得与他娘多吵两句,缓降落地,解决正事要紧,却被她扑来的奔驰身躯给撞到险些岔气。
“狍枭——”她环腰紧紧抱住他,无法控制双臂颤抖,小脸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的气味。她好高兴,他回来了,她就知道,他会回来的……
胸口挤压而来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没重温,竟觉怀念及无比柔女敕。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跑到别处去了。”他一吁,口气有些软。
若曲洞里找不到她,那就相当麻烦。两人分开是分开了,再怎么说也曾恩爱过,有段交情嘛,他自觉有需要绕到这里来告诫她一声,别蹚入疫鬼的浑水中,乖乖过她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要收拾闹事的疫鬼,算她一份。
“我,当然……不会,跑,别处,要等,等你,我在,这里,等你……”她的泪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断断续续怞噎地说道,太久没于谁开谈过的嗓,带着干涩,哭颤使它变得更结结巴巴。
“你在等我?”狍枭对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儿湿润闪耀。“嗯……等你,回来。”
“我不是跟你说好分开了吗?我那天还跟你挥手道别耶,你等我干什么?我给你那么多金银财宝,不够吗?你全用完了?等我回来再拿一些给你是不是?”狍枭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干嘛这么多事?干嘛不快快乐乐找其他事做?
“你,生气,了吗?”她面露慌张,仰头觑他。
“不是生气呀,散就散了,拖泥带水最让人觉得麻烦,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没叫你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也不会感动,难道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我一辈子吗?有没有这么蠢的呀?!”
生气吗?应该是没有,他干嘛生气呢?她爱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离开时更瘦更小更苍白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吗?这一点他就很不满了,口吻不自觉地越来越随便。
“我和你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好要厮守终生吧,有吗?有吗?!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开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没有负担吗?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干嘛害他有一股该死的内疚感从胸口泛起?!
而为了抵抗那股内疚感,他只能将过错全推到她身上。
对,是她的错!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说了,他要走了,他也没有亏待她,他变给她无数的金银珠宝,比起他抱过的女妖们不知多出几十倍,足够了吧?!
用它们买她数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记得自己临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为他等候,没有吧?!他应该没有一时之间月兑口说出那种蠢话吧?!
她呆然,黑剪双眸眨也不眨,望进他怒光闪烁的眼。
她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消化,才能拼凑其意,将他说的话,细细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没叫你这么做。
她是心甘情愿等他的……
难道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我一辈子吗?
是,我会等。
我和你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好要厮守终生吧?
没有……没有约好,没有承诺,只是她自己心里默默产生这样的贪婪念头。
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
这句话,她听不懂,反复思索了几回,仍是不懂。
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个字的涵义,她是清楚的,凑成一整句,却变得好艰涩。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双眼仍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并无与她重逢的喜悦,他甚至……是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来?”她呐呐的问,本能地记得要给他的微笑,微微扭曲,变得有些可怜兮兮。
“不是!我是要来告诉你,不要跟着其它的疫鬼去做坏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样——”哪样?对小动物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不去误伤他们,见人就躲,别暴露在众人面前,蜷缩身躯,藏于暗处,自卑自怜地躲着别出来?随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结对!
“……所以,我们,真的,分开了?”她恍若未闻,又问。
“对,早就分开了!”
她反应迟钝,足足在他怀里愣了良久,双臂终于慢慢松开,小小的身躯僵硬地后退一步。
分开了。
这样也好,聚散两爽快,是不?原来,这句话,是分开的意思。
我对陪我玩乐过的女妖都很大方,这些东西,当作是你应得的报酬。原来,这句话,是到此为止的意思。
好了,宝宝,那我走啰。原来,这句话,是他没有要再回来的意思,而非暂时。
原来,没有要永远在一起。
原来,他是真的要走了。
原来,从那一天他离去时,他与她,已经分开了……
那她在等谁呢?
这些日子里,她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不敢四处乱跑,等的,是谁?
