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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貔 第六章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必须教我。我不是在陪你玩什么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勾陈说,被爱是很幸福的事,我只想被爱,其余的,我不想懂,懒得为此困扰,你要就点头,不然就走开。

一开始,他就说得这般明白。

他不是在陪她玩你爱我我爱你的游戏。

他只想被爱,懒得为此困扰,所以他不会去费神爱人。

他不想爱人,他不会爱她……

是她自己同意了这项交易,现在,她无权感到悲哀。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前提下,没有谁吃亏谁占便宜的怨言。

云遥很努力想说服自己,要自己别因金貔的诚实而沮丧难过,几颗眼泪仍是很没志气地无声坠下,她快快抹掉它们,假装它们不曾存在过。

西边山壁确实出现一条小径,径宽仅容一人通过,它是由白色浮烟凝聚成形,看似虚无缥缈,然而双脚踩上去,并不会踏空地滚落深渊,可以一步一步慢慢往下放走——

云遥没有要沿着小径离开这里,她很窝囊,需要金貔给予荒城帮助,同时亦舍不得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她无法帅气地撇头就走,但她趁金貔离开洞袕去咬财报的时候,跑去西边山壁,瞧他说的是否属实。

看见那条小径时,不该有的失落,浮上心头。

他真的……不在意她走或不走。

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价值。

云遥按捺下扰乱心绪的杂思在小径这端频频探头往下放看,小径似乎无比漫长,无法见到尽头。她徘徊良久,灵光乍现,转身折回林里,寻找好些枯枝及尖锐石块,席地而坐,低头忙碌起来。

她一一在枯枝上刻字,再以裙摆盛托它们,缓慢而笨拙地走到西边小径,小心翼翼地踩着烟阶,尽可能不往足下看去。那仿佛步行于云端的寒冷惧意,耳边呼呼叫嚣的风声,她都假装不害怕,每走一步,就会回头注意方才走过的阶梯是否还在。烟阶没有看上去来得长,应是金貔的术法,让千余尺距离浓缩至此,她默数了约莫五十,便隐约见山下绿亮的林荫。

她没再前进,反而坐在末两阶前的烟阶上,拿起弹弓,枯枝架中央,咻的一声,打进林荫,再取一块,再打,一会儿往东边弹两块,一会儿又往西边弹两块,直到裙间枯枝全数打完,她又朝那处林荫圈嘴大喊北海。喊了好几声,没听见任何回应,她本还奢望北海能听见她的嚷唤,出现在面前,那么她就能当面告诉北海“我一切平安,你不要担心,你先下山去和北洋见面,看是要在小村里等我,或是先回荒城向大家报声好,我一定会带貔貅回去”,奈何事事无法尽如人意,只能冀望写满“平安,勿扰,先回荒城,云遥”短短几字的枯枝,能被寻觅她的北海看见。

云遥担心烟阶消失,不敢多做停留,用尽力量喊出最后一遍“北海”之后,才奔回烟阶上端。

果然如她所猜测,烟阶并没有不见,金貔说过,只要她由烟阶下山,烟阶便会消失无踪,那意味的应当是她双脚踩在下方土地的瞬间,烟阶亦会化作袅袅白雾,不容她再回头,所以她没有步下最后一阶,所幸,情况很乐观。

她回到洞里,金貔已经回来了,见她进来,他面露惊讶。

方才她明明就走下烟阶,他清楚的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绝望地想着,她要走了,他告诉她走了就无法再回来见他,她仍是决定要走了!

走吧!走吧!

走了最好!

走了他就不用实现她的麻烦请求!

走了他就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要他吃完再睡,要他晒日光,要他躺草皮,要他别当她抹完他全身皂泡时用力甩动身躯,害她也跟着一身狼狈……

就在他愤愤踢掉一堆金银小山,任由那些世人眼中价值连城的珍宝四散,哐啷滚入水池之际,她竟——

“金貔,你回来了?今天好早。”云遥发现原本周身光芒有些暗叹的金貔,一瞬之间,金光威力恢复,像是金砖被彻底洗得干净发亮,连他脸部表情也变化多端,从郁闷到哑然,再从哑然到喜色,她才开口,他已经朝她靠近,没给她说第二句话的时间,她落入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嵌向宽阔胸膛。

“金貔?”她的嗓音,闷在他心窝处,暖呼呼的呼吸,正慰热着那儿。

我在干什么?他迷惑自问。

哪来的惊喜?哪来的激动?又是哪来的失而复得?

