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仆役 第五章
闻人沧浪找春儿找了一整个早上,找到他那张原本就不和善的冰冷脸孔更加教人退避三舍。过了午膳,春儿终于回来,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手中端着满满一碗饭菜,一口一口扒着,小嘴里咀嚼咸香猪肉,油腻的亮光,像层胭脂,涂在红唇上,衬托双唇丰盈。
「怎么又生气了?」她叼着筷子,坐在他身旁:「真想替你改个名字,叫臭脸武皇大冰块。」
「……」随便她爱给他取哈怪名,他才不介意,他只介意她一整早不见踪影,是跑哪里去了?
「我早上去替小当家办事,又是抓药又是买甜糕,忙到连午膳都没吃呢,瞧,我随便挟几样冷掉的菜,就赶着来找你,你却摆一副臭脸给我当配菜呀?」她獗嘴,故意埋怨道:「我早上不在府里,你一定是光明正大偷懒不做工嘛,是不?没有人请得动你呀,你巴不得我最好别出现在你面前吧,整个上午你都赚到了耳根子清静,又没有损失,气呼呼的做哈呀?难不成,你这么想念我呀?」说到后来,她又诘诘掩嘴笑了。
他睨她一眼,明显的,寒冰似的面容稍稍解了冻。「还没吃饭就快点吃,啰嗦些什么。」他轻哼。
她没打算为难自己肚子,努力进食,吃得两颊鼓鼓的,像只栗鼠。
闻人沧浪与她并肩,既没拉开两人之间挨得惫近的距离,也没有拂袖离去,他听着她悉悉索索吃饭的嚼食声,目光落远,望向严家远处宅楼。
这一刻的平静真是稀奇罕见。
不曾有哪个姑娘敢窝在浑身散发冷傲的他身旁,吃得这般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偶尔挟一口肉要喂他,被他狠狠一瞪也不会抖着竹箸缩回去,不时能听见她啧啧咀嚼菜肴的满足吁笑,让他怀疑她手上那碗饭菜究竟有多好吃,为此,他张嘴吃下几口她喂来的饭菜,味道普普通通,和他今天中午吃到的滋味相去不远,甚至饭菜冷凉之后,口感不若热腾腾时美味,他是个刁嘴之人,威名与权力,使他拥有享之不尽的美食华裳,养成他习惯吃好的穿好的,他从不在食衣住行上敷衍了事,此时却完全不想挑剔嘴里尝到的饭菜是否精致对味,因为她笑得多甜,甜到似乎连他咀嚼的冷冷饭菜,也逐渐传出一股甜味。
大饭碗吃到见底,连颗白饭都没剩下,春儿―
现在应该要称她为「梦」―搁下碗,打开手边另一个油纸包,取出一个圆状糕点,上头洒有橙、红、青、白等等切成小丁的酸甜水果块,果香四溢,底下的糕点以牛侞及蛋液打发再蒸熟,呈现蓬松绵软的口感。
「这是小当家分给我的五果蛋女乃糕,咯,分你一半,尝尝。我排好久的队才买到呢。」
「你自己吃。」他又不贪嘴,不像姑娘家嗜甜。
她却挤眉弄眼地露出佞笑:「你好下流哦,打这种坏主意呀?」
她的这句话,来得突兀,而且指控得莫名其妙。
他打什么坏主意了?
他不过是叫她「自己吃」,这几个字横着听竖着听,再正直不过,是哪里坏了?
「我懂我懂,我很善解人意的。」梦扳下一小口,叼在唇心,唇儿一吨,就要用嘴喂他吃。
到底是谁下流呀?
他以他武林盟主之名立誓,他压根没有这种无耻念头!
至少,在她把糕点咬在唇心之前没有!
