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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貅 第三章

“不许再有下回,听见没。”

方不绝撩开她汗湿覆额的凌乱长发,露出粉女敕桃红的娇媚艳容,一场销魂欢爱甫歇,两人气息紊乱,仍待平静,他薄唇贴凑在她鬓侧,耳鬓厮磨的不是绵绵情话,而是再三交代,要索讨她给予保证,不再一声不响上演逃妻记。

“可是你要我一直待在房里,我会觉得无趣呀。”而且又闷。银貅不懂人类为何一成亲,雄的就会想将雌的关进小小房内,限制雌人类的行为、思想、自由……像他们貔貅多好,不管公母,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貅地位不低于公貔,两者互咬起来,母貅不见得是战败的一方,所以公貔不像雄人类,有着教人难以理解的优越感,当然,母貅亦毋须听从谁的命令,或是得到谁的点头允许才能去做某件事。

“你可以在海棠院自由进出,若想读哪类书册、想吃哪些东西,尽管吩咐玲珑一声,玲珑是派给你的贴身侍婢,要什么、缺什么,向她开口,让她去办。若你想出府去逛西京,等我手边工作告一段落,空闲些,再带你一块去。”方不绝在她耳边柔声道。不是想视她为禁脔,囚禁于小小海棠院里尝尽冷落滋味,而是担心她素来的风评会使她在方家遭到不友善的对待,他不希望有谁背着他给她脸色看,或是冷言冷语伤害她。

“可不可以不要啥侍婢?我不习惯有人跟前跟后。”好碍眼呐。

“你以前在陆家,应该也会有一、两个小婢供你使唤吧?你把陪嫁丫鬟遣回家去,在这里也不好都没个同龄女孩照应,有玲珑在,我比较放心,不用烦恼你在海棠院有没有吃饱穿暖或是觉得孤独。”方不绝难得不是用命令口吻,而是与她好声好气打着商量。

“随你啦。”她柔柔眼,想睡了,便没有心思和他在这种小事上继续争论,至少,她脑袋含糊,讲不赢他。

银貅环抱住他,窝了个舒适姿势,放任自己坠入黑甜梦乡。

方不绝轻抚她细柔长发的动作不曾止歇,爱极了它们在掌中滑腻之感,有时他总感觉它们黑得泛出银亮,不可思议的美。而她冶艳却稚气的睡颜,又有几分像是那位在南城里恶名远播的“陆小蝉”呢?

他拉高丝被,盖住两人赤果相贴之躯.拥她入睡。

翌日,当银貅再醒来,方不绝已不在房里,枕畔微凉的温度,彰显他好早便下床离开。此时只有一名年轻小姑娘,忙着准备盥洗温水及棉巾、衣裳裙袜等用品,隔着垂幔,勤劳的身影落入银貅眼中,属于女性淡淡的发香混杂在房内,惹来银貅皱眉,嗅觉敏锐就是这点不好,小姑娘身上香味太浓了。

她就是方不绝提过的侍婢,叫……玲珑,是吧?

银貅不喜欢有旁人在周遭晃荡,貔貅是独居之兽,领域性极强,她自然也是如此,但是对于方不绝,她没有那种急于驱离他的感觉。

在他身边,她没有任何不愉快,他的味道,不会教她想掩鼻;他的体温,不会今她觉得黏腻厌恶。

貔貅不是挂帅的野兽,身体的欢愉,不足以成为留下的理由,即便对象是另一只同类貔貅,也极少换来它们的一生厮守。这几天下来,焦躁焚身的发情本能已逐渐淡去,开始进入“冷情期”,通常到了这阶段,数日前还交颈缠绵的公貔母貅,八成就会视对方如敌,讨厌它们侵入地盘、抢食宝物,进而反目成仇,分道扬镳,下一回萌发期前,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她从方不绝身上得到爽快狂喜,却悖逆貔貅向来的行事本能。她渴望和他多相处,多一时,多一刻,最好能在一块,久一点,丝毫没有嫌腻……

床幔外的玲珑,悄悄探头偷觑,想瞧瞧床上的主子是否有苏醒迹象,这一看,正巧与银貅对上眼。

玲珑惊艳于床幔后方竟是张如此媚柔容颜,一时之间呆住,即便同为女性,也很难不为银貅的清艳感到震撼,她张着小嘴,好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礼与失态,连忙下跪。

“少、少夫人!”

银貅动手撩开床幔,倦懒慵柔的媚态尽展,飞瀑似的长发流溢于娉婷纤细的娇躯间,滑过白皙肩颈,半掩半现着酥胸,笔直而下,在凌乱堆卷于腰际的丝被上荡漾一片发海,黑中带亮。

“我是玲珑,少爷命我来服侍您的生活起居……我不是故意吵醒您,请少夫人原谅……”玲珑诚惶诚恐地跪下,几乎额头抵地。

“我不用你服侍,一切我都可以自理,我们不如这样做——方不绝在时,你留下,方不绝不在,你就到别处去忙你自个儿的事,我不会告诉方不绝,当作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当然,好处是少不了你的。”用貔貅的咬财天性,包准她一年之内好运连连,连走在街上,都会发一小笔横财,例如拾到钱袋或银票等等。

