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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枭 第九章

她花了两天时间,认真逛遍了貔貅洞,说它是个“洞”,着实有些失礼。

它外观砌以玉石,呈现人类房舍状,又与山林猎户那种小木屋不同,它的屋檐是嵌沿着山壁延伸而出,两根石柱擎天,石上天然纹路自成磐龙,扶摇直上,进了头一道无扇之门,踩过小曲石桥,才算踏进屋内,虽然取山洞为主体,又巧妙布入石窗或玉屏,格局与一般深暗洞窟自是迥异。

屋内几条小径,分别通往后侧山池、西侧高峰、东侧花草园,路径迂迂回回,教她瞧了头痛。

也或许,她的头痛,不单单是貔貅洞里的曲折所导到处,而是她头上繁复变化的发髻,及数之不尽的金银头饰,压得她不适……

狍枭的姐姐们,三只母貅,真的很爱拿她当玩具,天天为她变换发髻衣饰,将她精心打扮到连她自个儿都不认得自己。

“一定……要,挂满,这么多,东西吗?”她觉得颈子好酸,小小声问。

“秀色可餐呀,貔貅咬金吞银,你身上这些,对小弟来说,就像是抹了糖蜜,可以吃你又兼吃金银珠宝。”一举两得。瑶貅咧开白玉牙关,闪亮微笑,明明就是觉得戏弄她很有趣吧。

她们爱极了把她弄得鲜美可口,自己倒是半根发钗也不簪,饰物虽美,在她们眼中,等同于葱花,放在食物上,视觉加分,提升食欲,放在自个儿身上,就好比吃饭粘着几粒白米,何美之有?

真是姐弟情深呐,每天都替小弟变换“菜色”……好吧,狍枭确定很喜欢她妆点过后的清妍鲜女敕,食欲总是超好,害她每夜不能好好睡……见他流露惊艳喜色,她也就不忍破坏她及三位姐姐的好心情。

“三位姐姐,真要,打扮,起来,才更美。”这不是恭维,她们是她所见过最漂亮的雌性生物,精雕细琢得不似凡物,天上若有仙女,大抵就是她们这模样吧。

近来她说话机会激增,除狍枭外,他的家人也都会与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攀谈,哪怕是问她“睡得好吗?”、“喜欢吃什么?”的短短关怀,他们愿意花时间聆听她笨拙的回应,令她的结巴及嗫嚅改善好多。

“你嘴好甜哦,和我家小弟完全不一样,你是注定生来弥补他族繁不及备载的诸多缺点吧?”瑛貅对她的好感,倒是很诚实的表现在肢体更好,给她大大的拥抱。小弟从不喊她们姐姐,小疫鬼帮他喊,喊得她们心花怒放。

她打从心里喜欢这三只母貅,当然,狍枭的爹娘亦是,他们待她相当和善亲切,不因她是疫鬼而排斥她,允许她在此住下,得以如愿与狍枭在一起。

“对呀,比起小弟,你可爱太多了,宝宝!”铃貅也从另一旁抱过来。

宝宝现在已是属于她的名字。

当初她不得不舍弃它,以为不再有权利拥有它,这个她深深爱着,他却痛恨的名字。

草原缠绵过后醒来,狍枭在她耳畔满足吁叹,唤出这个名字时,她脸上的介怀逃不过他的眼,他逼着她坦白说出为何没有很开心的理由,她才嗫嚅回道——

你说,你讨厌,宝宝,这个名字……不,你用的,是痛恨……

哦,那个呀,是实话。狍枭倒没露出心虚表情。

超丢脸的,你不觉得吗?他突然这么问她。

什、什么?她有丝茫然。

我被叫宝宝几十年耶!最好我是会喜欢它啦!他气愤难平,要她评理:我这么大一只雄兽,和宝宝这两个字搭吗?我既不是吃女乃的娃儿,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女生,我是狍枭耶!那种软绵绵的名字,我当然嫌恶得要死,若不是看在我打不过老爹的份上,我哪会如此窝囊任由我娘喊?还说什么宝贝的宝、珍宝的宝、百宝的宝——我只知道赏人一顿拳头粗饱的饱啦!

