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反智力状态
「六月二十四日」今天我似乎有些陷入反智力的状态中。如果勇气充足,我会喝个烂醉麻痹自己,但我没这么做,因为上次跟菲在一起的经验,让我警觉到可能会因此做出危险的举动,于是作罢,转而逛到时代广场。我跟以前一样,在一家家不同的电影院里流浪,让自己置身在不同的时空背景里,一会儿回到西部垦荒时代,一会儿溶入恐怖片里。每次转换到不同的电影院,坐在不同的场景里时,我就会被无名的罪恶感鞭笞得半途落荒而逃,于是一整天就这样换过一家又一家的电影院。我想,实际上,我是想从银幕中虚拟的场景里找寻新生活中遗漏的东西。然而,走到‘凯诺娱乐中心’外面时,我突然领悟到,我并不是真的想看电影,只是想要那些观众作伴而已——在一片漆黑里。
在那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窄,中间仅隔着一道薄薄低低的墙,我可以清楚感觉到周围发生的事,只要我屏息静听。菲提到的格林威治村,情形也是一样。然而,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人们互相非常接近使然——因为在拥挤的电梯里或在尖峰时间搭地下铁时,我都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像燠热夏夜里众人外出乘凉,或是前往戏院打发时间的那种感觉。人群互相擦肩而过或比邻而坐,会引起衣衫鬓角的摩擦声,因而让人感觉到一种生命气息。或者,也可以说很像我肚子饿得难以忍受,而必须打着黑夜到街角店面找食物吃的那种感觉。
通常,我在外面走累了返回公寓,都会直接摔到床里睡个深沉的觉。不过,今天晚上并没这么做,我先到外面吃晚餐再回家。餐厅里新来个洗碗工,年纪约在十六岁上下。我从他身上仿佛看到很熟悉的事物。他的举止和眼神都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今天,他在我身后清理桌子时,不小心掉了一些碗盘,地上洒满了一些碎片,一些瓷屑飞到桌底下。他看到东西掉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两眼愣愣地看着已成空的托盘发呆。顾客之间响起各种杂声(像是嗨!那些可是值钱的东西!……他才刚来不久——这些都是餐厅发生这种事之后难免会出现的话语。)更是让他手足无措,不晓得该怎么办。
当餐厅老板闻声过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时,那男孩赶紧抬起手臂挡在自己的头,似乎害怕挨打,显得很畏缩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这笨蛋,不要站在那里像个傻瓜一样,一动也不动!”餐厅老板不顾众人的注视大声咆哮起来。“快去拿扫把来扫干净。扫把!去拿扫把来!听懂了没?你这个白痴,扫把在厨房里,快去拿!”
男孩明白自己不会受罚后,脸上惊慌害怕的表情也跟着解除。等拿着扫把回来时,已转而挂上微笑,嘴巴还一边哼着歌,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这时,有些顾客不肯罢休继续谈论这件事,同时取笑作弄那男孩。
“小弟,这里有些碎片,你后面也有一些。”
“嘿!再来一次怎么样?”
“嘿!不笨嘛!挺会打破盘子的,叫他洗盘子还没这么在行呢!”
男孩稍显胆怯地环视四周取笑他的顾客,眼神空洞茫然,透露出不了解顾客笑声背后的真正意思,虽然如此,他还是在嘴角上牵出一抹微笑以回报顾客的笑声。
在餐厅里看到这幕情景——男孩眼神茫然、表情呆滞、不确定的微笑,以及急于取悦顾客——我整个人都不舒服起来,很想呕吐。现在,我已知道刚才为什么会觉得他很眼熟,原来他是智障者,顾客就是因为这样才取笑他。
刚开始我不知道,也跟着其他顾客发笑,后来突然发现真相,不禁为自己的行为和其他顾客而生气,同时也想帮男孩将掉落的盘子捡起,然后狠狠地丢向每个取笑他的人,一一粉碎他们嘲笑的脸。我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对他们大喊:“通通闭嘴!不要再嘲笑他了!他根本就不懂你们的意思,他也不晓得自己……算了,看在老天份上,尊重尊重他,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整个餐厅突然陷入一片静寂。我没想到自己会失去控制引起这种场面,不禁暗骂了自己几声,点来的东西碰都没碰就赶紧付钱,不敢再回头看那男孩一眼,深深觉得对不起,也为自己的鲁莽冲动感到后悔。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敏感坦白,不会占残障人士的便宜,却认为取笑弱智者不足为奇。我想到自己前不久还像那男孩一样,然而现在都已快忘了这件事,不知不觉也跟着其他人嘲笑那个男孩,这点最让我痛心,因为这等于也在嘲笑自己。
我经常翻阅早期写的进展报告,那些报告错误百出,字里行间充满稚女敕。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当时的我就像弱智者隐身在黑暗的房间内,透过钥匙孔往外面的花花世界窥视,眼睛被闪烁的光线刺得几乎张不开。在梦境和回忆中,我看见查理脸上虽然带着不确定的微笑,快乐地聆听周围的人说话,但是仍可从迟缓的思路中判断出自己不如人,欠缺一种被别人接受的特质。那时心智不成熟,一直以为这种特质就是读书和写字,只要能学会,智慧也会跟着增加。
所以,弱智者也想要跟其他人并驾齐驱,如同幼儿虽不懂得自我喂饱肚子,但还知道饥饿是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今天的经验对我而言非常宝贵,我从中学到很多,因此不再担心我的过去和未来。我要对别人多付出一点,我必须善用自己的知识和技能对人类智慧做出贡献,毕竟谁比我更适合呢?谁像我曾经活在两种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呢?
明天,我打算与温伯格基金会的理事联络,请他们让我在这个研究计划里从事一些独立工作。如果他们同意,或许我对他们有一些助益。现在,我脑子里已有这方面的想法。
研究的技术如果臻至完善,效果应该会很好,各方面也会有所改善。如果我可以被改造成天才,那么美国其他五百多万名智障者是不是也可以?还有全世界无数的智障者和未出生却已注定是智障的新生儿,是不是也可以?这种方法如果应用在正常人身上或天才身上结果又会如何?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必须想办法让基金会的人明了这件事有多重要。我相信,他们明了之后,一定会同意我的计划。
不过,如果真要进行这项计划,我就不能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我要去找爱丽丝谈谈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