他被陌生的反应所困扰,双手好似有自我意识,将怀里人儿拽得更紧密,双唇犹若不再属他所有,不受控制地蹭吻她的发涡……

云遥仰头想询问他,却变相迎接了他抵来的索吻。

唇,无比温暖,几乎又要教她误解这是深深相爱的两人才能共享的甜蜜,但她心里清楚,这不过是金貔所想要的“爱”,能让他高兴的“爱”。

对他而言,昨天的吵架不是吵架,两人闷闷不说话不算冷战,这只神兽太自我,不顾及旁人心情,不管他说出的话有没有伤到她,不管她今日是否仍深受打击,他不会安慰她,也没有求和的轻声细语,或是将他昨天说出口的狠话做些修改,仿佛两人之间毫无嫌隙,还能拥抱,还能亲吻——云遥悲哀地想着。她没有拒绝他的求欢,如他所愿的温驯承受,若这是他所要的爱情,她给他。

她会乖乖按照他要的,以顺从他为己任。

因为,这是他帮助荒城的唯一条件。

云遥躺在软棉厚被上,任他褪尽衣裳,与她融为一体。

她止不住哆嗦声吟,当他开始狂野驰骋,唇与双手在她身上作弄,迸发而出的火热和欢愉,她无法抵抗,哭了出来,他以为那是狂喜的眼泪,殊不知小小晶莹如珍珠的玩意儿,蕴藏多少她的悲伤,以及不为他所爱的凄凉觉悟。

四唇相濡,两躯相拥,靠得如此之近,心却相距千万里远。

她的娇喘中隐藏喟叹,她的战栗中夹杂无助,即便在他怀里得到绚烂至极的欢快,那股由山顶坠入深谷的透骨寒意,依旧如影随形。

厚被上的男欢女爱终于餍足止歇,纠缠交叠的肢体并未分开,金貔喜欢抱着她,喜欢看两人金发黑发不分你我,混绕在一块,喜欢她在欢好之后的粉女敕慵懒,也喜欢她在他怀中,显得越发娇小可爱的模样。

只是她没有发出被他累坏后沉沉睡去的鼾呼声,而是好浅好浅的叹息。

“金貔,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听来有些倦意,兴许是方才遭他不懂节制的孟浪给逼出太多吟喘,导致嗓子微微沙哑。

“嗯?”他的嗓,比平时更沉。

“期限是多久呢……关于你和我的交易,期限多长?”

她说话音量好小,宛若喃喃自语,透过洞里回荡,变得巨大。

“我与你不同,我没有太长的寿命能等待,荒城城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要的交易时间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我会很困扰的。或者……你愿意先去荒城,完成你答应我的奖赏,我再回来陪你……继续给你你想要的“爱”?”用她接下来所有的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只要他不嫌弃,她愿意留在他身边,用人类短暂数十年的生命,去点缀他神兽漫长岁寿间的一抹微光。

在云雨之后提出要求,她变得好似一个贪婪心机女,以身体达成目标,若他是这般轻视她,她亦无妨……

从最开始她便带着目的前来寻他,这事儿,彼此心知肚明,要说她从来没有想从他身上获取写什么,那太虚伪太造作了。

奖赏,她刻意用了这样的词儿,提醒他与自己,此刻的付出,都是为了求他这只神兽为荒城招财气纳福报,她在告诉他,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不会再逾越。

期限?金貔没想过这两个字,他甚至没想过何谓交易完成。她给了爱,他收了爱,满意了吗?这样的“被爱”经验便可以堵勾陈的嘴,要他少来吵他烦他,然后他继续回归以前独居独处独来独往的神兽貔貅,也能毫无眷恋?

可他……

“金貔?”迟迟没等到他吭声表态,云遥在他怀里转身,看见他一脸苦恼思索,颊上几缕金丝沾着,她忍不住伸手为他撩开。无论见过多少回金光萤光点点的美景,她仍是每每赞叹不已。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他拒绝去想。

“那么你现在想。”

金貔不悦地看她,金眉拢聚。“你如此猴急吗?”巴不得快快离开?

