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一条笨懒虫
「十月七日」今天早上史特劳斯来看我,但被我挡在门外,我不想见他。现在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随手拾起数月前还念得津津有味的书想重新阅读时,竟发现自己已忘了大半,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记得上回读米尔顿的书时非常兴奋,但现在翻开《失乐园》,却只记得亚当和夏娃及智慧树等情节,其他的几乎都看不懂了。
我起身闭上双眼,查理的影像在脑海中浮现——六、七岁的查理坐在餐桌前学习读书和写字,嘴巴一直重复念着相同的字,母亲坐在他身旁——我身旁……
“再试一次。”
“看杰克。看杰克跑,看杰克看。”
“不对!不是看杰克看!是跑,跑杰克跑。”她用粗糙的指甲指着书说。
“看杰克。看杰克跑,跑杰克看。”
“不对!你根本就不认真。再念一遍!”
再念一遍……再念一遍……再念一遍……
“不要逼他了。他会被你吓坏的。”
“他不是不会,只是太懒,不专心念!”
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
“他比其他小孩反应慢,多给他一点时间。”
“他很正常,没有任何异样,就是太懒了。我一定要他吃点苦头,除非他学会。”
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跑杰克跑……
视线移开桌面,抬头往上看,我好像看到我自己——透过查理的眼睛——手中握着《失乐园》,正用双手使力撕破,感觉仿佛想将书撕成两半。我拆下封套,扯破好几页,然后用力将书丢向房间另一隅的破唱片堆里。我没捡起来,白色的书页在那儿向我吐舌头扮鬼脸,嘲笑我看不懂米尔顿的书。
我必须努力记住学过的事物。上帝啊!我求你不要夺走我的一切。
「十月十日」晚上我通常会外出,四处走走,散散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或许是想出去看看其他人不同的脸吧?昨晚,我忘了自己住什么地方,后来警察先生送我回来。很奇怪,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曾发生过这种情形,原本不想将这件事记录下来,但一想到我是世界上唯一能描述这段经过的人,于是就写下来了。
走路时,我并未感觉自己脚踏实地,仿佛飘浮在混淆的半空中,一层灰雾罩住周遭的一切。我相当清楚自己目前的情况,却束手无策。走路或站在人行道上观看过往的路人时,有些人会转头看我一眼,有些人则视若无睹,但都没有人跟我说话。只有一次例外——有天晚上,一个男人走过来问我想不想找个女孩陪陪,然后带我到一个地方,向我要了十块钱。给了之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后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被愚弄了。
「十月十一日」今天早上推门进入公寓,发现爱丽丝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房间打扫得很干净,东西排列得很整齐,看到这光景,我还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但随后又看到角落里被摔坏的录音带和书籍仍在那儿,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才确定没走错。爱丽丝被我在地板上走路时发出的嘎嘎声吵醒,抬头望了我一下。
“嗨!”她笑着喊了出来,“猫头鹰。”
“不是猫头鹰,是懒虫,一条笨懒虫。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菲的房间爬过防火梯进来的。我打电话给她,问你的状况。她说你最近的行为很怪异,常吵到邻居,很担心你。我想,此刻应是我现身的时候了,所以决定过来看看你。我整理了你的地方,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我很……在意。我不愿意任何人为我感到愧疚。”
她走到镜前梳理头发。“我不是因为愧疚才来看你的,而是觉得自己可怜才来看你。”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耸耸肩,“像首诗。我想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这里是动物园吗?”
“别这样了,查理。不要刻意防着我。我等你接近我已经等很久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主动来找你。”
“为什么?”
“因为还有时间。我想和你共度这段时间。”
“这是一首歌吗?”
“查理,不要取笑我了。”
“我不是在取笑,只是我无法和任何人共度这段时间。我想把这段时间保留给自己。”
“我不相信你只想一个人过。”
“没错,我只想一个人过。”
“前一阵子我们没联络之前,曾有过短暂的相处。我们共同谈过、做过一些事,虽然为时不长,但我们之间确实发生了一些事,这并不是秘密。我是不会走开的,查理,我一直在等待。你又回到我的层次了,是不是?”
听到这番话,我开始在房间里掀起风暴。“别再幻想了,我根本就没有任何指望。现在我都不敢往前想,只敢往回看。谁知道还有多久我就要回华轮寄养之家,或许几个月、几个星期后,甚至也可能只是几天之后。你无法跟着我去那个地方,是不是?”
“没错,”她承认,“我大概也不会去那里探望你。一旦你被送回华轮寄养之家,我会尽力忘掉你,我不会伪善的,但是,在你走之前,我们两人没必要再孤孤单单的。”
她在我回话之前,迅速吻了我。她坐在我身旁,头倚偎在我胸前,我等待着有所反应。但是,却未出现期待中的慌张,或许查理已明白爱丽丝是个女人,不是他母亲或妹妹。
发现自己度过危机之后,我放松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任何事都无法阻拦我了,现在,我已没有时间去恐惧和伪装自己了,因为我再也不会跟任何人如此相处在一起。所有障碍已一扫而尽,我已修复联系我和爱丽丝之间的那条断弦,找到走出迷宫通往爱丽丝的途径。我不仅爱她,而且还是全心全意地爱她。
我不愿假装自己已经懂得神秘的爱情,然而这次真的有所不同,超乎了性和利用女性的身躯,宛若浮离地面、恐惧和痛苦,化成比自我还重要的一部分。我被移出心灵暗袕,进驻至别人的身躯。这种感觉如同那天在心理治疗课程经历到的一样——我即将月兑离,奔向宇宙或宇宙之外。在那儿,我和爱丽丝将融合在一起,重塑人类性灵,让它不朽。先是蓬松往外膨胀,然后又收缩往内收敛,共同奏出混合呼吸、心跳、白日和黑夜的生命韵律,以及身体互相融合后激发出回音的旋律。我以这种方式再度回到上次那种奇怪的境界里。一片灰雾从我心灵底处往上飘升,光线穿透云雾射进了我的脑海(多么奇怪,那道光线应该是暗淡的才是!)然后,我的身体被吸入宇宙空海中,装载在一个奇怪的受洗盆里接受洗礼,并且因为施舍而开始瑟缩颤抖,爱丽丝的身躯则因受取而开始发出微颤。
我们两人以这种方式互相融合,沉浸在爱意里,直到黑夜慢慢月兑离,静日悄悄降临。我依偎在她身旁,悟出之爱的重要性,以及两人互相拥抱、互相施受的必要性。宇宙再度爆炸开来,里面的分子互相推离,将我们两人拥入隐晦黝黑寂静的太空中,然后两人永远相隔——如同婴儿已月兑离子宫独立,友人必须互道别离重新上路,朝各自的终极目标狂奔而去——孤独的死亡。
虽然如此,天地之间仍有一股稳定平衡的反作用力,将人类互相牵制住,以避免被太空中的风暴吹散。因此,我们的身躯都系在人类的锁链里,以防被强风吹散成虚无。
即将进入梦乡之际,我依稀记起和菲之间的情形,因而轻轻微笑出来。我们仅被关系牵系,无怪乎相处毫无困难、毫无负担,但是,我和爱丽丝之间的情形却完全不同,至今仍是一种神秘。
我倾身过去吻她的眼。
她清楚我的一切,接纳我只能短暂与她相处的事实。她同意在我提出要求时离开。每一想到此,我就痛苦难堪。但是,我们之间拥有的,可能已是别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寻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