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皇子 第十章
李求凰的安分,换来了无戒偷闲的日子,他终于可以不用时时担心李求凰一跨出府门就遭人追杀,虽然仍是跟在李求凰身边,他们多了好多时间能悠哉闲晃在市集,窝在饭馆好好吃顿饭,甚至是怞空回戒门去陪师父下盘棋──当然,还是带着李求凰。
这日午后,清风微凉,无戒与少戒好久不曾像以往,对完弈,喝些香茗,兴致来时比场试,比累了歇下再互相讨论彼此的武艺缺失。
「幸好你平安,为师也终于能松口气。」
「让师父担心了。」
「你现在还讨厌十七皇子吗?」少戒笑问。
「嗯……有时还是讨厌。」想起自己以前还在师父面前直言不喜欢李求凰,现在却甘心让李求凰在他膝上酣睡,无戒都要为自己的善变感到惭愧。
「我瞧不是吧。」呵呵。
「他有时任性起来,让人很头疼。」无戒无意识伸手去轻梳枕在他膝上的李求凰那一头长发,他还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拥有更胜女人的细腻青丝。
「哦?」
「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不跟着他实在是很难放心。」无戒越补充越糟糕,自己都觉得说出来的话摆明就是关心李求凰关心得紧。
「有你跟着皇子,确实合适。真是好眼光,挑中了你。」少戒拈拈胡,有些安慰也有些感慨。
「当初挑中我,不就单纯因为李求凰惹事的本领太高,其他师弟妹招架不住吗?」
「你忘了那件事?」
「哪件事?」无戒模不着头绪。
「皇子可是你亲自挑的。」
「我?师父,你老胡涂了吧,明明是你带着我去他那里,我哪有什么挑选的权利?」勉强算起来,只有第二次为李求凰戴回金镯才是他心甘情愿的。
「所以师父才说你忘了呀。记不记得师父曾有个二师姊?」
「嗯……」无戒想了想,在遥远的记忆中勉强翻出这号人物。「记得。」但他也记得那名二师姊在他年纪仍小时便过世了。
「她是十七皇子的娘亲。」
无戒讶然。
「而她的金镯主人是当今圣上。」少戒补上同样让无戒吃惊的句子。
「又一对感情变质的主仆……」无戒嘀咕。真让李求凰说中,双龙金镯的存在究竟是……
「她之前曾将稚幼的十七皇子抱回戒门,你也见过的。或许你年纪太小,所以没搁在心上。你还陪小皇子玩了好半天,后来二师姊要抱皇子回宫去,你们一大一小还哭得咧。」忆起往事,总是甜蜜。
怎知在三天之后,二师姊却为保护皇上而丧命。
「我……没有印象。」他有过这么蠢的童年吗?
「你那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将师门给你的双龙金镯往皇子手腕里套,以为这样就可以留下皇子──」少戒回想得连眼都笑-了,「没想到你也有过这种笨小孩的年纪呀……」
「你的意思是,你们把我小时候的蠢举当成了我的毕生心愿吗?!」
「因为那时的你看起来很认真呀。」还对二师姊嚷着要一辈子和小皇子在一块。
「师父,我那时几岁?」无戒有些无力的问。
「三岁左右的事吧。」天真无邪的很。
三岁的孩子懂个屁呀!