“少夫人是不喜欢玲珑吗?”玲珑急乎乎问。

“是不喜欢呀。”银貅实话实说,完全不懂虚与委蛇那套。

“玲珑会改!玲珑会听话!玲珑会尽心尽力服侍少夫人,求少夫人别遣走玲珑——”玲珑白着脸,心急地猛磕头。她被少爷讨来.暗里却受夫人交代,要她好生“看管”少夫人,别让少夫人在方家惹是生非,若被遣走,就无法达成夫人命令。

“你别这样啦……”人类就是这点讨厌,一遇事就磕头,她都数不出来偶尔忘掉隐身、被人类撞见她一身银亮圣洁时,究竟被几个人下跪叩首过。

“求少夫人再给玲珑一次机会——”俏丫鬟咚咚磕头。

“你先起来再说。”

“少夫人不答应,玲珑就长跪不起……”

这是威胁!这是威胁吧?!这只雌人类摆明就在威胁她吧!

“那你就跪吧。”银貅不理会这种胁迫,径自下床,寻找她的天羽霓裳。咦?跑哪儿去了?她东翻西找,嘴里嘀咕:“我的衣裳呢?”

“我替少夫人将地板上的脏衣裳都送去洗干净了,桌上有全新的裙襦抹胸供少夫人更换。”跪着的玲珑讨好说道。

银貅以两指拈起粉紫色的软软罗纱裙,裙上缀满珍珠,另一件布料稀少的小玩意儿是月牙色的,绣有精巧图案,底下还折迭整齐好几层衣物,她光看就头晕。

“这怎么穿呀?”银貅咕哝,耳尖的玲珑立即起身,伶俐地为她更衣。

刚才不是说要长跪不起吗?食言也食得太快了吧?

“让玲珑来服侍您。”玲珑露出谄媚甜笑,不待银貅反应,抖开抹胸,替银貅系上,一层一层按照着衣顺序,套上银貅修长身子,一边赞叹道:“少夫人真美,难怪少爷怜爱,早上出门前再三交代玲珑要好生伺候您,不许怠慢呢。”呼,幸好有逮到时机接手为少夫人更衣,否则她就真不知得跪上多久时间,她错料了少夫人的冷硬心肠,居然眼睁睁任她下跪。

原本专心闪避,不想被玲珑触碰到身躯的银貅,闻言停下,玲珑成功地替她系妥裙带,带间翠绿圆玉环及红缎喜结垂置裙侧,增添一股贵气,她瞧都不瞧铜镜中映照出多令人惊艳的美丽模样,只觉玲珑那番话,教她胸口微震。

听来方不绝还挺关心她的嘛,嘻。

再三交代呢,真可爱。

银貅窃笑,心里一抹甜味漫开,从何而来,她也厘不清楚。

“玲珑为少夫人梳头——”玲珑准备搀扶她落坐镜台前,连玉篦都握牢在手上,却见银貅一脸排斥,扬手格开她。

“我不喜欢人碰我头发,沾上你的味道就不好闻了,我自己来。”柔荑挥挥挥,巴不得玲珑闪远点,当玲珑身上有可怕异昧一般。

“呃……那……那玲珑去为少夫人准备早膳……”玲珑被这动作刺伤心灵,她进方家为婢已经六、七年,哪时被主子如此贱待?她自诩聪慧贴心,善辨主子喜恶,深得主子欢心,在府里亦是人人喜爱的俏丫鬟,今日竟被一位新主子嫌恶至斯,今她难堪得险些落泪,只能匆匆退出房,痛快哭一场,重整情绪,再回来面对骄傲的主子。

银貅自然是没去理睬自个儿无意间伤害了脆弱小芳心一颗,她的宝贝貔貅毛怎能容许人类触模?她又不是小兔小猫,啐。

……好吧,方不绝例外,她不介意他的味道沾染在她身上。

房里只有她在,纤指一弹,长发凌空梳理,彷佛有把无形发梳,正为她梳整柔腻青丝,即便此时发色浓黑如墨,发丝每每被梳过,独特的银白萤粉兀自细碎飘落,美不胜收。

木盆里的水,宛若得到生命,径自化为晶亮小球,腾空飞起,到她周身轻轻滚动,为她清洗细女敕芙颊、赛雪肌肤,暖热的水温教她满足吁

叹,干脆褪去衣物,痛快洗个够本。

洗净干的长发并未梳盘成妇人髻,而是继续任它维持一贯的随兴披散,银貅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甘愿施法术套回衣物——模仿玲珑替她着衣的步骤,由里到外,整装完毕。

同时,玲珑红着眼敲门进来,低垂螓首,将手中托盘间的清粥素菜一碟一碟摆在桌面,用着刚哭过的哽嗓,请她用膳。

一盅米水不分的白亮清粥,数十小碟爽口酱菜、水煮青菜,连摆上桌都按部就班,不胡乱了事。

“少夫人,请用膳。”玲珑恭敬道。

“我不吃这些东西。”银貅对着满桌人类膳食流露嗤之以鼻的不悦。

“是……素菜不合少夫人胃口吗?方家早膳向来茹素,已经行之有年,请少夫人见谅,午膳开始便有荤食……”

“我不吃这些东西,你拿走,或者,你自己吃吧。”貔貅只食金银财宝,人类喜爱的五谷杂粮对她毫无吸引力,就算它们散发淡淡香味,她也没兴致吞到肚里。

“这……”玲珑虽然早有耳闻新任少夫人“陆小蝉”的种种传言,但是当她亲身面对时,简直不敢相信,外传“陆小蝉”的刁蛮,压根不及眼前这位正主儿表现出来的一半!