“不是猴急,你给我一个时间,让我心里有个底,能思考它是长是短。如果你说十天半个月,我就等,但倘若你说五十年六十年,我恐怕等不到那么久。也许数十年对你而言不过短短时日,却已经是我的一辈子。请你谅解,我们人类……不太长寿,而荒城的情况亦不乐观,只要能早一日助它,我都希望不要拖延,多一天,城民便多苦一天。”

她口气中的恭敬,对他来说相当陌生,仿佛她怕得罪他,不希望两人争吵,所以她退了好大一步,近乎卑微。

他没回答,云遥只好又道:“而我也说了,若你去荒城履行完奖赏,还希望我留在这里,我愿意,我愿意用一辈子换取你帮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华老去,你不需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荡,你再叫我走,我不会罗里啰嗦,死赖不走……”她想象一个老态龙钟的自己,站在不老不衰的俊帅金貔身边,不由觉得突兀好笑。

对,她会老会死,跟神兽或仙人全然不同,她能给的,就只有这几十年,对他或许好短,对她,已是今生所有。

他往后会记得她吗?记得一个待在身边的雌人类,努力爱他,明知道他不爱她,依旧傻气眷恋着他的她……

也许,他没有放入爱情是正确的,若爱了,分离时就会痛苦,他不爱她的话,无论最后她是以死去或离去的方式从他身边走开,他都不会感到疼痛。

幸好,他不爱她。

那么她走后,便不用担心他是否难过。

幸好……

“金貔,请你先去荒城,好吗?这是我最悬念挂心的事……求你了。”云遥在思考是不是应该从他怀中起身下跪磕头,可是她不着片缕,跪起来凉飕飕的,她会很窘,也没有这么豪放的勇气,及对自己身材的过度自信……

“好。”他终于开口,只给了她一个字。

云遥感激不已,“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没有提及期限,没有表明要她续留,云遥猜测不出他的心意,也无力去猜,得到他的保证之后,她安心了,欢爱过后的倦意袭来,教她抵抗不了沉重眼皮合上,才对他道完谢,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偎近他的胸口,枕在那儿,慢慢睡去。

金貔将两人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密密包牢她。他后来才知道,对他而言很舒适的气温,她是耐不住的,而他,现在也迷恋上被窝里两人一块的温度。

人类,出乎他想象的脆弱。

他们的寿命多长?六、七十年?

太短了,不及他的一半一半一半再一半……

原来,她只能在他身边待上那么短的时日。

她为何要是人类?她若是一只母貔多好,与他同寿,喜好相同的财宝食物,能为他生几只烦人的小家伙……

可惜她不是。

金貔埋首于她发际间,低叹,纵容淡淡馨香窜入鼻腔,填满肺叶。

**

神兽不食言,说到做到,他答应她要先为她除去最悬念挂心之事,当然便要付诸行动。

金貔以巨兽形态负载云遥,驰过天际,往荒城而去。

她骑马赶了月余的路程,在金貔飞骋之下竟只耗费不到半个时辰。

上回是深夜经过,没有城民见到神兽貔貅,这一回,他们挑了正午去,那时,荒域正飘飘缓降鹅毛细雪,地面雪白一片,城民趁小雪之际,开始熟练地铲雪。

当金貔的身影投映在雪面上,引来不少人抬头观望,以为是啥大鸟低空飞过,结果一看竟是亮黄黄的巨兽咻地闪过,还没来得及惊呼,巨兽腾翔于半空,它背上承载的眼熟女娃比谁都嚷嚷得更大声——

“我回来了!大家,我回来了——”云遥喜滋滋从降落的金貔背上跳下来,朝众人扑奔过去,与当中几名同龄女孩抱在一起。

“三姑娘,你跑哪儿去了?城主好生气好生气,直吼着等你回来要打断你的狗腿。”

“额……”一回来就听见坏消息,云遥笑容收敛,只能干笑。

“是呀,听说你留书出走,要去啥蠢事?”

她明明留书给爹娘和姐姐们清楚告知,她要去找貔貅,哪算做蠢事呀?

