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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归来 正文 第五日 凌晨-谢幕

荒村归来·第五天

凌晨

“是啊,现在已经是凌晨了吧。”

在这夜色沉沉的街道上,凄凉的街灯照耀着我和阿环,也许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缘故,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

阴冷的风不断吹到我们身上,阿环冻得瑟瑟发抖起来,她是从酒吧里逃出来的,身上是服务生的衣服,在凌晨的街道上显得太单薄了。

于是我怜香惜玉地靠近了她,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微笑着说:“谢谢你拔刀相助。”

这副表情让我感到很奇怪,我傻傻地问:“阿环,可你前面为什么要逃呢?”

“咦!你在对我说话吗?”

“是啊,阿环。”

“你叫我阿环?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不是什么阿环。”她显得有些失望,睁大着眼睛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的名字叫——林幽。”

“林幽?”

“对,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她不是阿环,又变成林幽了?还是我真的认错人了?或者仅仅是个巧合,阿环和林幽长得非常像?

虽然我常在小说中使用这一伎俩,但在这个故事里大概不会再出现了吧。

不过,此刻我眼前的林幽,看起来确实和两个小时前,穿着滑雪衫的阿环截然不同。虽然还是同样的眼睛和脸庞,但她的表情和说话的样子,却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是啊,林幽就是一个酒吧的女服务生,也许是利用晚间出来打工的大学生,现在像她这样的女孩到处都是。

而阿环则是穿梭于城市黑夜的明信片幽灵,阿环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

她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这时林幽又格格地笑了起来:“喂,刚才你真行啊,居然把酒浇在那浑蛋的秃顶上。过去他发酒疯的时候,还从来没人敢这样教训他呢。”

我只能傻笑了一下回答:“呵呵,当时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脑子一发热就冲上去了。”

“哎呀!冷死了。”她抱着自己的肩膀,不停地小跳着说,“好啦,我要回酒吧去了,我的包和手机还在那里呢,我可不想身无分文地回家。”

“可你不怕那酒鬼还在等着你吗?”

“别担心,等他酒醒就没事了。而且我是从后门进去,嘻嘻。”她扬了扬眉毛,向我做了个鬼脸,挥了挥手,“拜拜!”

然后,她一路小跑离去了,只剩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渐渐模糊。

就这么让她走了吗?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夜半歌声,No,不论她是阿环还是林幽,我都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于是,我悄悄地向前走去,很快就又看到了她夜幕下的身影,我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直到看着她走进酒吧的后门。

酒吧里的人依然很多,但从落地玻璃外看进去,似乎孙子楚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再进去,担心那秃头酒鬼还在等我,便在酒吧后门守候了起来。幸好头顶有个饭店的锅炉出气口,站在这里还不怎么感觉冷。

在这幽灵出没的子夜时分,我一直等到12点30分,才看到酒吧后门开了道小缝,一个白色影子悄无声息地晃了出来。

影子走到对面的路灯下,我看清了那件白色的滑雪衫,头上还戴着连衣的风雪帽。

阿环!

果然就是她——明信片幽灵,她像飘一样向后面的马路走去,宛如这子夜的寒风,虽无影无踪,却令人胆战心惊。

心跳又莫名地加快了,我努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几乎踮着脚尖跟在她后面。现在我异常小心,生怕又让她悄悄溜走,我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让自己隐藏在夜色的阴影中,确保不被她察觉。

周围都是些小马路,再加上寒冬里夜色迷离,我根本搞不清东南西北了,若是此刻她突然撇下我消失,那我恐怕就要陷入迷宫了。

拐过好几个弯,她突然闪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我急忙跟了进去,才发现巷道非常狭窄,最多只能容两个人对面穿行,而且头顶也没有路灯,眼前一团漆黑,仿佛坠人了山洞中。

我回头再看看身后,同样也是黑洞洞一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这条小巷竟长得出奇,难道在巷子的尽头,是通向地狱第十九层的大门?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白光,原来前面是条横着的小马路,白色的路灯照耀着街对面,一个小小的个性化明信片亭子。

怎么又转回到这里来了?几个小时前,我刚刚在这里遇到了明信片幽灵,现在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我回头看着深深的巷子,也许这是条最快的捷径吧?阿环在风中神秘消失,可能也是从这里跑掉的。

可是,她现在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凌晨的街头依然不见一个人影。阴冷的风吹过街角,卷起几只黑色的垃圾袋,在地上跳着华尔兹舞。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电脑屏幕前,《明信片幽灵》第二集的凌晨街道,隐藏在树丛后的颤抖镜头,鬼气透过显示屏飘向观者的眼睛……

只有明信片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对面。

于是,我穿过马路走到它跟前。虽然亭子的门依然紧闭着,但我似乎闻到了某种幽灵的气味。

阿环就在亭子里!

想到这里我的心头又狂跳起来,她就是在这里面自拍了照片,留下那一张张明信片诱惑了别人的。是否她在里面就变成了幽灵呢?

我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这回该轮到她大吃一惊了。我缓缓拉开亭子的小门,只见里头依然亮着白色的灯光,但我的第一眼并没有见到人。

正当我疑惑地低头时,才看到地上蜷缩着一团白色。原来她正半蹲在地上,好像把头埋在膝盖间,白色的滑雪衫微微地颤抖着。厚厚的帽子遮挡了她的脸和头发,整个人就像是团白色的幽灵(抑或她本来就是)。

看着这副景象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你怎么了?”

可明信片幽灵没有回答,继续保持着那种姿势。忽然,她嘴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我侧着身子仔细地听了听,却丝毫都听不清楚她说了什么。

不,她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轻声地呜咽,就像女孩子受了委屈后的抽泣,仿佛有谁欺负了她似的。

糟糕了,她该不是以为我要欺负她吧?

但我转念又一想:难不成幽灵还怕被人欺负吗?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凌晨(2)

于是我大着胆子低下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她还是毫无反应,我只能颤抖着抓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地把她拉了起来。

明信片幽灵终于站起来了,白色的亮光照耀着她的脸庞,脸颊上似乎还有反光闪烁着。

对了,这是她的泪光。

在这间狭小的明信片亭子里,我面对面地盯着她,只见那张脸更加苍白了,绝望的目光有些茫然,眼眶里还残留着液体的反光,两道浅浅的泪痕拖在了脸上。

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太软,尤其是见不得女子的眼泪。似乎她身上的忧伤穿破空气感染了我,使我的鼻子也微微酸了起来。

这样尴尬地对峙了片刻,我突然试探着问了一声:“阿环?”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晃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但我还需要再确认一下,不要像刚才那样冒出个“林幽”,我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阿环,明信片里的阿环,对吗?”

她还是漠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流眼泪?”

亭子里又沉默了许久,忽然她的眼角向下瞥了瞥。

我顺着她看的方向低下头,才发现在她刚才蹲过的地上,扔着一张小小的明信片。

于是我立刻把那张明信片捡了起来,在灯光下看到了一张照片,她正在照片里忧伤地看着我。

原来她刚才在这里自拍了张照片,然后打印出了明信片又扔在地上,就像在苏天平的DV里所看到的那样。可她为什么要对着那照片哭泣呢?

我忍不住抓住了她的肩膀问:“你到底是谁?阿环——还是林幽?”

“林幽是谁?”

“不,肯定就是你。我看着你从酒吧后门出来的,难道那家酒吧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说的林幽。”

“那你在那个酒吧里干什么?”

“我没去过你说的地方,也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这时候我再也不能怜香惜玉了:“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阿环脸上已经不再有泪痕了,目光变得重新坚强起来,仰起头幽幽地告诉我:

另一个世界。

是啊,既然是明信片幽灵,当然是从幽灵世界里来的。不知道这些奇异的幽灵,是不是都生活在明信片里。

“好个无比奇妙的‘另一个世界’,那么请问你又是如何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

她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看着我:“你不会理解的。”

这目光这口气都让我有些不耐烦起来,我拿起明信片说:“那么这个呢?为什么要把它扔在地上?”

“因为我在寻找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小小的亭子里又沉默了半晌,就像是我在审问她似的,她缓缓低垂下了眼皮,用极细微的气声说:“我爱的人。”

她在寻找她爱的人——这句话如针一般扎到了我脑子里,使我瞬间想起了小枝的脸庞。

是啊,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寻找他(她)爱的人。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才想起现在都已经凌晨了,我和一个陌生的女子(或幽灵),面对面挤在一个小小的亭子里,想想都会汗淋淋的。

“对不起,我该送你回家了。”

我打开明信片亭子的门,把阿环让了出来。这才发觉外面已经下雨了,虽然是淅淅沥沥的细雨,但冰凉的雨点落在脸上让人不寒而栗。

此刻,眼前是凌晨雨夜中的街道,周围的雨声此起彼伏,凄惨的路灯照亮了雨丝,宛如真的来到“另一个世界”。

我已经不担心她会再逃跑了,可是她却茫然地站在雨里不动了。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但阿环似乎没听见一样,仰起头看着天空,仿佛雨夜里飘荡着无数幽灵。

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在她耳边大声地说:“难道你要让我们在这里淋一夜雨吗?”

她摇摇头,终于说话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天哪,为什么幽灵说话总是让人模不着头脑?

雨水落在阿环的眼睛里,她一脸茫然地回答:“我不知道我住在哪里。”

这句话简直让我立刻晕倒了过去。或许她的家就是这城市的黑夜,飘来荡去就是她的归宿,甚至那小小的明信片亭子就是她的家?

现在该怎么办?身边是个无家可归的幽灵,而我必须从她的身上,找出苏天平出事的真正原因。

惟一的办法就是把她带回苏天平的房子。

“好吧,既然你不知道住哪里,就先跟我走吧。”

我担心她听到这句话会拒绝,甚至会对我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不过她却突然变得温顺了,像个受伤的小孩一样看着我,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

那就是默认了吧?

于是,我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实际上只是抓着滑雪衫的袖子,还好她并没有反抗。我拉着她跑到了马路边的店铺底下,这里可以躲避天上的雨,我们顺着这里一路向前跑去,很快就跑到了南北高架的下面。

在这里彻夜奔驰着许多出租车,我拉着她赶紧跑到路边,正好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到苏天平的房子去。

她很顺从地坐在后排座位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车窗外的世界。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奔流,刮雨器轻轻地将它们擦走,模糊了我们视线中红色的灯光。

出租车很快在目的地停下了,我带着阿环走进那栋安静的住宅楼。在黑暗的楼道里,她白色的滑雪衫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大概当初苏天平带她过来时,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到了五楼,我掏出钥匙打开了苏天平的房门,先把阿环让进了客厅。

深更半夜把陌生的女人带到房间里,是不是很暖昧?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我打开了客厅里昏暗的灯,同时把空调开到最大。

阿环显得有些紧张,她抬头张望着四周,仿佛在天花板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你在看什么?”

她充满寒意地说:“有许多双肮脏的眼睛在看着我。”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凌晨(3)

阿环一定意识到了那些探头的存在,我只能平静地说:“嗯,别担心,那些眼睛不会伤害到你的。”

她摘下白色的帽子,绕过了地板上那个白色的五角星,径直走人苏天平的卧室。她小心地环视了一圈,说:“你经常把陌生女孩带到家里来吗?”

“不!从来没有。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我接下去还想说些什么,但又实在说不出口,是说“我只是可怜你这个雨中的孤魂野鬼”,还是说“我要把你关在这里审讯你”?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水杉树枝不断摇晃着抽在玻璃上。她走到窗前看着玻璃上红色的◎,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走到她身后问:“你认识这个符号吗?”

阿环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始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总是要折磨我?我憋不住继续问道:“那你认识这个房间吗?”

她回头看了看,目光闪烁着说:“也许我认识吧。”

我点了点头,打开抽屉拿出那叠明信片,放到她面前说:“这些都是你自己拍的吧?”

“是的,我怕别人会忘了我。”

一个害怕被人遗忘的幽灵?苏天平还真猜对了?

“你害怕被人遗忘?或者说被这个世界遗忘?”

忽然,阿环的眼神又变得凌厉无比,她斜睨着我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又是这句话!她在面对苏天平的镜头时,说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七天,现在十多天都过去了,她居然还在说自己就快要死了。

我冷冷地回道:“你到底要死多少次?”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她青色的嘴唇缓缓嚅动着,就像是在念什么经文或咒语,声音抑扬顿挫而富有节奏,悠悠地飘进我耳朵里,吓得我后退了半步。

虽然像是在听绕口令,但我似乎能听出一些道理,也许世界的生死本来就是如此?

但我立刻摇了摇头,大声地说:“好了。我不管你是生还是死,是人还是鬼,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认识苏天平吗?”

“苏天平?”阿环的目光紧盯着我的身后,仿佛我后面站着个人似的。吓得我紧张地回头一看,可背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听到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

我又赶紧回过头来,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没有关系!”

从她神秘的眼睛里,我丝毫都看不出隐藏了什么——她和苏天平到底是什么关系?现在惟一能确定的是,她出现在了苏天平的DV镜头里,而且还和苏天平有过对话,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暖昧的东西,是苏天平的某一场风流艳遇,还是自作多情地引狼入室?对于事实的猜想竟然如此纷乱,就像这迷宫般的荒村故事。

“你知道吗?苏天平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处于深度昏迷之中,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不,他已经死了。”

阿环的语气像这冬天一样冰冷,就像在说一只苍蝇的死。

我的心也凉了一下,原先对她的怜悯也消退了:“你真让人感到可怕。是啊,苏天平现在与死人也没什么两样。”

“我的意思是说——他失去了灵魂。”

“失魂?”

我喃喃地复述了好几遍,支撑不住坐到了椅子上。

阿环如刀子般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还想问我什么?”

“好了,不要再说苏天平了,我现在问你另外一个人。”

说到这里心跳再度骤然加快了,我只能强行打断了自己的话,把那个名字又活生生吞了回去。

几秒钟的沉默。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雨点不断敲打窗玻璃发出声响,却更显得房间里沉默得吓人。

阿环突然主动地向我走了两步,靠近我柔声地问道:“你想问谁?”

于是,我的嘴唇和舌头背叛了我的心,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

小枝。

这个美丽的名字,宛如电流从我的嘴巴里冲了出来,一下子击中了阿环的眼睛,让她立刻合上眼皮微微抖了一下。

是的,在苏天平的DV里,阿环曾经说过“你想见小枝吗”这样的话,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太大的诱惑了,我想这才是我寻找明信片幽灵的真正动力吧。

但阿环立刻恢复了平静,睁开眼睛问道:“你认识小枝?”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认识得刻骨铭心!认识得永世难忘!”

她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看我眼珠里她的投影,或者是在看我此刻激动的灵魂。

忽然,阿环点头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又站了起来,几乎冲着她的耳朵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阿环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把头撇了过去,淡淡地说:“也许,从第一眼看见你起,我就知道你是谁了。”

“那你说我是谁?”

“一个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了小枝的人。”

她的回答又一次让我怔住了。在文字的梦幻中创造小枝?“文字的梦幻”不就是小说吗?她说我是在小说中创造了小枝的人,也就等于说出了我是《荒村公寓》的作者。

原来阿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她又是从何而知的呢?我可没有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难道她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吗?或者她具有某种看透他人灵魂的巫术?

“你说得不对!不是我的文字梦幻创造了小枝,而是小枝创造了我的文字梦幻。”

“也许吧——也许你本来就生活在梦境中。”

梦境?我突然想起了那本《梦境的毁灭》。是啊,梦境是如此脆弱,生活在梦境中的人都是敏感而脆弱的。

也许是实在太晚了,这时我已有些精神恍惚语无伦次了,只能强撑着说:“但小枝她不是梦。”

你想见小枝吗?

这回轮到从阿环嘴里射出电来了,瞬间弹到我的耳朵里,使我凝固成了一尊雕塑。

过了十几秒钟,雕塑终于融化开了,我晃了几下,回答:“我想见小枝。”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吗?”

此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小枝”这两个汉字:“是的,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阿环轻轻叹了口气说:“你会见到她的。”

但我紧追不舍地问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见?”

“你不要着急,我会告诉你的。”

“不,现在就告诉我。”

她摇了摇头,低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我累了。”

这句话似乎有催眠的作用,我自己也立刻感到无比疲倦,脑子昏昏沉沉快坚持不住了。

是啊,现在都已经半夜两点了,窗外的夜雨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我这才感到了尴尬,立刻后退了一步,说:“说对不起的人该是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我睡在外面的沙发上就可以了。”

说完这句话我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她会不会以为我有所企图呢?

还好,她微微点了点头说:“那你先出去吧。”

“好的,明天早上记得要告诉我小枝的事。”

阿环不置可否地看了看我,在我走出卧室以后,她立刻关上了房门,还从里面给紧紧锁住了,就像是在防贼似的。

我自言自语地说:“这可不是你的家啊。”

不过也不是我的家。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无力地坐倒在沙发上。

向卧室的方向看去,只见到一扇冰凉的房门,听不到任何动静。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是睡在苏天平的床铺上?还是彻夜守护在窗前?

天哪,我怎么会在凌晨时分,隔着扇门想像一个年轻女孩(或幽灵)会干什么?

反正不会变成空气消失吧?

不再去想阿环了吧,也许明天早上就会从她口中,知道关于小枝的消息了。

这时眼皮也越来越重了,就像有人重重地推了我一把,使我沉到了睡梦的大海中。

大海深处,响彻着女妖的歌声……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又做梦了。

可惜这一回的梦境是那样模糊,以至于后来一点都无法回忆起来,现在惟一能肯定的是,那个梦与荒村有关。

事实上是我的手机铃声把我叫醒的,我抓住手机浮出梦的大海,睡眼蒙咙着开始通话了:“喂?”

“我是孙子楚啊,昨天半夜你到底怎么啦?”

大概是还没睡醒吧,我只感到浑身酸痛,这家伙突如其来的电话把我叫醒,已经让人有些不高兴了:“昨天半夜?我不记得了啊。”

“不会吧?我记得你昨晚没喝酒啊,怎么那么快就忘了?我看到你拉着那小姑娘跑出酒吧,后来我也追出去找你了,可是转了半天都没看到你,实在放心不下才给你打电话的。”

现在我终于清醒了一些:“哦,是这件事啊。你放心吧,我没事。”

“后来那女孩怎么样了?是不是看上她了?”

孙子楚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原来他是“关心”我这个啊。

“切——”当我差点就要说出“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时,嘴巴突然刹住了,只能战战兢兢地回答,“你可别乱说,我会是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在电话里大声地笑了起来,听起来使人汗毛都竖直了,“好啦,你没事就好,有什么进展就告诉我。拜拜!”

缓缓放下手机,心跳却突然加快了。是啊,阿环就在这间屋子里。我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上午8点了。

卧室的房门依然紧紧关着,我只能轻轻地敲了敲房门,但里面没什么反应。

大概阿环还睡着吧?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用力地敲了几下,又喊了阿环几声,但门里仍然一片寂静。

心里又紧张了起来,我试着转了转门把,没想到竞把门打开了,原来卧室门没有锁上啊。

小心翼翼地踏进卧室,房间还是昨晚的老样子,灯还亮着,床铺像新的一样根本没动过。

而阿环则如空气般消失了。

这回心又沉到了井底,扑通一声溅起高高的水花。我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房间,耳边回荡着淋漓的冬雨声。

或许她真是明信片里的幽灵,如今又回到明信片里去了?

突然,我的眼睛又被什么扎了一下。

是窗玻璃!

一夜的大雨使玻璃上布满了水汽,就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就在那个红色的◎的旁边,又出现了一个同样的符号。

但这个◎并不是红色的,而是用手指在充满水汽的玻璃上画出来的,当水汽消失它也会消失。

我颤抖着走到窗前,看着那个在水汽中“开辟”出来的◎。

大雨从昨晚一直下到清晨,现在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玻璃上朦胧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记得小时候的下雨天,我也常在玻璃上用手指作画。那么眼前的这个符号又代表什么?

