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 尾声
番外篇魇魅
我想,我恋爱了。
静止了千年的心房,在惊鸿一瞥的瞬间,重新响起清亮的卜通卜通撞击,炙热的感觉,让我忘了自己早已非凡人,而是体寒心冷的幽冥鬼差。
“那魂娃,在襁褓时便已昏睡不醒,才出世两个月,便在她爹的大小妻妾争宠时被人失手摔落榻上,伤及脑部,注定她一辈子睁不开眼看这人世,睡了整整十年,却又因爹亲经商失败,债台高筑,一干妻妾走的定、逃的逃,整座府邸就剩她及她爹,最终被她爹绞缢而死,她爹亦在房里割腕自尽。”我身后的鬼差伙伴以尖细嗓音陈述魂娃简短的一生。
难怪,难怪这魂娃周身的光芒洁净无瑕,好似七彩透光的琉璃,原来是她以最纯朴的魂体入世,却也用同样干净的魂体离世,不染一点一滴的世俗红尘。
“该什么说呢,这一世的她称得上是无忧无虑,从没见识人世的天地、万物的喜乐,自始至终睡得又沉又静,也算是另一种福报。”
是呀,福报,不用汲汲营营于世间的爱恨嗔痴,也没有背负情债,不苦不悲不喜不怨,以佛法而论,是福报。
七彩淡光映衬着一张巴掌大小的脸蛋,朦蒙胧胧得看不清楚,但却让我觉得异常漂亮。我想,这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一张瞧不明的容颜都能视为天仙。
“魇魅,勾魂锁伺候。”鬼差伙伴尖声道。
教我用那又粗又黑的勾魂锁束缚娇弱魂娃?那怎么可以!勾魂锁足有千斤之重,魂娃怎生承受?!不成!
那魂娃好听话,以为我要缚锁着她,竟自动自发将双手并拢,等待着铁链加诸其上。她的腕,好纤细,几乎要比勾魂锁的宽度小上数倍,甚至只消我一手便能将之牢牢环拢。
“魇魅,你在做什么?”鬼差伙伴露出大惊小怪的鬼脸。
“我想,我牵着她,她便会乖乖随咱们而行,是不?”
魂娃轻轻颔首,并将细白小手放入我那只没有任何纹路的掌心内。
她的手,我的手,皆是冰寒的低温,即使交叠也无法产生热度。
“你会冷吗?”我问着小魂娃。
“不冷。”她牙关轻颤,嘴里却说著令我发笑的答案。
“不冷却抖得像要散了一地骨头,若真觉得冷还得了?要不要讨件衣裳?”
“可以吗?”那张覆着氤氲的小脸微仰,我似乎能瞧见她欣喜的希冀。
“当然。”我回答着她,心底却暗暗藏了另一句话——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成全你。
藉由我法力所变出的缁墨黑裳落在她单薄的肩,换来她轻笑的道谢。她先是松开与我交握的手,将衣裳穿妥,才又重新与我牵手。
衣裳套在她身上,松垮得难看。
“谢谢,好暖噢。”
我好想瞧清楚此时漾在她脸上的笑靥,那必定是令人心醉的芙蓉花颜……
“魇魅,你这番举动……难不成你对这魂娃……”鬼差伙伴的鬼爪在我面前剧烈颤抖,好似指控着我犯下滔天大罪。
真讨厌,没听过破坏别人恋情者会下十八层地狱吗?我另只闲空的手挥舞驱赶着,要鬼差伙伴识相点,哪边凉快哪边滚,少来打扰我!
我知道,爱上一缕幽魂,对陰界鬼差而言的确是大祸,因为鬼差是不容存有私心爱恋,那会让我坏了陰界规炬。
但……好像迟了,因为我已经动了情。
我也知道,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情,因为她仍在轮回苦海浮沉,而我已是上了岸的幽冥使者。
可我还是好想爱她。
所以无视于鬼差伙伴的明示暗喻,我仍一脚踩进了情感泥淖,心甘情愿地任它将我吞噬殆尽。
“讨厌的家伙已走,来,我带你回黄泉。”
“好。”魂娃乖乖应声。
好可爱、好乖巧的娃儿。我捧着泛满红霞的脸,心中满满溢出想疼她、宠她的念头。
“你走得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走?”