「来,我喂你。」她口齿含糊说,双手已经攀上他的臂膀,粉樱嘟唇凑上前。果不其然,她听见他闷哼一声,热唇下一瞬间含住她的,小小一口蛋女乃糕,在两人嘴里化开,舌尖尝到果香甜味,糕点早不知道被谁咽下,双唇间再无阻碍,只剩纯粹的彼此。梦曾天真想过,要是她在圣女试验中被宣判落败,她真想马上拉闻人沧浪上床欢好,彻彻底底从他身上去演练那些她在滢书中瞥见的香艳插画,畅快淋漓享受鱼水之欢,做完了,要被处死才不会留下遗憾嘛。
可天魔教太远,远到来不及在临死之前再赶回来享用闻人沧浪。
真可惜……
这么烫人的男人、这么迷人的男人……
要是她真的因为落败失格而必须死去,她一定会很舍不得他,她一定……会想念他。
但他呢?
他不知道她是梦,在他眼中看见的人,是春儿,吻着的人,是春儿,不是她。
他那深邃锐利的眸里,会因为映着春儿的容貌时而若有似无地变为柔软,他与春儿说话时,不像对待梦一样,他甚至还会和春儿说些冷笑话。
即便这个春儿是由她所假扮,然而与生俱来的容貌是属于春儿所有,春儿的外貌虽不算惊艳型的美人儿,也因平常清秀而显得平易近人,闻人沧浪喜欢这类型的姑娘,是吗?
应该是,不然他怎会吻得如此激烈,像要吞了她一样。梦又察觉到一只大掌笼罩在她胸前,她在他嘴里吁叹,将那只手给拎出来。「不行……」她告诫他,也告诫自己。
「为何不行?」他粗哑反问。这女人和他一样投入于热吻中,却仍是坚持不准他越雷池一步。
以他的力量,他可以轻易制伏她,以强迫手段教她接纳他,但,这个念头,他不曾想去实行它。
因为,他并不想伤害她。
于是,他仍在她唇上细碎啄吻,试图引诱她,最好将她吻到丧失神智,乖乖瘫软在他怀里别挣扎。
「别这样啦……我的自制力没多好。」她困难说着,唇儿却像是叛徒一般,鳜得高高,想更贴近他、更尝尽他的味道。
「我倒想看看你为我失控的模样。」他似乎找到能躁弄她的好办法,当他的唇离开她的,她便会自己追逐上来,宛如被饵料吸引的馋嘴鱼儿。
「可是那样一来我会死耶……」她要是完全大失控,现在就拉着闻人沧浪奔向最近的一张床大翻特滚,后果只有死路一条,她会成为天魔教的叛徒,被下达格杀令……
哦,可是她真喜欢从他口中尝到的一切,包括热烈的、激动的、缠绵的坪然心动。他时而近时而远的撩拨,教她难以忍受,她发出抗议的细吟,小脸不满地皱起,他才又重新回到她唇边。
在他压上她的唇心之前,他说:「那就一块儿死吧。」
她口中的「死」,与他以为的「死」,意义差之千万里。
她指的是生命,他指的却是极致欢愉所领受的小小死亡。
梦深深啾向他,望进那张冷傲脸庞上最炙热如火的黑眸,里头充满了足以将她焚烧殆尽的火光。
他那句话,是说给春儿听的吧?
他愿意和春儿同生共死,那她呢?她梦呢?
他不知道她是梦,他以为她是春儿,她用着春儿的声音,道出梦的矛盾,听在他耳里,他仍是分辨不出两者的差别。
她不想顶着春儿的脸,与他颈项缠绵,她不想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她不想听见他雄浑低沉的声音,喊出不属于她的名字!
她甚至嫉恨起自己扮演的这个春儿!