现在这扇窗玻璃上已经有两个◎了,一个是面目狰狞的血红色,另一个则是在水汽中透明的。它们排列在一起就像两只瞪圆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目瞪口呆的我。

想到“眼睛”,我突然抬起头看了看窗帘箱,那里也藏着一只金属的“眼睛”。对了,也许我能从探头里发现点什么。

我立刻打开苏天平的电脑,当windows的标志出现时,嘴里默念着“快点快点”。一打开桌面就进入监控系统,果然所有的探头都在正常工作之中。

找到昨晚的监控画面,我马上切到卧室探头的角度,把时间调到半夜两点。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画面——在略微变形的角度里,我正对镜头站在卧室的门口,而阿环背对镜头在和我说话。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昼(2)

随即阿环把卧室门关上了,而且还从里面上了锁,然后她转身对着窗户,探头正好把她的脸摄了进来。

还是第一次在监控里看到她的脸,感觉和DV以及真人都有很大不同。也许是探头画面拍出来比较模糊,而且又没有声音,有一个奇怪的变形角度,使得屏幕上的阿环有些可怕起来(说实话大概每个人在里面都很狰狞),而没有声音的动作更像是哑剧表演。

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只是两眼不停地扫视着左右,很显然她注意到了这个探头,走到窗下冷冷地盯着它。面对镜头的脸变形更加厉害了,两个眼睛在中间显得特别大,而身体又显得非常小。

此刻监控录像里的阿环,简直成了个头重脚轻的怪物。她盯着探头的眼睛,其实也在盯着电脑前的我,感觉就像是在和我面对面。她在看着我的眼睛,好像还在对我说什么话,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终于,她转身离开了探头,在苏天平的卧室徘徊了几圈,似乎都没有困顿想睡觉的样子。

最后阿环坐在了电脑跟前,也就是现在我的位置,探头无法看到电脑屏幕,只能看到显示器不断闪烁着,几乎是蓝色的光照亮了她的脸。

看着电脑屏幕里坐在电脑前的她,我忍不住也抬起头来,看着窗帘箱里的“眼睛”,大概我在监控里也是同样一副德行吧。

我不知道阿环在电脑里看什么,只见她不停地点着鼠标,几乎没怎么碰键盘。天哪,该不会是半夜里闲得无聊玩起了游戏吧?或者是在看苏天平拍的那些DV?至少她看不到《明信片幽灵》,除非她知道密码的话。

既然看不清楚她在干吗,我就使用了快进功能,直到她关掉电脑站起来。我看了一下监控的时间,这时正好是凌晨3点钟。

在这邪恶的探头里,阿环的表情变得异常诡异,加上那身白衣,简直就是个幽灵。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什么重要问题。

最后,她缓缓地走到窗户前。探头的角度无法对准正下方的窗玻璃,只能看到阿环向前伸出了手,从她手臂运动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在窗玻璃上画了个圈。

接着她后退一步看了看窗户,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为什么这么做?也许那个红色的◎本来就是她画的?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她只是觉得好奇,在玻璃上依样画葫芦而已。

这时屏幕里的阿环戴上了风雪帽,小心地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她向黑暗的客厅里张望片刻,便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门,并且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看着探头下空空荡荡的卧室,我立刻把监控画面切换到了客厅。于是,屏幕上出现了客厅探头拍到的角度,我又把时间调整到了半夜三点。

果然,客厅里出现了一道亮光,那是卧室门打开露出的,一个白色的影子闪了出来。但随后门又关上了,在漆黑一片的客厅里,只能见到个灰蒙蒙的影子。

我立刻关掉了客厅的监控,再把画面切到玄关顶上的视角,还是半夜三点钟的时间。这里可以看到一些微暗的光线,只见房门缓缓打开了,白色的影子“飘”了出去,而大门又重新合上了。

阿环就这么走了?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为何要不辞而别?我还会再见到她吗?

所有的问号全都涌到了我的眼前,让我烦躁不安地站起来,像笼子里的野兽似的不停地绕着圈。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密集了。我转头看了看窗玻璃,那两个孪生兄弟般的◎直刺在我眼中。

我浑身瘫软,坐了下来。此时此刻,苏天平对我来说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小枝——我日思夜想的地铁幽灵。

阿环问我想见小枝吗?也许她本来就知道了我和小枝的关系,明信片幽灵和地铁幽灵之间存在某种默契吧?这荒唐的念头如今已深入我的心底,使我深信不疑了。

是的,小枝就是地铁幽灵。

半年多前,当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不久,我便收到了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人物的E—mail,她指出了小说中许多遗漏的地方,还提到许多关于荒村的故事,都是我闻所未闻的。

后来在表兄叶萧警官的帮助下,我在地铁里抓住了暗中跟踪我的神秘人物——聂小倩。没想到她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称她为小倩,而她那副聊斋里才有的眼神,已将我深深吸引住了。

《荒村公寓》最主要的场景,就是那座叫“荒村公寓’,的老房子,可惜现在这栋房子已被夷为平地,正在建造一幢四十层高的写字楼。

半年前,我为了查清楚荒村的秘密,不顾一切地搬进了这栋老房子。自称无家可归的小倩也搬进了那里。虽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日,但我一直睡在三楼的房间里,而让小倩住在二楼收拾好的屋子里。

所有空关着的古老宅子,总有说不尽的故事与神秘传说,荒村公寓也同样如此。我和小倩经历了许多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现了许多桩使人无法想像的秘密……

其实,小倩就是小枝。她明白自己只属于荒村,不属于这个人间,也不可能再和我在一起了。小倩(小枝)终于痛苦地离开了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到荒村,但我宁愿相信她仍游荡在黑暗的地铁中。

是的,我希望再见到小枝,那是阿环给我的最大诱惑。

现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把这件事弄清楚——为了小枝也为了我自己。

“小枝!”

我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这是荒村公寓最后的祭奠。

窗外的雨提醒了我自己正身处何处,于是我回到卫生间里洗漱。然后我来到厨房,找出了昨天中午带回来的面包,这就算是我的早餐了。

上午10点钟,正当我无法与往事干杯时,门铃声却突然响起,像遥控器一样将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难道是明信片幽灵又回来了?不,我想她不会在大白天出现的吧。

我跑到房门口犹豫了片刻,但门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我小心地打开房门,却发现门外站的人是春雨。

原来是她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春雨让进了房间里。

春雨穿着件黑色风衣,伞尖不停地滴着水,她还是那样小心谨慎,仔细地看了看客厅说:“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今天怎么样?”

“糟糕透了!”

“是的,我看得出来,你的脸色很差。”春雨缓缓走进卧室,摇了摇头说,“所以我才会来看你。”

“春雨,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发现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对,我现在已经决定了,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春雨,也许这个谨慎、聪明而坚强的女孩,会给予我许多关键性的帮助。

但春雨的目光落在了窗玻璃上,那个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忽然,她回头向四周扫了几圈,似乎隐隐发现了什么问题。

她接着又在苏天平的电脑前嗅了嗅,皱着眉头说:“昨晚这里来过女人?”

我一下子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她是不是闻到了阿环的气味?或许在这个方面,女孩就是要比男人敏感得多。

“好吧,我承认!”我躲开春雨的目光说,“但绝不是你想像的那回事,那个女孩其实是——明信片幽灵。”

春雨吃了一惊:“就是你给我看的明信片上的女孩?”

“也是你说的在荒村梦到过的人。”

噩梦似乎又涌上了春雨的心头:“真的存在这样的人?”

“没错,她的名字叫阿环。”刚念出这个名字,便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回头看看房间说,“昨晚一次偶然的相遇,使我把她带到了这个房间,但她很快就离开了。不管你信不信,事情就这么简单。”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昼(3)

然后,我把苏天平DV里隐藏的一切,还有昨天晚上到今天凌晨,我与阿环、林幽的离奇遭遇,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春雨。

就像听一部新的心理悬疑小说,她用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瞠目结舌地听完了我的全部叙述,深呼吸了一口气说:“这不会是你的一场梦吧?”

她的话让我极度沮丧,我回头指着窗玻璃上的◎说:“看那个在水汽里的符号,就是阿环用手指画出来的。”

“任何人都能这么做。”

“对了,我可以给你看这个——”

我立刻把春雨带到电脑跟前,重新打开了监控系统,将我刚才看过的凌晨监控画面,又重新放了一遍给她看。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卧室的画面,模糊的白色人影晃动在探头下,直到阿环的脸正对着镜头时,春雨的脸色才刷的一下变白了。

虽然探头里的脸是变形的,看起来古怪而可笑,但春雨还是认了出来——镜头中央那双特别醒目的眼睛。

她嘴唇颤抖着说:“是的,就是这双眼睛!我在荒村梦到的那个人。”

我不想让春雨受更多的刺激,立刻把监控系统关闭了。春雨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或许正在回忆荒村的夜晚。

窗外,雨越下越大了,细长的水杉树在风雨中摇晃着,似乎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我轻声地问:“你还害怕吗?”

春雨终于睁开了眼睛,点点头说:“是的,这是永远无法删除的恐惧。”

“没关系,有恐惧才会有坚强,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不,我的心还是非常脆弱的。”

“别说这些了。”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放到春雨面前说,“你听说过这个作者吗?他过去是你们S大的教授。”

她模着封面上的作者名字说:“许子心?我记得这个人。在我刚考进S大的那年,许教授给我们上过心理学的选修课。”

“是你大一那年?那正好就是三年前的事,能说说对他的印象吗?”

“许教授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非常有风度,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过去我从来没接触过心理学,但听他的讲课确实长了不少知识,简直就是为我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节课的内容,许教授谈的就是梦。”

“梦?”

这个字已经深深地困扰着我了。

“是的。许教授说他很崇拜弗洛伊德,但他对于《梦的解析》却有不同的理解,他认为梦除了是愿望的达成之外,更是人类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我也没怎么听懂,就是觉得他说得非常精彩,就像是你的小说,有悬疑有历史还有密码。”

我随即苦笑了起来:“哈,别再嘲笑我了,好吗?”

“不过,从那之后我就从来没再看到过许教授了。”

“因为他自杀了,就在三年前。”我走到窗边,看着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的◎,又补充了一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春雨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再没见过他了——你说没发现许教授的尸体?难道你怀疑他可能还活着?”

“不知道,也许任何可能都有吧。”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你认为三年前的许教授与这件事有关吗?”

“没错,比如那个——”

我举手指了指窗玻璃上的◎,再把《梦境的毁灭》这本书翻到第二章,给春雨看了书上的这个符号,又指了指下面那些神秘的良渚符号。

“在你那张书迷回执卡片上,好像也有同样的符号吧?”春雨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说,“感觉像几个小人在跳舞?”

“不,这代表了古老的良渚王陵,只有最后那个圆圈符号的意思还不知道。”

“所以你认为许教授是关键的突破口?”

我异常肯定地点了点头:“除了明信片幽灵以外,许子心也是条重要的线索。”

“好吧,那我回到学校再问问吧。我有几个朋友是S大心理学系的,他们曾经是许教授的学生。”

“那太好了,我甚至觉得小枝都可能与他有关。”

这句话让春雨非常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给你看过的那张神秘的书迷回执,小枝的照片就印在回执的背面,而正面的姓名和地址都是那些奇怪的符号。”

春雨忽然沉默了,她转头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还是无法忘记她,是吗?”

“是的,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已不再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还要为了你春雨,以及——小枝!”

“你还在不断地寻找她?”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我坚信小枝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我,而阿环也告诉我,她可以带我去见小枝。”

“你相信吗?”

“关于小枝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

与我说话的痴迷相比,春雨的眼神是那样镇定自若,她淡淡地说:“别再执迷不悟了,小枝已经死了。就算她是地铁中的幽灵,也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不要再说了,我已别无选择。”

“无论如何,我会全力帮助你的,你自己也要坚强一些。”

春雨的语气变得如此坚强,正好与那身干净利索的黑色风衣相配,或许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弱女子了。

“你真令我刮目相看,原本应该我来安慰你的才是。”但我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对不起,春雨,你不要再卷进来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没事的,赶快离开我吧。”

“不要这样说。如果你实在没有把握,我们甚至可以再去一次荒村!”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再去一次荒村?真不敢相信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这几天我都已经想过了,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从哪里开始,还得从哪里结束。”

听起来是有道理,但做起来就太难了——回到荒村?我记得在《荒村公寓》这本书的开头,我还劝诫广大读者无论有多激动,都不要去荒村,否则后果自负呢!

“我不知道,也许明天会来找你的吧。”

“好的,我手机随时都开着。”春雨还想说些什么,但却欲言又止,只是叹了口气说,“我先走了!”

目送春雨出门后,我感到浑身都快虚月兑了,一种孤独和绝望感涌上心头,回头再看窗外,惟见烟雨蒙蒙。

哎呀,都快中午了,肚子又饿了。

两个小时后。

大雨依然在下,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无孔不入地往室内钻进来,再钻人人的血管和经络。今年的冬天特别阴冷,据说过去连续十六年的暖冬已经结束了。

下午1点,我在外面吃完了午饭,又回到了苏天平的房子。恰巧在门口碰到房东“肥婆四”,我塞给了她四百块钱,作为这个礼拜的临时房租。

抖抖索索地打开空调,发现窗上用手指画出来的◎已经消失了,水汽重新布满了这面玻璃,只剩下那红色的◎依然刺眼。

它的生命竟如此短暂,一如这无处不在的水汽。

趁着下午的空当,我拿出了许子心的《梦境的毁灭》,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这个章节的名字叫“梦与环”。

这个名字立刻让我联想到了什么,但我来不及多想就继续看了下去。

第四章开头的第一句话——

弗洛伊德曾经不止一次地被迫承认:“的确,古代冥顽执拗的通俗看法,竟比目前科学见解更能接近真理。”

我必须同意这句话,现代人往往自以为聪明,而忽略了许多我们祖先早已经证明的智慧。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昼(4)

接下来,书里照例又写了许多古人对于梦的认识,比如《圣经》里约瑟对于埃及法老的梦的解释;亚里士多德对于东方释梦者的特殊观点;亚历山大大帝在围攻特洛伊城时做的梦;甚至周文王梦到的熊预示着姜子牙的到来。

许子心对此是这样总结的——

梦是一种密码,对梦的分析过程,也是解密的过程。

在这本书里,我将提出一个重要的密码,这个密码就是——“环”。

为了证明“环”的重要性,我将再度举出良渚文明的例子。前文已述及江南良渚古国,在五千年前创造了神秘的玉器文明,又几乎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通过最近数年的考古发掘,我可以认定良渚文明的宗教和世界观体系,是建立在梦的基础之上,甚至可以说——良渚人是一个梦的民族,良渚古国是一个梦的国度。

在许多良渚玉器上,都可发现一些特殊的刻画符号,虽然很难确认这些符号的真正含义,但它们是对于梦的记录却是毫无疑问的。比如◎这个符号,我们可以暂且给它一个名称,那就是“环”。

为什么要称它为“环”?因为在许多远古文明中,都出现过这样类似的符号。在南太平洋美拉尼西亚群岛上的某些部落居民,以及中世纪的新西兰毛利人部落,则明确地称这种符号为“环”,甚至认为这种符号具有许多神秘的力量,比如穿越过去与未来的时空,比如使死者复活等等。

而在良渚文明的玉器中,“环”曾经反复地出现,而且每次出现这一符号,都将预兆着会有重大的考古发现。所以,这个符号对于良渚文明来说至关重要,甚至是良渚古国最重要的一个梦。

良渚古国对于这个梦,也对于这个符号,存有非常强烈的崇拜。由于在墓葬中也发现了这个符号,可以断定良渚人与古埃及人一样,都认为人死之后灵魂永存,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可以复活。古埃及人使用了制作木乃伊的方式追求永生,而良渚人则依靠“环”期待复活之日。

“环”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一道轨迹,在这道轨迹上永远做着圆周运动,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就像人永远不死的生命。

在古代哲学领域,“环”具有循环往复的意义,甚至代表永恒的存在。在几何学里,“环”是圆这一重要概念的表现。在数学中,“环”的圆周率推算则是无穷无尽的。在美学以及绘画、雕塑、舞蹈等视觉艺术里,“环”也具有极其特殊的作用。中国古代也有一种智慧游戏叫“九连环”。

所以,“环”既是死者复活的象征,也是解开良渚之梦的密码。

当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一幅画面——几天前我刚踏人这房间时,只见苏天平呆坐在地板上,周围各种小摆设排列成了一个“圆圈”。

这不就是一个“环”吗?

还有客厅里那些杯子组成的“圆圈”,在“圆心”还画着一个白色的五角星,那毫无疑问也是一个“环”。

还有——我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户,那红色的◎在水汽中分外显眼。

正如《梦境的毁灭》里所写的那样,◎就是“环”!

不过,“环”这个字对于我来说,还有着更为特殊的意义,那就是——玉指环。

《荒村公寓》里的玉指环是件奇异的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要比一般的戒指粗。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光线照射下会发出幽幽的反光。玉指环外侧的一部分,有一摊诡异的暗红色,看起来像是某种污渍,宛如长在指环里头了。

玉指环来自荒村进士第底下的地宫,半年前s大的四个学生闯进了地宫,其中春雨将这枚玉指环带回了上海。当霍强和韩小枫出事以后,我从春雨那里得到了这枚玉指环,便隐隐感到其中蕴涵着什么秘密。

不久我搬进了荒村公寓,在一个漆黑恐惧的夜晚,我出于好奇戴上了这枚玉指环。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玉指环一旦戴上我的手指,便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了,它就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牢牢地“生长”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

当我从荒村公寓的回忆中浮出水面时,我已确信无疑地发现了◎的秘密——

◎=环=玉指环

没错!◎的意义就是“环”,神秘良渚古文明之“环”,城市黑夜中游荡之“环”,还有古老的荒村玉指环。

当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脑中就隐隐浮现起了玉指环的样子,那个半透明的青绿色的“环”,甚至左手无名指的关节也隐隐作痛。对了,那一切都是我的直觉,或者是遥远的荒村玉指环的呼唤。

但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了,我越是认为自己离真相更近,眼前的岔路口就越是繁多,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来自于荒村吗?

现在我惟一能问到的人就是阿环了。

等一等,阿环——这个名字里不是也有个“环”吗?

我终于发现明信片幽灵名字的秘密了,或许“阿环”与◎也有某种关系?

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不管是阿环还是林幽,现在我必须要找到她,把这个问题交给她回答,这可能是我惟一的希望了。

去找到她,Go,now!

下午4点。

我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阴沉冰冷的天空下,又一次来到市中心的那条小街。

视线穿过淋漓的雨幕,对面就是小小的明信片亭子。

白天这里会有很多人,但因为这场冰凉的雨,使人气减弱了许多,亭子在雨中显得更为凄凉。

我相信不会再在里面见到印有阿环的明信片了,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去,来到那条布满小酒吧的马路。

来回转了两圈,才看到昨晚那个小酒吧。从外面的落地玻璃看进去,这时酒吧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无聊的家伙在吹着牛皮。

我悄悄地走进酒吧,确信没有昨晚那秃头酒鬼之后,便找到了一个领班模样的男人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幽的服务员?”

“有啊,不过她今晚不上班,平时也要到很晚才会来。”

“她是大学生吗?”

“好像不是吧,就是个到处打零工的。”领班脸上忽然露出邪恶的笑,他低声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怎么又是这个可恶的问题?我只能强压着不快说:“不,你误会了,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情找她。”

“我劝你还是不要打她的主意了。”领班瘦瘦的脸上发出青色的反光,居然凑在我耳边说,“这丫头身上有股鬼气,要不得!”

听到这句让人汗毛倒竖的话,我立刻一把推开了他,把脸沉下来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问你,林幽在这里干多久了?”

这家伙也有些毛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是她什么人啊?我凭什么告诉你?”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天

昼(5)

虽然心里很恼火,但我现在有求于他,又不能发出火来,索性就来一次“行贿”吧。于是,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大钞,悄悄地塞到了领班的手心里。

领班脸上立刻恢复了春光灿烂,压低了声音说:“谢了,早点这样就没事了嘛。林幽这丫头来了才几个月,她人长得那么漂亮,总能吸引不少客人。不过,谁都不敢对她动手动脚,因为她那双眼睛睁圆了实在太吓人,就像有鬼附在她身上似的。听说昨晚上有个秃头喝醉了,竟然真的对她动手了,没想到却被人英雄救美抢走了,可惜昨晚我不在啊。”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领班的这些话使我沉默了片刻,似乎林幽身上确实有这些特质,我点了点头:“非常感谢你,你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吗?”