少戒自小将无戒带大,无戒脸上的表情代表什么,他一眼就瞧得明白。
他笑着拍拍无戒的肩,「你那时还小,不懂事;你现在大了,也懂事了,你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无戒望进师父的眼,他从来不欺骗如爹一般的师父──
「没有后悔。」
他一连两次都挑中了李求凰,第一次可以说自己单纯无知,不明白事态严重。第二次呢?他可是已经长大成人,明是非懂善恶,还不是又替李求凰戴上了金镯。
不知是巧合还是李求凰始终只是假睡,在无戒说完那句「没有后悔」的同时,枕在他腿上的李求凰张开眼觑着他笑,还轻轻点点自己的唇,像在说──要是你师父没在场,我会吻你哦。
无戒脸色微红,但强挤出最正经的表情,假装没看到李求凰的调情。
「这不就好了。能挑到好主子,是你的福分,你打小就独具慧眼。」
「明明就是这辈子欠了李求凰才对吧。」才得作牛作马来还。
「挑到错的主子,除死之外,或许还会更糟……」
「师父是在指谁?」
「我在戒门这么久,看过太多太多。」少戒突然沉默,陷入了思忖之中。
无戒望着师父,总觉得师父话里有话,他在等待师父主动接续,但师父一直没有再开口。
顺着师父的视线看去,无戒发现他瞧的地方是三戒的闺房。
「三戒也回到戒门了吗?」若三戒回来,应该是满府里热热闹闹的,远远在门外就该听见三戒又在赞扬她那主子有多好多好,不该像现在,安静得很怪异。
「三戒与你的感情向来不差,你去瞧瞧她吧,或许她会愿意开口跟你说话。」
师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听起来便让人觉得三戒似乎发生了问题……
无戒虽少与师弟妹热络,但三戒算是众师弟妹中与他最熟悉的,因为她是那么热情活泼,缠着他说话,逼他不得不去正视他拥有一个这么聒噪的小师妹。
但……那是他记忆中聒噪的三戒吗?
无戒不得不怀疑自己昏睡半年,睡得有些神智不清了,还是这半年里的变化太巨大,人事全非地远远超乎他所能想象?
三戒坐在床上,失神的眼张着,却没投注任何的生气。向来最最灵活的就是那对眸子,现在却宛如死去一般。她的唇瓣因为极少进水而微微干裂,两颊的丰腴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是深深凹陷的削瘦,怎么也不能将这个憔悴的女孩与精力十足的三戒联想在一块。
无戒拦住一旁送来饭菜,却也只能将前一顿完全没动过的冷膳端出去的师弟九戒,问了三戒的情况。九戒只是摇头──他不是不说,而是连他也不清楚。
「两个多月前一个下雨的夜里,三戒回来了,然后就变这样了。」这是九戒所能叙述最详细的情况,其余的,他不比无戒知道多少。
九戒离开之后,无戒在三戒床边坐下。
「-怎么了?」换做之前的那个三戒,老早就抱着他直尖叫,至少……三戒不会看到久违半年才康复的师兄而无动于衷。
「她看起来更呆了。」李求凰也跟着凑来。
无戒对李求凰摇头,李求凰识趣地闭上嘴,自己挑了好位置,坐下来泡茶喝。
「三戒,-连师兄也不认识吗?」
三戒好慢好慢地将视线挪定在无戒脸上,好似不认识他,好似正在重新搜寻记忆里有没有无戒这样的一个人,无戒耐心等待,直到她终于认出了他,她眼里的泪再也逼锁不住,抱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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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戒离开三戒房里时,脸色铁青,他跃上夜空,消失于远处。
没人知道无戒去了哪里,只知道无戒回来时,带回三戒的双龙金镯,并且套回三戒的手上,缓声对她说:「从今天起,-再也没有主人了。」
三戒那夜哭了好久,当她哭累睡着,已是天快亮的事情。
本来听烦三戒哭声的李求凰趴在桌边睡去,被无戒抱回房里时他柔柔眼,醒来第一句便问:「你杀了她的主子?」
「那个人该死。」无戒脸上表情仍是肃然。
李求凰伸手去推开他眉间的皱褶,满意看到无戒稍稍敛气,眉心不再锁得死紧。
「感情这种事原本就没有对错,谁伤了谁、谁难过、谁流泪该归咎都不是别人,因为是自己也放了心思下去的。」
「正因为放了心思下去,被人背叛时会更痛。」
「我倒觉得感情只有合与不合。只要有心于我,便不忍伤我;一旦已无视我的喜乐,将我扎得浑身是伤,要这种人又有何用,丢了也罢。」
「我原本没有打算杀他,拿回三戒的金镯便要回来,却听见他与另一个女人在床上调笑,说着他一天天见三戒对他迷恋,只要给三戒一些甜头她就会好开心好满足,死心塌地跟着他,那种引诱笨蛋上勾的游戏多有趣──他践踏着三戒的忠诚与真心,还沾沾自喜,我就忍不下这口气。」