梦忍痛推拒他,却不是推开他,她让两人胶着的双唇分离,双臂依旧抱紧他的身子,用脸颊熨贴在他起伏激烈的胸膛,平复凌乱的气息。要放开到嘴的人间美味是很教人不舍,于是,她轻叹一口气,闻人沧浪喉问间亦滚出一阵低咆的闷哼,那代表着欲火不满的抗议。
「我问你……」她娇吁吁吐纳着,「我跟那位将你扛进严家的女孩,谁好看?」哦,真蠢,这种蠢问题果然只有在激吻过后的脑袋填渣才会问得出口,自找死路,她理智稍稍一恢复就后悔了。
「小妖女?」闻人沧浪向来仅有的高傲漠然神情有了变化,浓眉拢皱,蹙痕在双眉之间留下一道深刻陰霾,瞧不出是怒是恨抑或其它,唯一瞧得很清楚的,是小妖女这三字,教他反应明显。
「她说她是天魔教未来的圣女,不是小妖女啦。」梦替自己辩驳。
「她说的话能信吗?」闻人沧浪冷嗤。
「你做哈这么讨厌她呀?她长得无敌美,像朵小花儿一样人见人爱,人缘又好,与她相处过的人都好喜欢她呢!」关于这点,可不是她自吹自擂,她在天魔教中可是出了名的小可爱呢。
闻人沧浪不着痕迹地低叹:「是她比较讨厌我吧。不计代价只求能羞辱我,甚至迷昏我,将我典进严家,为的也是要见我窝囊落魄,我与她根本无冤无仇,我不懂为何值得小妖女大费周章在对付我。」
面对春儿,他愿意多说几句,彷佛闲聊、彷佛诉苦、彷佛抱怨,她让他……很放心地说出想说的话。
「她不讨厌你啦。」梦说的正是自己的心情。她不讨厌他。虽然一开始,的确被他的孤傲冷漠及目中无人给气得牙痒,加上冰糖葫芦的小小恩怨,她不是故意要找他麻烦,只不过在她的观念中,他踩坏她一颗冰糖葫芦,却不见任何歉意,是他失礼了,她不在乎他赔不赔钱,只在意他赔不赔不是,若他当下便低头道歉,她还会咧开笑颜,拍拍他的肩,一副「小事小事,别放在心上,来,我再去买一串,咱俩分着吃吧」的友善态度。
事后想想,自己是小题大作了点,但她不后悔将他扛进严家当铺,要是当初没这么做,她也没有机会认识更多的闻人沧浪。
闻人沧浪的戒心重,而且非常不擅于交际,这种武林盟主,只能以武服人,没有其它好德行来留住人心,她认为闻人沧浪并不稀罕虚名,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不是他毕生心愿,他只是恰巧强到打败天下高手,恰巧强到被众人拱上盟主之位。
他喜欢自由自在,这是她的直觉。
他像只苍鹰,翱翔蓝天,不受拘束,当然,他是只高高在上的鹰,俯睨万物,享受居高临下的至尊之威,可是一旦开始有人以道德礼教想缚绑他,他便会抛下所有,换取快意的自由。他虽然生得俊,能将俊脸搞得这么臭、这么难以靠近,也得有过人的本领,难怪鲜少有姑娘爱慕他,谁都不希望未来相处一辈子的男人老是板着骇人表情,教人不敢亲近。但她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闻人沧浪」,看见了包裹在一身刚硬外壳下的柔软,这个男人,见不得她提重物、见不得她汗流浃背、见不得她忙忙碌碌没得闲,他不会表现出心疼或怜惜,想从他口中听见「来,我帮你」或「你到一旁休息,我来做就好」之类的贴心话,很难,他只会做,不会说,就算真的开了尊口,也是「滚一边去」这种狠话!不过她会自我解读成好听一些的,例如:你站这儿危险,到旁边去,误伤你就不好了。
他实在是个不会说好话的男人,心脏若不强些,可挨不住几次言语打击,然而仔细去品味,就能发现,他实际上相当的温柔。
光以他明明能强逼她就范,钻住她的膀子便能拖她进房,凭她几招花拳绣拳,真想反抗他也毫无作用,他根本不用强忍欲火,大可为所欲为,但他不,他只会龇牙咧嘴低猖,任由欲求不满的火焰焚身,然后自己用力吸气吐气地压抑下来。
不会以蛮力逼迫女人的男人,值得加分。
「你又怎么知道她不讨厌我?她告诉你的吗?」
「嗯……」算是啦。
「她是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满肚子坏水,她说的话,是真是假谁能断定?她说她不讨厌我,或许只是骗人的吧。」
「如果是她站在你面前,明明白白告诉你‘闻人沧浪,我一点都不讨厌你’你也不会信她?」梦有些沮丧问。
「她会站在我面前,九成九是准备对我下毒。」闻人沧浪扯唇笑,在嘲讽。
「所以你会抢在她开口之前,动手解决她吗?」
「会。」一看见她,他会毫不迟疑先扭住她的双手,避免她再使小人手段,不给她任何泼撒毒粉的机会,至于她还想啰嗦吠些什么,再听她慢慢说。
梦扁扁嘴,不怎么开心―她哪开心得起来?!他对于她的评语,没有半句好话!说她满肚子坏水、说她莫名其妙,甚至说再见到她也绝不会对她客气!