领班掏出手机查找,然后把林幽的手机号码和住址都告诉了我。

我又一次谢过这个家伙,便躲到酒吧的一个角落里,看着落地玻璃外的城市雨景,拿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

手机铃声响了几下,忽然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女声:“Hello!”

“你是林幽吗?还记得昨天半夜酒吧里那个救你的人吗?”

“啊哟!是你啊,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

她在手机里的声音异常清脆,使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能试探着问道:“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在手机里吗?好浪费电话啊。”

“不,我们在外面找个地方,好吗?”

电波那头的林幽停顿了片刻,说:“有什么事吗?”

“一些重要的事情,关于阿环。”

我特别着重说了最后四个字。

林幽有些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又认错人了?我说过我不是阿环,我的名字叫林幽,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终于,我忍不住说了出来:“今天凌晨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故意躲着我?”

“你把话说清楚啊,今天凌晨我和你在一起吗?你不要乱说话好吗!”

“你不承认你是明信片幽灵吗?”

“什么明信片幽灵?你不是脑子有病吧?神经!”

随着最后那重重的一声,林幽中断了通话,我呆呆地听着手机里能忙音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又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到底要怎样折磨我才能罢休呢?

此刻,窗外的雨又大了一些,我凝视着打在落地玻璃上的雨点,噼喃自语:“难道阿环和林幽真的是两个人?”

不,就算是也需要确凿无疑地证实。现在我已经得到了林幽家的地址,我必须要去那里看一看!

我迅速地起身离开了小酒吧,临行前领班微笑着向我打了声招呼,我嘴里暗暗地咒骂了他一声。

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我飞速地赶往林幽的住地。

车子在冷雨中的上海穿梭了二十分钟,两边的行人都是那样行色匆匆,仿佛整个城市都浸泡在了深水里。

出租车停在一栋七层的居民楼前。我匆匆跳下车子,跑进这栋看来已有些年头的房子。

按照酒吧领班给我的地址,林幽住在这栋楼的四层。这层楼的过道里放着许多花盆,在最大的那个花盆左边,就是林幽的房门了。

忽然,我注意到房门上画了个白色的圆圈,分明就是那个符号◎!

环!

对,这就是阿环的标志。

毫无疑问,这里既是林幽的家,也是阿环的家。

这个◎大概是用白色的粉笔画上去的,所以显得特别醒目,乍看就像门上装了个猫眼。

门上画的这个符号,却令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故事:当强盗准备要向阿里巴巴动手的时候,就在他家门口画了这样一个记号,但阿里巴巴的女仆在所有人家的门上都画上了同样的一个记号,这样四十大盗就不知道向哪家下手了。

同理可推:如果这个“环”到了每家每户的门上,或许幽灵就找不到回家的门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想这种奇怪的问题,真是要命啊!

我没有发现有门铃的迹象,只能用手指关节敲了敲门,但敲了好一会儿里面都没反应。记得领班说林幽今天不上班的,要是不在家的话那就是在外面晃悠了?

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我又掏出手机打给她,但手机铃声响了许久,林幽就是不肯接听。

唉!又白跑了一趟。正当我看着门上的“环”,无奈地想要回去时,短信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我翻开手机一看,居然是林幽的手机发来的短信一一

钥匙就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任何人收到这样一条短信,都会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起来。可楼道和上下楼梯里都没有人影,难不成这里也装了什么“眼睛”?

只有房门上画的“环”漠然地盯着我。

也许它就是一只眼睛。

天晓得林幽怎么会知道我在她家门口的!也许她真是个女巫能占卜出我的行踪?

不管怎么样,先看看钥匙在不在吧。

于是我小心地蹲下来,把手伸到花盆底下,模了许久终于模出了一把钥匙。

在楼道幽暗的光线里,我不停地摇晃着这把钥匙,就像是催眠师手中的某种道具。为什么要把它放在门口的花盆底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吗?

来不及多想了,既然林幽告诉我钥匙在哪里,那就是允许我开门进去。

我立刻把钥匙插进了锁眼,果然是这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画着“环”的房门。

没想到进门就看到了一面落地镜子,在昏暗暖昧的室内光线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闯进房间,黑衣配着滴水的黑伞,简直可以上《黑客帝国》的海报了。

随后,我把钥匙又放回到了花盆底下,也许林幽没有出门带钥匙的习惯吧?

屋子里似乎飘着股淡淡的气味,应是女孩子房间里的暗香吧。

落地镜子两边各有一个房间,中间是厨房和卫生间。我先走进了左边的房间。

这间房还不到十平方米,贴着近乎于黑色的墙纸,更加给人以狭窄压抑的感觉。房间里乱七八糟的,充满了黑色的重金属味,墙上贴着摇滚乐队的海报,一张迪克牛仔的照片特别醒目,还有几件黑色的金属家具,就连床好像也是钢丝的。

这就是林幽的房间了吧?看着更像是摇滚酒吧。屋子里堆了许多碟,没看到电脑,但一套音响还不错。可我并没有看到林幽自己的照片,这让人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漂亮的女孩,都会在屋里贴许多自己的玉照。

房间窗户看起来不大,黄昏时分雨天的光线,被这窗户窄窄地收进来,照出一块方形的亮光,而屋子其余部分则笼罩在阴暗中。

“黑色的林幽。”

看看这房间和光线,我情不自禁地月兑口而出。

然后,我离开林幽的房间,从玄关的落地镜子前穿过,走进右边的那间屋。

一片白色的世界——当我刚一踏入这房间,就被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床罩迷住了眼睛,仿佛到了北极雪国之中。

是啊,这里与林幽黑色的房间相比,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除了茫茫的白色以外,几乎看不出其他色彩。我如履薄冰地走了几步,生怕会陷到雪地里去。

屋子里没有过多的摆设,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脑,也看不到任何照片。家具和床都是木头的,涂着白色的油漆,简单而朴素,整个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似乎完全月兑离了这个时代。

如果说对面是“黑色的林幽”,那么这里就是“白色的阿环”了。

白色的阿环——我又想起了那条凌晨的小街,阴冷的路灯下一身白色的滑雪衫,白色的风雪帽,裹着那传说中的明信片幽灵。

是的,阿环是白色的。

她究竟是明信片幽灵,还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呢?

或许魔鬼与天使往往共用同一个躯壳。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退到进门处的落地镜子前,看着左边的黑,与右边的白。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这真是个奇怪的“家”。左边的房间像黑色的酒吧,至于右边的房间,与其说它像医院的病房,不如说是更像灵堂吧。

黑与白——这两种最简单的色彩,在此组成了这个梦境般的房间。

果然是个“黑白异境”。

此刻,窗外的夜色渐渐降临了。我忽然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就这样被围困在黑与白的城墙里。

唉,我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

是回苏天平那布满了“眼睛”的房间,还是去黑夜的街头寻找明信片幽灵,或是跑进地铁发现车厢玻璃上若隐若现的小枝?

这时我的意识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地走到阿环的白色世界里,轻轻抚模那雪地般的床单,仿佛自己已身处于晶莹的北国。

于是,我像是喝醉一样倒了下来,躺在那白色的床单上,仰面对着同样颜色的天花板。

夜幕已笼罩着房间,窗外细雨凄迷,又一个漫长的旅程开始了。

倒在阿环的木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孩子,都在这巨大的城市里迷路了,我们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窃窃私语,彼此相爱……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五日

奇怪,怎么会有方便面的气味?

眼睛虽然闭着,意识也还处于恍惚中,但鼻翼却抽动了起来,一股浓烈的气味钻进鼻孔,从咽喉飘到我的胸腔中。

对,这是方便面的气味。这气味唤醒了我的大脑,也唤醒了我沉睡中的胃。

原来我饿了。

肚子迅速地难受了起来,迫使我睁开眼睛——

一道白色的灯光射入瞳孔,在梦境般的幻影中,我看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

那是明信片幽灵的眼睛。

幻影渐渐化为现实,那张脸也不再模糊了。她正俯子看着我,脸颊一侧的头发垂到了我脸上。

“你终于醒了。”

阿环青色的嘴唇动了几下,我的神经似乎迟钝了许多,几秒钟后才听到她的话,同时感到了她口中吹出的气息。

我向她眨了眨眼睛,但仍然说不出话,只见她白色的人影似乎在飘浮,黑色的发丝如水蛇般游走。

意识终于清醒了起来:我记得在黄昏时分,按照地址找到了林幽的家,她发给我短信让我找到了钥匙,接着我拿钥匙开门,发现了“黑色的林幽”与“白色的阿环”的房间。当夜幕降临时,我昏昏沉沉地倒在了阿环的房间里。

现在我正躺在这张白色的木床上,身上还盖着条毛毯,衣服倒还是完整的。

天哪,我居然在明信片幽灵的床上睡了一觉,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掀开身上的毛毯,张开嘴巴只感到喉咙口发痒。

一杯水递到了我面前。

来不及说谢,我就捧着杯子喝完了水。

当开水在我身体里奔流时,我这才注意到了旁边台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

阿环把面端到我面前,她一定知道我晚饭还没吃,肚子简直饿到了极点。

我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嘴里只蹦出两个最简单的字:“谢谢!”

就是这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方便面,将我从睡梦中唤醒的,我真要感谢这碗面了。

同时,饥饿也使我忘却了风度和面子,抓起面碗大快朵颐了起来。辛辣的浓汤夹着面条滚进嘴巴,瞬间滋润了舌尖的味蕾,又像蛇一样钻进胃里,填补了里面几个小时的空虚。

不到五分钟,我已把这碗面吃了个干干净净,几乎连汤水都不剩一点。

这时我听到阿环柔和的声音:“还要吃吗?”

我用餐巾纸抹了抹嘴上的油,傻傻地仰起头来,刚想说“再来一碗吧”,但又立刻摇了摇头:“不,不必了,非常感谢你。”

现在我才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12点了!真不可思议,我居然在这里睡了快六个小时。

阿环默默地帮我收去了面碗。我回头看了看窗外,依然下着淋漓的冬雨。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现在是不是在梦境中呢?

弗洛伊德不是说过:梦是愿望的达成吗?

找到阿环就是我的愿望,这个愿望已经在梦里实现了,是梦醒的时候了。

然而,我不知道是阿环闯进了我的梦,还是我闯进了阿环的梦。

于是我重重地捏了一下大腿,当我感到强烈的痛楚时,阿环又一次走近了我。

不管是不是梦,我都要问个明白。

我一把抓住了明信片幽灵的手,怔怔地问道——

“小枝在哪里?”

她微微转过头说:“你想见小枝吗?”

又是这个充满诱惑的问题,从明信片幽灵的嘴里吐出,重重地打在我心口。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在这将近子夜的时刻,我面对明信片幽灵,请她带我去见另一个幽灵——地铁幽灵。

阿环的眉头锁了起来,她看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挣月兑了我的手,喃喃道:“不,我不能这么做。”

耍我?

心又一次掉了下去,我捏紧了拳头说:“为什么?”

但她并不回答,只是缓缓后退一步,似乎注视着窗外。

于是我也向窗外看去,迷离的夜雨中什么都看不清,或许只有阿环能看到的幽灵。

我猛地摇了摇头说:“你究竟是谁?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你是怎么知道小枝的?”

“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经认识小枝了。”

她的口气是那样轻描淡写,就像在述说一个小时候的女友。

“你早就认识她了?是什么时候?”

“这你不需要知道。”

阿环的目光忽然变得如此冰冷,就和这白色的房间一样。

我不会放过她的:“带我去找小枝!”

“不。”

这声清脆的回答,终于打破了我最后的矜持。我忍无可忍地抓住了阿环的手说:“带我去找她。”

在这一瞬间,我已经接近疯狂了,这么多天来加到我心头的恐惧与痛苦,现在全都猛烈地爆发了出来,压断了最后一根理智的保护栏。

其实我只是想要把阿环拉走,带到外面的黑夜中去寻找小枝,同时我的嘴里不停地喊着:“跟我走,带我去找她!”

我一下子用力太猛,几乎将她拉到怀中,甚至能感受到她手腕脉搏的颤抖。

阿环根本无力挣扎,在一片纷乱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一张极度痛苦的脸,似乎还有泪珠盘踞在脸上。

她哭了,就像个受伤的小孩。

在这绝望与疯狂的关头,阿环张大了嘴巴,高声尖叫了起来。

瞬间,一声凄凉的尖叫穿破了这茫茫的雨夜——这是惨死的厉鬼才能发出的长啸,只有在黑夜的荒山古庙中才可远远地耳闻,如今却面对面地向我叫出。我断定这声波的频率之高,已超越了人类所能发出的任何极限,就连吸血蝙蝠也未必能发出。

你们无法想像,这尖叫声并没有通过我的耳膜,而是通过别的什么感官,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在声波与大脑皮层的撞击中,眼前出现了一张张丑陋的面孔,他们漠然而冷酷地注视着我,在他们手里拎着一张张人皮面具,那些面具是微笑的美丽的庄重的,而他们的嘴唇则淌着别人的鲜血,里头露出白色的狰狞獠牙,几根人骨被咬得粉碎!

这是直击心灵的尖叫。

子夜12点,我在阿环的尖叫声中眩晕了过去……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凌晨

其实,小枝一直都在你身边。

一串细微的声音渐渐飘人耳中,让我再一次从深海中浮了起来,没有那遮天蔽日的海藻,只有房间里柔和的白光。

在我模糊的眼睫毛间,依然飘浮着那白色的影子,阿环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渐渐清晰了起来。

意识终于恢复了,我的嘴唇缓缓嚅动:“刚才的话是你说的吗?”

阿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此刻我依然躺在白色的床单上,四周全是一片雪白,窗外是沉沉的雨夜。

一定是凌晨了,子夜时我做了些什么?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了下来,天哪——那个人是我吗?

我记得当时阿环高声尖叫了起来,可我的耳朵根本就听不到她的叫声,而是直接由大脑皮层感受到了的。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缓缓站起来,向她低下了头。

“我知道。”阿环的眼帘低垂,眼睛里隐隐放出些寒光,“我知道你只是想让我出去,带你去找小枝。”

赶紧点了点头:“是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好了,你不要自责了,我已经原谅你了。”

然而,我还是痴心不改地提出了问题:“刚才,你说小枝一直都在我身边?”

“对,她一直在看着你。”

“是吗?她在这儿吗?”

我眯起眼睛看着窗户,期望能从窗玻璃上看到小枝的影子。

“别着急,你会见到她的。”

“那你能帮我吗?”

“我不知道——”阿环终于有了些表情,她深呼吸了一口说,“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句毛骨悚然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的脑子一下子又清醒了起来,因为十几天前她就说自己要死了,如今她还是在这么说。

我突然靠近了她问:“你还剩下七天的生命?”

“不!”

这个回答让我实在意想不到,我傻乎乎地继续问:“那还剩下几天?”

“我不能说——我怕你接受不了。”

“Why?”

阿环摇了摇头:“算了吧,你不会理解的。”

“为什么你在苏天平面前说,七天之后你就会死去,可现在你却活得好好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强压着心里的激动回答:“没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除了我的小枝以外,就是为了变成植物人的苏天平。”

“好的,我告诉你——因为我得到了他的灵魂。”

“什么?你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得到了苏天平的灵魂?”

阿环淡淡地说:“很不幸,而他则失去了灵魂。”

“所以他才变成了植物人?”我猛然摇了摇头说,“不,我不相信,不相信你说的一切!把你真正的秘密说出来吧。”

窗外,烟雨浓重,不知道是凌晨几点。

她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你想要知道我真正的秘密?”

“是的,现在就告诉我!”

“你作好心理准备了吗?”

阿环的表隋是那样奇特,脸庞微微抬起,似乎试图俯视我。

我不甘示弱,用大声来掩盖自己的心虚:“说出来!”

“既然你如此固执,那我只能把那个秘密说出来了——其实,我并不是现在的人类。”

天哪,这个女孩不是人?

她又一次使人大吃一惊。在听到这样的回答之前,确实需要有心理准备!

但我还是要为自己壮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明信片幽灵。”

阿环冷笑了一声:“明信片幽灵?你真是小儿科!看来我只能把那个故事说出来了。”

“究竟是什么故事?”明明都已经腿脚打战了,可我嘴巴上还在虚张声势,“说出来给我听听,或许可以成为我下一部悬疑小说的素材。”

“好!”她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要后悔!”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凌晨(2)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盯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在这样一个诡异雨夜的凌晨,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荒村之夜,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的梦——就是我眼前这双神秘的眼睛吧?是的,阿环仿佛已变成了另一个人,浑身散发着超凡月兑俗的气质,似乎身上多了一层幽幽的光环,将她牢牢地保护起来……

于是,在窗外夜雨声的伴奏下,阿环对我讲述了那个古老的故事——

五六千年前的江南,还是一片原始蒙昧的水乡泽国。就在这黎明前的蛮荒,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

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遥远而神秘,以至于从没有人类到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与人类相似的模样,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不久,他们翻越重重山峦向北进发,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天神们征服了当地土著,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

他们非常喜欢玉器,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宗教祭祀,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迹,使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制作了大量的精美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

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女王并不是世袭产生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一位纯洁美丽的少女,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但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且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因为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

然而,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一个王国的衰亡,古玉国也不能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但也无法抵御外敌。

就在这危机四伏的年代,我呱呱坠地来到了人间。

我的父母都是古玉国血统高贵的王族,他们给我起名为“环”,刻在玉器上就是一个圆环的符号。从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被许多人宠爱着,这不仅仅因为我父母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人们都认为我生得与众不同,具有超凡月兑俗的气质,天生就是女王的材料。

果然,在我十八岁那年,终于登上了女王的宝座。虽然我并没有实权,但所有的人都尊敬我,在他们眼中我是无比神圣的,就像玉璧一样纯洁而不可侵犯。

我度过了最初平静的几年。我在祭坛上指天发誓,要用终身的贞节来侍奉天神,否则甘愿承受任何惩罚。事实上我心底也是这么决定的。我守身如玉独处深宫,终日为古玉国的命运占卜,或和女巫们在一起研究魔法。但我没有快乐也没有幸福,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囚徒没什么不同,只有偶尔庭院里盛开的兰花,会让我感觉到一丝生命的美丽。

直到祭祀天神祖先的那一天,古玉国的王族全体出动,前往当年祖先们登陆那片海岸,我当然也被众人护卫着一同前去。但在荒凉海岸边的祭祀结束后,我们遭到了野蛮部落的袭击,我身边的许多人都被杀死了。这时一群野蛮人冲到了我身边,我毫不犹豫地拔出了石刀,准备以自杀来保卫古玉国女王的贞节。

这时,在我们的队伍里冲出一个年轻的奴隶,他奋不顾身地打跑了那些野蛮人,并带着我跑进了一片荒原。传说那片荒原里有着食人的幽灵出没,就连野蛮人也不敢进入,所以没有人敢追赶我们,就这样让我们逃月兑了。但我们与古玉国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在海边的茫茫荒原上,只有我和这个年轻的奴隶两个人——他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常年艰苦的劳动给了他强壮的体魄,毫无疑问他掀起了我心底那原始的涟漪。

但他终究是个奴隶,从一生下来就是个奴隶,在他的眼中我不仅是古玉国的女王,更是不可侵犯的女神。他对我极其恭敬,愿意为了我而牺牲生命。他背着我在荒原中走了三天三夜,为我从幽灵la中抢来了食物,为了我从深深的井中挖出了泉水,要是没有他我早就丧命了。

当我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时,只感受到他内心里滚烫的血液,像火焰一样温暖了我的全身。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过去的二十年全都白活了,生命是从认识这个奴隶开始的——我想这就是五千年后人们所说的“爱”了。