魂娃抬眸觑我,又有点迟疑地回头望向床榻上的尸首。
“我才走不到五步路,不累。瞧,我的身体还睡在那儿。”蕴着彩光的纤指指向身后。
“对喔,那你若是走得累了,或是喘了,就同我说一声。”
“嗯。”
“会不会埋怨你爹那般对你?”好想再与她多聊聊,我转变话题。
“我说不怨,你信吗?”
“是你说的,我就信。”我承认,我的口气很溺爱。
魂娃好似笑了笑,脸上笼罩的光芒转柔,显示着她心口合一。
“我这一世从没睁眼瞧清任何人事物,没料到睡醒之日也就是我离世之日,睁开眼一瞧,就瞧见了你。”
“我的长相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我没被吓着,况且你长得很好看,我为什么会被吓着呢?我只觉得新奇……”魂娃握着我的手,略略收紧,“你不是我的爹娘、不是我的亲人,甚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我睁眼头一个瞧见的人。”
“你若是雏鸟,就会将本能地我视为娘亲。”我也笑了,不过我可不想当她娘。
“你虽不是我娘,却让人好安心。”
好感动……好感动好感动……在她眼中,我是个能让她觉得安心的人——不,是鬼,这短短的评价远比一长篇言之无物的谬赞更令我欣喜若狂。
“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失礼?”
我因为太高兴而说不出话来,反倒让小魂娃产生了误会。
“不失礼,一点也不失礼。”寻常人瞧见我便等于死期到矣,无不惊慌失措,只有她,竟会说我让她觉得安心。“那是因为你这一世的宿命安排如此,你若尝到了人世的情愁,再见到我之际便不会再用‘安心’两字来形容了。”恐怕也如同世人一般,视我如畏途吧。
魂娃低着螓首,“这我也不确定……因为……”素颜再仰起,灵光添了些阁色,“我还不曾领受过你所说的那些情呀愁的。”
“不曾?”
“嗯。”
不曾。
原来那一世并非她的最初,在更早之前,她的命运亦属于早殡夭折,十岁对她而言,竟算得上是最长之寿。
我对她太过关注、太过好奇,不由自主地向判官大人询问关于她的种种,因而得到这样的答案。
“怎么?舍不得?”判官大人收回我手上的生死簿,开口唤回我的注意。
“我方才看到,她就算这次再轮回,连出世也盼不着,便随着母体自缢而殡亡,这——”
“你想说‘不公平’,是不?”
“是。”
“世间何来公平之说?你看透世间生老病死,还瞧不明白这道理吗?”判官大人笑着,没有魑魅魍魉的狰狞,有的只是俊逸异常的容貌。
“我明白,只是碰上了关于她的事情,所有的明白就变成了不明白。”我向判官大人坦承了自己的心意,因为即使不坦白,恐怕也早教判官大人那双法眼给瞧个精光。
“所以冥府陰司才从不许动情,因为一动情便乱了分寸,乱了分寸也便忘了公私。”判官大人缓缓侧身,背对着我,“魇魅,听我一句劝,世上比那魂娃更苦的人尚有不少,你总能冷眼看待,不该独独对她特别。‘情’字一旦沾染上,只会对你数千年来的陰界修为有损无益,你该学着放手。”
放手。我知道,判官大人的语重心长,我知道,所以我强迫自己放了手,眼睁睁见她再入轮回,然后连坠地啼哭的机会也没有,又再度离开红尘。
那七彩琉璃光,依旧稚灵逼人,依旧温驯地将冰冷小手放入我的掌心。
“又见到你了,魇魅。”魂娃轻笑。
“你还是一样,见到我这鬼差来,毫不害怕。”
“我说过,你让我只觉心安。”
你也是,直让我遏阻不了情生意动。
谁说黄泉路漫无止尽,我领着她,却永远嫌路途不够长。
“你还是不怨这世的娘亲?”