是一个从头到尾,没有允诺过会回来的人。
是她自己想像中,与她一样对这段感情仍存眷恋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说那种话的畜生竟然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狍枭他娘已经听不下去,旁观如她都能听到满腔怒火,当事人现在一定气到恨不得痛扁那只畜生一顿吧!她可以大义灭亲的!面对人面兽心的家伙,揍给他死,她绝不护短!
“小疫鬼,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架住他,让你揍扁他?”瑶貅以有这种小弟为耻!
她静静望着狍枭,面容好淡好淡,唇边的笑还没消失,周身几位她不认识的绝世美人,一个一个皆好恼怒,比她更激愤。她们在生气,气什么呢?气狍枭说的那些话吗?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呀……
只是,难过。
只是,心里好酸。
只是,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掉的声音……
她一时词穷,笨拙得找不到话能说,唇儿抿了又抿,蠕了又蠕。能说什么?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她不知道……只能定定凝望他,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与他一同编织的美丽回忆。
那些,真的太过美好,温热的拥抱,狂烈的缠吻,冷凉泉里的嬉戏,樱花大树下的纷纷粉雨……
“……分开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对不对?”
“不是不能,是不用了,不用等我,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
她喜欢在睁开双眼醒来时,能看见他难得稚气无害的睡颜。
她喜欢他哄人一样,说话的声音。
她喜欢他喊她的名字。
她喜欢跟随他的脚步,踩过每一块石,踏过每一寸草。
她喜欢,用手拨弄他的头发看着星光激生,将黑夜点缀灿亮。
她喜欢他笑。
她喜欢看他。
她喜欢他也看她。
不能了。
不用了。
没有他,那些喜欢的事,都没有了。
原来,分开,是这样的意思。
不单单是他往东、她往西,各走其途,还有,两个人共同有过的美好及快乐,都必须撕扯中断……
“宝宝,你住嘴!不要再说了!”没看见那只小疫鬼已经……
相同的名字,她以为是在斥责她,不由得胸口一窒。
对,住嘴,不要再说了,方才心底浮现出“求他留下来”的奢求,不要再说出口了……
他对她太好了,连要与她分开,都不曾拿石块丢她,每个要她滚的人,总是如此,打她赶她唾骂她,他没有,没有呐……
他是她所遇见过,最好的。
分开了,很难过,但曾经相遇,真是太好了。
若没遇见他,她不会知道那么多新奇快乐的事,她不会知道被拥抱的温柔,不会知道,开怀畅笑是那么棒的事。
他让只生存于黑暗中的她,看到不同的光景,又给了她满载的回忆,那时的她,着实好幸福……
幸福到怀疑自己何德何能获取那么多。
他现在,不过是收回她原本就不该拥有的幸福,何错之有?
他想分开,那就分开吧,她答应了,不纠缠,不哭闹,不教他为难……
“我,知道了……我们,分开吧,不等了,再也……”她小小声说道,螓首不住颔动着,这一回,她真的听懂了,明白了,结束了。“谢谢,你,给我,快乐,回忆,谢谢,你,曾经,给我,一个,名字……”
曾经。
那个名字,不再有机会被谁喊出来,呢喃在嘴里,说着它是宝贝的宝,百宝的宝,宝贝的宝————
没有他,她不需要有名字。
狍枭头一次尝到被人再三感谢,却谢得他如遭连拳重击的滋味。她每一句话所伴随的强颜欢笑,比她指着他的鼻大骂,更让人觉得咬牙切齿,难以忍受。
“我只是来警告你,别做蠢事!听清楚没?不许同意任何一只疫鬼的鼓吹,不许学他们闹事,别逼我不得已要动手伤你!”他一刻也在她面前待不下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没有半丝对他的责备或恨意,面对他的风流不负责任,她默默接受,他就是见她好欺负,以为送她几块宝矿,再拍拍走人,双方就能断得毫无瓜葛。
她确实太好欺负了,不争不吵不耍泼不胡闹,就连该生气都不知道,而且她还等他等了那么久——当他舒舒服服的窝在家中软软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单一个人,待在原地,以为他会回去。以她那种老鼠个性,就算肚子饿,也绝对想东想西,怕去找寻食物的空档,将错失与他见面的机会,然后,她会隐忍下来,非到万不得已,饿得几乎快昏厥过去,她才会快去快回,一回洞里,没看见他的身影,又自责着为何要离开洞里————她一定会这样胡思乱想,依他对她的认识,一定会!