但是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是古玉国人爱戴的女王,我必须保守自己的誓言,终身保卫自己身体的贞节,否则必将以死谢罪。同时,我也发现了他内心的痛苦,他知道自己是卑贱的奴隶,而我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女王。尽管他也渐渐燃起了对我的,但那道深深的鸿沟始终存在,就像一堵墙把我们分隔成两个世界。

终于,他背着我回到了古玉国的首都。人们欢呼女王的平安归来,而奴隶依然还是奴隶,他就算获得再大的功劳,还是不能摆月兑卑贱的身份。但我已经无法离开他了,独处深宫的寂寞使我痛苦难当,我只能命令他进入王宫做一名警卫。从此,他就可以与我形影不离了。我们在宫殿的花园里朝夕相处,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心灵和,但我们都深知一旦越过鸿沟就会招来杀身大祸。

然而,我已经在中无法自拔了。这个卑贱的男人是我生命里惟一的阳光,我不知道该如何独自面对未来。我不停地为自己的命运占卜,但我厌倦了那些女巫,也厌倦了神圣的祭祀,更厌倦了王族们虚伪的面孔。

终于,在一个大雨的夜晚,我与自己深爱的男子,深深结合在了一起一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奠大的犯罪,我的生命将因此而消逝,但我丝毫都没有遗憾。因为在漫长的一千多年来,古玉国数十位女王中,我是惟一一个真正成为女人的人。

我知道这件事迟早将要暴露的,因为我手臂上的守宫砂已渐渐消退,于是我给自己手臂涂抹上了朱砂,以代替终将要消退的守宫砂。同时,为了保全我所爱的人的生命,我迫使他离开了宫廷,让他去遥远的北方,在那里他将获得自由和新生,尽管我内心根本不舍得与他分离。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凌晨(3)

虽然我掩盖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但终有一天被恶毒的女巫发现了。她们强行洗净了我的手臂,露出了一条不见守宫砂的完美胳膊——我的秘密暴露在了女巫和王族们的面前。他们极度惊讶和愤怒,而我却毫无畏惧,因为我早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

根据天神祖先的规矩,女王犯下了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必须以自杀洗刷罪恶。在一个月圆之夜,是我走上神坛实现誓言的时刻,我将用一把石刀割断自己的咽喉。

在临死之前,我做了最后一次占卜,预言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那是古玉国的灭亡,被野蛮的异族彻底征服,古老的文明化为乌有,直到五千年后才会被重新发现。

在完成这次预言之后,我终于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感到一股凉风窜入了我的身体,然后是热热的血奔流而出。我死的时候,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玉指环,在我的灵魂离开身体之前,我看到自己的血流到了玉指环上……

我就这样死了。

我成为了一个凄凉的幽灵,我的身体被埋葬在古玉国的王陵中。在我身边用玉器摆放着“环”的形状,王族还埋了许多奴隶为我殉葬而死,以使我在死后不会寂寞。

但生与死永远都只是镜子的两面,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下一次生命的起点。对我来说,这只不过是在坟墓中睡了个长觉,我静静地沉睡在泥土中,慢慢地腐烂化为尘埃。

因为我知道复活的那一天终会来临!

一个小时过去了。

当我听完这段五千年前的故事时,早已经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阿环直视着前方,她的目光、神情和浑身散发出来的气质,活月兑月兑就是一个良渚女王。

在这间白色的房间里,在窗外凌晨阴雨的陪伴下,我的眼前似乎拉开了一道电影幕布,那一帧帧古老的景象正在重放——太湖边的巨大城市,天神后代们的奢靡生活,神秘莫测的玉器力量,阴险恶毒的女巫占卜,还有女王与奴隶的生死爱情……

她不是明信片幽灵,而是良渚古国的末代女王。

她的名字叫“环”。

用良渚符号表达就是◎。

这就是神秘书迷卡片上的“姓名”。

突然,阿环向我走近了一步,以那女王的目光凝视着我。(糟糕,她不会把我当做那奴隶了吧?)

但这时我并不感到恐惧,只觉得周身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笼罩着,然后我听到她开始说话了——不,确切地说是吟唱:

君与奴兮不同生,

奴与君兮愿共死。

生生与死死,

生死不可分。

死死与生生,

死生长相依。

这一回我总算听懂了她的唱词。这不知是什么年代的歌,还带着楚辞里的“兮”,悠悠扬扬地飘荡在雨夜之中。

当阿环唱完最后一个音符,便紧紧捂住自己的脖子,像被抽干了似的倒下了。我急忙扶住了她,仿佛触模着五千年前的人。

她在我怀中大口喘息了片刻,好像刚刚经历了死而复生,然后睁开双眼挣月兑了我,退到墙角说:“你都听到了?”

“是的,不但听到了,而且还看到了——那五千年前女王与奴隶的故事。”

“每一次回忆往事,都会让我重新感受到那一刻:当刀割破我的喉咙,鲜血从切口汹涌而出,染在我的玉指环上!”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了她柔软的喉咙上,隐隐有一道红红的印痕,那是五千年前的伤疤?

“你没事了吧?”

阿环捂着喉咙咳嗽了几下说:“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相信!”

是的。那可怕的尖叫,那幻影般的画面,还有她那双眼睛,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那个五千年前的故事的真实性。

世界就是那么不可思议,我的面前站着复活了的良渚女王。

她深呼吸了一口,又恢复了冷静的语气:“其实,我之所以能复活,还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Why?”

“因为你戴上过那枚玉指环。”

听到阿环的这句话,我左手无名指关节又隐隐疼了起来,似乎那枚带有她鲜血的指环又套了上去。

我只能咬紧牙关说:“是的,我承认我戴上过那枚玉指环,但后来我把它送回去了,已经回到了它应该属于的地方。”

“它应该属于我!”

她说话的样子又一次令人心悸,我只能浑身哆嗦着说:“现在我才知道。”

然而,阿环的嘴角又露出了诡异的微笑:“哼,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为什么要在死的时候,让自己的鲜血流到玉指环上?这是一个女巫教给我的秘诀——因为我的鲜血里包涵着我的灵魂,而玉指环本身就具有神秘的力量。当含有我灵魂的鲜血与神奇的玉指环结合在一起时,我的灵魂便在玉指环里永生了。”

“我明白了,这就是玉指环上那摊猩红的污渍千年不褪的原因。”

“对,这才是玉指环成为千年圣物的真正原因。”

“因为你哀怨的灵魂,就附着在那血红的污渍里。”天哪,左手无名指的关节更疼了!仿佛有一枚无形的指环正越箍越紧,于是我抬起了那根手指。“你看一看这根手指吧,在半年前的荒村公寓里,它曾经戴着玉指环许多天,你的灵魂也曾经在这根手指上吗?”

阿环一把抓住我的左手无名指,点了点头说:“是,我当然认识这根手指。因为玉指环既是我的灵魂,也是我的身体——你的手指穿过了我的身体,而我则紧紧地拥抱着你,越来越紧,越来越热……”

“你抱得是那样紧,死死地缠住了我的手指,竞不肯让我将你拔下来——”

“因为你让我渐渐地苏醒了——在我死以前的那个夜晚,三百岁的老女巫告诉我:只有男人手指的温度才能使我复活!”

我的手指已经被她捏得发红了,使劲挣扎了出来,我颤抖着揉着自己手指说:“所以你说是因为我?因为我手指里的血液,使你重新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

“对,这就是我从玉指环中苏醒并复活的原因。”

阿环没有继续逼迫我,反而后退了一小步,微微仰起下巴看着我。

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良渚古国的末代女王,竟是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重新获得了生命?

这是幽灵复活?还是凤凰涅檠?

我也战栗着后退了半步,身后就是冰凉的窗玻璃,雨点正隔着玻璃打到我背上。

但是,我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告诫自己绝不能再退让了,一定要把所有的问题弄清楚:“既然你都已经复活了,可为什么又说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呢?”

“因为那个老女巫告诉我:复活的日子只能有七天,复活七日之后,我就会再度死去。”

“那你该怎么办?”

“想要延续我复活的生命,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阿环终于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她摇了摇头说,“得到另一个人的灵魂!这样我就可以再延续七天生命。”

突然我一下子都明白了,为什么阿环要在DV镜头前,对苏天平说自己只剩下七天生命?因为七天以后正是夺取苏天平灵魂,使他变成一个失去灵魂的躯壳的日子。

“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夺走了苏天平的灵魂?”

“是的,你一定看到了我对他说过的话。其实,那天我刚刚夺走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便又遇到了苏天平这个冒失鬼。”

“可还是只有七天……七天……”突然,我感到后背心窜进了一股冷风,彻骨的恐惧瞬间贯穿了全身,我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推理,“就算你夺取了苏天平的灵魂,但还是只有七天的生命,现在已经过去了——”

“恭喜你终于想通了!”

还没等我讲完,阿环已说出了这句无比冷酷的话。

刚刚理出头绪的推理又变成了一团乱麻,我傻傻地看着阿环却说不出话来。

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可我就像被定住了似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直到我听见关门的声音,才如梦初醒般追了出去,可阿环都已经跑下楼去了。

我赶紧抓上伞,飞快地跑出这黑与白的“家”,只见在楼道的尽头,似乎晃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不能让阿环跑了,因为我还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说完。

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渐渐亮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但在楼下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只有黎明前的凄风苦雨,洒落到绝望的眼睛里。

阿环真的跑了。

我大声地喊了出来,但只从远方传来阵阵回音。天明后便是茫茫人海,叫我到何处去寻找她?

现在凌晨5点多钟,我撑起伞走到雨中的马路上,茫然地看着城市的街景,四周除了雨声外一片寂静,所有的人们都还沉浸在被窝的梦乡中。

于是,我又想起了最后那关键性的问题——

就算阿环夺取了苏天平的灵魂,但她还是只能延续七天的生命。也就是说从苏天平出事那天起,七天之后阿环还是会死去的。而苏天平是在五天前出事的,那算下来阿环也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

所以,她必须要再夺取一个人的灵魂,才能使自己继续活下去,再苟延残喘一次七天的生命。

阿环实际只剩下两天了,她会选择哪个人的灵魂呢?

是的,两天后还会有一个人,如苏天平那样失去灵魂,变成一个可怜的植物人。

半年是多少天?一百八十天左右吧。

半年有多少个七天呢?大约有二十六个七天吧。

我不得不推导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结论——在半年来的二十六个七天里,阿环至少已带走了二十六个无辜受害者的灵魂。

那么下一个植物人会是谁呢?

或许两天以后,就会见分晓。

这真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也是阿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

突然,我从路边的水洼里,见到了自己黑色的倒影……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天亮了。

几十分钟前,我刚从阿环住的楼出来,撑着伞在雨中茫然地走着。

天空从拂晓的紫色,渐渐变成雨天的青色,四周也开始多了些人,这个

巨大的城市终于苏醒了。

忽然,马路前方出现了地铁标志,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便下意识地走入了地铁站。

也许太早了吧,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会儿,清晨的地铁站里没多少人。

地铁——这是对我来说太熟悉的地方,这里并没有一般人眼中的浪漫情调,更多是生活的残酷与忧伤。

然而,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卡进入了验票口,缓缓走下清冷的站台。

早班列车还没有来,放眼望去站台上空空荡荡,但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了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枝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管她叫“聂小倩”。半年多前就在这个站台上,我故意错过了许多班列车,就这样暴露出了跟踪在我身后的她,结果她被我抓个正着。

永远不能忘记看到她的第一眼。在地铁站柔和的灯光下,她那《聊斋志异》聂小倩式的眼睛盯着我。而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身世要比聂小倩更为凄凉。

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一

如今她已经永远离开了我。

命运又是那样弄人,让我在这样一个绝望的清晨,来到这里重游故地,仿佛又将她揽人了怀中。

忽然传来地铁的呼啸声,意外地打破了我的遐想。早班地铁终于进站了。

车门打开,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车厢。

列车随即带我飞驰了起来,离开站台进入黑暗的隧道中。

因为刚从起点站开出来,又是清晨最早的时间段,所以平时拥挤的车厢里,现在倒没什么人,甚至还留着许多个空位。

我站在车厢当.中张望着前后,视线看出去已有些模糊了,只看到车厢尽头晃动着零落的人影。于是我踉跄着向前走去,列车似乎在地下拐了个小弯,几乎把我甩到了地上,我只能拼命拉住栏杆,把座位上的人吓了一跳。

是的,我正在寻找小枝——地铁幽灵。

她永远游荡在这地铁车厢中,她不忍离我远去。

就这么一直向前冲着,如果加上地铁的速度,我可能已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十几秒钟飞出去了数千米。

最终,我在一节不见人影的车厢里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旁边的车窗玻璃上,隐隐映出了一个女子的容颜。

在车厢里白色的灯光与车窗外黑暗的隧道间,那张脸幽幽地浮现出来,她黑色的长发依然披在肩后,一双眼睛闪着淡淡的忧伤,那是“聂小倩”才有的眼神。

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

——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小枝,你就在我的身后。

我飞速地回过头来,只见那朝思暮想的影子,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是她的眼睛,荒村公寓里的眼睛,进士第古宅里的眼睛,游荡在地铁里的眼睛。

地铁在黑暗的隧道中飞驰,带着这双充满忧伤的眼睛一起飞,带着我和她的身体与灵魂一起飞。

不,这不是幻影也不是臆想,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肉身。

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

“欢迎你回来,小枝!”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伸手抓住了她柔软的肩膀,紧紧地揽人我的怀中。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她的心在微微颤抖,热气呼到我的脸上,瞬间融化了这寒冷的冬天。

刹那问,仿佛地铁已驶入另一个世界,四周不再是阴冷的隧道,而是灿烂的满天星斗。银河在我们的脚下流淌,地铁变成了一艘漂浮的船,车窗变成了我们的舷窗,整列车厢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一直驶到宇宙的尽头……

但是,她不说话。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忽然,她从我手中挣月兑了开来,当我重新睁开眼睛时,小枝的脸庞已渐渐地变了,我说不清那样的变化是什么,只感觉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看到了阿环的脸。

那身白衣使我的心瞬间冰冻住了,仿佛刚刚穿越人间来到天堂,转眼间又堕入了地狱。

再使劲揉揉眼睛,毫无疑问,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地铁幽灵小枝,而是良渚女王阿环。

“小枝到哪儿去了?”

地铁重新颠簸了起来,阿环的脸在光线中时隐时现,而她的声音也若有若无地飘荡着:“刚才她就在这里,但现在她走了。”

“不,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颤抖着坐倒在座位上,后脑勺贴着车窗玻璃说,“难道刚才就是你?”

阿环摇了摇头,站在那儿俯视着我说:“你想她是谁,那她就是谁。只要你心底想着她,那你就会看见她。”

这句话激活了我脑中某个细胞,使我月兑口而出:“我思故你在。”

“你悟得很好。”

她向我点了点头,转身向另一节车厢走去。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昼(2)

我刚想追出去,列车已经靠站了,我只看到她走出这节列车,在站台上向我挥了挥手。

趴在车窗边默默看着她,想要大声对她说什么话,可喉咙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地铁列车又一次启动了,我看着阿环在站台上远去,直到车窗飞入一片黑暗的隧道。

本以为眼泪要忍不住流下来的,但眼眶似乎已经干涸了,我只是傻傻地坐在位子上,看着对面车窗外的黑色隧道。

这难道又是一场梦境?或许对我来说,见到小枝是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奢望,就像阿环的复活永远都只能维持七天。

梦,早就该醒了。

这时车厢里的人越来越多了,上班的人流使这里拥挤起来,我也渐渐看不到对面的车窗了。

车厢的另一端,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竟然是赵传的歌声: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当四周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我见到你眼中伤心的泪光闪动。”

是啊,我也曾说过一句话——

当我以为得到你的时候,其实已经永远失去了你。

面对着车厢里拥挤的人群,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任由列车带着我在黑暗的地下飞奔……

当你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对此感到困惑,会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

这是一部关于灵异的小说吗?

我也不知道答案,这次荒村之旅离终点站还远着呢。因为我知道在你心中,一定还藏着许许多多的疑问,而在这些悬念解开之前,你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别着急,喝杯绿茶,慢慢读下去……

已经几个小时过去了,从清晨起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看着地铁车厢里人来人往。无数人从我面前走过,他们匆匆地进人列车,又匆匆地离开,他们绝大多数都面无表情,没有吃早餐的和我一样脸色苍白,吃了早餐的又大多月复部臃肿,间或有卖报纸的穿梭而过,给我鼻尖送来一丝墨香。

不知不觉已快到中午了,列车广播里报出了S大的站名,我条件反射似的跳了起来,拨开众人冲到车厢门口,这才发现列车还没停下来呢。

车门打开,我第一个冲出去。

当我回头再想看看时,列车又已呼啸着开进了隧道。

别了,小枝。

告别沉闷的地铁,我像鼹鼠出洞般回到了地面,然而迎接我的不是阳光,而是瓢泼倾泻的冬雨。

我急忙支起黑伞,匆匆跑向马路对面S大的校门,现在那里几乎已成了我的一个据点。我接连几本新书,都是以这所大学作为故事背景,所以只能用S大这个不伦不类的名称来指代了。

我要找的人是春雨,我想把从昨晚到今天清晨,一切不可思议的所见所闻都告诉她,因为她有这个权利知道。

不过,我不会冒失地跑到女生宿舍楼下。我先给春雨打了个手机,她说她正在学生食堂里排队呢。我知道S大学生食堂的位置,便抓紧时间跑了过去。

校园被一片氤氲之气笼罩着,积水的道路上静谧而冷清。这就是《地狱的第19层》故事里,春雨和高玄一起散过步的地方吗?

虽然雨中的校园是浪漫的,但学生食堂却是喧嚣和拥挤的,刚进来就看到春雨在向我挥着手。

她第一句话先问我中饭吃了没有,我只能如实回答:“早饭都没吃呢!”

于是,春雨帮我排队打了两客饭,端到食堂最偏僻的座位上。

这顿简单的学生午餐,重新勾起了我的食欲,当我吃完后拿餐巾纸抹嘴时,春雨才刚刚动了几下筷子。

她察觉到了我身上的不对:“发生什么了?”

“等你吃完再说吧。”

但她只吃了半碗饭,便推到一边说:“行了,你说吧。”

我摇摇头:“不用那么着急,再等你消化一下吧。”

“你是怕我听了以后会吐出来?”春雨直了直身子,眼神变得异常坚强,“现在我没那么脆弱,我想我可以忍受,甚至于可能恶心的事情。”

面对她坚强的眼睛,我感到羞愧难当,只能轻声说:“春雨,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坚强。好吧,我告诉你我最新的发现。我不知道你是否会相信我,或者认为我已经精神错乱了,但我必须要让你知道。”

春雨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相信你!”

“还记得昨天,你在电脑里看到的明信片幽灵吗?我告诉你她的真实身份,她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王!”

喧哗的学生食堂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不信?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说下去,我在听。”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昼(3)

春雨冷静地打断了我的话,依然保持那种眼神。

于是,我静下心仔细想了想,从昨天晚上经过今天凌晨直到上午,我亲身经历和见闻到的一切。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便开始向春雨娓娓道来。

一个小时后,当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部说完,学生食堂里早已空空荡荡了,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

春雨的表情几乎从没变过,她异常冷静地听完了我全部的叙述。而我也像吐出了胸中块垒似的,反而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

她终于说话了:“我明白了。你认为阿环是复活的良渚女王,苏天平变成植物人,是因为他的灵魂被阿环夺走了,只为了延续阿环七天的生命。而现在又过去了五天半,阿环还必须在一天半之内,再带走一个受害者的灵魂,否则她仍然会死去!”

“没错。我知道你一定会认为这极端荒谬,但这就是事实。在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我们无法解释的。”

“你认为那张神秘的书迷回执,也是阿环写给你的?”

“对,你提醒了我!”

我急忙从包里翻出了那张卡片,在书迷会员的姓名栏里,填写着阿环的名字:◎。

事实上这是良渚玉器上的刻画符号,代表的意思就是“环”,也是当时古玉国女王的名字。

所以,是古玉国女王“环”寄给了我这张卡片,她申请成为我的书迷会会员!

