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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芽 第四章

秋意清寒,夜凉如水。

室内窗扉紧闭,不让一丝丝夜风袭入。

照顾了小粉娃一夜,她的高烧总算是降了下来,一身的热汗排出,小粉娃也月兑离了病痛折腾,陷入沉睡。

时已四更,夜阑人静。

大男孩不放心地再采探小粉娃的额际,手心的温度渐趋正常,他这才轻轻吁吐出胸口的忧心。

「三当家,夜深了,您累了一夜,要不要回去休息?」粉娃她爹始终站在他身後,这句话已经重复了十多回,驱赶人的意味相当浓厚。

「还好。」

「要是小野娃的病过给了您,那梅盛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大当家拧,所以您要不要……」

粉娃她爹似乎对大男孩四更天了还待在小粉娃闺房里多所不满,但碍於他主子的身分又不好口出恶言,现在小丫头烧也退了、人也睡了,不像刚才病得正迷糊时要著孩子脾气,不许大男孩离开她半步,一只小手紧箝在大男孩的指间,不松不放。

此时不赶人,更待何时?

「我知道。」大男孩心知肚明。因为从一更开始,粉娃她爹就不断在他耳边碎碎嘀咕,好似气恼他霸占了他照顾女儿的权利。

扳开小粉娃箝扣在衣袖的小手,大男孩终於离开了久坐四、五个时辰的木凳,脸上却不见任何倦意。

梅盛先倒了杯茶给他,接著立刻抱拳说道:「三当家,有件事,梅盛不得不冒犯。」

大男孩觑著梅盛,这梅盛是个年纪还不满三十的年轻爹爹,因为早娶媳妇之故,所以他十七岁时便已为人爹亲。

「但说无妨。」

「方才小野娃的梦呓,您不是当真的吧?」梅盛自头至尾都待在小粉娃身边,绝不容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和个男孩——不,是男人独处一室,即使这个男人在庄里是人人竖起大拇指称赞的好主子,品行个性都是上上之选,吃喝嫖赌种种恶习也没沾到半分。

「如果她当真,我就当真。」大男孩清楚粉娃她爹意欲为何,小粉娃呓语的句子很多,但让粉娃她爹心头起疙瘩的,也只有那几句吧。

小迟哥,我长大嫁你做媳妇儿,好不?

好。他回答得毫不考虑。

那你要像现在这样疼我噢……

好。

就算我以後会哭会吵会很烦人,都不可以不要我噢……

好。

大男孩每回声「好」,粉娃她爹的脸色就越沉。

「小野娃是病胡涂了,您也跟著她犯傻吗?」也幸好小丫头病胡涂了,否则将大男孩的允诺当真可怎么办才好?!粉娃她爹板著脸,口气维持得有礼而疏远。「这事就当她没问、您没应、我没听见,这么算了。要是以後……我是指万一小野娃又胡涂地拿这些蠢问题问您,希望您别再答错了。」

大男孩眉峰动了动,似乎颇玩味梅盛这席话。

「你认为我的答案是错的?」

梅盛想点头,但又不好指控主子说错话,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在梅庄讨口饭吃,自是不能对主子不敬,一时之间说肯定也不敢,说否定也不是,只能瞅著大男孩那张淡若清泉的俊颜,用眼神告诉他——当然是错呀!一个主子怎么可以对下人许这种夫妻盟约?!而且还完全没问过他这个做爹的同不同意!小粉娃幼稚不懂事,大男孩跟著凑什么热闹呀?万一小粉娃当真了,一辈子认定了他,他能为自己的承诺负责任吗?

他梅盛是个穷长工,是个没读过几本书的粗鲁人,虽识字,可也不过尔尔,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得去秤秤自个儿的斤两,他自知高攀不上,也不希望女儿因身分低人一阶而必须像个小可怜一样忍气吞声,想想哪些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有什么好下场?到最後若不是被富家夫君嫌弃娃儿出身寒门,野得不懂什么千金闺淑,就是富家夫君以此为藉口,肆无忌惮地娶进三妻四妾,到那时,娃儿拿什么筹码来替自己挣个地位?

要是连娘家都只是她夫君家的下人,哪来力量让她靠?

梅盛越想越是觉得为了娃儿的终生幸福,三当家这个乘龙快婿,他们是无福消受,还是让给其他有心当凤凰的闺女去配吧!

「难道三当家不认为您的答案有欠考虑吗?」梅盛反问。

大男孩不是没发觉自己的错。他错在答应得太快,还是该说……他错在答应得太诚实?