“不怨。她一直在哭泣……整个夜里,不眠不休的……而且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若知道,就不会舍得死去。”
“但你的命却毁在她手上。”我当然知道那母体的苦,然而我却无法苟同那憨傻母体的做法。
“若可以,我希望能有缘分再成为她的子女,让她补偿我。”魂娃见我忿忿不平,打趣道。
你的希望,我会搁放在心上,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直至你与她的缘分足够,再替你完成这小小心愿,这也是那母体亏欠于你的。
就在我将魂娃送至枉死城后,判官大人一袭白裳,飘然似风地伫立在我身后,轻缓的沉音响起——
“魇魅,这是不应该的。”
“判官大人。”我恭敬揖身。
“再沉沦,只怕你得再入世俗一遭,因为你尘情越来越重。”
“我若入轮回,能与魂娃在一块吗?”若能,我不在乎人世俗再尝情苦。
“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你选哪一项?”判官大人反问。
“这两者……能让我拥有她吗?”
“情深缘浅,在你拥有她之前,甚至是未能拥有她之际,缘分便断,就如同你与她现下的情况。情浅缘深,你会忘却此时对她的深浓感情,极可能一生一世也不会爱上她,然而缘分却将两人紧密缠绕,是为孽缘,也就是你与她人世轮回的关系,你要是不要?”
我要是不要……
这问题,好难。
不久之前,有条男魂也遭逢这等难题,然而他却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情浅缘深”。他说,即使无情无心、失去种种感觉,他只求绵延不断的缘分,甚至为此甘愿坠入仙魔之道,以换取漫漫长寿,让冗长的岁寿来续展那段情浅之缘……
那我呢?
把玩着沉重铁链,喀锵喀锵的铁击声让我难以决定的心绪又添一笔扰乱。
“魇魅。”
突来的天籁,让我的混乱全数化为乌有,竟是我牵肠挂肚的小魂娃。
“你……你怎么找到这来的?”这里是陰司鬼差的休憩房舍,寻常魂魄是进不来的。
“判官大人指点我过来的,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要投胎去了。”
啊!我竟然因为一直思索着情深情浅的问题,将这档重要大事给遗忘了!以往我都会亲自送行,见她饮孟婆汤,跳下洪川入世。
“入世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因为这回我恐怕要等六、七年才能再见到你。”
“我知道。”她这世,将转生为一只山野白兔。
魂娃静默半晌,十指在身后不停绞弄。
“你怎么了?”
“那……到时,你会来接我吗?”她嗫嚅开口。
是我多心吗?我怎么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一种……期待?
“当然,我会亲自去领你魂魄。”绝不假他人之手。
“太好了。”
太、太好了?她还没入世就在想着离世之事?
“若能见到你展露笑颜来接引我,我就安心了。”
我怔在原地,久久。
是呀,我的存在,应该是为了她。只要能让她开心,要我继续永无止尽的勾魂引渡,我甘之如饴呀!
我若随她人世,对她再无感情,便也就记不住这般的念头,若无感情,我又如何能事事为她着想、处处对她关怀?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到,我要漫长的缘分何用?
豁然开朗的曙光迎头撒下,我霎时醒悟,而且再无迟疑——
我选择了“情深缘浅”,选择了不伴她人世轮回,甚至为了她,我将容貌给覆盖在银面具底下,为的只是不想让她之外的人,看到我那专属于她的笑颜,只有在接她回来时,我才会卸下银面具。
我爱她,用着好蠢好笨的方法,宁愿就守在苍茫黄泉,在她魂归陰界时,我拥有她;在她再转轮回时,我失去她,缘分断断续续,情感却仍炽烈。
这是我选择爱你的方式。
我会替你悄悄打通陰界关节,让你得以转生到平安和乐的人家,少受点苦难,多尝着欢乐。
我会替你静静地守在黄泉,待你寿尽,由我亲自扯断那一世与你有夫妻牵系的红丝绳,再牵着你的手,领你回家。
我想,我是傻的。
却也……傻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