至于卡片上的会员地址——

孙子楚已经给我作出了解释:

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

这是一封发自良渚女王古墓的信。

然而,春雨保持着平静说:“你的书迷年龄跨度真大啊,从五岁的小女孩,到五千岁的老太太都有。”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刻薄了?”

“好了,既然你已经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了我,那么我也要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你也有了新的发现?”

“是的,我的发现恐怕会让你更加吃惊!”

“什么发现?快点告诉我。”

春雨依然四平八稳地回答:“对,你已经说得够累的了,现在该我来说了!”

“你发现了苏天平其他的秘密,还是高玄又来找你了?”

听到后半句话,春雨的眉头终于跳了一下,厉声道:“不是!我发现的是关于许子心教授的事情。”

“他没死?又发现他踪迹了?”

“许教授到底死了没有,现在谁都不知道,三年来也从没发现过他的踪迹。”春雨终于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又细声细气地说,“昨天,因为你向我问起了许教授的事,所以昨晚一回到学校,我就去问了几个心理学系的同学,甚至还有两个研究生,他们都是当年许教授亲自带过的学生。”

“你问出许子心自杀的原因了吗?”

“没有。只知道在自杀前的几天,许教授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整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春雨忽然停顿了一下,对我点了点头说,“接下来是你最感兴趣的事了——许教授出事以后,他只留下一个女儿,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林幽。”

听到这个名字,我几乎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林幽?许子心女儿的名字叫林幽?”

“树林的林,幽灵的幽。”

一字不差!这正是林幽自我介绍时的说法。于是在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起了那酒吧女服务生的形象,在烟雾缭绕的灯光下,她穿行在酒客们中间,双眼如黑猫般凝视前方。

此刻,偌大的学生食堂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校园还被雨水浇灌着。

春雨盯着我的眼睛问:“听到这个,你是不是很吃惊?”

“没错。可是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许子心的女儿怎么会姓林呢?”

“林幽跟的是母亲的姓——因为在她出生时是难产,在她出生的当天,她的妈妈就大出血死去了。”

“我明白了。为了纪念难产而死的妻子,所以许子心让女儿跟了母亲的姓。”

照春雨这么说,林幽这女孩还真是身世凄凉,一出生就没有了妈妈

——要是放在过去的年代,她一定会被认为是个大扫帚星。

“嗯,所以许教授也不容易,他一个人把女儿带大,一直都没有再结婚。”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呢?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啊,尽管‘林幽’这样的名字确实很少见。”

“我向心理学系的人打听了许教授女儿的年龄,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我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是林幽的年龄——那他们知道林幽现在在哪儿吗?”

春雨摇摇头说:“谁都不知道。当许教授出事以后,她女儿就再也没有来过S大了。”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昼(4)

这时我闭上了眼睛,低头回想着林幽的一切,她的脸庞和声音,还有她那完全黑色的房间……

“你的林幽和阿环是同一个人吧?’,

黑色的林幽VS白色的阿环。

是啊,这只是一个人不同的两面而已。林幽就是阿环,阿环就是林幽。黑的反面是白,白的反面是黑。

黑与白本来就是一对孪生姐妹,不,是连体姐妹。

“我想林幽是她本来的名字,而阿环则是她自己给自己起的。,,

而此时我的脑子重新清醒了过来,仔细想了想说:“如果她是许子心的女儿,那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了——她当然知道‘环,,因为她父亲就是研究这个的,她也看过那本《梦境的毁灭》,自然可以画出书里的良渚符号,然后填在书迷卡片上寄给我。”

“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复活的良渚女王。实际上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少女林幽,因为酷爱你的《荒村公寓》这本书,所以编出了这么一套弥天大谎。尽管这个故事是如此荒诞不经,但她抓住了你怀念小枝的心理,竟然真的使你受骗上当了。这大概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吧?当然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许教授根本就没有死,在三年前留下遗书而隐居了起来,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幕后操控的!”

听完春雨这段平静的推理,我不禁咋了咋舌说:“看来你比我厉害多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最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还没解开。”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食堂屋檐外的雨水说,“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

这个问题让春雨一下子怔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秘密,但却忽略了最初的那个悬念——现在反而越来越神秘了。

苏天平为什么会变成植物人?

“这不会是复活的女王干的吧?”春雨终于开始紧张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阿环,也就是林幽,她说她拿走了苏天平的灵魂——她是怎么拿走别人灵魂的?她为什么要拿?难道她的生命真的只能持续七天吗?”

还是一个无解的方程式。

于是,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不,一定还有许多秘密没有被发现。不管阿环是不是林幽,不管她是不是复活的良渚女王,不管下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是谁,我都必须要弄个明白,让所有的悬念大白于天下!”

“你去哪儿?”

春雨也跟着我站了起来,她的眼神有些乱了。

“回苏天平的房子。”

她有些无奈地说:“你还是那么固执,不知道自己可能身处的危险。”

“春雨,我只剩下一天半的时间了,因为下一个人有可能就是我!”

“我知道你在和时间赛跑,但假设你的对手真的是幽灵,或者是复活的良渚女王,你认为你有机会赢吗?”

“但至少我输不起!”

当春雨呆呆地站在原地时,我飞快地跑出了S大的学生食堂,身后似乎隐隐传来她的声音。可我已跑进了雨中的校园,一片寒冷的烟雨将我笼罩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

我撑着那把黑伞,回到苏天平的房子里——罪恶开始的地方。

伞尖的雨水滴在地板上,渐渐蔓延开来,一直流到客厅中央那个白色的五角星里。是啊,可怕的魔咒还没有消除,罪恶仍然在黑夜里继续着,不知道下一个灵魂何时会被夺走。

还是那种彻骨的疲惫,我月兑下外衣倒在沙发上,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昨晚到现在所有的镜头,仿佛自己已成为一部忠实记录的DV机。

此刻,我隐隐有些怀疑自己了。这一切究竟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是雨夜中的噩梦一场?

阿环?林幽?小枝?这些女孩美丽的名字,不停地在我眼前晃动着,似乎在我脑海里写满了文字,这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排列在纸上,还加上了一个特别醒目的书名——《荒村归来》。

我猛然摇了摇头,又从小说的文字中坐了起来。不管她们是不是幻影,但至少春雨说的是确凿无疑的——许子心教授有个女儿,她的名字叫林幽,今年应该是二十一岁。

而且我还可以断定,不管三年前许子心是否自杀身亡,但这件事一定与他有着某种关系,比如我包里的那本书——《梦境的毁灭》。

于是,我立刻拿出了这本至关重要的书,记得上次我读到这本书的第四章,现在我把它直接翻到了第五章。

《梦境的毁灭》第五章是“你有几个你”——

弗洛伊德说过:人类的自负心理遭受过科学的三次重大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提出“日心说”,让我们知道了地球并不是宇宙的中心;第二次是达尔文开创“进化论”,证明人类仅是动物界的物种之一,生命并不是由上帝创造的;第三次就是精神分析,告诉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

这一章开头的这段话说得多好啊——

我们自己未必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在残酷的命运与内心的煎熬面前,人类显得多么渺小。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更需要坚强,哪怕是自己小小的努力,都有可能改变命运。

于是,我坚强地读了下去——

我是谁?

这是人类永恒的斯芬克斯之谜。

当你在问自己是谁的时候,也许在你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在问着相同的问题。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当你躺在床上入睡时,会有两个人分别盘踞在你左右两边,你的身体可能就是他们之间的牌桌,他们在你的肚皮上抽烟、喝酒、打牌。他们时常热烈地交谈着,有时是愉快而兴奋的,有时则是愤怒和激动的,有时甚至会恶语相向争吵起来,最严重的就是彼此交手,直到其中一人杀死了另一个人。

到这时你才会发现,你的体内有两个你——或者更多。

现在你终于对自己提出了那个问题:

我有几个我?

是啊,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你?你始终都在团团迷雾之中,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如果你同时存在着两种或两种以上的人格状态,而且每种人格状态交替控制你的思想和行动,表现出不同的性格、记忆、智商和世界观,甚至还能相互交换意见,合作进行各项活动,那么我必须要恭喜你——你是一个多重人格者!

《美国精神病大词典》这样定义了多重人格:“一个人具有两个以上的、相对独特的并相互分开的亚人格,是为多重人格。这是一种癔症性的分离性心理障碍。”

多重人格可以有双重、三重、四重……小说里的十七重人格只是概数,理论上可以有n重人格——只要你想有几个你,就有几个你!

当然,最多见的还是双重人格。通常其中一种占优势,但两种人格都不进入另一方的记忆,意识不到另一方存在。假如多重人格者告诉你:他正与某个人合作,或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说不定那人便是他的另一个人格!你体内的各个“你”都是独立的,当其中的一个“你”出现,其他的“你”就自动退场。到底由哪一种“你”来登场亮相?需要遵循“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就启动和出现哪种人格”的原则。

多重人格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用来保护自己的武器,因为多重人格是对环境压力的防御,每种亚人格就是针对某种特殊环境的盾牌和盔甲。

梦是发现多重人格的捷径。如果你想知道你有几个你,那么你可以在梦中寻找答案。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那是博尔赫斯。”

在博尔赫斯许多作品的序言里,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文字。他想要让读者们相信,世界上还有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作家,是那个天才完成了《交叉小径的花园》、《圆形废墟》、《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等小说,而不是写这篇序言的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博尔赫斯。

由此推理,博尔赫斯可能具有“轻度的多重人格倾向”。很多历史上著名的作家和艺术家都有此倾向,只是很少有人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很多作家和艺术家都有多重人格倾向?看到这里我恐惧地合上了书本,感到心跳已越来越快了。

不,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便把这本《梦境的毁灭》塞回到了包里。我冲进苏天平的卧室,迎接我的还是窗玻璃上那红色的◎。

我立刻打开了窗户,把头伸到外面呼吸着雨中的空气,但一排排水杉树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

林幽和阿环——也是一个人体内的双重人格吗?

哦!天又快黑了。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又是一个雨夜物语。

我撑着黑伞离开苏天平的房子,先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吃了碗面,便趁着刚刚降临的夜色,融入了冬雨中的人流。

有谁猜中我会去哪儿?

对,我又一次去了那家小酒吧。我希望能再见到林幽,把我所有的疑问都告诉她。

晚上8点,尽管外面下着寒冷的雨,但这里仍然是灯红酒绿的世界。我轻轻地推开门进来,幸好那个秃头酒鬼没在。

我只要了一小瓶饮料,便在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这时酒吧里人还不是很多,我把昨天下午那领班招呼了过来,他一看到我就认了出来,劈头就说:“先生你好,是来找林幽的吧?”

真是张小人的嘴巴啊,我只能装腔作势地回答:“谁说的?我是问你今天有什么节目吗?”

领班偷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她今天大概9点钟上班吧。”

我也不再说话了,厌恶地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一个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却拒绝了酒精的诱惑,我只是呆呆地注视着落地窗外的街景:黑夜里雨点打在马路上,一对对车轮碾过溅起水花。

忽然,酒吧里放起了张韶涵的《欧若拉》:“神秘北极圈/阿拉斯加的山颠/谁的脸/出现海角的天边/忽然的瞬间/在那遥远的地点/我看见/恋人幸福的光点……”

在烟雾缭绕的昏黄灯光下,这首歌的旋律反复地播放着。吧台上聚集的男男女女们越来越多,我只看到一个个酒杯,里头晃动着各种颜色的液体。

一直等到9点多钟,我期待中的林幽仍然没有出现。虽然我的脸隐藏在阴影中,但眼睛始终在人群中搜索着。有两个女服务生出现过,可都不是林幽。

我忽然想到,假设林幽就是阿环的话,那么经历了昨晚和凌晨的事,她还会不会来这里上班呢?

良渚女王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多了。

可她到底是许子心的女儿,还是从我手指上复活的幽灵呢?

在暖昧可怖的光线中,眼前又浮现了小枝的眼睛——更确切地说是那张书迷回执卡片,在它背面不是印着一张小枝的照片吗?

假如卡片是林幽(阿环)寄给我的话,那她怎么会有小枝的照片呢?我想像不出还会有人知道小枝的容颜,除非是小枝生前的同学们,可那所大学与S大没什么关系,我也从未在《荒村公寓》里透露过小枝生前所在的大学,林幽(阿环)是不可能找到那里的。

除非——林幽(阿环)本来就是幽灵,她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了小枝。

如果把“林幽”两个字倒过来念,不就是“幽灵”了吗?

原来她早就给我暗示了。

等一等,让我低下头再仔细想想看。对,还有苏天平变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到现在仍然是一个未解的谜。

还有一个问题也被忽略了——春雨不是对我说过吗,半年前他们四个大学生,同时在荒村梦到了一个女人,她说那个女人就是明信片上的刚蚧。

不管春雨他们梦见了谁,但至少不可能是许子心的女儿——他们与林幽素不相识,怎么可能在一个夜晚同时梦到她呢?

悬疑依旧重重。

那么我也只剩下一天多了吗?

现在是苏天平出事后第六天晚上9点多,算到第七天的子夜12点钟,总共还不到二十七个钟头。

二十七个钟头……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指针一秒一秒行走着,时间是永远不会迟到的。

忽然,我听到在嘈杂的人声中,隐隐有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穿透了无数个杂音,直接进入了我的脑子里——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天空在微笑/我的世界/缤纷闪耀……”

还是张韶涵的《欧若拉》,只是变成了现场新人翻唱版,似乎比张韶涵原唱的声音更空灵更诱人。

我立刻站起来向四周张望,循着那天籁般的声音望去,只见在吧台的对面,一个女服务生正穿梭而过。

没错,就是她——林幽。

她穿着件黑色的服务生裙子,表情酷酷地从客人中间走过,但嘴里始终跟随着音乐唱歌,只是哼唱的声音很低很低,以至于她身边的人根本就听不到。

可是,我听到了。虽然她离我有十几米远,中间还隔了那么多人,但我却异常清晰地听到了她的歌声。

“灵魂在召唤/唱着古老/陌生熟悉的歌谣……”

林幽一遍遍地反复吟唱这几句,她的脸在灯光下时隐时现,那双眼睛似乎闪烁着幽幽的光,宛如黑夜丛林里的小母兽。

终于,我深呼吸一口站了起来,缓缓绕过几个酒鬼,走到了对面的吧台前。

酒吧的光线再一次令人眩晕,此刻林幽的脸庞是如此清晰,她颤抖着看着我的眼睛,嘴里哼唱的《欧若拉》瞬间静音了。

“你是谁?”

我如猎人观察猎物般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剥下这只小野兽的皮来。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夜(2)

忽然,林幽的眼睛大睁得无比吓人,就像被幽灵附体了一般,浑身战栗着倒在了地上。

她手中端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随着林幽的意外倒地,周围两个女人立刻尖叫了起来,吧台边有几个喝醉了的家伙,也开始学鬼哭狼嚎起哄。一时间酒吧里乱作了一团,在纷乱的灯光下鬼影憧憧,到处都是女人的哭喊声。有些人不明就里还以为是着火了,更是高喊着救命往酒吧外跑,可大家都挤在门口谁都出不去了,更有甚者为此大打出手了起来。

而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赶紧伏在地上看了看林幽,看来她真的已经晕了过去,怎么叫都弄不醒她了。

看着周围混乱疯狂的人群,我只能拼命用双手保护着她,以免别人踩到她身上。

这时领班拨开几个酒鬼,冲到我身边问:“怎么了?”

我只能大声地说:“不知道。我想送她去医院。”

“真是造孽啊!”领班看了看拥挤的酒吧大门说,“我带你从后门走吧。”

现在我对这家伙倒有几分好感了。我急忙从地上扶起林幽,但她自己是一点力气都没了,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只能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几乎是半拖半拽着她离开了吧台。

领班为我打开一扇小门,我吃力地架着林幽的身体,幸好她的个子不算高。穿过一条黑暗的走道,外面就是马路了,对面的饭店冒着蒸汽,正是我那晚等待她出来的地方。

在黑夜的街道边上,雨水毫无遮挡地落到我们身上。糟糕,雨伞忘在酒吧里了。

正好有辆空出租车驶过,我赶忙拦下了它,打开车门把林幽放到了后排座位上。

我向领班挥了挥手说:“谢谢你啦!我会把她送到医院的。”

领班点了点头,便匆匆跑到酒吧前门“救火”去了。

我也坐进了出租车后排座位,让林幽枕在我的腿上,然后叫司机去最近的医院。

出租车飞驰着离开了这条街,车窗外是夜雨笼罩的暖昧城市,小酒吧的混乱似乎还没有结束。

现在我才长出了一口气,刚刚真的把我吓坏了——就因为我的一句话,让林幽晕倒在了地上,结果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不过想想那些酒鬼和客人们,居然被吓成了这个熊样,只顾逃命全忘了风度和面子,我不由轻蔑地笑了笑。

再低头看看林幽,桑塔纳2000黑暗的后排座位上,她的头枕在我的腿上,偶尔有车外的灯光照进来,她的脸庞竟然如此安详,就像个睡着了的婴儿。她的头发如黑色瀑布般散开,双手无力地垂在座位上。我的大腿隔着裤子,能感受到她后脑勺的温度,幽灵好像不该有这样的热度啊。

我们挤在车厢后部狭小的空间里,再加上林幽是横躺在座位上的,她身上的清香渐渐散发到我鼻息里,任何人恐怕都会心猿意马起来。但我立刻摇了摇头,把脸朝向正前方,只见刮雨器不断在挡风玻璃上运动着。

没几分钟车速就慢下来了,我看到路边醒目的医院标志。当司机准备在马路上掉头,要把车子开进医院时,我却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喘息声。

“我在哪儿?”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问道。

我赶紧伏子在她耳边说:“已经到医院门口了。”

林幽像被电了一下似的,摇着头说:“不!我不要去医院!我不要去医院!”

出租车已经掉过头来,径直向医院大门开去。我安慰着她说:“你刚才在酒吧里晕了过去,我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用不着上医院。”

“真的没事了吗?”

忽然,林幽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正枕在我的腿上,急忙用力地撑起自己说:“你想干什么?离我远点!”

“你不要误会,刚才你昏倒了啊。”

林幽蜷缩在座位的另一边,头紧靠着左侧的车窗,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正面对着一个歹徒,大喝一声:“不要乘人之危!”

正好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司机满脸狐疑地回头望着我,问我要不要下去。

林幽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不要去医院,带我离开这里。”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只能无奈地对司机说:“对不起,再往回开吧。”

司机嘴里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大概是说“神经病”吧。

出租车又在医院大门口掉了个头,驶入雨夜的街道。

我靠近林幽说:“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认识你家的。”

“不,我已经没有家了。”

是啊,如果她真是许子心女儿的话,那确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

既然如此,我便顺水推舟一下,让司机把我们带去苏天平的房子。

已经超过10点了,车窗外的城市笼罩在烟雨蒙蒙中,模糊了无数高楼如昼的灯光。林幽默默地挤在窗边,目光警觉地直视着我,让我感到无比尴尬。

现在她到底是林幽——还是阿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我试探着轻声问:“你还认识我吗?”

她看着我的眼睛停顿片刻,点点头说:“我记得我见过你,就在前天晚上的酒吧里,有个秃头酒鬼拉住了我,当时是你帮助了我,谢谢你。”

“还记得吗?昨天下午我们通过电话。”

“我想起来了,是你打了我的手机,还对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她紧锁着眉头看了看我,突然蹦出一句话,“我觉得你像个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让人哭笑不得,到底谁有病啊?我只能苦笑一声:“也许真是我有病吧。不过,昨天你为什么发给我短信,让我拿你家钥匙开门进去呢?”

“我发过吗?我不记得了。”

林幽把头撇向了车窗外,高架上的灯光经过雨水,模糊地照在她脸上,呈现出波浪般的光影。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夜(3)

车子在苏天平住的小区停下,付钱后我走出车外,向蜷缩在座位上的林幽伸出了手。她双眼冷冷地盯着我,但还是把手伸给了我。她看起来浑身无力,我把她拉出了车子。

林幽抬头看看这栋沉默的居民楼说:“这是什么妖精地方?”