这样太不公平了嘛!她都已经……已经有一些些喜欢上他了,他却仍不相信她。
真想当着他的面,撕下来假人皮,用自己的真实容貌去面对他……
「难道你误会我与她有任何暧昧?」他以为她此时的失落源自于嫉妒。
「你没有吗?」
「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说暧昧未免太可笑。」闻人沧浪不愿意承认小妖女对他的影响可以称之为暧昧,他只是时常会忆起她的模样,不小心将春儿与她的身影交迭,当春儿说着话时,失神地听成了她的声音……
「她明明就长得很美丽呀……」至少,她觉得阿爹阿娘生给她一张好可爱的皮相,她自己很满意,也没遇过哪人嫌她生得不好,她细眉疏淡浓适,唇薄美敕,脸颊似雪无瑕,打她踏进南城起,已经数不清遇过多少男人的调戏及恋慕眼光:「我觉得,她比我美多了。」她自己夸奖自己,透过春儿的嘴说出来,反倒像是「春儿」谦虚地欣赏另一个姑娘。
女人欣赏女人,难得的美德。
「我并不认为你逊色于她。」闻人沧浪不同意她的妄自菲薄。
「不不不,我是真的觉得她比我美!」梦坚持说道。好啦,或许是她过度自豪了……
闻人沧浪难得露出淡淡笑容,好似她猛夸别个女人美的高贵情躁令他莞尔。
他伸出长指,滑过她粉女敕颊畔,将一小缯散落的发丝勾着,缓缓撩回她耳后,当他指节触及她玉凝般的耳壳时,他放慢动作,用着教人发麻的缓速,模着,目光不曾离开她的双眼,深似黑潭的瞳心,也有笑意。
「从我眼中看来,你胜过她,你有一双漂亮的眸子,而且你爱笑,不似她,总是张牙舞爪,弄狞了她的容貌,我不曾看过你皱眉生气或是大声咆哮,你是个好脾气的姑娘,彷佛可以包容任何事物。」包括他陰晴不定的怒气。她像是极具耐心的娘亲,拥有海涵孩子任性胡闹的温柔性子,总是待在他身旁,不会转身离去。
闻人沧浪每一句赞美,对梦都是一种打击。张牙舞爪?她吗?是在说她吗?弄狞了容貌?还是她吗?还是在说她吗?她在他的眼中……这般差劲呀?
呜,春儿,我讨厌你啦!
梦完全忽略了,他说的那一些胜处,无关外貌,全是内在,属于「梦」所拥有的内在。
闻人沧浪头一次看到,有人越被夸奖,脸色越垮的,他怀疑他再说下去,她就要蹲到黑暗墙角去画圈圈了。
「春儿,你这反应是喜极而泣吗?」他抬高她的脸蛋,看她一副快哭的委屈模样。
梦听见了比他方才那番话还要更打击她的两个字。
春儿。
她不是春儿!她不叫这个名字!她是梦!她是梦!
不要叫她春儿!