短短相处不到半个时辰,她就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少夫人!

可她无权挑剔主子,只能努力不让自己的嫌恶表现在脸上。

“如果少夫人不吃,那玲珑将它撤下。”

“嗯。”

“需要玲珑去请示老夫人,通融您早膳吃些荤食吗?例如鲍鱼干贝粥、人参鸡汤这一类食物?”玲珑问得好酸,以为银貅是不屑干清淡膳食。

“不用,我也不吃鲍包干贝人参鸡汤。”银貅亳不在意嗅到玲珑对她的不满气息。

“若少爷问起,也请少夫人如此回答少爷,否则玲珑怕被少爷误会是我怠慢了您。”这句话,更是充满挑衅及对抗。

银貅摆摆手,赶她出去,连应个“嗯”都懒。待玲珑福了福身,撤走满桌素膳之后,银貅才在饰匣里翻找几件首饰,先是哈气两声,用衣袖擦拭干净,放进嘴里大快朵颐。

她尚未决定要在方家留多久,走是一定会走,起码不是此时此刻,她还没有觉得腻,还没有尝够方不绝的味道,他允诺要带她出府去玩,呵呵,多教人期待呐,他与她,一块出去玩呢!

他在她耳边要她留下的半命令、半诱哄之声,久久缭绕,虽没有言灵术力,却好似将她给锁在他的要求之中,无法率性地走。

她知道,就算走了,不到五日,她还是会再回来。

怎么回事呢?

这般想待在某一个人身边的情绪,好陌生哦。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只如此缠人的兽呢。

方不绝把她变成温驯的家畜吗?

还是勾陈曾指控过她的……

你们貔貅这种神兽,简直是严重污辱“鱼水之欢”这四个字,你们哪懂什么欢愉,你们是为做而做,而非为爱而做,大丢脸了!难怪你们的发情期次数既少,天数又短。你知道吗?世上有一种动物,是处处都能发情,时时都能共育子嗣,而不受期限制。

谁说没有这种动物?有,是人类。

人类不单单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交配,他们可以为了快乐、为了喜欢、为了享受、为了爱,随时随地都能上,这你们貔貅就做不到吧?亏你们还挂上“神”字辈呢。

为了快乐?为了喜欢?为了享受?

为了……爱。

原来,雌雄交配的理由,可以有这么多呀?

那时听见勾陈所言,她当他是在诓骗她,欺她不像他懂得那么多,她甚至嗤之以鼻,觉得不共孕子嗣的话,为何要做那种身躯交缠、狂野纵情的累人事?

尝过了为爱而做的快乐,你就会知道貔貅的一生有多凄凉。勾陈当时媚媚地叹息,明明脸上镶满笑容,还故意流露出虚伪的惋惜。

她有尝到快乐呀,从方不绝的身上。她当然不可能和一只雄人类生小貔貅,所以……是因为爱吗?

爱?

这种时候就很不愿回想起勾陈羞辱她与金貔“你们生病了,生了一种不知道爱是什么的病”的那席话。

银貅甩甩头,拒绝浮现勾陈那张艳美无比却教天下雌性动物都嫉妒的脸孔,特别是他取笑他们的神情,全数从脑海中剔除掉。

他们貔貅才没他说得糟糕呢!

“既然暂时要留在这早冒充那只叫“小蝉”的人类,就该自个儿找些乐子,否则我怕我等不到方不绝回来,就无聊到会想溜回貔貅洞去……”

想不如做,银貅不再呆坐干镜台前,起身拉开门扉,悠哉地晃了出去。

于是,当玲珑心不甘情不愿再度回到房里,面对空无一人的情况,以为少夫人又上演“逃家”戏码,进而发出一声凄厉高呼——

方不绝没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立即遭娘亲急召,连杯茶水也没来得及喝,便匆匆赶去娘亲所居的静心园,更没想到会看见玲珑正坐在娘亲身旁,哭得好不伤心,泪珠儿源源不绝,淌落雪白双腮,一副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

不用等他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周遭的管事、老奴、女婢便争先恐后向他阐述他那位新婚妻子的恶行恶状。

“早就听说她在陆家总爱欺陵下人,以恶整奴仆为乐,但万万想不到她那劣性到了方家仍不知收敛!”

“她故意刁难玲珑,摆明就是欺负我们方家人!”