大男孩苦笑,不敢深入挖掘真实的心绪,怕挖出更多他想隐瞒的真相。

「是有。」

「幸好三当家明理。」梅盛不得不对大男孩感到佩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这个以下犯上的奴仆早该被拖去杖责一顿,还容他在这边「欺压」主子吗?可大男孩没有生气,还坦然承认了自己的不是。或许也是他这温吞的性子,让他成为四名主子中最得人心,却也最让人放肆的当家主子。

尽管如此,梅盛还是记得自己的身分,再道:「您也知道,人在身体虚弱不适时最容易胡说八道,这跟喝醉酒可不一样噢,不是什么酒後吐真言,我看小野娃压根分不清那时在她身旁的人是谁,说不定是将您当成了我,才会那般撒娇,您别挂在心上,要是有冒犯您的地方,您也别见怪。」转得很硬。

也罢,多说无益,也只不过是让梅盛对他更提防,更将他视为想要染指他家闺女的纨-恶公子。

大男孩回了梅盛一个淡淡笑容及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辞,接著不待梅盛恭送赶人,自个儿识趣地步离这间小小的奴仆房,梅盛只送上一句「主子早歇」,便像赶走了瘟神一般快速地闩上门扉。

头一回,大男孩对自己向来的好人缘产生了怀疑,因为梅盛的举动。

这夜,月黯星稀,穹苍只是一片黑幕,没有点缀,看起来孤寥寥的冷清。

他仰头笑叹:「我说了,只要她当真,我就当真;她不当真,我也不会逼著她……」

决定权在她,不在他。

如果她仍旧信他能待她好,不改那时童稚却坚定的决心,他会当真,守著她长大,等待她成长到足以为人娘子时,愿意再对他说——

小迟哥,我嫁你做媳妇儿,好不?

如果她只当那句话是童言无忌,不能作数,那么他也不会有任何表示,倘若那是她的决定……

一阵突来的碎裂声在耳畔响起,伴随著姑娘家粗鲁跳脚的咒骂,懊恼著一碗熬煮近两个时辰的心血就这么全洒在地板上,更气自己笨手笨脚,误了他喝药的时机。

「该死该死!」梅-姗诅咒著自己,被热药烫红的拇指不住地拧著耳垂退热,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嘀咕自责:「不过是被烫到,忍一下下就过去了,做什么放手呀?!现在可好了,药洒了,你让他喝什么?喝西北风吗?」她在碎碗间跺脚,凶巴巴地迁怒。

梅舒迟剑眉拢了拢,使劲撑起沉如千斤的眼帘,湿透的鬓发全沾黏在颈间及颊上,闷热得教人不舒坦,心口上似压著重石,要呼吸都得费上更多的功夫。

头一偏,额上那块湿得淌水的布巾也顺势滑了下来,啪的一声落在榻上。

正在践踩那摊药汁的莲足顿了下来,抬起螓首就瞧见梅舒迟半睁著眼想起身,她连忙跨步,双掌朝那鼓凸凸的被子一压,将病重的他又给压回床榻上,只有在听到一声脑袋瓜子撞到床榻时的砰然声响,她吐了吐舌。

「你生病了,别起来。」

梅舒迟闷吟,原本就显得昏沉的头给这么一撞,更觉得痛楚源源不绝地扩张开来,让先前的不适火上加油。

「很不舒服吗?」那块湿到不行的布巾又重新贴回他的额,数道渗出的水痕沿著饱满的天庭婉蜒成灾。

梅舒迟想伸手取下,却发现双手无法施力——正确地说,他脖子以下的部分全被一层又一层的冬被给覆盖得密实,密得连身躯里的热都散不出来,全闷成了汗。

「好……难受……」

「你病了整整一个晚上了,全庄里没有人发觉你的不对劲,要不是……要不是我一直等不到你领我赴季府的菊宴约,才上你房里来瞧,恐怕你这时还在房里昏睡著。」梅-姗小心翼翼拨去他脸庞沾附的发丝,瞧著他半眯半合的眸,怀疑他现在有几分清醒?