「世上总是少不了这类的坏家伙,否则天下老早就和平康泰了。这种人杀之不尽斩之不绝,祸遗千年。」
「真让我痛恨起自己很早之前就发现三戒陷进去,却没有拉她一把。」无戒握紧拳,五指几乎要深深陷入掌心。
「没有人能帮她。就算你在那当下告诫她,也不能改变什么,只会让她觉得你一点都不懂她、不挺她,亏她还那么亲昵叫你一声师兄,结果你也和其他人一模一样,想阻止她的幸福──无戒,刚踩进爱情里的人都是瞎子,眼睛都长在脚底,穿上了鞋,什么也瞧不见了。我不是想太风凉,不过让她狠狠痛一次,这个教训才会血淋淋刻在记忆里,未尝不是好事。」
无戒将李求凰放在床上,替他月兑鞋。「这番话你不要在她耳边说。」他知道李求凰只是嘴坏,但听在受创人的耳中太扎疼了。
「我才懒得对她多动嘴。她想听教训,我还不想说呢。」李求凰自己在解外褂的盘扣,两手的工作由一手做来总是吃力,无戒出借他的手,帮他合力解开恼人的小玩意儿,俨然代替李求凰的右手。
「所以说,挑中我当主子比较幸福吧,我可不会这么狼心狗肺待你……我虽然爱惹事了些,还是懂分寸的,你心里应该是这样想的吧?」李求凰又没个正经笑道。
「比起三戒的主子,你确实还算可以。」无戒说得勉为其难。他绝不开口赞许李求凰,李求凰是那种越赞许越得寸进尺的家伙。
「才算可以呀?我还以为你以我为荣呢。」
「目前还找不到让我引以为荣的地方,等我找到再知会你一声。」
「至少我不会弄大你的肚子呀,这点够引以为荣了吧。」嘿嘿。
唉,也只有李求凰会将这种事当成骄傲在献宝。
不过李求凰也提醒了他另一件更麻烦的事。
三戒月复里的孩子,四个多月,戒门上下没人知道,只除了他。
「孩子的事又该如何是好?」无戒跟着烦恼起来,眉心又皱了。
「留着才不好吧,喝药打掉。」李求凰仍说得像不干他的事一样──不过也确实与他不相干。
「我很担心三戒承不承受得住。」以她现在的虚弱身体及受伤心灵,总觉得对她太残忍。
「遇到了,不解决行吗?」李求凰真讨厌看无戒替别人躁心,他的苦恼表情应该只能属于他所有。
「求凰,如果……」
「如果什么?」李求凰没听清楚,但发觉无戒神情颇怪异,心事重重的。
「没什么。」无戒摇头。「睡吧,看你好像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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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这个孩子。」
这是三戒的答复。她冷冷地、无所谓地、近乎无情地这么说着。
而无戒所能做的,便是替她弄来一碗打胎药,端至她面前。
三戒瞪着那碗药,就是没将它捧到唇边。
「快喝-,速战速决。」李求凰在一旁催促。
「它看起来很烫,我等它凉一些……」
半个时辰过去。
「都凉透了,喝不喝-?」
「药好像凉掉就失去药效了,要不要再热它一下?」
又半个时辰过去。
「又热好了,喝。」
「好像又热得太烫了……」
再半个时辰过去。
「又凉了,喝是不喝?」
三戒咽咽唾沫,颤着手要去端碗了。
手指还没来得及碰到,碗已经让无戒拿走,他的手一倾,将药汁全洒向一旁的盆栽。
「不想喝就不要喝,-要孩子就留下来。」
「师兄,我……」三戒咬着唇,掉着泪,「我想要……要孩子……」她终于还是说出了真心话。即使先前话说得多绝,她还是狠不下心。
「我说了,-要孩子就留下来。」
「可是,我有孩子的事情让师父或其他人知道的话……」
无戒按着三戒的肩,淡然而冷静说出他想了一整夜的解决方法──
「跟师父说,孩子是我的。」
不只三戒瞠目,连李求凰都瞪大了眼。
「我娶-,当孩子的爹。」无戒继续口出骇人言语。
「师兄……你、你真的愿意帮我?可这不是对你太不公──」
「好!真好,皆大欢喜了!」李求凰的鼓掌声打断三戒颤抖泣问的嗓音,他冷冷撇唇在笑,笑容微狞,他睨向无戒,随即甩袖走人,而无戒当然也随后跟上。
「求凰!」他扯住李求凰的手臂。
李求凰用尽力量仍甩不开他,火气越来越大,「跟出来做什么?去跟你的师妹好好叙情吧!祝你们白头到老!」
「我只是想替三戒找到解决方法。」他早就有准备得面对李求凰的狂怒。
「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法?!你到底以为你凭什么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就凭我喜欢你,我就活该倒楣要忍受你去娶她吗?!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李求凰才吼完,马上就后悔自己说出错误的重话,立刻窝囊修正,「好,就算我是真的非你不可,也不代表你这样伤害我,我还得委曲求全成全你!」他一直甩袖,就是甩不掉无戒,气到干脆月兑起衣裳,要连衣带人地甩掉他!