「……我有个小名,在我改叫‘春儿’之前,阿……爹娘喊我‘梦’。」她一个冲动,按住他擒在她下颚的右掌,月兑口而出。他的回应是淡淡扬眉,喃喃复诵:「梦?」他将她的名字喊得好柔软哦……
梦喜欢听见她的名字由他口中轻轻吐出来,她为此泛起微微哆嗦。「嗯,梦。只有你我两个人在时,你可以都喊我的小名吗?那、那会让我倍觉亲切……」她屏息,生怕自己流露太期待的神情而暴露出马脚,教他心生怀疑。
「为何改名春儿呢,叫‘梦’挺不错。」
「笔画关系吧……」她胡调。大眼眨巴动着,不确定再问:「可以吗?」
春,梦,真是引人遐思的两个名字。他默默在心里念了几回,它很顺口,梦,喊起来有种甜腻而虚幻的感觉。
「好,我以后就喊你‘梦’。」
她好开心,方才的乌云一扫而空,太阳露脸出来。
终于有一样东西不是冒充春儿。
他喊着的名字,是她的。
梦。
今儿个天清气爽,午后微风吹得人昏昏欲睡,严尽欢月兑掉丝软外裳,仅着一件小小翠绿肚兜和侞白色亵裤,平躺在榻上凉席,梦手执团扇,规律有序地轻摇,为睡熟的严尽欢招来清风,不让燠热打扰严尽欢午憩。直至夏侯武威进房,以眼神示意她将团扇交给他,梦善解人意地颔首,让出团扇及床榻旁的位置,夏侯武威接续梦的工作。
一个高壮男人,手里拿着姑娘家的绣花小团扇,视觉上怪异无比,他不以为意,坐在榻旁,扬摇它,小小的凉风,撩动严尽欢鬓边细软的青丝。
怪人,明明每回都和严尽欢处得极度不好,惹得严尽欢跳脚生气,却在严尽欢看不见之时,他会静静陪在她身旁,用着复杂的神情凝观她。
前几日,他与严尽欢大吵一架,被严尽欢轰出房去,冷战就此开打,梦知道,严尽欢拉不下脸来求和,但实际上她是希望夏侯武威能先放段,打破僵局。
看见夏侯武威到来,梦知道,两人的冷战应该到今日为止。
「小当家身体有些不舒坦,我要找大夫替她瞧,她不肯。」梦退出房之前,小小声对夏侯武威说道,他点头,表示明白,没多说什么,梦蹑手蹑脚,不发出声响扰人,离开房间。
春儿真是好命,一整天的工作只有伺候好严尽欢,一旦有夏侯武威接手,她就整个空闲下来,无所事事,当初她会挑中春儿来易容,泰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她可不想易容混入严家之后,首先得面临做都做不完的杂务,她观察许久,发现春儿是全严家中地位最高的小婢,加上春儿的身形与她相仿,假扮起来特别容易。
梦无事可做,想当然耳,再去找闻人沧浪玩啰,仔细算算,能相处的时间正一点一滴在消逝,她不可能永远成为春儿,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她总有一天必须要回天魔教,她可不想白白浪费宝贵光阴。
与闻人沧浪在一块儿的每一天,都会变成她独一无二的宝物,供她日后慢慢回味!