方不绝制止众人七嘴八舌,要听“受害人”陈述。

玲珑已经哭了一阵子,所以当方不绝要她说明她受的委屈时,她勉强已能清楚表达。她逐字逐句,娓娓道出她奉命伺候少夫人的情况,包括夫人坦言对她的不喜欢及傲慢态度,对清淡膳食的轻视和不屑,更恶意躲起来,让她心急如焚,宛若无头苍蝇四处奔走找人……

“能不能求少爷……别、别让玲珑去服侍少夫人?玲珑真的……很怕她,也担心惹她不悦会、会遭到处罚……玲珑想留在老夫人身边……”玲珑抹着眼泪,哀哀恳求。

方不绝知道玲珑蕙质兰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丫鬓,他娘亲时常在他耳边夸奖这位年轻却懂事的小姑娘,能惹得她泪眼汪汪,甚至求他别指派她去伺候陆小蝉,陆小蝉也真够……有本事的,招惹麻烦的本事。

“这事儿我会考虑,我现在先回房去,听听小蝉怎么说。你放心吧,我方家不容许主子恶意欺负下人这种事发生,若她有错,我会要她亲自向你赔不是。”方不绝只能这般安抚哭泣的玲珑。

“不绝,要不要……干脆把陆小蝉送到别处去?反正,我们娶了她,破咒应该仍有效,是吧?”方母原本就不喜欢那位传过太多恶行的“陆小蝉”巴不得将她送远远,眼不见为净。

“娘,小蝉是我的妻子,交由我来处理,好吗?”

“……好吧。但是玲珑受的委屈,你一定要替她讨公道,娘不希望外头人在传咱们方家欺压下人。”

“嗯。她人呢”

“谁知道?弄得全府里鸡飞狗跳,众人都不用做正事,全忙着找她一人。”方母只能抿唇,面露不悦。

方不绝不知哪来的直觉,若他此时回房,她应该会一派悠闲,侧卧在大床上,无事人一般慵懒展媚,嫣红小嘴埋怨着他的晚归。

她虽没亲口答应他不再私自逃家,只是倦懒懒微笑,面对他再三索讨她的点头保证,显得阑珊率性,也像在享受他的心急,悠哉把玩他的长发,但他就是知道,她是不会轻易走的。

果不其然。

被众人数落乱走乱跑的方家少夫人,不正好端端软在榻上.百般无聊地有一页没一页翻着书,美得恁般清纯无辜,像只乖乖等待主人回来模顺毛发的温驯猫儿,哪儿都没去。

方不绝静静瞧着她。

她真会如娘亲及玲珑所言般恶质吗?

会,打从初闻“陆小蝉”三字时,她的所作所为,他还不清楚吗?娶她之前.他就知道她的为人,他确信娘亲和玲珑并未污蔑她,她在南城陆家,曾经活活弄死一个女婢,只因女婢面丑,不顺她的眼……

他却无法相信,在他眼前率真活泼的她,是如此蛇蝎心肠。

是偏见?或是他受了蒙蔽,打从心底去拒绝面对她的真性情?

她究竟,是个怎生的女人?

看以艳丽慧颖,实则单纯爱撒娇,是她在作戏,抑或他偏颇了理智,受她外貌所影响,变成一个失去判断力的男人?

银貅在他一踏进房时,便灵活下榻,带着一身幽香及飘逸轻快,扑进他怀里。

方不绝握住她的纤臂,将她从胸膛间缓缓拉开,她以为他要吻她,所以开心地嘟高唇,主动送上,仰首时却看见一张不苟言笑的严肃脸孔。

“你怎么了?”一脸不太欢喜的样子,不像她见到他时,快乐都快溢满出来了呢。

“你今天有乖乖待在海棠院?”他深邃黑瞳紧锁她脸上。

“算有吧。”为了避开恼人的婢女,她跃上最高的楼阁,没人打扰没人罗唆,快快乐乐躺在上头晒太阳,今几个日光暖烘烘,教她爱极呢。

“那么为何玲珑哭着四处找寻你?”

“我就是不想让她跟嘛。”银貅很坦白。

“玲珑不够伶俐聪明,伺候得你不悦?”

“我不喜欢她嘛。”广意来说.她不喜欢“人”这种动物,他例外哦。

方不绝眉也不挑。“所以你故意为难她?”

“我哪有为难她。”

“她泣声求我别将她摆进海棠院,若你没有为难她,玲珑不可能做此请求。你罚她跪了?”他又问,语气没有严肃,只是淡漠。

“那婢女的确是跪下了,但明明是她自愿的,她自个儿说要长跪不起,结果还不是食言,跪没多久就借口爬起来。”让她见识到人类的言而无信,所以不能怪她此时用冷哼的声音在藐视玲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自愿下跪。”他失望于她竟然真如玲珑所言蛮横无情,而且毫无反省之意。“你对方家的膳食不满意?听说,你一口都不愿意尝,便叫她撤走?”他又问。

“我不吃那种东西。”银貅率直回答。

“那种东西?”这四字,听起来多嘲弄、多充满轻蔑。“全方家,都是吃那种东西,包括我,没有特别亏待你,在你的膳食上偷工减料或是故意恶整你。要是有哪些菜你不敢吃,可以吩咐玲珑,由她事先为你过滤菜色,她会牢记你的喜好,不将你不爱吃的东西端上桌来,你可以婉转告诉她,而不是用这样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她明明很诚窦地告诉那只雌人类.她不吃那些东西,她的态度理所当然,又没一手拨翻满桌饭菜,算很客气了。

“傲慢。”

她傲慢?!