该死!该死的!连绣扣都和他作对!他只剩一只手掌,根本就解不开繁琐的绣扣!
无戒叹息,「这是我能想到最快也最有效的方法。」
「好呀,好极了,好方法!」李求凰咬牙回他。
「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没什么好说,你刚刚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我只是娶她,当孩子的爹,如此而已。」
「这样还不够多吗?!你都打算娶──她了!」哼。
「你知道我的真意,我只是想保全三戒的名节,也想替她挡掉被师父责骂的可能性,除此之外,我与她没有男女间的情爱,只有类似家人的亲情。」
「然后呢?我就该成全你泛滥的同情心,大方将你出让?!」
「你不需要让出我。我只是娶她,只是当孩子的爹,如此而已。」无戒捺着性子任李求凰在他臂弯里挣扎,话说来说去仍是同样,也同样坚决,要李求凰听得更明白一些。
「我若不准呢?用双龙金镯命令你呢?」李求凰倨傲仰首,逼视他。
「不要让我为难。」
「这本来就不是你该为难的事情,是你自己要揽在身上!」活该!谁要同情他?!谁要同情无戒现在流露出来期待他会谅解的渴望表情……谁要呀?!
「我无法漠视三戒难过流泪,我当她是妹妹。」
李求凰撇开头,恶毒的话几乎是口不择言,「女人真是卑鄙的生物,用几滴眼泪就能轻易达成目标。」
「你用眼泪也同样能让我屈服。」无戒看见李求凰偏开的双眼中有着愤怒的水雾。若李求凰流下眼泪说不准他娶,他势必会陷入两难──身为兄长,见三戒如此憔悴,他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然而他更不可能乐见李求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可能乐于伤害李求凰。
「我可不是女人,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李求凰声音冷漠,嗤哼了声。
无戒叹口气,不说话。
李求凰听在耳里觉得扎耳。真正想叹气的人是他好不好!
「你叹什么气?!我都开口祝福你们白头到老了,你还想怎样?!」
「我想要你能原谅我,想要你愿意继续将我留在你身边,想要你还肯跟我一起实现五十年的那个心愿。」
轮到李求凰无言了。他咬牙,「你真是太无耻龌龊了……用这种方式逼我。」
他嘴里还在痛斥着无戒,双手却只能窝囊地用力抱住无戒,紧紧地、紧紧地揪住无戒的衣裳。
他想要和无戒在一起,好想。
真的好想。
五十年的心愿,七十二岁的无戒和七十一岁的自己,白头到老──
无戒轻靠在他的发涡,吐纳之间带来温暖及热意。「求凰,我们只会多出一个妹妹以及一个孩子,其余都不会有所改变。无耻也好、龌龊也罢,我想帮三戒,却也不想失去你。」
李求凰还是不肯将头抬起来面对无戒,但不开口反驳他一字一句,也不再甩开无戒的掌握,近乎温驯地让无戒将他抱住。
「我会因为这件事,埋怨你一辈子……」他倾身靠在无戒的肩窝,口气仍是掩不了的怨怼。
「我知道。你有权如此。」
「向我发誓,你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李求凰很任性的要求。
「我是你的,只属于你一个人。」
李求凰终于仰首看他,原本平抿的唇线缓缓漾出一朵笑。
「那么,你娶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