她的比喻真是人骨三分,我只能故作惊讶:“你不是来过的吗?”

“不,我从没来过这里。”

是啊,上次来这里的人是阿环,而不是林幽。

但她还是跟着我上楼了,小心翼翼地踏上黑暗的楼道,四周传来我们脚步的回音。

来到五楼打开苏天平的房门,林幽捂着鼻子说:“好像有股怪味!”

我只能敷衍着回答:“嗯,可能是窗户一直关着吧。”

打开客厅里的灯,林幽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那颗白色的五角星:“那是什么?”

“你真没见过吗?”

“不,我见过。在一些书里说——它代表吸血鬼的复活。”

这回轮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了:“是谁给你看的那些书?”

林幽眉毛抖了抖说:“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许子心。”

她平静地说出了这三个字,就像平时我们说出自己父亲的名字那样普通。

当我从林幽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里骤然紧了一下,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惧,居然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的爸爸……终于说出来了……许子心。”

“你好像很惊讶?听说过我爸爸的名字?”

“是的,大名鼎鼎的S大心理学系教授许子心,《梦境的毁灭》一书的作者。”

“原来你知道啊。”林幽好像放松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对我充满警惕了,“你大概还奇怪为什么我不姓许而姓林吧?因为我妈妈姓林,我跟的是母姓。”

看来她真是许子心的女儿。我的脑子里越来越乱了,不知这女孩嘴里还会说出些什么,只能故作平静地回答:“这个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你是我爸爸的学生?”

我立刻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你爸爸现在在哪儿吗?”

其实我只是试探着问她,因为谁都不知道她爸爸许子心究竟是死是活。

“我知道。”

没想到林幽会如此爽快地月兑口而出,许子心真的还活着?我紧张地

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地狱!”

林幽斩钉截铁般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许子心在地狱里?至少不会是第十九层吧。

“你是说他去世了?”

终于,她的表情沉默了下来,在她那可怕的眼神里,我似乎又发现了阿环的影子。她点点头说:“是的,三年前他就死了。”

我不想太刺激她,但我必须要问清楚,便轻声地说:“听说是自杀?”

虽然林幽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她似乎在看我身后的另一个人,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对。他给我留下了一封遗书,说他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恶魔正在吞噬他的梦境,所以他必须要死在水中,让冰凉的江水涤荡他的罪恶。”

“恶魔吞噬梦境?”[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cOm]

这立刻让我想起了《梦境的毁灭》,许子心开头就写道:

我的体内存在着一个恶魔……现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一我的梦。

难道在这本书里就有了某种预兆?同时我又想起了霍强和韩小枫,这两个可怜人不也是死于噩梦的吗?

正当我低头遐想时,林幽已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她一进门就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红色的◎。

她眯起眼睛走到窗前问:“这是什么?”

“另一个女孩的名字。”

“她叫什么名字?”

“阿环。”

林幽听到这个名字似乎无动于衷,她想了想说:“阿环是谁?我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似乎还隐隐传来某种奇异的响声。我和林幽的脸映在玻璃上,像是幽灵们晚餐后的散步。

“好了,再说说你爸爸吧。”

虽然我知道这样对她也许很残忍,但我必须要把话题转移回来,因为现在已接近半夜了,等到明天这个时候,阿环七天的复活期限也就该结束了——时间只剩下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林幽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说:“我恨他!”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那样可怕,像受伤的野兽在囚笼里嘶吼,低沉而充满愤怒,在这雨夜的房间里分外吓人。

“你恨谁?”

“许子心——我的爸爸。”

“为什么恨他?是他一个人把你养大的,他一定非常爱你。”

“是的,我知道他非常爱我。”林幽忽然仰起头停顿了片刻,我感到似乎有什么液体滚动在她的眼眶里,“但他却残忍地抛弃了我,独自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你爸爸不一定已经死去,至今也没人发现他的尸体,也许他还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甚至就藏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林幽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对我来说爸爸已经死了,在三年前我看到他的遗书那天起。他曾经是那样爱我,我也曾经是那样爱他——妈妈在我出生时就死了,人们都说我是个大灾星,是我的出生杀死了我妈妈。但爸爸并不这么看,他把我看成是妈妈生命的延续,让我跟了妈妈的姓,一直把我当做掌上明珠。除了他去国外进修的那几年以外,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十八个年头。”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竟然让爸爸将我抛弃在这个人间,而他自己则去了另一个世界。”

忽然,我想起了孙子楚对我说过的那些话,盯着林幽的眼睛问:“你爸爸出事前有什么反常吗?”

她还是用那种冷酷的口气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好吧,那说说他出事以后的情况好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林幽依然盯着窗外的雨夜,过了许久才回答:“爸爸一直都是我的生命,失去了他就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

“我能理解,当时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非常痛苦,而是极度痛苦!”林幽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痴痴地说,“整日以泪洗面,每晚都梦到爸爸的尸体从水中浮出,他的肚子里装满了脏水,成千上万条蛆虫在他肚子里游着,一个恶魔从他脑子里爬出来,对我露出了狰狞的笑脸。”

虽然她的这段话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恶心感,但我还是靠近了她一步:“那年你正好十八岁,是不是高考那年?”

“没错。我爸爸是三月份出事的,没过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本来我很有可能考到全校第一名,但爸爸的变故让我脑子变成了一团空白,我一个单词也背不下去,一节课也听不下去了。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过了几个月,我整夜都守在家门口,期望爸爸能够突然回来,一直到高考的那天。”

“所以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

她漠然地点了点头:“原来成绩最好的英语,我几乎交了白卷。我的高考作文只写了四个字——爸爸回来!”

“你没考上大学?”

“哼,我连最低分数线都没到!刚够拿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

听到这里我也只能沉默了。确实,任何人如果受到这样的刺激,大概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吧,林幽能参加高考已然很坚强了。

“一次考砸了不要紧,难道你没有复读吗?”

“高四?”她轻轻叹了一声,摇摇头说,“我没有复读,也再也没有心思读书了,我的心里只剩下了恨——恨我的爸爸。”

“你就这样成了待业青年?不过这也没什么,人生才刚刚开始嘛。”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夜(4)

我还是想安慰她,尽管我知道这样的语言是如此苍白而无力。

“是啊,毕竟我爸爸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国外出版的著作的版税。”

“是《梦境的毁灭》吧?我听说这本书在国外很受欢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赚了不少钱。”

林幽苦笑了一声:“钱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没有得到。”

“怎么回事?”

“我有个堂兄,也是我爸爸惟一的侄子,他是学金融和财会的,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就属他最受我爸爸宠爱了。爸爸这人一心一意研究学术,对金钱方面从不关心,就委托我堂兄帮他理财,因为他一向非常信任这惟一的侄儿。然而,就在我爸爸出事以后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钱,出国到了澳大利亚,从此就音信渺茫再也联系不到了。”

看来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对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却要比常人还要幼稚,可是谁又会想得到,最要好的亲人都会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说:“从此你就一无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无分文。因为爸爸只是失踪,所以S大也没有发抚恤金。就连爸爸刚买下不久的房子,也因为无力还贷,被银行强制收回了。”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前浮现起一幅无家可归的“孤女图”,我叹了口气说:“那你可以去投靠亲戚。”

“爸爸还在的时候,所有的亲戚都来投靠我们,但当爸爸出了事以后,所有的钱又被堂兄卷走了,就没有一个亲戚来看我了。我也曾经去找过几个亲戚,但他们都不愿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挣钱养活自己。”

“三年来你一直在外面打工,还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庞,摇摇头说,“你比我想像中要坚强多了。”

“我原本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从小被爸爸宠爱着,但自从三年前的变故,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干过许多不同的工作,在商场里促销化妆品、上门推销保健品、在肯德基和麦当劳的门店打工、在街边小店里站柜台,还有在酒吧里或咖啡馆里当服务生,这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与你相比,春雨这样的女大学生们真是幸福多了。”

林幽不知道春雨是谁,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我已经忘了什么叫幸福。三年来我经历了无数的人和事,许多张面孔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对我露出各种各样的笑脸,然后把手伸向我的脸,那些冰凉的脏手,冰凉的——”

“有人要欺负你?”

但她不再说下去了,表情变得异常恐惧,就像真的面对一个幽灵,她双手护住自己的身体,缓缓退到墙边的角落里。

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她立刻高声尖叫了起来:“不要!”

这声音令我想起了昨天半夜里阿环的尖叫——致命的尖叫。

但这时我的脑子是清醒的,我没有继续靠近林幽,只是大声地说:“你怎么了?现在没事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不要靠近我!”

林幽还是激动地叫喊着,我真怕隔壁的“肥婆四”会听到这里的声音。她的样子越来越吓人,眼睛也睁得大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了一般。我甚至还看到她双手佝了起来,宛如癫痫患者的鸡爪样。

窗外的夜雨激烈地敲打着玻璃,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叫我忧心如焚,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林幽根本就容不得我靠近她。

最后,她浑身蜷缩了起来,头朝墙埋在自己的膝盖里,看上去就像滚成一团的穿山甲,只把她的后背留给我。

但她不再发出声音了,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里。这间卧室又变得死一般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点声。

我沉默地等待了片刻,终于试探着说话了:“林幽,你现在好些了吗?”

林幽没有回答,她依然蜷缩在那里,不见一丝反应。

她到底怎么了?与刚才的闹腾相比,现在的安静似乎更加可怕。我只能屏着呼吸,轻轻地向前走几步,在她身边蹲了下来。

又过去了好几分钟,我实在忍不住碰了碰她,突然她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茫然而古怪的脸。

说她古怪是因为她的眼神变得很不一样,幽幽的目光直视着我,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虽然还是那张脸,但在短短几分钟内,给我的感觉却是判若两人。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只是我心里的一种感觉,还有她那双能够千变万化的迷人眼睛。

“林幽,你刚才怎么了?”

“你叫我什么?”

她茫然地回答,似乎连声音也变了,这让我差点魂飞魄散。是啊,她那声音、眼神,还有气质,难道是——阿环?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我颤抖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着窗玻璃问道:“你是它?”

我的手指着玻璃上红色的◎!

“是的,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目光微微上挑,看着玻璃上的“环”回答。是的,她就是阿环。她是明信片幽灵?复活的良渚女王?有血有肉的◎?

也许,她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但我还是问了出来:“那林幽呢?刚才站在我面前的林幽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死了!”

这个回答让我一时懵住了,但我随即摇了摇头说:“死了?不,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她就是你。林幽就是阿环,阿环就是林幽。”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夜(5)

她的嘴角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后背的汗毛又竖了起来。她缓缓靠近我的耳朵,几乎是对我耳语道:“你说的那个人——林幽,她其实只是我的身体,她的灵魂已经死了,现在和你说话的人是我——阿环。”

我的耳朵能感到从她口中吹出的热气,我赶紧后退了一步:“你是说你占据了林幽的身体?”

寄生于别人体内的灵魂——这样的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是啊,否则我如何能复活呢?惟有借助于某个身体,那就是半年前在荒村公寓附近某个咖啡馆打工的林幽。”

“从那时起你就夺走了她的灵魂?林幽是你第一个受害者?”

阿环看了看窗外的雨夜说:“没错。但她比别人都要幸运得多,可以与我共享一个。”

“但你的复活只能保持七天,你还必须得到更多人的灵魂,所以你就一直占用着林幽的身体——林幽是个美丽而又极度忧郁的女孩,她身上有股天生的神秘气质,你可以利用她对男人的诱惑力,成为一个美丽的陷阱,猎取到许多无辜受害者的灵魂!”

一边听着我讲话,她一边不停地点着头,似乎是在赞许我的分析:“真是完美的推理,相当精彩。”

但我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我问你,既然林幽的灵魂已经被你害死了,那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

“当然还是林幽。”她冷笑了一下,抿了抿诱人的嘴唇说,“因为我不想伤害她,我很同情这个身世可怜的女孩,所以我经常会把她的灵魂释放出来,让她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成为真正的林幽,也就是你刚才看到的人。”

“所以她一会儿变成林幽,一会儿又变成了阿环,因为在她体内存在着两个灵魂——而真正的控制者则是你。”

阿环发出了邪恶的笑声:“对,你真聪明!”

如果这算是夸奖的话,也只是最后的一丝同情和蔑视,我故作镇定地回答:“可惜,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

“你不要逼我——”她的脸色变得更加冷峻,一步步靠近了我说,“你还不相信吗?”

这时我已经被她逼到墙角了,我后背顶着墙壁说:“是的,我不相信!”

她幽幽地盯着我说:“你会后悔的!”

然后,阿环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衣领,我不知道她在模什么东西,只感到她的手腕在微微颤动,仿佛胸口里有一腔鲜血要喷出——这让我想起了春雨他们在荒村做的那个梦。

我的心在半空悬了几十秒钟,终于随着她的手而掉了下来——阿环的手抽出了衣领,手指间捏着一枚圆圆的东西。

阿环把手放到自己眼前,仿佛在看一块放大镜,通过当中那个圆孔,我看到了她可怕的眼睛。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灼伤了,似乎她的手和眼都发出了可怕的火焰。是的,我看到了从她怀里掏出来的东西——

玉指环!

天哪,荒村的记忆再度如潮汐般涌起,无数道光影划破我的视线,烘托出一枚带有红色污渍的圆环。

阿环的唇边发出阴冷的笑,她把玉指环送到了我的眼前,使我看到了它赤果果的每一面——

它是用古老的“真玉”做成的,要比普通的戒指粗很多。它的颜色是那样特别,以至于让人看一眼就无法忘怀。它有着半透明的青绿色,随时随地都会发出暗暗的反光,一侧还有暗暗的猩红色污渍,就像人身上结痂的伤疤。

不会是仿制品吧?很多人都在《荒村公寓》里看到了我对玉指环的详细描述,甚至封底还有玉指环的图像。

而且,玉指环早已经回到了千年地宫之下,如今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它!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阿环再一次靠近了我,玉指环几乎对准了我的眼睛,“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自己戴上它试一试。”

戴上玉指环?我张口结舌地看着眼前的圆环——没错,它就是◎。

我终于明白了五千年前◎这个符号的真正意义,除了良渚末代女王“环”的名字之外,还代表着这枚玉指环。

左手的无名指又剧痛了起来,天哪,这些天只要一想起它我就会疼,现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戴上它你就知道了!”

阿环的声音在我耳边反复回响着,仿佛是从五千年前的古墓中发出。

这时我再也无力抗拒了,尽管我心里明知戴上它的后果——假如它是真的玉指环的话。

面对玉指环的诱惑,我的左手月兑离了我的控制,它已经激动地跃跃欲试起来,仿佛已看到了它久别重逢的恋人。

阿环微笑着点了点头,将玉指环对准我的左手无名指,刹那间环孔就像一只深深的洞,发出了诱人的红色光环。

我的手指不停地弹着,根本就不听我的控制,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手指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它欢快地钻进了玉指环的索套中。

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玉指环立刻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冰凉的玉石让我的手几乎冻住了。仿佛回到了荒村公寓那奇异的夜晚,我又一次戴上了这枚玉指环,这是我们之间无法摆月兑的孽缘。

在这个反常的多雨之冬,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束手就擒,玉指环套进了我无名指的第一指节——首先是指甲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然后指肚像被刀刮了似的,像铁箍般紧紧束着我的指骨。

尽管我想要挣扎,但玉指环异常迅速地通过了第二指节。我抬起头看着阿环的眼睛,发觉这双眼睛已变成了两点可怕的漩涡。

最后,玉指环来到我的第三指节,在无名指的最下部停住了——这里就是它曾经住过的地方。

我又一次戴上了玉指环。

竟然还是那种感觉,与荒村公寓里的一模一样,左手无名指上一阵冰凉,手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指环上那点猩红色的污渍,发出骄傲邪恶的暗光,这是古玉国末代女王的鲜血,曾经埋藏了一个女人的灵魂。

不,我不愿意承认这是真的。我用右手紧紧抓住玉指环,想要把它从我手指上月兑下来。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它就是从荒村地宫里带出来的古物,一旦盘踞在你的手指上,就算用再大的力量也无法将它拔下。

但我依然在徒劳无功地用力,左手无名指再度剧痛起来,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着它,冰凉的玉指环竞越收越紧,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要把我活活吞噬下去。

最终,我绝望地松开了手,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背靠在墙壁上看着阿环,喘息着说:“它真的是玉指环,从荒村地宫里带出来的玉指环。”

阿环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我几乎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后悔了吗?”

是后悔戴上玉指环吗?我抬起左手的无名指看了看,玉指环仿佛已“长”在我肉上了,那暗红色的污渍变得异常妖艳。也许这一劫从荒村公寓起就注定了,它终将回到我的手指上。

我摇了摇头回答:“不!永不后悔。”

也许我比阿环想像中的要坚强,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嗯,你回答得很好。”

“你是古玉国的末代女王‘环’,你的灵魂曾被囚禁在这枚玉指环里。”我把左手抬到眼前凝视着,似乎能从玉的反光里映出她的脸,“是啊,我早就该认识你了!”

“是你拯救了我。当你手指的温度将我唤醒时,我想你就是那个人了。”

“哪个人?”

阿环深呼吸了一下,颤抖着说出了那个人:“我爱过的那个奴隶。”

“我是他?”我恐惧地模了模自己的脸,“你的意思是说,我和他长得一样?”

“不,虽然我希望是——但可惜你不是,实际上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我这才吁出了一口气,我想我还不至于如她所说的那样强壮吧:“你失望吗?”

“是的,非常失望,因为我一直都在寻找他。”

你复活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你所爱的人?

瞬间,这个世界静止了下来,因为我击中了阿环的心脏。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六日

夜(6)

窗外的夜雨似乎消失了,这房间仿佛也变成了宽阔的舞台,只剩下一道白色圆光打在我们身上,而周围全是茫茫无边的黑暗。

阿环就是这舞台上的女主角,光芒直打在她的脸上,又如飞溅的水花般进入我的眼睛。她身体晃悠着点了点头,喃喃地说:“谢谢你,谢谢你为我说穿了一切——没错,这就是我复活的目的,我在玉指环里等待了五千年,只为了重新见到我爱的人。”

“你见到了他了吗?”

“对,我想他没有我那么幸运,恐怕早已化成了一堆枯骨或灰尘,藏在北方的某个山洞或地底下。”

“虽然明知道是徒劳的,但你仍然要在这个世界复活,只为了那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说完这些话我又想到了小枝,虽然现在我无所顾忌地说话,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痴迷不悟的人呢?

“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就算他们夺去了我的生命,我仍然可以在玉指环中蛰伏。老女巫告诉我复活只能保持七天,但我还是可以依靠别人的灵魂而继续生命。”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既然到了这个舞台上,我就要好好地表演给读者们看,我已无所畏惧了,“就算玉指环的力量再神奇,就算你可以再活上五千年,乃至到世界末日,你仍然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爱!”

这回轮到阿环痛苦了:“你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用?”

“是的,你的爱在五千年前已经结束了,本应深埋在黄沙之中,我想这已是很好的结局了。但你却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人间,还要硬生生地挖开黄沙,得到的却只是一堆枯骨与虚无。”

“对,我本以为会再遇到他,但是我错了——在这个年代的茫茫人海中,我所见到的一张张男人的面孔,竟都是那么陌生那么虚伪,他们都戴着一张张人皮面具,我能看穿藏在那些脸后面的肮脏灵魂。”

她的话像炸弹一样再度震慑住了我,我模着自己的心口暗暗问自己:你会是她说的那种人吗?

左手无名指的关节疼了起来,玉指环对我实施惩罚了,我只能小心地问:“你对这个时代的男人很失望?”

“当然失望。”阿环的眼睛眯了起来,紧锁的柳眉,痛苦的表情,使我又想起了林幽的脸,她的声音已经有些变了,“他们不需要我的灵魂,因为他们自己的灵魂是廉价的,他们只需要林幽的身体。”

“你是说林幽被人欺负过,是吗?”