若是她成为天魔教圣女,一辈子贡献给天魔教,不能碰情沾爱,她便只能默默把他摆在心里,相处过往的林林总总,变成她所拥有的一切。
若她在圣女决选中落败,她也要带着充满了他的回忆,一并入土。
梦飞扬着玫瑰般的笑靥,脚步轻快似蝶,巴不得插翅快快飞往他身边。
「春儿。」
不远处,站在绿荫树下的公孙谦唤她,招手要她过来。
「谦哥。」梦记得春儿是这般尊称这个男人的,她也知道,他是严家当铺中,权力仅次于严尽欢的「影子当家」,他给她一种很值得信赖的感觉,又没有太大的威胁性,兴许是外貌温文尔雅吧。
「小当家上回很想要的那件东西已经流当,我搁在库房里,你随时可以去取。」公孙谦微笑。
上回很想要的那件东西?哈呀?梦模不着头绪,不过,点头就对了。「好的,谦哥。」
「真怪,明明钗上的珠花都坏掉了,她也不让阿关修,偏偏那种瑕疵珠花,她不可能簪在发上。」公孙谦淡淡续道。
哦,原来那件东西是指发钗呀。
「我回头取了发钗,给小当家过目,再看看她打算如何处置它吧。」梦很顺口地接续下去。
「是滢书。」
「呀?」梦怔住。
「小当家要的那件东西,是滢书,我记得你还训斥她一顿,说姑娘家不该读那些荼毒身心的玩意儿。」公孙谦黑眸闪过一丝促狭。
「可你……呀。」被诓了,她被眼前这个男人给诓骗了―不,他没有骗她,
公孙谦从不说谎,他不过是误导她以为那件东西是发钗,他故意要让她跳进窟窿里,露出马脚。
「我想,我不应该叫你春儿吧。虽然你的模样与春儿相似度太高,但你不是她。」
「那我也不能叫你谦哥了,还是我喊你公孙公子?」梦在明眼人面前不装傻,这男人摆明是有备而来,先瞧瞧他要做什么吧。她从袖里掏出些许毒粉,若公孙谦突如其来地攻击她,她亦会加以反击,以迷药摇倒他。
「不,你喊我谦哥无妨,看着自小便熟稔的春儿脸庞,听她叫我公孙公子,我不习惯。」公孙谦并无恶意,自始至终,他都带着微笑,与她保持一小段距离。
「好,你也可以喊我梦,那是我的名字。」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笑得俊逸,她亦跟着笑:「你哪时开始怀疑我不是春儿?」
「看过那张改过的当单之时。」上头的字迹,绝非春儿所有,反倒与写在闻人沧浪果身上那几行字一模一样,他知道春儿没仿字的本领,于是,他便心生质疑,梦的易容术几无破绽,反应也伶俐机巧,连最常相处的严尽欢亦没察觉不对劲,他公孙谦毕竟是鉴师,有过人的好目光,一旦他全心去观察她,依然能看出她与春儿的差异。
「我家春儿,仍平安活着吗?」公孙谦没忘了得关心关心正主儿的安危。
「嗯,活得好好的,我没有伤她,只是请她暂时离开严家,我才好混进来。我先坦白了,我混进严家这些日子以来,没做过坏事哦。」
「这我知道,你并非带着恶意而来。」公孙谦观察过她,她在严家乖巧安分,甚至比真春儿更勤快有用,真春儿若听见铺里众人这么说,定会倍感震惊,然而,这是事实,残忍的事实。
「你是为了闻人沧浪,你与他的私人恩怨。」
跟聪明人对话真是轻松,举一反三呢。梦诘诘笑了:「我觉得只是当掉他不好玩,他把严家当成避暑山庄,过得太悠哉,你们整个严家每个人竟然也放纵他,没有人跳出来支使支使他怎行?」
「于是,你冒充成春儿,光明正大而来,目的便是要让闻人沧浪做些仆役杂事。」公孙谦一听便懂了。
「他不错用吧?」梦俏皮眨眼。
「确实不错,严家近来干净好多。」公孙谦完全同意。不甘不愿的闻人沧浪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在他眼皮底下,一片落叶都别想苟存。