「热……」冬被压得他好热,胸口好沉……

「因为你身子在发烫呀……」梅-姗找不到能立刻替他消热的方法,只能用自己向来冰凉的手掌覆在他布满汗水的颊边滑动,盼能舒缓他的不适。「你别担心,季府那边我已经让我爹去同他们说明原委,虽然失了礼数,但季老爷也能体谅,直说要你好生休养,其他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好请人去向大当家说,全交给大当家去发落了。」

沙哑的男嗓再响起:「-姗……」替我把冬被移开……

「我在这。」梅-姗不怕被他传染风寒地伏低身,让他能清楚听到她的声立曰。

「好热……」好闷……

「我在替你闷汗,忍忍。汗闷出来病就会好了。」兴许是他的模样看来仍昏沉失神,梅-姗才敢放软了语调,不是用她向来强迫自己面对他的疏远淡漠,这让梅-姗显得好温柔。「大夫前几个时辰来瞧过你,也开了药方——」

呃……不过那碗药汤全喂了地,等会儿得赶快再煮碗药。

「二当家和四当家方才也来过一趟,看你没醒也就没敢吵你,让你继续休息了,可能是从没见过你生病,这一病竟如此严重,让他们好担心……大当家因为突然得担下你所有的工作,一时怞不出身来看你,你不会介意才是的。」她说著令他心安的字句,「你什么都不用烦恼,几位当家全会替你安排妥当,你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快些好起来……」

梅舒迟虽然外貌看来并非魁梧健壮之人,甚至带著文弱病书生的气质,但不可思议的,他自小到大从不曾生过病,一回也不曾,外表儒弱,骨子里却比任何一个壮汉还要来得健康,前些年梅庄饱受风寒所苦,全庄里的人无一幸免,只有他除外。

或许也因如此,他这回的病来势汹汹,好似准备将几年所累积没发的病,一次全给补齐了。

还有一回意外也曾让他卧床十数日,但那次全是因为她的错。

「嗯……」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堆冬被好重……

梅-姗可不懂他心底的思忖,迳自再道:「你的高烧还没退,不舒服是必然的,等闷出了汗,我再找人来替你净身。」抚著他烫红的脸,她只能蹙紧眉,仿佛正承受病魔折腾的人是她。

「水……」

这一个字梅-姗可听懂了。

「马上来。」她起身到桌上斟杯热水,又回到床榻前,扶起他,将热水喂进他乾涩的喉间。「慢点喝……」

一杯茶尽,她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搁回铺上,拉妥冬被,更替他将一头长发全拢在枕畔,不让发丝沾著湿汗,不舒服地贴在他肤上。

「我再去替你煎一碗药,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她像在哄著孩子一样轻声软语,「千万别下床,地上有汤碗碎片,割伤就不好了。三当家,你听到没?」她非要得到他的保证。

榻上的梅舒迟只是微启著唇,吐纳著沉浊的低吟。

「再睡一会儿,等我煎药回来,地上有破碗片,别下床。」她不厌其烦再重复一次,这回只挑重点。

梅-姗顿了半晌,听不见他回答,心底霎时涌上一个念头,让她不由得月兑口而出:「小迟哥,你听清楚了吗?」

明显地,梅舒迟瞠开眼,饱含错愕地瞅著那张近在咫尺的清颜,她似乎没察觉他的怔然,只是等著他点头允诺。

很慢很慢的,梅舒迟轻轻颔首,换来她一个奖励的安心甜笑。

「那你睡吧。」她拍拍他胸膛上的厚被,说道。

待他闭上眼,梅-姗重新检视一回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冬被没弄歪也没掀角,牢牢地将他包覆得密实,这才放心地准备再去煎药。

大略收拾一地狼藉,梅-姗退出了他的房。

门扉掩上同时,梅舒迟张开眼,-著她离去的方向望去,一股难以压抑的激动在心口翻腾。

她竟然唤他小迟哥?!这个昵称,有多久时间没从她口中吐出?他几乎已经算不出来了……

是他仍在睡梦之中吗?

一定是吧,否则他怎么会在昏昏沉沉间看到了那种面孔的梅-姗——既清丽又柔美,更令人心折的是她脸上隐藏不住的关怀,那是从她十岁之後就以漠然掩饰住的面貌……

那才是他认识的梅-姗呵,不同於以往梦境,小粉娃变成了小姑娘,童稚的面容成了花似的芙颜,唯一相同的是她唤著他小迟哥时的模样——

她是以为他病得神智不清,才敢流露出如此令人眷恋怀念的娇容,也可能是他真的病到神智不清,才会看到这幅幻象?

不然,那个连将他视为朋友都不愿意的梅-姗,怎么会再唤他一声小迟哥?那只有在午夜梦回间才会听到的称谓……

但,他又清楚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境,也因为不是梦境,所以他才会更加欣然雀跃。

门扉轻叩声传来,打断了梅舒迟的思绪,不待允准入内的答应,来人已自行推门「飘」了进来。

经过方才一番思索的梅舒迟已不像之前甫醒来的混沌,但仍被压在一叠厚被下动弹不得,只能投以注目。

来人披散著黑绸长发,一袭白衣,脚跟不离地,摇摇晃晃地晃到床边。

「三……三哥……」气虚的声音由散发之中飘上来。

「小四。」数声轻咳阻断梅舒迟的句子,他顺了顺气,火焚似的喉间勉强挤出话:「你又出来吓人了。」咳咳-姗不是说小四刚刚才来看过他吗?为什么现在又折返回来?不会是睡胡涂了吧?