他的成串埋怨,重点为何,她仍是抓不到。

我有三个名字一个侞名,送一个给你,比都不用比就知道这个才合适你吧?还是,你想叫大同?想也可以让给你,一只凶兽被叫大同,我一样不太爽……

这一句,她听懂了,明明白白,完完全全。

他的痛恨,其来有自,是对高傲尊严的羞辱,而非他带着恶意,故意想拿他嫌恶的名,施舍她。

他想得多单纯,觉得“宝宝”适合,便将它送给她,他讨厌被叫宝宝,但不讨厌宝宝是她……他刚刚的语意,如是说着。

她绽开笑颜,一扫陰霾,心情好得教狍枭不懂雌性生物的脾气怎么说来说来,说走便走?

于是,名字确定下来。一窝貔貅全跟着狍枭这么喊,否则老是小疫鬼小疫鬼叫,多见外呀。

对于铃貅赞她比狍枭可爱,她只是微笑,虽不反驳,但在她心目中,狍枭的可爱,无人能敌。

“你怎会爱上我家小弟?他除了脸之外,一无可取呀。”瑶貅感到好奇,好奇之外,更有“你是不是被诈骗?”的困惑。

“狍枭他,对我,很好,很温柔,我不知,该如何,说……他让我,觉得自己不、不是,一只,疫鬼而已,他,接纳我,拥抱我,给了我,一切我所,没有的,他是第、第一个,一开口,不是叫我,滚,的人,没有被谁,需要过,的我,第一次,遇见,一个,那么想,要我,的人……我愿意,给他,我的所有。”

她表达不出多丰富华美的词藻,所知有限的字汇仅能做到这样,还有太多太多理由,感动着她,或许说出来,听进旁人耳中,会觉得不轮不类,甚至是“啥?这样也能让你感动?你太容易上钩了吧?”,然而授与受,原本便是相当主观的事,有人欲念多,区区一个动作或语句,满足不了,认为被敷衍,被亏欠:有人欲念少,轻易快乐、轻易知足,她属于后者,所以她获得好多好多,大家的善待、大家的微笑、狍枭的注目、狍枭的专一,甚至是狍枭指月复抚过她脸颊的一抹温暖,她都珍视无比,感到自己的幸运和幸福。

三姐妹交换了眼神,彼此眸光皆是晶亮的、赞赏的。

她们嘴中的“小弟”,虽然缺点一箩筐,恶兽本性又差劲到极点,总被她们的伶牙俐齿给嘲谑着,然而她们怎可能忘却,当她们仍是稚女敕小貅时,是这个小弟将她们抱在怀里,任由她们攀爬游玩,粗蛮又笨拙地哄着她们睡,保护她们平安长大。她们对他的感情相当复杂,身份为姐姐,又像妹妹,他是弟弟,更像兄长。

听见有人愿意如此深爱小弟,他们由衷开心。

“你呀,也别太顺着他,把他给宠得更坏,已经不是啥好东西,再娇恣下去还得了。”瑶貅假意教导她要“驯夫”,心里很明白,这只小疫鬼一定做不到,瞧她此时的傻笑就知道。

“宠不宠是一回事,我倒希望你在小弟身边,时时盯着点,别让他干些玩命蠢事,善事不做没关系,恶事别又记上几笔就好,毕竟他……不是被允许存活的生命,现在他能平安无事是爹娘求来的,只要犯下一点点错误,便足以让神族有了收拾他的借口。”瑛貅梳弄宝宝的黑绸长发,语气虽谈,蕴含的担心却满溢着。

铃貅点头附和。“你最好是死缠着小弟,使他的心思全挂在你身上,没空去回想当年的恶兽血腥快活。”安安稳稳,认认分分的去当只貔貅就好,别老以为自己不是貔貅的一员,怀念上一世的恶兽威风,明明从头到脚都长得像貔貅,还要否决此一事实,岂不是自导烦恼?