她——好吧,没有貔貅不傲慢的,她承认啦.这是貔貅本性之一,它们是兽类之中的翘楚,加上与生俱来的咬财天赋,没有其它兽类能出其右,自然不知不觉间,摆出傲视群兽的骄矜姿态。

傲慢有错吗?

“我不希望你将在陆家养出的脾气,使在方家,我们方家不吃这套,更毋须藉由欺负府里奴仆来彰显主子威严,要让人心悦诚服,而非靠惩处刁难来教人害怕恐惧。”方不绝此时的模样,与成亲当夜,他甫踏进新房时的森寒如出一辙。

他强迫自己不受她流露出来的茫然无辜假象所影响,陆小蝉该要明白,方家不比陆家,她的骄纵及劣性,轻贱下人的高傲,都得收敛改进,他不容许她在方家作威作福。

他眉目镶嵌着坚决和夫威,作出指示:“你必须为今日的行为向玲珑道歉,并发誓永不再犯。”

“道歉?”她这辈子对这两字只曾耳闻,不曾亲身施行过。

况且,要一只神兽貔貅向人类道歉——她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简直是天大笑话,传到其它貔貅耳里,她岂有颜面在?

银貅绷起俏颜,有些恼怒,气方不绝对她发着莫名其妙的脾气,也气他替那只雌人类来指责她。

“我不道歉,我没有错,是那只家伙自个儿到我面前碍了我的眼,我可没求她来,她以为她是什么东西,想碰我?她这几辈子的福分修得还不够,下下辈子慢慢等吧!”银貅冷哼。她让那只雌人类“看见”,已经够那只雌人类谢天谢地,有多少人一辈子想瞧神兽貔貅都求不到.那只雌人类拜方不绝之赐,才有幸获此殊荣,她现在还妄想神兽貔貅向她低头?

啐。

她有她的骄傲,不容侵犯和作践。

“我再说一次,去向玲珑道歉,并允诺永不再犯,这回的事就这么结束,你不会得到任何处罚,我也会要府里众人不许以此次事件对你有所怨言或怠慢。”方不绝捺住性子重申。

“我不会道歉。”银貅微仰起纤巧下颚,姿态挑衅,与他对峙。

“那么,在你思索自己的行为态度何错之有,并愿意开口道歉前,嫁就待在房里不准踏出半步,我会派人送来每顿膳食,你若不屑吃,活活饿死也是自找的。”

方不绝冷冷松开手,箝制的壮臂放她自由,旋身离房的剧烈甩门声,又将她囚禁干这间房中,她听见方不绝冷硬地命今下人,把房门上锁,摆明和她杠上,看谁先低头。

没多久,门上传来铁链缠绕的匡啷匡啷,以及铁锁扣上的沉重喀声。

什么叫翻脸如翻书,银貅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人类呀,你们的劣性,外传一点都不假,只要稍稍不顺你们心意,你们前一刻的笑脸、前一刻的浓情蜜意全是个屁!

“你以为那种破锁能锁我这只貔貅吗?!太瞧不起我了吧!我若真要走,你哪有办法拦得住我?!”银貅对着空气跺脚生气,小嘴喋喋不休,数次在小厅里盘旋来回,几乎就打算再施个法,回去她自个儿的貔貅窝去过她的好日子,又何须在此被人类当成狗儿关呢?

可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他那是什么眼神、什么表情嘛?好似很想对她发怒,却又隐忍,摆明指控她不懂事、她胡闹、她让他感到失望!

亏她心心念念等他回房,要将她今天在阁楼屋瓦上听见的消息拿来问他,结果她没机会开口,两人就吵架了……算有吵架吧?

“一定就是你们家族的坏脾气和不讲理,才会在某一代被人下了诅咒,要你们九代衰运,男丁零落,还有每个男丁都活不过三十岁!”这是银貅在午憩时听来的事,好些个方家奴仆聚集楼檐下,嘀嘀咕咕说着。

方家受了诅咒,在数百年前,得罪某人,被下了最恶毒的血咒。方家的气运本该飞黄腾达,却因血咒缘故,当他们那一代的男丁暴毙,方家的繁华荣景亦随之崩裂,前几代的方家人更曾沦落乞讨维生,待下一代男丁长大成人,再度重振方府家风,但好日子并没有随之而来,血咒在男丁三十岁再度应验,男丁死,家运破,变成了方家轮回般的恶梦,亦是当初下咒人要让方家兴兴衰衰,尝到希望之际,又被绝望吞噬。

方不绝是第七代男丁,现年二十八,意味着再不用两年,他也将面临血咒威胁,所以方母才急于寻找能破除血咒的方法。娶陆小蝉,正是其一。

他也会死吧?