“三丫头,你又找耗呆扮貔貅啦?”终于,有人注意起云遥身后那头巨大的家伙,不过先前被她骗过一回,这次谁也不轻易上当,王老伯凑近去看,“不错不错,这次有精心打扮过,色泽下了工夫,不是拿黄泥随便抹抹,可是……你是怎么把耗呆包得这么大只?里头硬塞了多少雪绵毛?”他动手模模金貔的澄亮细毛,看到萤光金粉从细毛末端飘散出来时,不由啧啧称奇。

“王伯伯,他不是耗呆啦,他是貔貅,货真价实的神兽貔貅——”云遥才说完,就见王老伯拿根羊骨头到金貔鼻前嘴边逗弄,要它快快现出原形。

“耗呆,别玩了,给你吃骨头,叫三声汪汪汪。”耗呆最耐不住美食诱惑,呵呵呵。

“吼——”金貔扯开嗓,朝王老伯震天一吼!

这股威风咆哮吓到王老伯,他踉跄好几步之后,跌坐雪地中,一身老骨头险些摔断大半。

“金貔,你不要这样,你吓到老人家了啦!”云遥赶忙介入两人之间,阻止金貔挥舞爪子,将往老伯一掌给拍出城门外。

这一吼,谁还当他是无害可爱的小耗呆?!

几乎是立即,众人连退二十大步,在金貔与云遥周遭僵着不敢妄动。

“三、三姑娘……你你你你刚说它它它是……貔貅貔貅?真不是耗、耗呆?”发言的那位小伙子声音抖得不像话。

“这回没骗你们,我把貔貅求回来了!他是来帮我们荒城的!”为取信城民,她央求金貔变回人形,让众人眼见为凭。

金貔除了照办还能做什么呢?

又是一阵怞吸惊呼,紧接着变动咚咚咚咚几十人膝软跪下,此起彼落,抢着磕头——在眼见巨兽与金光融为一体,点点辉煌中,欣长人形身躯取代兽形,光芒迸散,原地站着金发飘飘,姿态高傲又似出尘仙人的极俊男人之际。

这股城里蚤动,引来云汉雨夫妻及云霓、云霞两姐妹出城查看。

云汉雨看见云遥,喝地大吼,家法藤条在手上挥舞得咻咻作响,大步杀来。

“你这个丫头——太久没挨我揍,皮痒了是吧?!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这么多天,不知道你娘和姐姐有多担心你?你惨了你!这回说啥我都不会轻饶你,谁求情也全都没有效——”他虎虎生威直逼而来,这回绝不像之前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那几次,被她泪光闪闪的眸子给闪得心软。

金貔挡在云遥身前,轻易把娇小的她完全藏于身后,他眯着一双蕴怒金眸,若是眼前这名杀气腾腾的中年壮汉胆敢再靠过来,他就打算出手反击——

“他是我爹!”云遥完全明了金貔的打算,赶在憾事发生之前开口阻止。

“他身上有杀气。”金貔咬牙低言,摆出抗敌防御。

“那种杀气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人用的,我自小到大应付得很习惯,你相信我。”云遥安抚这只完毕,从他身后闪出来,安抚另一只,她先跪再说:“爹!我带神兽貔貅回来了,他答应为荒城招来财气,我们荒城有救了!”

“神兽貔貅?”云汉雨这才想起,刚刚城里卫兵匆匆来报,好像就是提到这回事,只不过他一见云遥就忘了东南西北。“在哪里呀?”

云遥身边只站着一个人,一个发色怪异的男人。

“不会就是他吧?”云汉雨皱眉,对于出现在爱女周遭的男性都抱持一丝敌意。

“爹你好聪明!他就是貔貅,名叫金貔,特地来帮助我们,我们荒城终于也能和西京一样,有神兽庇护!”云遥献宝似地将金貔介绍给家人,又朝神色似冰的金貔说道:“金貔,这是我爹,我娘,我大姐云霓,我二姐云霞。”

她一头热呼呼,另外两方人马的回应则是一片沉默,金貔是不屑开口,她的家人则是把金貔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回头,每一寸都仔仔细细打量。

云汉雨没看见金貔从兽形变化成人形的神景,所以不像此时五体投地的城民一样恭敬,他睨着金貔暗忖,那头金发是染了啥墨料的吧?长得是挺俊美,不过皮相好看又算啥?拿来偏偏女孩子家可以,想骗他这个大男人不可能。

“是真貔貅还是假貔貅?你是不是被骗了?外头很多坏人的,小宝贝,江湖术士也要耍几招戏法诓称自个儿是仙人。”云汉雨一把将女儿捞回身边,不让“外头的坏人”骗走,同时间,金貔出手,捉住云遥的右手腕,不许云汉雨从他身侧把她拉走。

双方对持,眼波间啪啪激荡着雷电交加。

“你抓我女儿做什么?!”云汉雨吼声轰隆隆。

“她是我的。”金貔冷冷淡淡,月兑口而出的话,同样轰隆隆,比云汉雨更能震撼众人。

偏偏那句话是全天下所有亲爹的禁语,听在耳朵里形同千刀万剐!