「我哪有。」柔柔眼,梅家小四那双比梅舒迟这个病人还迷蒙的眸子才缓缓抬起。

「披头散发,白襦白衫,要是夜里出没还得了?」

「三哥……你的声音变得好难听。」梅家小四抱怨著,「一点都不像我的三哥……」他身躯一软,就这么压在梅舒迟身上的层层冬被里,形成一个人形窟窿,也在那堆已经快让梅舒迟透不过气的重量上,再加一笔。

「小——」梅舒迟压根没来得及阻止,因为梅家小四的动作太神速了。

「三哥,我替你暖被,你快些好起来……你的声音好难听,我不喜欢,也不准……」梅家小四俊颜在被褥上磨蹭,半点也看不出暖被的迹象,倒像是在替自己找个舒服的睡姿。

「小四,我已经被这堆冬被压到喘不过气来,你别雪上加霜——咳、咳咳——」梅舒迟剧烈咳著,一半是因他开口说话,一半则是胸坎猛地被梅家小四给压下,受不住这番重击而咳。

「不咳不咳……」梅家小四举起软软的臂膀,意思意思地替梅舒迟拍个两下,以为这样就能顺了他的呼吸,那张与哥哥们同样出色的脸庞仍是埋在冬被里——轻轻打鼾。

的确,在不属於梅家小四当家的其他季节里,要他清醒是件很困难的事。除了大当家梅舒城之外,其他三个兄弟都难免在无所事事的月令间慵懒贪眠,但最严重的就属梅家小四,反正只要梅庄的梅树还没醒,他也绝对不会比它们早醒一天,虽然偶尔他们会在冬季三个月份之外见到梅家小四醒著的模样,不,该说是半睡半昏的样子,但未醒的梅家小四著实和他的本性相差甚远,真不知道哪个才是梅家小四的真面目。

「小四,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压扁他吗?还是想藉著他发高烧的体温替他暖炕?梅舒迟失笑地想。

闻言,梅家小四突然自暖烘烘的冬被间抬起头,如梦初醒。

「啊……我来是有要紧事办……刚刚被二哥拖来,我还没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现在我,啊——」他打了个大哈欠,「清醒了,所以要办正事……」

睁眼说瞎话也不过如此。

「什么正事?」梅舒迟提醒著那个说要办正事,却又立刻躺回冬被间睡觉的小弟。

「我怕你病闷,所以替你解闷来著……」

「怎么解?」

「喏,好书。」梅家小四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蓝皮书册,塞给梅舒迟後继续睡他的。

梅舒迟好不容易从厚重冬被及梅家小四的压制下怞出右手,接下那本解闷的书——

被人翻览次数多到那张薄薄书皮呈现高高卷翘,足见书册应属引人阅读兴致的时下名著,甚至纸间里有好些道折痕,像将书册里最精采的桥段全给做了标记,蓝色书皮的左上角大大书印著——《幽魂滢艳乐无穷》。

梅舒迟摇头失笑,没料到梅家小四竟塞给他一本脍炙人口的滢书……

算了,小四也是一片好意。

「谢谢你,我收下了。」

梅家小四咕哝一声,算是回了他的谢,但又像是看透了自家三哥的耿介,必不会染指这类书册,他又交代一遍:「要看噢……」

「嗯。」如果他这场病一时之间好不了,兴许他会看看现在城中极风行的书,否则在病榻上也难打发时间。

「看的时候,别在-姗面前看……不然她会把你归类在色主子之列……讨厌你、唾弃你、疏远你……」

尾音消失,梅家小四再度睡死。

「反正……在她心目中,好主子、色主子全是一样的。」梅舒迟轻叹,知道梅家小四又睡沉了,他仍自言自语。

她所在意的,不过是「主子」两字。

无论他是好是坏,只要他是主子,她便会讨厌他、唾弃他、疏远他,若让梅-姗瞧见他手上这本《幽魂滢艳乐无穷》,只不过是加上一些些的鄙视,那对两人间的关系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听见梅家小四均匀的鼻息传来,让梅舒迟也跟著睡意涌起,合上眼,才想小歇片刻,却被拉入更沉的梦境中,回忆。

回忆那段小粉娃头一次转身背对大男孩的梦。

回忆那时小粉娃头一次唤他——

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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