他身上的闇息,可是浓烈得与贵息形成平分秋色的拉锯,谁也不让谁,接下来两年,闇息赢过贵息,彻底获胜,他的好时运挥霍殆尽,到时便是死路一条,然后方家一落千丈,今时荣景,如梦一场。

方家前六代,无一幸免,没有谁能拖过三十大关,现在有多少人等着要看第七代迎娶拥有破咒八字的新夫人进门之后,是否能安然度过。

能不能她是不知道啦,她只知道,陆小蝉跑了,她的唯一功用也没派上用场。

老实说,这事儿与她何干?她又不会在方家留上两年,方不绝最终是死是活、方家下场如何,她不会也不想亲眼目睹。人类的浑水.少蹚为妙,她只打算在他活着的这一小段时间,快乐享受。

他的生死,不关她的事,他又不是她真正的丈夫,貔貅,是不需要夫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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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不绝,牢牢记住你丈夫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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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也是说给陆小蝉听的,而非她银貅,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冒充人类和他在大床上翻滚过几回,他不是公貔,无法与她为伴一生,况且刚刚又那般对她,她根本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本是为了娶个妻子进门来替少爷解咒,看看是否能助少爷撑过死关,偏偏少夫人是这种刁钻性子,怕少爷还没面临死关,就先给她活活气死了。那时某位丫鬟幽幽叹息。

老夫人当初也挣扎许久,明知少夫人名声不好,却为了宝贝独子的性命,不得不忍下诸多嘲弄取笑,以及陆家狮子大开口的离谱聘金,结果成亲不过几日,少夫人又是逃婚,又是自个儿莫名其妙回来,现在更开始欺负起方家的人,难怪老夫人这些天来总是哀声叹气。一名老实脸长工亦在摇头。

若能破咒,她想怎么欺负我们都无妨,怕只怕毒咒没能破解,又惹上这等麻烦,才是方家不幸的开始吧。

想走的脚步,被大多杂乱思绪及听见的话语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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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两年呐……真希望少爷平安无事,度过死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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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好短。

方不绝知道自己只剩两年寿命吗?

知道的话,岂不是很折腾吗?

每日清晨醒来,离死之日便更近一天。

他,怕吗?

“……不对,他刚才那样待我,我替他烦恼什么两年不两年?就算他剩两天可活也是他的命。”银貅猛摇头,不要自己太去在意“别人家的事”。

只是,她没注意到,自己收回了正欲展臂施法的柔荑,坐回床沿,逸出小小一声悄叹。

她咚的一声,倒进软枕间,拉起丝被盖头,在里头嚷嚷:“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我什么都不要管了啦——”

不管从方家众人口中听见了什么。

不管方不绝身上有哪一种恶毒死咒。

不管方不绝还能再活多久。

不管……自己为什么最后仍是决定留下来不走。

方不绝刻意隐忍三天,不去理睬“陆小蝉”关在房里的动静,不听不问她是否撒泼耍赖,是否为难下人,是否咒骂他冷漠无情,他硬下心肠,存心要她明白,昔日的小姐脾气在方家不管用,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容忍她、敬畏她。

恰巧船行这两天运回一艘撞礁受损的商船,他忙着处理修缮及受潮货物赔偿后续事宜,足以将心思暂时挪开,不去满脑子想她有没有反省,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生气,有没有……哭泣。

他虽非方家船行的挂名当家,实则船行运作诸事,仍须经他之手来决策,对娘亲担心他的三十死关,而央求他不许跑船护货,不许以当家主事身分对外宣称,他为了让年轻便丧夫的娘亲安心,全数应允,不过船行伙计们都很清楚,表面上方不绝的表弟李韵是老板,真正掌权的还是方家第七代独子方不绝。

他有绝对的理由早出晚归,甚至直接睡在船行客铺亦不足为奇。

只是当事情逐一解决,他失去了借口,最终仍是要去面对他的挂心和悬念。

挂心自己的三十岁死关,以及悬念关于如何对待“陆小蝉”的方法。

他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于诅咒的无动于衷,当每个人都替他烦恼起未来,只有他,不浪费时间在自怨自艾上,若他注定三十岁将殒,那么剩余的两年自当是无比重要,他要做的事还太多,至少,必须为方家众人安排妥善。

诅咒是什么?真有其存在吗?

它是无形的,他并不想相信,可是任谁都无法解释方家六代男丁接连早殁的巧合。各种意外,夺去正值年轻力壮的男人生命,无病无痛。有的,是返家途中,遭天外掉落的店铺招牌砸碎了脑;有的,是在家中与妻儿共进晚膳时,被一颗小鱼丸噎毙……

即便他身体健康,鲜少生病,不代表不会有突发厄运降临,万一他像前六代祖先一样寿终干三十,对“陆小蝉”而言着实不公平。她还如此年轻,若步上他娘亲的守寡后尘,她能忍受那种孤寂和无助吗?

要是他真的走了,当然不希望她为他独守一生,他会乐见有人能照顾她,却又会嫉妒照顾她的人不是他……

嫉妒,也是活着才能有的权利,他若死了,连生气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何嫉妒?生平第一次,方不绝对于纠缠自身的诅咒——连他都不甚详懂此咒始末,仅听过一些细碎拼凑的故事,非要方家一代一代尝到苦楚——感到痛恨、感到愤怒、感到不甘心。

假使她无法替他解咒,八字说法不过是讹传,他的命运仍敌不过诅咒,即便再不愿、再怨怼,寿命长短岂能由他,到时,她怎么办?她那不服输的傲性,娘亲会视她如己出,疼她若女吗?