“你说啥?!”云汉雨虎眸圆瞪,露牙咆哮。

“你们两个冷静下来!别吵起来!”受限的云遥一会儿左转劝爹爹,一会儿右转拜托金貔别与她爹起冲突,左右为难,左边右边两只都是固执的兽!

“夫君,别忘了待客之道,他是遥儿带回来的客人。”云夫人总算出声,以温婉似清泉的柔嗓,制伏左边那只鲁兽云汉雨,他不清不愿放开云遥的手,恨得牙痒痒,死瞪金貔大获全胜,把云遥拉回他身边的傲笑。

娘,谢谢你。云遥投以最最最感激的目光给云夫人。

“金貔公子,请先入城,喝杯暖茶吧。”云霓有其娘亲的容貌及圆融个性,未免爹亲在城民面前失态,便客气地邀请金貔进城,到时爹要吼要打要骂,也不至于变为城民眼中一个溺爱女儿的笨爹爹。

她与云霞同样好奇极了妹妹带回来的男人真是神兽吗?当时云遥信誓旦旦要带神兽貔貅归来,他们没全力阻止的理由是要让那个云遥自己去闯,然后醒悟那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天大难事,她才会死心……而今天,她带回一个气质出尘不俗的尔雅男子,指他是神兽貔貅,可他与众人想象中的神兽并不相同,至少,他与“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群聊」http://bbs.qunliao.com

金貔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城主府邸,安坐软垫椅间,小几上奉有热茶一杯,干侞片一碟。

“叫他证明他是貔貅呀,不然先把那张桌子变成纯金的好了。”变得成功他云汉雨就信他是神兽。

云汉雨小鼻子小眼睛,方才和他争抢女儿的老鼠冤仍记挂于心。

金貔瞧也不瞧他,环视云遥生长之地的兴趣,比和云汉雨斗气来得更大。

“爹,你刚没看见金貔的原形吗?好大一只耶。”云遥知道金貔不吃干侞片,径自取来,大快朵颐往嘴里塞。唔唔唔,又浓又香,这几天全以酸果子果月复,现在薄薄几块雪白干侞片,犹如炮凤烹龙的稀世珍宝。

“说不定是戏法。”云汉雨有听见城民们交头接耳,说得煞有其事,只是眼不见不为凭……他才哼完,教他咬牙切齿的俊秀美男哪里还在?被压垮的软垫椅上,坐卧着无比庞大的金毛兽,似虎似豹,身形却大上太多。

这下子,云汉雨别说是话吐不出来,连手里那杯茶都没能握牢,哐啷坠地,碎得乱七八糟。

云家其他女眷同样花容失色,往云汉雨身后躲,只有云遥,依然悠悠哉哉吃她的干侞片,顺便端起那杯奉给客人的热茶喝。

金貔朝云汉雨脸上喷气,两管强风刮得比暴风雪更激烈,露出唇的白牙,媲美象牙,不同之处在于象牙两根弯弯多可爱,他的牙,上下各一排,每颗又直又尖,要咬掉城里的梁柱恐怕跟咬断一条瓜一样容易!

“爹,你别怕,金貔不吃金银财宝以外的东西,他不会吃你的。”云遥趁间隙还跑进厨房端回一大盘烤羊肉啃。

“他他他他他……”云汉雨结巴,完全没被云遥那席话给安抚放松,貔貅不吃人,不代表貔貅不咬人,咬断脑袋再呸掉也不算“吃”呀!