这件事,宝宝是知道的,狍枭将它当成故事,透露予她,用着不满不屑的神情,叙述他爹娘那时为月复中人貅混血孩子寻求一线生机,与神族达成的共识,虽让四个孩子暂无性命之虞,不代表难题到此轻松解决,神族给予一段没有期限的考验,狍枭不被允许犯错,否则溯及既往,恶兽那世的宿业,也要一并索讨。

“嗯,我会,努力,跟狍枭,一起,平安,度过,所有,考验,不让他,一人,面临,危险。再一起,好好地,活着。”宝宝稚柔的面容,有着绝不撼动的决心。她没有强大的力量,她只拥有疫鬼伤害人的可憎体质,弱小如她,倘若能对狍枭带来一些些好的帮助及影响,她都会竭尽所能去做。

“好宝宝。”瑶貅有些明白小弟对这只小疫鬼念念不忘的缘由了。她很纯真,感情澄澈透明,专一对待,并且毫不保留,人界有句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小疫鬼一定是属于不愿单飞的那只例外,情愿与心上人患难中相伴吃苦,也不愿独善其身,傻得明胆方是火坑,她亦会纵身跃下。

“是说,小弟真慢,这回不知又要被爹给扁成啥惨样。”铃貅落坐,小手里卷着自个儿粉色长发在玩。

真是的,小疫鬼今天这副扮相好可爱,不赶快回来瞧瞧,绝对是他的大损失!

父子切磋武艺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有时兴致一来,打上一整天不无可能,小弟不服输,即便打不赢爹,也要纠缠着爹一打再打,常常非得要爹直接击晕他,扛回家里,才能结束对战。

“爹越是手下留情,拖的时间越长。”瑛貅收拾一桌子珠花头饰,全扫进一个石盅,不像人类视若珍宝,一件件小心收藏。

明明一招狠狠朝小弟打过去便能终止无意义的体力挥霍,爹却老让着小弟,说小弟那具躯壳是蕴藏丰富潜力的奇材,稍加琢磨,便可能成大器。

“希望,别受伤了,才好。”

四个女娃儿又嬉闹了许久,聊瑛貅爱吃的人类食物,聊瑶貅赶跑追求她的纵多公貔,聊铃貅心仪的勾陈,聊三只小母貅与狍枭儿时的趣闻,也聊宝宝和狍枭初识的往事,直至不速之客到来,打断姑娘们叽喳讨论的好兴致。

白胡老仙翁先以爽朗呵笑声为钟鼓,知会他的来访。“小女圭女圭,你们的爹呢?”

三只小母貅与老仙翁不算陌生,他们瞧过他好些回了。

“后方崖下草原。”答话的是瑛貅,不过她不明白,凭老仙翁的能力,岂会察觉不到爹所在之处?不,她认为他是知道的,多此一举到貔貅洞来,莫非……

三个女娃同时警戒挺身,挡在宝宝前方。

挡有何用?挡得住人影,挡不住味道。

“人界此时,疫鬼正在兴风作浪,数个城镇爆发大规模疫病,哀鸿遍野教人不忍卒睹,天界派出司职的貔貅前往平息疫乱,追捕疫鬼,这只……是逃到此处躲藏吗?”老仙翁拈着白胡。

“不是!她是我们家的!”三人异口同声,扞卫她。

“何时疫鬼与貔貅变为一家?”

“有谁规定疫鬼与貔貅不能是一家?”瑶貅皮笑肉不笑,反问。

“疫鬼像老鼠,貔貅像猫,猫鼠天性相冲。”老仙翁细不见瞳的眼缝,掩蔽了他说这句话时的用意,看不出是试探,抑或纯粹好奇。

“只要老鼠不怕猫,勇敢靠近,猫不想吃老鼠,愿意好好相处,猫与鼠也是能和平并存。”瑛貅回道。

“万物和睦共处,无事无贪无仇无怨,天地万物,一人之身也,是谓大同,亦是天庭致力希望达成的圆满梦想。”老仙翁晗首同意小女娃的论点,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世间相生相克的人事物数之不尽,亦是维持天道秩序的某种平衡要件。

“大同?我们家里就有一只……”但与老仙翁说的和睦啦无争啦完全搭不上关系。铃貅嘴里含糊嘀咕。

“她若非人界惹事生端的疫鬼,我自然不会为难。”老仙翁打量着宝宝,续道。

瑶貅摆摆手。“她不是,我们可不知道人界发生什么大事。”这是实话,在貔貅洞,不刻意去管山下动静,是很轻易就忽略掉那些纷纷扰扰。

“所以你们没听说近百只疫鬼群众,顺着人畜饮水源头,施放疫毒一事?”