他不由得,忧心起这些。

忧心自己死后,她可能面临的困难。

这桩为破咒而成的亲事,竟成为他最后无法安心离世的烦恼吗?

他低叹,感觉马车停下奔驰速度,意味着他到家了。

这是三天之中,他最早回府邸的一次。

三天也够磨损一个娇娇女的倔强任性了吧——

没有。

他甫踏进海棠院的月洞门,忧心忡忡的玲珑立刻小跑步迎上前来,没待他开口询问何事,她便急忙禀告。

“少爷……少夫人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了!”

“什么?!”

“……我每餐送去的饭菜,皆原封不动摆在桌上,筷子连被拿起来翻翻菜色的痕迹也没有。”她讨厌少夫人是一回事,见少夫人不吃不喝是另一回事,玲珑的担忧,是货真价实。

方不绝急遽而行,玲珑在他身后小跑步追赶,喘吁吁再道:

“少夫人一直躺在床上,用丝被蒙头,唤她也不应声,玲珑担心……”

“把锁打开!”方不绝急喝交代,玲珑来不及顺气,手忙脚乱掏出钥匙开锁,动作不过迟拙了些,方不绝抢过钥匙,自己动手,一气呵成解开门上炼锁,抛丢在地,撞开房门入内。

房里,没有燃烛,幽暗暗的,连月光都藏进厚云间,吝啬由小窗投射光晕。跟在他身后的玲珑点起烛火,明亮的同时,他看见完整摆放在桌上的晚膳托盘,动也未动,冷硬的白饭,一碟茄汁桂鱼片,一份小糟鸡,一盘香辣豆腐,一盅竹笙鸡汤,以及一碟鲜炒时蔬,绿色菜叶已变得黄烂,教人失去食欲。

榻上一团隆起,只露出一双白玉果足。

“小蝉!”

他猛地掀起丝被,床上人儿双眸紧闭的荏弱模样,怞紧他的心,他几乎以为她失去意识甚至是性命,嘶吼着要玲珑速速去请大夫,自己则继续唤她。

“小蝉!小蝉——”该死的他!怎会和她用硬碰硬的烂方式来处理事情?!他明明可以跟她说道理,努力说服她、改变她,现在看看他将她变成了何种模样……

银貅睡得正甜,却被双颊上一掌一掌拍来的干扰给打破安宁,她从三天的沉眠中惺忪醒来,视线仍迷迷蒙蒙,未能适应房里烛光,隐约看见这些天梦里唯一出现过的脸孔,一改梦中的冷漠厉颜,变得关怀、变得担忧,他喊着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喊得焦急、喊得失措,直到见她睁眼觑他,他脸上的表情又添了一抹怜惜,放轻手掌力道,像在抚模珍稀之物。

可她不爱听他叫“小蝉”,那不是她的名字,她是银貅,银貅。

“别喊我……”小蝉,那不是我的名字。

方不绝认为她在生气,才会使性子说出这句话,能使性子,也代表她的身体无恙,只是虚弱了些。他松口气,发觉自己掌心及额际一片汗湿。

他竟被她吓出一身冷汗……

无奈随着吁叹而出。

“为了与我赌气,忍受三日饥饿之苦,你也未免太倔强了些。”

银貅还迷迷糊糊,睡了三日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明恢复,听他说话,看他薄唇开合,却没听见内容,于是她没回话,只是柔柔眼赶跑睡意,自软枕宽榻上半起,身子软绵绵的彷佛无力支撑,偎向他,由他负载她所有重量。方不绝被她猫儿般的撒娇行径弄胡涂了,她应该与他闹脾气,耍泼捶打他,或是冷脸相对,比谁先低头认输,而不是……柔若无骨地依向他,将他当软胖抱枕在揽。

“饿不饿?”罢了,他输了,软化了,败阵了,拚不过她拿自己身体安危当赌注的硬脾气——他可以继续与她硬碰硬,她不吃不喝,是自己为难自己,饿着的人不是他,痛苦昏厥的人也不是他。但,何必呢?折磨她不是他的本意,她是他的妻子,虽然亲事是顺应母命而订下,与其说是迎娶她,不如说是迎娶她的八字,然而,他并未抱持着娶她进门之后便冷落她、错待她的念头,他发自内心视她为妻,唯一的妻,不保证一定会深深爱上她,却绝不辜负她,迎进三妻四妾来惹她伤心。

这是他给予她的承诺,一个虽没言明,却在他心底立过誓的承诺。

“有点。”银貅娇憨憨的。无事可做的三日,嗜睡的貔貅,睡过好几顿金银珠宝的进食时间,所幸,貔貅饿不死,睡比吃重要。

方不绝闻言下榻,托盘早的菜着虽冷,还是能食,这个时辰,厨房灶火应该已熄,不需要再劳烦厨娘为热一顿饭菜而重新生柴起灶。他的娘亲,在方家没落的好些年前,便是在一处大户人家当厨娘,每日,为应付奢侈豪丰的膳点而苦思变化,不许太过频繁重复的菜色,总让他娘及其余厨娘战战兢兢,每顿开灶都是一场战斗,不仅早午晚三餐,大户人家怪癖多,有时三更半夜亦会差人来拍打奴仆房,要娘亲起床为他们煮食,只为了主子们突然想吃碗干贝粥或烩饭。