“金貔——”云遥用她油腻腻的手,摇摇金貔。

金貔看她一眼,读出她眼里那抹“请别吓破我爹爹的胆,好吗?”的水灿央求,啐地撇头,同时恢复人形,长指一挥,碎裂四散的软垫椅腾空重组,啪啪几声便回复它解体前的原样,他优雅地坐下,仿佛方才任何事都没发生过。

云夫人惊魂未定,轻抚胸口顺气,她应该是家中除了老僧坐定的云遥之外,第二个从哑然中回神的人。

“真无法相信遥儿竟将神兽大人给请回荒城……我们太失礼了,请神兽大人见谅。”她福身,朝金貔行礼,云霓、云霞也随之屈膝。

金貔瞄其一眼,眸光转回云遥身上,道:“你要我做些什么?快说。”他丝毫没有多留的,这座城没有财味,对貔貅而言,便是荒地。

“我想,集合所有城民来看你,让大家知道神兽貔貅来了,貔貅愿意来,对大家就是一大鼓舞。”云遥偏头想想,问他:“我们荒城真的没有半丝宝气吗?”

“没有。”金貔一点都不懂婉转。

“……你的法术不能帮忙吗?”

“不能。”貔貅咬财,而非生财,她找错神兽了。

“我们不要发大财,只希望辛勤工作的收获能让大家衣食无缺,这样……也没法子吗?”云遥无辜再问。

“离开这里,往南迁一百里。”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便是迁城。那儿土沃草丰,四季分明,不像荒城终年下雪,更蕴藏大量银矿,吻合她的要求。

“一百里……”云霓取出羊皮地形图,里头粗绘荒城周遭数个邻城乡镇,金貔所指之处,以红墨标记。“那里有个陈家村。”

好山好地好风水,自有人烟聚集,他们荒城再迁去,免不了遭人驱赶而引发争斗。

“你们人类不是只在意自身利益,别人住得好,便想去夺来,几千年来,战争、侵略,不全是如此?那处有人,以武力争抢过来就好。”金貔并不好战,仅是陈述他所知道的“人类”。

“金貔,我们不会做这种事,荒城内战过,刀棍互伤的混战,我们见多了,也怕了,我们不想侵略别人,更不想从别人身上抢夺东西,那是土匪的行径。”云遥朝金貔正色道,她脸上的坚决,同时出现在云家其余人身上。

“也就是说,你不希望离开这座没有一丝宝气的城,又想要得到财富?”金貔的眼神像是在质疑:别告诉我这就是你的蠢心愿。

“嗯。”云遥颔首。

他突然觉得,他小看了当时与她订下的交易。

她要的东西,对貔貅而言,并非唾手可得。

一个没有财脉的荒地,要让它致富……

**

金貔此生头一回睡在人类的炕上,炕由泥砖砌成,铺有被子,烧柴煮饭的热烟导入炕洞,煨地炕榻暖呼呼,他平躺其上,不知是睡惯自个儿的貔貅窝,抑或臂膀里空荡荡少掉某人的体温和呼吸相伴,一双金眸瞪大大,很难合上入眠。

他辗转反侧,反侧辗转,这样睡不对,那样睡也不对,终于忍无可忍,从炕上起身,拉开房门,踏着夜色而去,灵鼻嗅着已然熟悉的芬芳气味,毫不费力地找到云遥的闺房。

门上木闩,不敌金貔长指在门外一挑,滑动松开,两扇纸糊门扉恭迎神兽大人入内。

伏卧炕边的耗呆立刻醒来,犬目晶亮,朝登堂入室的男人低吠,然而犬的本能又知道,那男人,招惹不得,他的气势完全压制住它,它一边由喉间滚出闷闷沉吼,一边又不自觉地摇动狗尾讨好求和。

金貔瞪它一眼,它呜呜两声窝囊细呜,躲到桌下去颤抖,完全置炕上主人安危于不顾。

云遥真能睡,闺房都任人大举入侵,还没清醒,一副就算没他赔睡,她照常能拥抱好梦酣眠……这一点,金貔相当不满,原来为此失眠的人,只有他,他不悦地硬挤上炕,将她连人带被紧箍在怀里。

云遥总算是察觉不对劲,惺忪睁眼,对上金貔逼近面前的不满俊颜,她险些尖叫,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吵醒就睡在对门的大姐与二姐。

她小声问:“你、你怎么在我房里?”她娘明明命人为贵客安排最大最好的客房,要让金貔住得舒适,他为何大炕不睡,跑到她的小房小炕上挤?