“疫鬼又群聚起来?!他们也太不怕打了吧,我们上回明明就已将他们驱散赶跑!”铃貅讶然,与瑛貅、瑶貅露出同样的神情。

宝宝心一悚,忆起疫鬼头子与她道别时,抡拳向天,说着他要卷土重来的坚定决心……

“你们只是驱散,未能捕获群鬼之首,他要再聚合疫鬼,并非难事,而且经过上回你们一家的围捕,使其行动更加偏激,手段越发冷酷。”算是激怒后的反扑。

“铃铃,把爹娘和小弟叫回来!我们不能抢输那些投效天庭的貔貅们!捕获疫鬼头儿的功劳怎么能让给他们?!这可能是咱们小弟这辈子唯一能获得的功绩耶!”瑶貅表情认真,铃貅亦是马上照办,以心音呼唤爹娘。

没多久,狍枭三人回到家中,见老仙翁来,狍枭他爹娘似乎已察觉事态,再由瑛貅口中听罢老仙翁来意,瑶貅心急如焚的催促,已是全家人都认同的处理方法。

功劳,绝不能让给其他貔貅!

“事不宜迟!宝宝——”

狍枭与小疫鬼同时抬头。

说话的狍枭娘亲一顿,按按小疫鬼的冰冷的小手,摇摇头,另只手用力拍响狍枭的手臂。“不是你,是你,抢在其他貔貅之前,去把闹事的疫鬼打包押回来!别再像上次失手让他逃掉!”

铃貅忙道:“小弟闻不到那只疫鬼在哪里,我们去帮他!”外头疫鬼四窜,哪只是主谋根本分不出来,纯种貔貅要找也得费上一番工夫,何况是对貔貅本能的缺憾的狍枭。

“全都一块儿去。”孩子们的爹送走了老仙翁,要众人备战。

“我,可以,一起,去吗?”宝宝小声问道。

“你不要去!”狍枭直接拒绝她的要求。又不是全家出游玩耍,哪能跟呀?!“你留在这里比较妥当,万一被当成闹事的疫鬼——”

“是呀,你在家里等我们回来,不会太久,处理疫鬼只是小事一件,对貔貅没有任何危险性。”瑶貅难得赞同小弟意见,不认为小疫鬼一块去是正确决定。

“……我,我有相识,的疫鬼,朋友,我,担心,他们,被牵连,被擒捕,我想去,而且,我是疫鬼,是同类,知道,疫鬼习性,像是,藏匿之地……我能,帮上忙,请,让我,一起,去好吗?”因为心虚,她的声音显得更结巴,小手绞紧狍枭的衣袖,固执不松放。

疫鬼鲜少有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她以“朋友”为理由,自是带有扯谎意味,然而又不能算是完全说谎,她确实认识疫鬼,还是大家口中的那只主谋……

她不是想阻碍狍枭建功的机会,她很清楚,狍枭需要证明他的存在是对世间有所助益,他不再是恶兽狍枭,他与一般貔貅一样,皆能除恶扬名,但,她怎忍心见她相识的疫鬼大哥继续犯下滔天大罪,甚至与狍枭正面遇上,战个你死我活呢?