有一回冬季深夜,一连四次——大少爷、二少爷、老爷、三姨夫人,分别讨了笋泼肉面、海鲜脍、百味羹、涮羊肉——那夜娘顶着寒冷夜风,在足以冻毙人的井边挑水,忙着准备切洗的食材,好不容易忙完一道,以为无事熄火,才回房躺上木板床,又被人给唤起,继续为另一位主子的命令忙碌奔波。

正因为明白那种辛劳,他与他娘向来不去做为难下人的要求,他们方家是尝过苦的,不是生来便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冷饭冷菜只要能吃饱,他们也能扒得干干净净,不豪奢不浪费。

他端起白饭,胡乱夹了几片鱼肉和豆腐,回到她身边,趁她混混沌沌之际,满满一口饭菜喂进她口中。陌生的口感及怪滋味,银貅本能地咀嚼了半口之后便皱着脸要吐掉,他薄唇前抵,封住她噘嘟的丰唇,不容她任性。

吐不掉,只好咽下,这才发觉并没有她想象中难吃,尤其是滑女敕女敕的豆腐勾了芡汁,咕噜一下便溜进咽喉。

他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接下来的喂食变得顺畅许多,银貅没再排斥咬下箸间夹来的人间食物,它们与宝矿在牙关咬破的感觉完全不同,毋须费上太大咬劲,只消细细嚼,便在嘴里化开,散发出新奇的气味。一粒粒白米,原先没滋没味的,越是咬着,便越来越甜……

“刚端来时热腾腾的滋味比较好,你偏偏不吃,等饭菜都冷了,吃起来便差一些。”

“这样算冷吗?我以前吃的,比这些更冷。”金银珠宝没有温度,她都吃得惯了,何况是他手上那碗。

她乖乖地吃光了饭菜,还将冷鸡汤也喝个精光,这馋样,哪像个挑嘴的任性娇娇女?

“你像现在这样温驯听话,不是很好吗?”方不绝为她擦拭嘴角,像个宠爱女儿的爹亲,充满耐心地说着:“性子太烈,浑身长满了刺。与谁都不愿尝试相处,虽然短时间内你看似占上风,日子一久,你会发现没有人愿意和你交好,逐渐受到孤立。你自己一个人,在方家该如何是好?即便大家不敢明目张胆欺负你,那种刻意被遗忘及冷落的味道,你真能熬过吗?”

万一他避不过诅咒,这方家,容得了她吗?

不要成为全方家最让他放心不下的人呐……

他的娘亲,早已央托表弟李韵奉养照顾,方家的命运,应该不会拖累李家,他并不避讳谈及他死后的诸多后事交代,人终难免一死,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他为方家上上下下都安排妥当,即便他明日猝逝,众人也不会手忙脚乱地失了头绪,只是悲伤在所难免。

可关于她,他该如何安排呢?

“……你好像在交代遗言哦,什么我自己一个人在方家,你不是也在吗?”她不爱听,总觉得心里不舒坦,闷闷的。“你是不是担心方家的诅咒,说你跨不过三十大关?”

“你也知道诅咒之事?”不意外,方家之事,早在西京流传许久,成为茶余饭后的一件趣闻……事不关己,任谁来说,都带有一丝风凉。

她点头。“听人说的。”

“知道自己嫁的丈夫恐怕没能活多久,你心里,多少怨怼吧。”所以,才在洞房的隔日,逃掉了。

怨不怨怼,银貅是不知晓啦,那亦非她该有的情绪,她看见方不绝的苦笑,那笑里好复杂,有大多太多的东西,她无法一一分辨。他笑着在跟她说“恐怕没能活多久”,那是关于他的死期,为何还能笑?一天一天数着日子不是很可怕吗?他眸里似乎也有害怕,可又不像是恐惧,倒比较神似担忧……担忧什么呢?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茫然,他凝觑她,一脸的……放心不下。

“你,怕死吗?”她突然这么问,问完,觉得自己好蠢,谁不怕呢?若有人拿这个问题问她,她定也无法答得爽快利落。

“本来不怕,娶你之后开始会怕了。”

这句话,银貅不懂其意,怕不怕死,与娶她有何干系?

人类讲话的方式,有时她真的不是很明了。

还想问清楚些,奉命去找大夫的玲珑在此时回来了,带着一个浑身药臭的老者,二话不说就凑上前来,险些熏昏了嗅觉极佳的她。

他们坚持要替她把脉,她却是坚持不给人碰她,一阵抵抗劝说拉扯诱哄,她被方不绝揽进怀里,牢牢抱住不放开,右手让他拎到大夫面前,腕脉教人给按去了。

大夫探得眉头深锁,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她的脉象与常人迥异,任凭大夫怎么按,也没能按着脉动,一张老脸又拉不下来.只能胡诌几句“体寒身虚,开几帖药方子饮饮,再好生休息”,便匆匆告退。

一场插曲,让银貅没能追问下去,一时之间也忘了,只记得要赶快将被大夫按过的右手给刷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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