「这么好的武皇仆役,别家当铺可是找不着的哦,不过,只有三个月啦,三个月期限一满,就放他走吧,他这么高傲的男人,被羞辱成这般也真是为难了他,不知怎地,现在替他想想,这儿挺疼的呢。」梦指指胸口。这股疼痛是陌生的,思及自己回天魔教极可能面临的生死输赢时,它没有出现过;思及自己说不定年纪轻轻便会香消玉损时,它没有出现过,却在她想到闻人沧浪被她窝囊欺负,沦为当物,他会有多呕多生气多难过,说不定日后行走江湖还会被当成笑柄时,它出现了,酸酸的、揪揪的,闷闷的,连带气起自己玩笑开得过火。
公孙谦几日观察下来,自然没有忽视她与闻人沧浪之间的情绦流转:「既然如此,何不此时现身,直接让他月兑离典当品的窘境?」
「因为我想和他再多相处一段时日嘛。」梦也很坦白,对公孙谦实话实说。
「用春儿的脸,你岂不是吃亏?」不以真面目与闻人沧浪共处,闻人沧浪将她当成春儿,她所做的一切,都白白变成春儿的功劳。
「谦哥,我的确是有点吃亏耶。」她已经和公孙谦一副「你真懂我」的海派交情,谦哥两字叫得多顺口呀!她被公孙谦领进凉亭,两人坐下来,继续闲聊,她鳜嘴说:「我只要想到他用那种眼神在看‘春儿’,我就好气,好想撕掉假人皮,告诉他,你吻着的人、揽着的人,是我!不是春儿!可是……他喜欢春儿呀,他又不喜欢我。」
「你的个性与春儿有明显差别,我倒认为,他的心动应该受你内在影响居多才是。」春儿习惯照顾人,亦养成了老嬷嬷的唠叨啰嗦,严尽欢老笑她是个皮相年轻、内在苍老的家伙,梦却不同,明明顶着春儿的模样,脸上神采像会发亮一般,眉飞色舞,漾满小姑娘的清灵活力,将二十一岁的春儿硬生生砍掉五、六岁,更贴近梦的真实年纪。
「是你让这个春儿变得活泼俏皮,也只有你敢靠近闻人沧浪,不怕他的冰冷疏离,能与他和平相处,甚至处得极好,这可是春儿做不到的事,闻人沧浪与我熟识的那位春儿,感觉并不相配,但很奇异,你这个假春儿,拥有同样的容貌,竟教人觉得你与他就很相衬。」
公孙谦不说假话,透过他的眼来看,不同的内在,影响外貌呈现给人的印象,一个笑颜常开,眉目五官自然和蔼可亲,讨人喜欢;一个镇日锁眉唠叨,周遭氛围亦会变得陰郁严肃。眼前这个「春儿」,真的很不一样。梦原本嘟高的唇,抿成了笑花一朵:「谦哥,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全当铺上下不管老幼都叫你谦哥的理由了。」公孙谦就像个睿智聪明的兄长,短短数言,让她茅塞顿开、如获至宝,难怪大伙都一副很信任他、依赖他的样子。
「哦?」他愿闻其详。
「我本来还在胡思乱想,怕死了他爱上春儿,可是你这么简单就使我安心!对嘛对嘛,一直都是我和他在一块儿,又不是春儿,他怎么可能会喜欢春儿呢?相只是外在,就算是真春儿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该会错认嘛,我和他的交情不一耶,如果他分辨不出来,那……」梦停顿许久,蚝首歪了一边,彷佛在沉思着,眉头先是皱了皱,又舒展笑道:「就凑合他跟春儿一辈子好了。」
「怎么说?」凑合闻人沧浪和春儿?她的心胸真宽大。
「反正,我不可能和闻人沧浪有哈结果,要是他以为春儿就是我,认不出我和她的不同,那也是好事吧……」梦右手托腮,芙颜上浮现些许复杂表情,有挣扎、有痛下决定、有释怀,还有泣然欲泣。
「为何如此消极呢?你又是如何断言,你与闻人沧浪没有结果?」公孙谦对于她说出一番爽快话语,脸上却写满不爽快的神情而感到不解。「我是天魔教的人呀。谦哥,你听过天魔教吗?」
「听过,事实上曾经有天魔教徒,到铺里典当一块银令牌。」那时是他第一回听闻「天魔教」之名,也拜对方想提高当金之赐,他了解不少天魔教的行事风格及教规,增长不少见闻。
「真的假的?有人典当一块银令牌?我可以瞧瞧吗?」梦的好奇心旺盛。天魔教徒能拿到银令牌,身分至少都在护教以上,是谁呀?