她想去劝服疫鬼大哥,要他主动出面,别做无谓抵抗,乖乖随狍枭回去,为自己做出伤害无辜人命的错事,按受应有的惩治……

她冀求的眸光,教人难以拒绝,也担心拒绝之后,坚持如她,会不会在他们离开之后,自己想办法下要下山去,反而更容易产生危险。

“好吧,你在我身边要跟牢一点,半步都不要离开。”狍枭越来越有对她言听计从的迹象,她提出的要求,很少有不允的,明明软绵绵的是她,轻声细语的是她,毫无气势的也是她,看来柔弱温驯的还是她,但退让、屈服、软化、溺爱、纵容的人,最后一定是狍枭。

她不费丝毫武力或威迫,便收服恶兽狍枭,教他甘心讨好她。

所谓的“绕指柔”,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疫鬼之乱在貔貅眼中,仿佛一场嬉闹儿戏,弱小人类或许怕疫鬼,貔貅可视他们如婴娃,一爪子就能按倒三、四只疫鬼,这些逃窜的小东西,活似一只只小老鼠,往山洞里钻,往树林里跑,两派的貔貅——神族豢养的,以及野生的,前者是接受仙人召用,巡守天界;后者向往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和命令,只想懒散悠哉过一生,既是悠哉不管事,自然不会插手疫鬼之乱,于是野生派的,仅止狍枭一家六只——争夺着率先寻获疫乱主某的第一功绩。

无法变成兽形的狍枭最吃亏,体形没他们大,嗅觉没他们灵,步伐没他们宽,就连一掌挥过去,别人抓四只他抓一只的绩效也少很多,更别提他怀里还抱着宝宝。

他与家人分头寻找疫鬼头子的踪影,约好再以心音联络。

“狍枭,先放我,下来,你这样,不好,行动。”

“你轻得跟一包棉没啥两样,抱紧一点,不要滑下去。”狍枭单臂托着她,动作并没有变得迟缓,但嗅觉不敏锐,便输别只貔貅一大半。果然,他这种不纯的货色,根本算不上是貔貅,上世恶兽所熟记的法术,这具身体练不起来,因为它是属于恶兽的本领,而貔貅该会的,他偏又不会,他就卡在“身是貔貅,魂是恶兽”的矛盾之中……

“狍枭,你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宝宝咬着唇,下定决心。

“嗯?”他有在听。

“我知道,头子,藏在哪儿,我领你,过去——你答应我,先不,伤他,让我,与他谈,我会劝,劝他出面,由你,带他,领功,可以吗?”

“你知道那只疫鬼在哪里?你怎会认识他?!”

“你,忘了吗?你曾见过,我与他,在一起,误会,我们,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他想起来了!

那家伙就是疫鬼头子?!难怪他觉得眼熟,他曾出手打伤过他嘛!

当时认出来,直接逮住他,不就省时少力了!

可惜那时他被她气疯了,完全失去理智。

“我与他,相识,是因为,我发现,他昏倒,谷底,我替他,上药,治疗,他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他只是,不甘心,想替,疫鬼,抱不平……可伤人,就是,不对,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可以,他那样做,不是在帮,帮疫鬼,而是,害疫鬼,害我们,更被人,讨厌,和惧怕……”她在狍枭耳边说着,口气无奈且担扰。“我想劝,劝他,也许,他会听。”

她会试图分析情势,虽然她拙于言词,但现在的处境不须她用多惊悚或严重的字眼来恐吓疫鬼头子,只须道出疫鬼与貔貅的强弱差异,头子便会扞卫利益。聪明如他,岂不懂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该怎么选择,他思量之后,会有所取舍。

她承认,她存有私心,与其由别只貔貅找到头子,出手擒捕他,不如将机会让给狍枭,她希望狍枭可以带回头子而获得天界认同,不要使爱他的人,为他的性命安危提心吊胆,她希望狍枭免于战战兢兢的生活,毋须动辄得咎,随时会被冠上恶兽的原罪。

她很自私,为了狍枭,她愿意背负自私的罪名。

而对疫鬼头子,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劝服他出面,再为其求情。

“我与他,道别时,我一心,急寻你,拒绝,加入,他的计划,他不,为难我,要我自己,多珍重,若日后,要找他,可以,至一处,隐密之地,我猜想,他会躲,在那儿……但你若,不先允,允诺我,不伤他,我不带,不带你,过去。”