她像是虚月兑了,又像是被催眠了,几乎闭着眼睛回答:“没错。当林幽在哭泣在挣扎时,当她的身体彻骨疼痛时,我也在哭泣在挣扎,我的灵魂也在彻骨疼痛!我在她的身体里尖叫,我和她的灵魂一起尖叫,我和这个城市一同尖叫!”

刹那间,耳边似乎响起了昨天半夜里,阿环那骇人心魄的尖叫。我明白了那是什么——是林幽受人欺负时的痛苦,她以为那悲惨的一幕又要重演了,于是便痛苦地尖叫了起来,让人在幻影中看到了那一张张卑鄙的脸庞,看到了林幽所受过的一切苦难。

阿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就连五千年前的古祭坛上,我被迫自杀那个瞬间,都从未像这样痛苦过。所以,我能体会到她三年来所有的痛苦,我非常怜悯这个悲惨的女孩,我甚至想到要为她复仇。”

“你已经复仇了!”我又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使她睁大了眼睛,我盯着这双古老的眼睛,“因为林幽受到过许多人的伤害,所以你夺走了那些人的灵魂,正好可以让你延续n个七天的复活。你甚至利用了她的身体来诱惑别人,让她遭受到了更多的痛苦。”

阿环摇摇头大声回答:“不,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林幽的事!”

“你占据了她的身体,就是对她最大的伤害。”

再度击中要害——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都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我们两人的对话,就像一场生死角逐的拳击比赛。她打中我额头一下,我便还击她当胸一拳,我已经被逼到绳圈边上了,无路可退的我只有奋力反击,期望最后以击倒对手取胜。

但我的对手实在太强大了,就连死亡都无法摧毁她,凭借我这小小的口舌又有何用!

更加要命的是,玉指环又使我疼痛难当起来。

突然,阿环激动地后退了一步,看样子要打出那最后的致命一击了。

尽管没有看时间,但脑子里那根秒针却跳了一下。

子夜12点。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凌晨

O点01分01秒。

我又听到了窗外的夜雨声,但这舞台依然没有变化,只是背景变成了荒凉的海岸——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这就是荒村。

复活的女子站在荒村的悬崖绝壁之上,她张开双臂向我走来,目光在黑暗的衬托下分外耀眼。

终于,她缓缓嚅动嘴唇,从那唇齿间发出了奇异的嗓音。

那似乎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缓慢起伏的旋律,幽幽地飘出了她的口中——她在唱什么歌?

这曲调立刻包围了我全身,随着她唇齿的变化冲击我的耳膜,就像黑夜里暗暗涨起的潮汐,充满了躁动的力量。

还是我在DV里听到过的曲子,如今正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面前。不必再通过电脑的音箱了,她唱歌的气息可以直接触模到我的脸——这是种可怕的真实,是任何虚拟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也是任何人或物都无法虚拟出来的,惟有眼前这个从古代复活的女子,才能唱出这化石般古老的歌谣。

是的,我依然无法听懂她的任何一句歌词。不知这是五千年前良渚人的语言,还是未来某个世纪地球人的通用语。

她的歌声随着她的眼神而变化着,时而低沉哀婉,时而高亢急促,似乎在如泣如诉地倾吐一个故事……

忽然,我仿佛还听到了其他声音,好像是洞箫、笛子、古筝还有笙,这些乐器正从黑夜的深处响起,为她的歌唱悠扬地伴奏着。

眼前的幻景又浮现了:她穿着件几百年前的绣花女褶,身下是翠色的绸布裙子,双手舞着水袖,在舞台上款款迈动莲花碎步,同时口中还在吟唱那古老歌谣。

这就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击?

它的名字叫惊艳。

瞬间我不再感到恐惧了,我的眼前只剩下一个字——美,美得让人忘记了自己,美得让人在深夜里疯狂。

我甚至忘掉了玉指环的存在。

这同样也是一面镜子,唯美与恐惧是这镜子的两面。

她在舞台上挥起了水袖,竞如彩练般飞舞于光影中。那哀婉的表情如梦似幻,与她口中曲调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我已经眼花缭乱了,似乎要被她带入另一个世界。

不,我的理智暗暗提醒了我,或许这幕场景已在这里上演第二次了。当六天七夜之前,苏天平给我发来求救短信的瞬间,他是否也听到和看到了这一切?

难道——他们的灵魂就是这样被带走的吗?

我知道苏天平是怎么出事的了!

天哪,我颤抖着想要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但我的眼睛和耳朵都背叛了我,它们正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一场表演,哪怕表演者将会夺取他们主人的灵魂。

正当我绝望地面对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时,在万米高空上,突然响起了我的福音。

那是云层的震怒,还是上天的谴责?

在那极度遥远的所在,一团冬雷滚动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瞬间震撼了半个世界。

而舞台上的幽灵歌声,也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当我面对一个幽灵的时候,居然听到了冬天的雷声!

汉乐府里的《上邪》是怎么唱的?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奇妙!现在“冬雷”正在“震震”,震得窗玻璃都颤抖了起来,震得复活的女王魂不附体。

在这“冬雷震震”之下,我月兑口而出了《上邪》最后一句——

乃敢与君绝!

她的眼神是那样凄凉,似乎面对着一个无情的结局,或许是天意主宰了她。

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包括复活的女王。

当最后一声冬雷缓缓滚过,我的耳朵和心灵终于再也坚守不住,使我一溃千里地倒在了地上。

黑夜里的大雨再度覆盖下来,一口口吞噬着我的梦境和灵魂。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在失去知觉前的刹那,我仿佛见到了她的眼睛。

一双可怜的眼睛。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我还活着。

从被吞噬的梦境里缓缓苏醒,似乎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她是荒村海边的女妖,还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的女王?

但我依然没有睁开眼腈,仿佛半个身体依然浸泡在海水中,直到有双手用力地摇了摇我,将我拖出了冰凉的海水。

眼皮终于感觉到光线了,这是从窗户射进来的晨曦吧?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庞。

睫毛似乎还粘在一起,我只能无力地喘息着问道:“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我是春雨啊,你快醒醒!”

这熟悉的声音冲进了我耳朵,让我的脑子打了一个激灵——居然是春雨?她怎么会来到我身边?

春雨的声音终于“激活”了我的身体,使我看清了她的眼睛。

真的是她!我这才大口地喘起气来,仿佛刚刚重生了一回。

我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发觉自己浑身都已经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知觉,只有左手的无名指上隐隐作痛。

这是哪儿?窗玻璃上红色的◎依然醒目,光线穿过清晨的雨幕射进来。

对,这里是苏天平的卧室,似乎还残留着“环”的气味。

“你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春雨显得非常紧张,她用力地扶起了我的后背,总算让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但我立刻坐倒在椅子上,茫然地注视着她的脸。她该不会以为我会和苏天平一样,在某个清晨突然变成了植物人吧?

“现在几点了?”

听到这句话的声音,春雨总算放下了心来,挤出一丝笑容回答:“7点20分。”

我使劲摇着头,回忆着半夜里发生的一切——就在这间屋子里,七个小时以前,子夜12点刚过一会儿,“环”对我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正当我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天空竞响起了冬雷震震,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接着我就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对了,阿环呢?她到哪里去了?我紧张地望着四周,只看到春雨忧郁的脸庞。房间里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只是电脑好像还开着。

最后我盯着春雨的眼睛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她模着自己的心口,深呼吸了几下说,“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可你的手机铃响了半天你就是不接。这使我非常担心,今天早上又打你手机了,可你依然不接电话,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苏天平。”

“所以你就自己找过来了?”

“对。我来到这扇房门前按门铃,但门里没有丝毫反应。我在门外打你的手机,果然听到门里传出了你的铃声,我想你一定就在里面。”春雨又一次捂着自己的嘴,颤抖了片刻说,“这太像我和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形了,我担心那一幕又会在今天重演,于是我赶紧叫出了隔壁的房东太太。”

“肥婆四?”我直接叫出了《功夫》中人物的名字,“你一大清早把她叫出来,不怕她骂你啊?”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春雨有些嗔怪我了,摇摇头说,“没有啦,她说她昨晚一直在外面打麻将,刚刚回到家里。”

“那半夜里的歌声她一定没听到。”

春雨没有理会我的插话,继续说下去:“房东太太将信将疑地给我开了门,我一闯进这间卧室,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然后你就把我摇醒了?”

她点了点头,看来情绪要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我也恢复了一些体力:“谢谢你,春雨,看样子还是你救了我。”

“快别说这些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掏出手机看了看,果然从昨晚10点钟起,就不断有未接来电和短信息,一直持续到十分钟前,全都是春雨的手机号码。

可我不记得听到过任何手机铃声。也许当我面对阿环的时候,其他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剩下从她口中传出的天籁之声——除了冬雷震震。

我终于支起身子说:“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吗?”

“至少我相信你的眼睛。”

“好的,我刚刚度过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然后,我把那几个小时里经历的一切,包括阿环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春雨。

最后我怔怔地问道:“你相信吗?”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抿了抿嘴唇回答:“真是天方夜谭。”

“没错,或许今晚就是第一千零一夜。”

“我相信你说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真实的,但是对这个世界来说却可能是虚幻的。”

“你的意思是——幻觉?”我立刻摇了摇头,“你看看这个吧!”

我扬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牢牢地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这是什么?”

春雨呆呆地注视着我的左手无名指,玉指环上一摊暗红色的污渍正看着她。

“玉指环?”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昼(2)

她的脸色立刻变了,原先的镇定自若也已烟消云散,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说不出话,很快下唇就有些发紫了。

“你认识它,是不是?”我依然伸直着我的左手,让玉指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要是你不相信,模一模它就知道了。”

春雨的头向我侧着,用肩膀对着我的手,似乎随时都准备要逃出去。但犹豫片刻后她还是伸出了手,轻轻地触模我手指上的玉指环。

当那根如凝脂般的手指,触到指环上红色的污渍时,就像是起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我眼前刹那闪过什么光线,春雨的手就像触电般弹起,整个人退到墙角,差不多都蜷缩了起来。

“你怎么了?”

我伸手要拉她,但她颤抖着躲开了。我这才意识到,她对我手上的玉指环充满了恐惧,我只能伸出了另一只手,才把她从墙角拉了回来。

但她毕竟是个坚强的女孩:“没错,就是这枚玉指环!半年前,就是我从荒村的地宫里把它带出来的。”

“是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认得它,因为当初我是从你怀里得到它的。”

她盯着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就算它碎成了玉粉我都认得!”

“那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春雨低下头沉思了许久,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你说阿环就是五千年前死去的古玉国末代女王,半年前因为玉指环戴上了你的手指而复活,而每次复活都只能维持七天,必须再夺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下去。”

“七天!”

这两个字又提醒了我,到这个清晨已经是第七天了,还只剩下十几个小时——到子夜12点正好是七天七夜,阿环必须再带走一个无辜的灵魂,否则她的复活就将终结。

“你害怕了?”

“不,我只是担心阿环,也在担心这个世界上的另外某个人。”

“假定她真是复活的女王的话!”

春雨又给我加了一个限定句。

到这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如果说给任何人听,都会被当做精神病。然而,牢牢套在我手指上的玉指环,却毫无疑问来自荒村的地下,那摊暗红色的污渍正是五千年前,古玉国女王“环”在祭坛上自杀而流下的鲜血。而春雨他们四个大学生,也确实在荒村的夜晚梦到了“环”,那就是她割喉自尽的一幕。

还有林幽这个身世悲惨的女孩,她确实是心理学教授许子心的女儿,在她体内还寄居着复活的女王“环”,她小小的身体里同时承载着两个灵魂,看上去就像个双重人格患者。

“环,,已经夺走了许多人的灵魂,包括曾经住在这房间里的苏天平,只为了延续她七天的复活。已经过去n个七天了,未来还将有无数个七天,下一个被带走的灵魂又会是谁?或许十几个小时后就会见分晓了。

不,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控制着这篇小说进程者的杜撰——喂,那个坐在电脑屏幕前飞快打字的家伙,你能否听到你小说里的人物对你的呼叫?请问你究竟要把我折磨到什么程度?还不快点让我知道结局?我想许多读者朋友们,此刻也会这么向你抗议吧!

左手的无名指又疼了起来,我举起手指看了看玉指环,这翻来覆去真真假假,都快使我精神崩溃了。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传说有位苏丹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宫殿四壁镶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镜子,任何人走进这座宫殿,都会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无数个。某天,有一条狗闯入了王宫,它看见无数与它一模一样的狗,正向它凶猛地狂叫着,它变得惊恐万分,扑上去与自己的影子撕咬打架,最后活活撞死在墙上。

正当我在想像那条可怜的狗时,忽然看到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刚才电脑一直处于屏幕保护状态下,现在弹出了监控系统的窗口。

怎么回事?我记得我没开过电脑,监控系统怎么会自己出来了?春雨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皱起眉头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窗口,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鬼。

我摇摇头坐到屏幕前,监控器里显示出了这间卧室,拍摄角度说明是窗帘箱里的探头拍的。我抬起头看看那窗帘箱,不知这只“眼睛”是何时记录下这段画面的。

监控器里的卧室泛着白色的灯光,底下显示的时间是七天以前的晚上8点——那正好是我从北京归来的前夜,在后海边的“茶马古道”上与编辑MM喝米酒的时间。

而就在彼时彼刻,这间上海的卧室里,晃动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她缓缓走到窗前看着探头,那双眼睛在监控里变形得像烛火,直勾勾地盯着电脑屏幕前的我们,让春雨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虽然监控画面里的脸既模糊又变形,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阿环,不,那是林幽的眼睛,带着复杂而忧伤的目光,眸子里映出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们,而这些人都早已失去了灵魂。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昼(3)

她忽然摇了摇头,便低下头抱着自己的肩膀,接着又蹲在了地下,就像在明信片亭子里那样。探头只能照出她的后背和头发,那些黑色的发丝很乱,就像蒙古母马的鬃毛,混杂在白色的衣服上。

这时画面里出现了苏天平,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在监控里留下自己的脸。这张脸在探头里变形得更加丑陋,我简直看不出他还有什么“人”形,似乎更像是鬼魅或野兽之类的。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我简直不认识他了!”

“或许人在失去灵魂前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变异’吧?”

我依然紧张地盯着监控画面,只见苏天平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幽,他的眼睛竞在探头下发出幽幽的绿光——就像一只荒原上的公狼,我立刻联想起了半年以前,记忆中他那双古井般深邃的目光。

春雨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苏天平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狼?”

“狼?”

“是啊,你没看到这是一只大灰狼吗?”春雨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居然……居然还有尾巴……”

可我并没有看到苏天平的“尾巴”,难道是春雨的幻觉,把人看成了狼?还是我的幻觉,把狼看成了人?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

不,我实在看不清探头下那个生物究竟是什么,我只能用“苏天平”这三个字来指代“它”了。

“苏天平”绕到了林幽背后,突然伸出手抱住了她,这一幕让我和春雨始料未及。林幽立刻激烈挣扎起来,但“苏天平”始终都压着她,把她压到了地板上。在模糊的监控画面下,只见到地下有个女孩在拼命地反抗,一个奇形怪状的生物压在她身上,口中还流出许多肮脏的液体。

监控不能录下声音,所以这一切都是沉默的画面,再加上近乎于黑白的模糊画面,感觉就像在看一部20年代的无声电影,却连字幕都看不到。但我的耳朵似乎能清楚地听到,从林幽嘴里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她在那一瞬的恐惧和痛苦,已经穿越了时间和电脑屏幕,牢牢地扎在了我的脑子里。

是的,我和春雨都已经惊呆了,春雨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用双手环抱着自己的双肩,仿佛那个地板上的女孩就是她自己。她又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难道她也听到了那七天前的尖叫声?

电脑屏幕上那可怕的画面还在继续,探头里的一切都是变形的:压在林幽身上的“苏天平”、林幽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还有整个卧室连同这个世界,似乎都被压扁了。

最后,从林幽的衣领里掉出了什么东西,“苏天平”看到那样东西后立刻恐惧地“弹”了起来,又渐渐恢复了人的形状。

林幽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项链坠子般的东西,在白色的灯光下发出幽暗的反光。

“玉指环!”

春雨率先叫了出来。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是的,这枚小东西如今正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在七天前的夜晚,林幽晃着手里的玉指环,就像催眠师手中的钟摆,而重新恢复了“人样”的苏天平,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她是阿环!”

我从监控画面里看出来了,那是复活的女王“环”的目光,冷峻残酷,洞察一切,让人不寒而栗。

阿环的灵魂又回来了,她的手里晃着玉指环,向苏天平缓缓地靠近。

这回轮到肮脏的野兽尖叫了。

当苏天平在探头下张大了嘴巴,露出比狼更凶残的森白獠牙时,监控画面忽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恐怖片放到最要紧的时刻突然断电了,我心急火燎地检查着监控系统,发现后面确实没有了。可能当时根本就没录下来,也可能后来被人删掉了。

我退出了这个监控窗口,又看了看其他监控文件,但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这仅有的一段画面。

这时我才发现还有个自动播放程序,可以定时播放一段监控画面。难道是阿环在离开这里时设定的,让它在这个时间突然跳出来,再放给我看一遍?

不管是谁设定的,但我至少知道了七天前的夜晚,在这间房子里苏天平发生的事了——他把阿环(林幽)带到了这里,当他看到林幽是个美丽可怜的女孩,便趁着她哭泣时图谋不轨,把林幽摁在地上要欺负她。结果林幽变成了阿环,她从怀里拿出荒村的玉指环,自然把苏天平给吓坏了。

可是,为什么监控画面里的苏天平,竟然变成了一头野兽呢?春雨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她看到的是一头凶狠的公狼,有着长长的尾巴,发绿的眼睛,还有尖利骇人的牙齿。

我只能摇了摇头说:“也许苏天平真是一头隐藏得很深的狼一一我是指他的灵魂。过去我们都没有发现他的灵魂,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在刚才的镜头里,我却看到了一个的野兽。”

“这就是他的灵魂,一个的灵魂。”

“对。而这个探头或许具有某种特别的力量,能够在镜头的变形中照出人的灵魂来,从而使苏天平在欺负女孩时原形毕露,显出了他野兽的灵魂。”

春雨颤抖了许久,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听说在一年多前,苏天平他们系有个女生吃安眠药自杀了,当时有传言说是苏天平欺负了她,但谁都拿不出证据来,那件事就这样草草过去了。去年我们一块儿去荒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件事,我是在三个月前才听说的,要是当时就知道的话,我肯定不会和他一起去荒村了!”

“唉,原来这家伙劣迹斑斑啊,实在看不出来他竟是这种人,我居然还要寻找他出事的真相,弄得我自己也深深陷了进来。为这种野兽实在是不值,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的灵魂快点归天吧。”

或许世界上还有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吧,怪不得他们的灵魂要被阿环带走。我回头看看这间苏天平的卧室,心底油然生出许多厌恶来。

可是苏天平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呢?监控里并没有拍下来,只见到阿环拿出了玉指环,天知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的头脑里依然一片混沌,而剩下的时间只有十几个钟头了——到今晚子夜12点,阿环的复活就会结束,她一定会再度夺走某个人的灵魂,那个人会是谁?但不管他有罪还是无罪,我都必须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于是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8点30分。我正在和失魂的时间赛跑,但最最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向哪个方向跑。

一抬头又见到了窗户上那红色的◎,我喃喃自语道:“第七天,你已经活到第七天了。”

正当我像无头苍蝇般抓狂时,却听到了春雨平静的声音:“去荒村吧。”

去荒村?

一切从哪里开始,一切还要从哪里结束。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昼(4)

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就像我半年前那样吗?虽然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我曾说过我再也不去那个地方了,也不要让其他任何人去那里。”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玉指环又回到了你的手指上,荒村的噩梦重新降临,你只有再回去如法炮制一次,或许还能发现阿环的秘密。”

“阿环的秘密?”我刚被调动起情绪,但又摇摇头说,“可现在只剩下十几个小时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还不算晚,只要我们现在出发,黄昏前就可以到达荒村。在那里就算有潜伏的危险,也总比留在这里干瞪眼强。”

她这一番话让我羞愧难当,我怔怔地问:“你怎么变得那么勇敢?’’