狍枭朝她撂下狠话威胁,不等她做出柔顺的应允,便迳自腾空闪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要吃他。
“养出这种儿子,我觉得……好丢脸。”狍枭他娘捂着脸,颜面无光。
“抱歉。”狍枭他爹为自己儿子所做的可耻事,向小疫鬼表达歉意。
她摇摇头,回以微笑,眼泪却掉下来,布满雪白双腮,努力想替狍枭说好话,脑里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简单不过的贫乏词汇:“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过,最好的……”
他那只家伙有资格称之为“最好”?
小疫鬼,你这辈子到底都是遇见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时浮现此一疑问,并对她表达默哀同情。
“请你们,善待,他,他……本性,不坏,现在,对于,恶兽,和神兽,的并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是,很喜欢,你们,他好、好几次,都提,提到,你们,脸上,带笑,请你们,疼爱他……”她真笨,连想清楚表达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诉狍枭的家人,请不要因为他曾是恶兽便不爱他,她看得出来,狍枭喜欢他的家人,从他的言谈之中,她感觉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弯弯的,手舞足蹈告诉她,关于他们那一段爱情故事;说道三名姐姐,他虽咬牙,可满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们长大,如何如何从野兽口中拼死抢救她们的小命,如何如何当双亲不负责任又溜出去恩爱相随时,独留他一个孩子,照顾三只猫儿大小的姐姐,又是喂女乃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弃,实则对于家人的共处,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他都那样对你了,你管他死活干嘛?!”瑶貅替她打抱不平,虽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脸无情的性子,可对照此时小疫鬼泪中有笑的宽宥,她真觉得身为貔貅是件可耻的事。
“请,不要,怪他……是我,以为,可以……在一块,我太,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着,光,我……”她垂下头,沉默。连想责备自己,都找不出适合的用词,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愿意改变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时光,将狍枭带回她身边。
她没有多言,敛下面容,驼弯背脊,屈曲的瘦小身体,奔入野林深处,暗色衣裳与树荫相融,失去踪影。
“我们貔貅……实在是很坏的东西。”玲貅忽而吁叹,有感而发:“对感情轻慢看待,认为它可有可无,想在一起时热呼呼,不想在一起时冷冰冰……勾陈哥哥说过,我们貔貅一旦爱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块金,给一座金山,而爱上一只不爱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陈虽是她们娘亲的同辈,但他千叮咛万交代,叫声“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这类敬称,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宝宝那只没心肝的臭家伙,始终乱弃这种缺德事,他做起来也太顺手了吧——”为人娘亲,养儿失败,简直是奇耻大辱!
“娘,记得脸要留给我!”瑶貅绝对要替小疫鬼多耙他个七、八下,捉花那张顶着俊美无俦就去拐骗无知少女的可恶嘴脸!
“……若真没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远离危险,不要随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亲,意有所指,道出儿子反常之处。
要是真的冷血无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举手之劳?”
“你哪一次见过你宝贝儿子凭‘举手之劳’在做事?”他反问爱妻。他们的儿子可是个大懒人,人生中没有“举手之劳”这四字存在。
“嗯……‘举手之劳’从妖鸟蛊雕口中救出他姐姐们。”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为此摔断两根肋骨,被妖鸟爪子抓的满身是伤。”当时情况危急,蛊雕曾是天人武罗斩杀的十大神兽之一,危险程度不在话下,凭稚儿模样的狍枭一人独自对抗,哪可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况且蛊雕数量还非单一。
狍枭他娘大吃一惊,掩嘴低呼:“他有受伤?我记得他当时邀功还洋洋得意说他的术力有多强大——”
“他在逞强,我发现他的伤势时,他要我再三保证不准说出去,‘举手之劳’毋须做到这种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认自己用性命保护瑛瑛她们,想掩盖他的‘特地’。”
狍枭死爱面子的个性,确实会人前嚣张狂妄,人后自个儿恬舐伤口。
“同理,他来这里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异口同声:
“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