“光是听你这样说,我就很想揍扁他。”原因并非疫鬼头子愚蠢地召集同类,犯下大错,而是她保护疫鬼头子的坚决,教他醋意横生。“不过,我会忍住,我答应你,我会控制我的拳头,不挥到他身上,可是他如果对你动手动脚,我一定出手打他,我保证。”最后这项保证,他说的比前几句更笃定。

她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这男人,真是……

“你,不可以。”她没有摆出佯怒的脸孔,仅是微噘着唇。

“……好啦。”狍枭气势软化,仍妄想端住最后一点气焰。“可是他碰到你,我还是要——”

“狍枭,往那儿。”她指示他该去的方向。

“哦。”他照做,飞驰了一阵,突然想起刚刚没表达完他的优越雄性自尊,立即重申,再三强调,代表着他有多介意:“他惹碰你,我还是要扁他。”这一点,他绝不让步。

“除你之外,我也,无法,容忍,其他人,碰我,我不是,一只,会用,拥抱,表达,友好的,疫鬼。”她只用了一句话,便将狍枭安扶得服服贴贴,“除你之外”这四字,满足他的虚荣及独占,熏熏然的陶醉思绪,持续到飞抵湖沼树林。

没有绿茵蓊郁,成千的树胡梴笔直高耸,伫长于潭间,交错如蛛网的漫天枝桠,不见半点翠绿,一眼望不穿的漭荡无垠,笼罩在淡灰色蒙雾间。

这儿,便是湖沼树林。

苍茫的景色,犹若死树之林,不闻鸟语花香,静寂是这里唯一点缀,灰雾混杂沼气和泥臭,使得狍枭鼻子不舒服,他虽不比纯种貔貅嗅觉好,却胜过其他物种太多太多,加上貔貅对于污浊气息的本能排斥,这处林子果然最合适疫鬼躲貔貅。

“你若,不舒服,别进去,在这儿,等我。”她以袖为帕,替他捂住口鼻,他的眼睛鼻子都被呛红了,瞧得她不忍。

“我可以顶得住咳咳咳——”连串咳嗽,破坏他的豪语。

“我自己,进去,你放心,没有,危险的,我独自,一个,不也,活到,这么大?我尽快,回来。”说完,她不给狍枭太多啰嗦叮嘱的时间,奔跑而入,身影让灰雾给迷蒙吞噬,不知去向,独留狍枭在林外狼狈地挥泪抹鼻涕。

宝宝赤足踩着湿泥,穿越半人高的草丛,密林内不透幽暗,对她而言不是阻碍,疫鬼本是夜行于黑暗之物,她黑翦黑浓的眸,游移着搜寻湖沼四方,寻找同类踪迹。她熟知疫鬼躲藏的习性,太明了疫鬼会将自己匿隐于何般角落,她钻进深林内,净挑些其余生物不能能行走的路径,越是偏僻,越是险峻,越是陰暗,才越是靠近疫鬼头子会藏身之处。

果不其然,她在一株巨木树洞间,找到了头子。

见她到来,头子亦很惊讶。

“你……你是没找到那只貔貅,还是被他给轰出来了?”他苦中作乐地调侃她,这段时日东躲西藏、战战惶惶的疲惫,全写在他笑起来仿似隐隐作痛的脸上。

“我,找到,他了,我跟他,和好了。”

“哦,那恭喜呀。”他顿了顿,“既然和好,你来做什么?你不需要加入我们的行动了吧?”

她没作声,反倒是他突地瞪大眼眸。

“你别跟我说,你加入貔貅那方,帮助貔貅来捉同类。”

“……头子,你做错了,你滥杀,太多,无辜,我们疫鬼,不是,凶残,之物,杀戮,从来就,不是,我们,乐做,的事,你知道,外头,现在变,什么模样,吗?无论,是否参与,所有,疫鬼,都被,貔貅,捕捉。世人,更痛恨,我们,敌视,我们……这是,你想,为疫鬼,做的吗?”

