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双亲的名字
「四月二十八日」昨晚我梦到了妈跟爸还有第十三小学的老师大喊大叫的事(我的第一个学校,后来我被转到第二二二小学)……
“他很正常,没有问题!以后会长得跟其他人一样,甚至比他们还有能力!”她想去抓老师,但被爸爸抱住。“他会上大学的,会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继续大叫,用手指抓爸爸,想要挣开。“他会上大学,以后会成名!”
当时我们在校长办公室,很多人站在一旁观看,全都显得很困窘的样子,唯独副校长在微笑。他怕给人瞧见,转过头去。
梦中,校长的长胡子在空中飘来飘去,他指着我说:“他必须上特殊学校,带他到华轮寄养之家暨训练学校去。我们无法收留他。”
爸爸想把妈妈拖出校长室,但她又哭又叫。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感觉到斗大的泪珠不断洒到我这里来。
这是我早上记得的,不过,现在我又想到更多了。在泪眼模糊中,我记起六岁时发生的事。那时诺玛还没出生。身材瘦小的妈妈有一头黑发,话讲得很快,手部动作非常多。梦中她的脸总是模糊不清,头发全部盘到头上扎髻,她会不时伸手去压平,确定没掉下来。我记得妈妈总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在爸身旁到处飞来飞去。爸因为身材笨重,也懒得去理她,任由她在他身上乱抓。
我看见查理站在厨房里玩弄钓鱼用的旋转诱饵。那个诱饵有个闪闪发亮的小珠子和套在线上的圆环。他握住线的一端转动,让圆环不断转动,还发出闪亮的光辉。他就这样看着诱饵转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晓得他当时怎么会那样着迷,津津有味地转动线头,让上面的圆环跟着转来转去又打结。
她对着他大喊大叫,不,是对着他爸爸大喊大叫:“我才不会送他去那里,他根本就没有问题!”
“罗丝,假装相信他没问题,对谁都没好处。看看他,罗丝,都已经六岁了,还……”
“他又不是呆子,很正常,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他看了正在玩弄旋转诱饵的儿子一眼,神情黯淡。儿子露出微笑回看,举起正在不断旋转的钓鱼诱饵,让他看看有多漂亮。
“丢掉那个鬼东西!”妈忽然尖叫起来,拨开查理手上的旋转诱饵,让它摔落在厨房地板上。“去拿字母练习薄来!”
他站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愤怒举动吓得不知所措。他的身体开始颤抖畏缩。他们两人在那里争吵,声音像电流一样在空中窜来窜去,在他身旁形成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让他感到极度惊慌。
“查理,要尿就去厕所。你胆敢尿在裤子里,就有你瞧的!”
他想听从她的话,但双腿不听使唤整个松软下来,站在那里没办法移动。他本能地举高手臂,抵挡那即将落下来的一巴掌。
“看在老天份上,不要这样了,罗丝。你老把这可怜的孩子吓成那样。”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我每天都要自己一个人教他,帮他复习忘掉的东西。他只是反应慢一点而已,可以学得跟别人一样!”
“别自欺欺人了,罗丝。假装相信他很正常,对我们和他都没好处。以为他可以像动物那样学把戏,只会让他发疯而已。不要对他有所期望了!”
“我只是想让他跟其他人一样!”
他们在争吵时,查理想要尿尿的感觉愈来愈急切,好像快倾盆而出。他知道应该像妈常说的去厕所尿,然而,双脚就是一点儿也不听使唤。但他感觉自己——很喜欢蹲坐在厨房中央,这是不对的,妈妈一定会给他一巴掌的。
他想要那个旋转诱饵。如果他拿到,或许就能忍住不尿在裤子里。但现在那个诱饵已经散得满地都是,圆环有些掉在桌子下,有些在水槽里,线头则滚到炉子边。
很奇怪,虽然我现在可以清楚回想出这些声音,但爸妈的身型却还是模糊的,只有轮廓线条稍微浮出来。爸身材高大,却好像有气无力;妈瘦瘦的,动作却很快。多年后,在回想中听到他们争吵的声音,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大喊出来说:“看看查理,看看他的样子,应该带他去厕所才对!”
当他们为查理的事争吵时,查理呆站在那里紧扯着自己的方格红衬衫不放。他们争吵的言语字字充满愤怒,像火花一样忽亮忽灭。其中的愤怒和罪恶感,他一点儿也无法辨识。
“明年九月要让他回到第十三小学上课,叫他再上一次原来的课。”
“你怎么看不清楚事实呢?学校老师都已经说他没办法做正常班的作业了。”
“是哪个狗养的老师说的?叫他来跟我说清楚,我还可以骂出更难听的,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不相信看看,我会重改教育史的!查理,衣服怎么扯成那个样子。去厕所,你会自己上的,赶快去!”
“你难道看不出来他需要你的帮忙吗?他都已经吓成那个样子了。”
“别说这些话了。他聪明得可以自己上厕所,书上说,让孩子自己上厕所,可以让他获得信心和成就感。”
查理想到厕所里磁砖透露出来的冰冷气息,就害怕得不敢自己一个人上。他向母亲伸出手来,呜咽地说:“厕……厕……”他母亲甩开他的手。
“不行!”他母亲语气坚定地说:“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上。现在就去厕所,像我教你的一样月兑下裤子。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如果尿在裤子里,我就要揍人了!”
我现在都可以感觉到两个大人站在那里看他会怎么办时,查理胃肠叽叽咕咕地搅在一起时的情形。查理突然无法控制,细微的呜咽转成低哑的哭声。他用手揩去泪水在脸上留下的脏痕,顺便遮住眼睛,不想看到这一切。
手背后的黑暗世界软绵绵的,有几丝温暖,还有暂时松懈和恐惧交织而成的困惑感觉。这种感觉完全属于他个人。不过,母亲一定会像以前那样夺走它们占为己有,而且还会打他一顿。没错,她已经走向他,大声叫骂他是个不听话的大男孩。查理见状,赶紧跑去父亲那儿求助。
现在我忽然想起来,母亲叫做罗丝,父亲叫做马特。这种忘掉双亲名字的感觉有点怪怪的。还有,不知诺玛现在怎样了?很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想到他们了,真希望我现在就能看清楚马特的脸庞,知道他当时在想些什么。我现在只记得罗丝要打我时,马特掉头走出公寓的情景。
希望我能再看清楚他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