“我要睡这里。”金貔不答,却道出另一个教她哭笑不得的命令。

“被人发现不好啦……”孤男寡女的……虽然这对孤男寡女已经把能做的、不能做的,统统做光光,可让双亲撞见,她的狗腿被打断是小事,他这只神兽八成半夜就给轰出荒城去。

“有什么不好?我要这样睡。”金貔不懂她的顾忌,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喜欢抱她睡,谁都阻碍不了他。

云遥只能笑叹,坐直身,要跨过他下炕,他一把抓着她不放,她给他一抹无辜的微笑。“我去闩门。”才不会突然闯进了谁,惊爆两人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来。”金貔没让她果足沾地,动动小术法,门扉掩上,木闩稳稳固定,但下一刻,木闩又扯动,门打开,桌下耗呆被腾空拎出去,关门,落闩。

“外头很冷,耗呆在这儿睡又不碍着你。”云遥失笑,看他一脸孩子气,与一直雪犬争宠的模样。

“我讨厌身边出现闲杂玩意儿。”

“我也是闲杂玩意儿。”云遥笑着提醒。她不想承认,有他躺在身边,比自己抱着被子还要更暖更舒服。

可爱的闲杂玩意儿,他想。

他窝在她肩上,寻找习惯的姿势躺,找到了,满足长叹。

那声轻叹,换来云遥的误解,以为他仍是烦恼着那时在大厅之事。

“金貔……你不要苦恼了。”他怀里的她,幽幽语调中带着笑意,突地如此对他说:“我没有要你帮荒城带来源源不绝的财富,你不用担心,你只需要这几天留在荒城,就当逛逛人间市集,瞧瞧好玩,让城民看见神兽来到这块土地上,那就够了。我们人类很坚强,看见希望便能振作起来,你愿意在荒城走动停留,比你赏我们大笔金银珠宝更加受用。”

云遥看出他那时一闪而过的苦思,他眸里那抹“这种破城,要招富贵多困难呐”的暗忖,或许其他人没有察觉,她却瞧得清清楚楚。

那时一个很离谱的无理要求,等于是要他无中生有,硬挤出财气给他们。他要他们迁城,他们不肯,只想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土地,在这儿延续血脉,好比守着一池死水,又希望水里有满满鱼儿一样。

“我可以替你们咬来一笔不小的财富,填满你的房间,这样足够吗?”他这只貔貅未受人类香烟供养,不曾为谁劳碌奔波,但他愿意为她咬财。

“不要这样做。”云遥立即拒绝,小脸肃然。“来得太容易的财富,会让人们产生依赖,只想等着你赐财,这对城民不是好事,我宁愿大家自食其力,努力与收获能成正比,这样就够了。”

若财富来得付费吹灰之力,谁还要辛辛苦苦地工作,谁不想悠悠哉哉地坐在家中,吃好穿好睡好?然而坐吃山空,一旦财富挥霍殆尽,勤奋的心早已衰竭死去,不再习惯凭借自身劳力、智慧赚取钱财,面对由富而贫的巨变,人们的意志很容易尽数崩解。

“头一次听到有人将财宝往外推,你们人类真难以捉模。”金貔又用她觉得可爱的迷惑眼神在觑她。

“谁不爱钱?如果我是小富婆的话,我也会乐歪歪呀……是私心吧,你去咬财,代表你得替我们做好多好多本来不该由你去做的事儿,我知道你不是一直勤劳的貔貅,你宁可在窝里睡上几天几夜,既然深谙你这性子,我又怎舍得逼你去做那些辛苦事……”云遥喃喃说着,被他吵醒的倦意重新包围她,他暖呼呼的,叫她忍不住闭上眸,放任自己浸滢在他气息之间。他身上的光辉,为微暗房内带来了光,像极空中高悬的明月,而可惜荒城很少有机会看见澄澈夜景及月娘,特别是迄今仍缓缓飘着雪……

她偎近金貔温暖胸膛,小手叠在他腰际,贴合他。

“真希望明儿个雪能停,也许就可以带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话没说完,她已经睡去。

房里那扇圆形小窗,可以看见外头绵绵不绝落下的雪花,缀满夜幕。

金貔看着,雪,一片一片飞洒。

他做了他能为荒城做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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