“当然不是!我本以为,可以用这个当筹码,和神族谈条件——”疫鬼头子吼着,扭开头,不敢看她清澄干净的眼眸。“我只想让几个城镇的人类生病,不是想灭城……”

“有时,我常想,为什么,我们疫鬼,会一只,一只,宁可孤单,宁可,不与同类,相伴,或许,我们的,祖先,清楚自己,无心下,轻易,便能,伤人,才决定,各自分散,或许,我们的,祖先,是对‘魔’方,充满,亏欠,在做了,那样的,事之后,被歉意,淹没,以此……赎罪。”

因为知道群聚之后,力量难以控制,所以疫鬼分散,一代一代,只清楚必须要独活,却不懂何意,遥远的过去,当真是‘神’方驱逐疫鬼吗?抑或,是疫鬼选择了自我处罚?熟知内情的人,早已经殒没,岂能获得正解?

“你是说……我们数百代前的祖先,是受不了良心谴责,而不愿接受‘神’方的奖赏”

“我是,这么,相信着。”相信疫鬼所存在的善良之心。

一个故事说完,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解读,有人认定‘神’方背信,怨恨他们不守信诺,有人同情疫鬼,付出了,竟未得收获,她却想到另一种可能,以她自己的信念去模拟祖先心境,若不忍伤人,是疫鬼也拥有的感情之一,那么,谁能担保,那世的祖先,不曾这般想过呢?

宝宝缓缓地,拢裙,屈膝,在疫鬼头子面头,伏身下跪。

“你——”疫鬼头子不解其意,被跪得莫名其妙。

“求你,出面,自首。”

“自首?!我为什么要——”

“逃不掉,太多,貔貅,要找你,只是,时间问题,垂死抵抗,不过,徒增,伤害……求你,出面认错,让狍枭,领你回去,他需要,一件功绩,换取他,活下去的,机会。”

“说穿了,你是为自己的幸福打算。”他冷笑。

她没有否认,更无法否认,近乎五体投地,额心按在湿泥上。

“不过……我一点都不讨厌这种诚实。”疫鬼头子蹲,伸手扶起她。“这几天,我确实很懊悔,兴许你是对的,我们疫鬼宁可孤单,不去亲近任何人,不是因为自卑,而是害怕误伤人。伤人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当时祖先们也是这样吗?我真的没有想杀人,我只是……想让神族知道,我们疫鬼的吞忍不是懦弱怕事,想教大家别再欺负疫鬼、排挤疫鬼……”

他与其他疫鬼相约,要在湖沼里再聚,这么多日,没等到谁回来,他已知不妙,曾想过干脆冲出湖沼,与貔貅拼命,战死又何妨,他早就看开了,只差没人从他身后轻推一把,助他下定决心。

她可以感受到,握住他柔荑的那只大掌,正因剧烈悔意而微微颤抖着。

“我和狍枭,陪着你,一块,去向神族,求情,再看看,还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好吗?”她轻声安慰。

“嗯。”他握紧她的手,此时此刻,他太需要有谁在身旁,给他力量。

认错的力量。

栖息于湖沼的暗鸟,成群受惊地振翅飞逃,黑色羽翼展开,仿佛黑云,布满已不见天日的上空,嘈杂尖叫充斥隔膜,说利如剑啸。

影子,自头顶驰过,暗鸟飞窜殆尽。

宝宝蓦然一惊,松开疫鬼头子的手,她没有忘记,狍枭再三交代过的话——他若碰你,我还是要扁他。

那影子,说不定是狍枭。为免误会,也为免必须费尽口舌安抚另一只暴跳如雷的男人,她乖巧的与疫鬼头子保持距离,这更是为疫鬼头子着想,她不乐见狍枭不给人解释机会,直接蛮横地挥拳打他……

希望狍枭没看见疫鬼头子伸手扶她起来那一幕。

那只吃醋鬼。

她仰首,本能地追逐光影,那止歇于她头顶正上方的巨硕身影。

笑容,凝结。

那,不是狍枭。

是兽。

一只美丽巨大,且呲牙裂嘴的兽。

一只她不曾见过的兽。

一只,貔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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