「等我从库房里将它翻出来,我拿来给你看。」年代太久远,得费时找一找。
「天魔教听起来虽然骇人,实际上倒不如说是以崇拜神只而集结起来的团体,真要说魔教,行径凶残的灭日教才称得上,天魔教应该没有限制教徒与外界通婚,你若与闻人沧浪两情相悦,教里众人理当祝福你才是。」
「一般而言,我们欢迎外人加入啦,多多益善嘛,只要诚心敬奉我们教里主神和教主,立誓效忠就行,但我的情况有些不同……」梦将自己是圣女备选之事全盘托出,包括她来到南城,正是为了圣女最后一项考验―众女孩们离开教里,不限定目的地、不限定物品,在期限之内,她们必须带回一项对教内有用途的东西,可以是一帖解百毒的药、可以是至毒无比的毒粉、可以是名刀神剑、可以是武林绝学的秘岌、可以是任何任何的东西……
女孩们带回去的东西价值,将由全教众人做出选择,选出哪一位带回来对天魔教最有益处之物,新一代圣女亦宣告产生。上一代的圣女,带回解沼毒的灵药,让天魔教众人免受其苦,毫无意外赢得最终考验。梦还继续说了,将失败的圣女备选下场告诉公孙谦,兴许是喊了他一声「谦哥」,她真的拿他当成哥儿们,无话不谈,她一边说,脸上笑意未减,公孙谦听了吃惊扬眉,她却好似自己说出多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不管我最后当不当得成圣女,我都没有办法和闻人沧浪在一块儿嘛……」语末,她终于有了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轻叹。
「真是不合理的怪异教规。」公孙谦频频摇头。若成不了圣女,只能被处死,未免太轻贱性命。
「会吗?」梦反而认为公孙谦的摇头才叫怪异吧,他们全教里,都觉得这样的教规很好呀,没任何教人反对之处。
谁都不知道落败的圣女备选会做出什么危害天魔教之事,最好的办法,确实是斩草除根才能一劳久逸。
为天魔教排除一切可能的祸事,是全教教徒的共同责任。
自小到大,他们皆是如此被教育着。
「那么你找到能带回去的东西了吗?」
「呃……呵呵呵呵……」她的干笑,说明答案。
「攸关生死,你竟然还窝在严家里谈情说爱?」该说她乐观或是不怕死?
「我有想过,如果我带一个武林盟主回去加入天魔教,成为天魔教最大尾的护卫,不知道我有没有胜算哦?」梦自己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闻人沧浪应该比任何一帖药或毒更有用处,有个武林盟主坐镇,天魔教就不怕外敌侵略,众人一定会很满意她带回去的「东西」,而且慑于他的冷眼胁迫,还有谁敢反对她坐上圣女之位?
怕都怕死了吧。
当初,她会出现在闻人沧浪海扁虚空大师那儿的树林间,正是想找机会看看当今武林中最赫赫有名的武皇能否让她打包带回去交差。
那时认为自己真是聪颖无比,现在自己却摇头否决掉当初的念头:「可不行呐,带闻人沧浪回去,我变成圣女,还不是不能碰他,他成天那样可口地在我面前晃呀晃,对我是一种非人折磨……圣女必为童女的铁则,真是考验人性。」
公孙谦为她古灵精怪的想法而失笑,都什么时候了,她担心的竟然是这种事?
「我真的不能再玩下去了,得好好想想我的‘任务’,不然,我见不着明年的太阳呢……」
还有,再也见不着闻人沧浪。
如果活着,活在与他共存的同一世界中,呼吸着相同空气,是她未来唯一的安慰,那么,她要活下去,以天魔教圣女之名。这念头,让懒散玩乐的她,终于开始打算认真。跟他,一块儿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