春雨淡淡地回答:“因为我经历过彻骨的恐惧。”

我沉默着看了看她的眼睛,然后把头转向细雨霏霏的窗外,斩钉截铁地说:“去荒村,现在就出发!”

两个小时后。

雨停了。

车窗外的天空依然阴沉,但雨后的景色显得妩媚了许多。长途大巴已经驶出了市区,冬季的郊外田野是灰色的,笼罩在一片水墨画般的雾气中。

这辆大巴是从上海开往浙江省K市西冷镇的,大约要下午3点多钟才能到达。我坐在靠后的座位上,而春雨正坐在我身边靠窗的座位上。

我目光静止着看着窗外,高速公路边的栏杆向后飞速撤退,但这一切很快就模糊了,只剩下窗边春雨的脸庞。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我,又把脸对准了窗外。

“你在想什么?”

我终于问她了。左手无名指上,玉指环更加冰凉,也许是离它的故乡更近了一些。

春雨把头侧了侧说:“在想半年多前,我和霍强、韩小枫还有苏天平,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荒村时的情景。”

“物是人非了。路边还是这片田野,而那三个人不是死了,就是丢了灵魂,现在你才是真正惟一的幸存者。”

她还是把目光对准了窗外,语气无奈地说:“一切都还像昨天那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这之间我又经历了《地狱的第19层》,为什么我在小说家笔下总是那么悲惨?”

“因为你是神创造的尤物——任何小说都需要一个供读者们同情和可怜的对象,而你春雨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于是你让我在《荒村归来》里又随你去了荒村?”

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以小说作者,还是以书中人物的身份说话:“咦,不是你坚持要来荒村的?当我们离开苏天平房子时,我让你赶紧回学校去,由我一个人去荒村就行了。”

“不行!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不仅仅是因为你。”

“还因为你想再见荒村一眼?”

春雨尴尬地点了点头:“对。虽然我曾经对那里充满了恐惧,但是那个地方给了我最初的勇气,支持着我熬过了最痛苦的那十九个日日夜夜,我想我必须还要去那里看一看。”

她的眼睛始终对着窗外,我也不好意思再说话了,便从包里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翻到了全书的第六章,这一章的名字更加吓人,叫做“噩梦的精神分析”。

许子心为什么要在书中反复探讨这些问题?难道他自己也是噩梦的受害者?或许他正在某个暗处观察着我吧,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玻璃上隐隐现出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赶紧低下头驱走了自己的妄想,在《梦境的毁灭》的第六章里,许子心并未像前面那样叙述古代文明,而是直截了当地阐述了他对梦境的理解:

梦是无意识的挣扎。

许子心又一次提出他的见解,反复强调了无意识——强烈的和冲动,如果它们要到达意识阶段,则必然要经过无意识与前意识间、前意识与意识间的两道审查。这种审查是由自我和超我完成的。

无意识内的和冲动代表着本能的力量,所以它拥有巨大的能量,虽然一直遭到我们的压抑,但总是隐藏在暗处蠢动着。睡眠时超我的功能会大大减弱,无意识的会通过做梦释放出来,所以我们的梦境里常有许多黑暗与可怕的成分。

“梦是愿望的达成”——这是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对梦的本质作的经典概括,而“梦是无意识的挣扎”则是许子心在《梦境的毁灭》中对梦的特性作的经典归纳。

接下来许子心对梦的阐述,则使我更加胆战心惊,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似乎也紧了起来——

梦能否被控制?

外在的力量能否控制梦?我认为是可以的。这种力量在某些条件下会变得极其强大,甚至可以制造噩梦摧毁人的生命一这就是传说中的“噩梦杀人事件”!

事实上在古代文献中,确实有噩梦杀人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常被人们当做是传说或者巫术。但当代“神秘心理学”的研究证明:通过某种特殊的媒介,比如语言、文字、音乐、图像等等,凡一切具有心理暗示作用的事和物,均可以起到控制个体梦境的作用。

这种被控制的梦境一旦出现,就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因为——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梦境的毁灭,就是人类的毁灭?”

我忍不住念出了书中的这句话,让春雨紧张地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

长途大巴已进入浙江境内,车窗外的风景又有了些变化,只是天空仍然异常阴冷,我盯着窗外说:“你说噩梦能不能杀人?”

这句话显然也触及到了春雨的噩梦,她低下头想了许久回答:“是的,霍强和韩小枫就是例子。”

“你还记得回上海以后做的那个噩梦吗?”

“不,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但我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是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梦,其实那个梦一直都在你心里,只是被你藏在某个小小的柜子里,而你忘记了那个柜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柜子的,当你打开柜子的一刹那,便是噩梦重临的时刻。”

春雨的脸色已经苍白了,她别过了头去:“不要再逼我了,我承认我一直都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昼(5)

我又何苦要逼她呢?世界上还有许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一辈子都记不起自己曾经做的噩梦,但那个噩梦确实存在过。

车子继续在沪杭高速公路上飞驰,窗玻璃上的那张脸似乎越来越陌生了。

低头看了看表,现在是中午12点,离最后那时刻还剩下十二个小时……

下午4点,车窗外现出郁郁葱葱的山岭,山脚下点缀着水田和农舍,一座繁华的小城镇近在眼前。春雨咬了咬嘴唇说:“我们到了!”

这里就是本次长途大巴的终点——K市的西冷镇。

此刻我的双腿都麻了,感觉下半身已不属于自己了,只能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山间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在阴冷郁闷的上海住了一辈子,很少能呼吸到这样好的空气,我一下车就大口深呼吸了起来。

眼前的一切还是那样似曾相识。这是我第三次来到西冷镇,虽然每次来都见到同样的景象,但每次的心情都是截然不同的。第一次是带着探险般的好奇与兴奋,向往传说中的神秘荒村;第二次则是带着浓浓的忧伤,期望能再度见到小枝;而这一次的心情却是五味俱全,恐惧、忐忑、惆怅、怀念、愤怒都混杂在了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举起自己的左手,青绿色的玉指环泛着幽光,在西冷镇的天空下显得异常妖艳。我帮春雨提着包向前走去。浙江沿海有中国最富裕的农村,这里自然也不例外,遍地都是小工厂和楼房,似乎看不出荒村的影响。

幸好我没在书里写出K市到底在哪里,否则那些看了《荒村公寓》以后到处寻找荒村的人们,肯定会不顾一切蜂拥而至,说不定还会给西冷镇带来额外的商机呢,到时候他们该恨我还是谢我呢?

春雨催促我快点走,因为阿环留给我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了,这是一个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的时刻表。

我们在路边随便吃了些点心当做晚饭,接着横穿过整个镇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去荒村的车。这是辆破旧不堪的农用车,要去荒村拉一批锡箔纸,虽然大家都很忌讳这种东西,但我和春雨还是硬着头皮上车了。

车子开出了西冷镇,在乡间小路上剧烈颠簸着,春雨皱着眉头像是要晕车的样子。半个钟头后,车子开上一条荒凉的山路,四周的景色便与刚才截然不同了,再也不见那些青山和田野,只剩下一些低矮的灌木。

司机说此处正好是风口,海上吹来的风带来盐分,使这里变成了荒凉的盐碱地。

当车子爬上一个高坡时,大海突然涌进了我的视野——黑色的大海。

是的,大海就在几千米外的山坡下,黄昏的暗云衬托着海平线,宛如一幅模糊而阴郁的油画。

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又紧了一圈,手指上的剧痛让我不敢再看车窗外的景象了。

十几分钟后,在春雨不停的轻嗔之下,破车异常惊险地驶下山路,终于在天黑前停在了荒村村口。

一切忧伤和恐惧的源头——荒村。

我和春雨匆忙地跳下车,第一眼便是那高高的石头牌坊,牌坊正中四个楷体大字依然耀眼夺目,我轻声将这四个字念了出来:“贞烈阴阳”。

在黑夜降临前的余晖下,牌坊的阴影投在我们身上,仿佛注定某些不可逃月兑的命运。这是明朝嘉靖皇帝御赐的贞节牌坊,当时荒村出了一位进士,在朝廷做了大官,皇帝为表彰他母亲的贞节,亲自手书“贞烈阴阳”四个大字,并御赐了这块牌坊。当年的那位进士,正是欧阳小枝的祖先。

当我穿过牌坊底下时,春雨却呆呆地停住不动了,她转头看着东面的大海。在一大片岩石和悬崖外,汹涌的黑色巨浪不断冲击海岸,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走吧。”

春雨颤抖着点点头,跟着我走进了这个叫做荒村的村子。

这是条永远都不会被遗忘的路。进村便是许多古老的宅子,中间有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家家户户都紧闭着窗门,几乎见不到一个人影,似乎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春雨突然轻声地说:“知道吗?我现在想起了宫崎峻的《千与千寻》。”

其实我也想到了《千与千寻》,千寻随着父母穿越一条黑暗隧道,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里面样样齐全却空无一人,到天黑之后便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就这么一路冥想着,我们转过巷道最后一个弯,前面应该就是进士第古宅了,荒村欧阳家世代居住的地方,也是小枝出生并长大之所在。

自从小枝和她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后,进士第古宅便一直空关着,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在又一次重返故地前,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我回头看看春雨,只看到她那双灵动忧郁的眼睛,在渐渐降临的夜色中显得如此奇异。

终于,我们转过那道弯,在巷道尽头看到了进士第。

荒村的夜晚降临了……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进士第死了。

噩梦里的一幕竞真的发生了,刹那间我像被电流穿过一般,后退半步倒在墙根边上。

春雨也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

更确切地说,我见到了进士第的“尸体”,一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废墟——眼前是一片废墟,就像刚刚遭到过地毯式轰炸,原本“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古老宅子不见了,只剩下一堆堆断壁残垣。

那高高的门楼只剩下两根光秃秃的柱子,上头还残留着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我和春雨跨过进士第门槛的遗迹,依稀还能分辨出第一进院子,古老的“仁爱堂”只剩下三面孤零零的墙壁,欧阳家祖先的画像和匾额都已经化为灰烬,地上全是烧焦的砖瓦和木椽。

再往里走景象更为凄惨,我曾经住过的二进院子的小木楼,早已变成了一堆堆瓦砾,我只能望着虚无的空中楼阁,想像那几个刻骨铭心的夜晚。但我还是执拗地跑到废墟中,希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东西,可除了破砖烂瓦外什么都没剩下,那张清朝的四扇朱漆屏风,想必已连同屏风里的胭脂,一起在烈火中超度了吧。

小心地踏过小木楼的废墟,我们走进进士第的后院。这里依然惨不忍睹,古老的庭院已不复存在,一树孤艳的梅花也变成了幽灵,只剩下那口古井还倔强地活着。

我立刻扑到古井上,闻到井底传来腐尸般的恶臭,不知是什么动物烧死后被扔在里面了。看不到幽深的井底,那池死水是否还像只眼睛似的盯着我?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魂飞魄散地回过头来,在夜色下只见到一双忧郁的眼睛。

“小枝?”

我下意识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魂兮归来?

然而,我听到的却是春雨的声音:“是我啊,你怎么了?”

暗暗苦笑了一下,我尴尬地从井边直起身子:“没什么。”

抬头看看天空,夜色中见不到月亮,倒是满天星斗分外明亮,这神秘的星空似乎也在倾诉着什么。

离开进士第后院,转回二进院子,两边厢房都已化为了灰烬。我掏出手电筒,冲到一片废墟上,像探宝一样拼命地在瓦砾堆中挖掘着。

“你在干什么啊?”

“地宫!”夜色下我的脸庞想必有些狰狞,“你忘了吗,地宫的入口就在这间房子底下的。”

“对,我记得当时就是在这个位置,墙壁里应该藏着问暗室,我跑进去一不小心还掉了下去。”

说完她模了模自己的心口,仿佛真的掉下了地宫。是的,那千年前的地宫就在我们的脚下,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瓦砾,而且全都被烧焦了,根本无法找到地宫的人口。

看来用人力是不能挖开来的,除非动用建筑工地上的挖掘机。就算现在开始拼命挖也无济于事,时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表上的时针走到了8点钟,我只剩下四个小时,那最后的时刻眼看就要降临了。

难道地宫大门已在烈火中被烧坏了?从屋里落下的砖土封闭住了人口,也许人们再也找不到进入地宫的通道了。

我茫然地站在地宫上却不得其门而人,宛如陶渊明笔下闯入桃花源的渔人,当他走出了那个神奇之地,便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夜色下的荒村如沉睡的野兽,我回头望着残垣断壁的进士第,就像来到了某处古代遗迹。

“进士第究竞遭了什么天谴,居然遇到了如此变故?”

“真没有想到——噩梦的起点已经被火焰毁灭了。”春雨用手电照着地上的砖头说,“恐怕是不久前才烧掉的吧?”

我只有轻叹一声:“不知是人为纵火还是自然失火。”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骇人的叫声:“是人是鬼?”

这种环境里听到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我紧张地回过头来,眼睛却被对面的手电光束晃了一下。春雨急忙躲到我身后,我用手挡着光大声说:“谁?”

刺眼的灯光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嗓音:“是人吗?”

我有些被逼急了:“废话,不是人还会说话吗?”

“鬼也会说话的!”

那声音如此冷峻,仿佛在审问犯人。

终于,对面的灯光来到我眼前,露出了一张五十多岁男人的脸,这人生着一双山鹰般警觉的眼睛,就和这荒村一样神秘兮兮的。他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和春雨,接着又靠近我身边嗅了嗅:“嗯,是股人味!”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不舒服,我皱了皱眉头说:“不是人味,难道还是鬼味了?”

男人冷笑一声:“哼,鬼味——在荒村可不稀罕,我常见到孤魂野鬼。”

“你说你见过鬼?”

“在荒村这个地方,‘见鬼’可是家常便饭。”

难道荒村人人都有特异功能,都能见到游荡在黑夜里的幽灵?我这才注意到他说着带有浙江口音的普通话,而不是当地那种极其难懂的方言,我试探着问:“请问你也是来荒村探险的?”

“什么探险不探险的,我是荒村的村委会主任。”

村委会主任?也就是过去所说的村长喽,怪不得能够说普通话,那威严的脸庞和眼睛,确实能让人敬畏三分。

“村长,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是说进士第?真是作孽啊,一个多月前的晚上,这问老宅突然火光冲天地烧了起来,全村人都跑出来救火,可还是没能保住这几百年的老宅,就这样被烧了个精光!”

“查出着火的原因了吗?”

村长摇了摇头,指着地下说:“也许只有鬼才知道吧。”

这时春雨从我身后走出来说话了:“村长,你知道在进士第发生火灾之前,荒村曾经出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特别的事倒是没有发生过,特别的人倒是来过一个。”

我立刻被吊起了胃口:“特别的人?谁啊?”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她在黄昏时分来到荒村,当时我正好在村口,便拦住她问了几句,她说她只是来荒村看看的。我还劝她快点离开这里,否则会惹来传说中的大麻烦。”

“你是说荒村的诅咒——任何人擅闯荒村都会在数天后死去?”

“差不多吧,不过那女孩却无动于衷的样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听老人言啊。”

我心想,他才五十多岁,怎么自称起老人来了?大概农村人到五十就算老了吧。

“过来说话吧。”村长把我们带到一处墙根底下,正好可以避开冬夜的寒风。他继续说下去,“没想到就在当天晚上,进士第竟发生了大火。我们谁都没有再看到那个女孩,可能她已经事先离开了,也可能她就在大火中被烧成灰烬了。”

“如果烧死的话一定会留下尸体的啊。”

“要是被埋在瓦砾堆里,再加上粉身碎骨,就很难再找到了哟。”

这时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这片废墟,说不定我的脚下就藏着谁的骨灰呢。我立刻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因为我的心里晃过了一个名字——难道是她?

不,但愿不会是那个人。可我还是从包里拿出了一叠明信片,这是我临行前从苏天平抽屉里拿出来的,上面印着明信片幽灵阿环的脸庞。

我把明信片交给了村长,他用大号手电筒照了照,仔细地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个女孩!”

果然是阿环(林幽),她留在明信片上的照片帮了大忙。现在我可以确知了,她在一个多月前来到过荒村,而且就在她来到荒村的当晚,进士第古宅就发生了大火,把这座古老的宅第烧了个一干二净。

正当我低头凝思时,春雨突然插话了:“当时她说她叫什么名字?”

村长搔了搔头说:“没说呀,不过我好像曾经见过这女孩。”

“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看啊——应该是在三年前吧?对了,就是在三年前,我记得有一对父女来到过荒村。”

我忽然有些纳闷:“一对父女?”

“嗯,父亲自称是从上海来的大学教授,四十多岁的样子,女儿好像才十七八岁,让我再想想——”村长又低下了头,似乎脑子不够使了,“对,我记得那教授姓许,言午许。”

“许子心!”

这个名字立即月兑口而出了,我差点喊出了S大的名称,还有那本《梦境的毁灭》。

春雨也急忙接口道:“那他的女儿不就是林幽吗?”

我又用手电照了照明信片,自言自语说:“果然就是她——林幽。”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第七日

夜(2)

村长并不知道林幽的名字。寒夜里他的脸色更加吓人,似乎就是这古宅废墟上的孤魂野鬼,他继续回忆道:“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许教授直接找到了我,向我打听荒村古时候的传说,他说他是来考察什么古代巫——”

他不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所以卡在一半说不出了,我急忙帮他补充了下去:“巫术文化。”

“对。我就把胭脂的几个传说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荒村进士第里典妻的故事,他对这些都非常有兴趣。”

“那个小姑娘呢?我是说许教授的女儿。”

村长的记忆也清晰了起来:“她长着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但那双眼睛却使我有些害怕,好像那不是人的眼睛,更像是什么动物或者是鬼的眼睛,反正我不喜欢那双眼睛。”

这样形容女孩的眼睛,让春雨倒有些不自在了,好像村长是在说她似的。

如果《荒村归来》拍成电影的话,此刻我可以转身对着电影镜头,念出如下一段台词——

“现在,我们又可以知道了,三年前林幽和她父亲许子心一起到过荒村。亲爱的观众朋友,你可以猜出结果了吗?”

村长撇了撇嘴:“他们不但到过荒村,还在进士第里住过呢。”

“进士第?三年前小枝和她的父亲想必还在吧?”

“咦,你还认识小枝?”

糟糕,我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荒村人一定会把我记恨在心的。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小枝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经与我有过几面之缘。”

“唉,这女孩死得太可惜了啊。”村长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任何心情都挂在脸上,听那口气都几乎要掉眼泪了,“对了,那年冬天小枝正好在家过寒假,是她和她爸爸在进士第古宅里,接待了从上海来的许教授父女。”

“我明白了!怪不得她说她认识小枝,在三年前她们就认识了啊。林幽对于荒村的熟悉程度,想必远远超过我才是。”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几个曾经到过荒村的人吧?”

村长有些不耐烦了:“喂,你们有完没完了?那么晚了不怕见到鬼?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去我家过夜吧。”

随后他指了指旁边一栋二层的楼房,楼上窗户里亮着一盏灯光。

我刚想跟着村长向那边走,却想起了最致命的东西——时间。现在已经超过晚上9点了,离最后的时刻还不到三个小时。

不,我立刻摇了摇头说:“村长,能不能让我们再单独待一会儿?”

村长暗暗嘀咕了声“神经病”,然后挥了挥手说:“好吧,晚上随时都可以来我家后院,我给你们留道门缝。”

接着他拎起手电离开了这里,一边走嘴里还嘟嘟囔囔着,也许把我们这些城里人都当做疯子了。

在荒村迷离的夜色下,又只剩下我和春雨两个人了,她下意识地朝我靠了靠。我回头望着进士第的废墟,忐忑不安地说:“春雨,你不要留下来陪我了,跟着村长进屋去吧。”

她决然地回答:“不,我哪儿都不想去。我想亲眼看到那最后的时刻,看到那时究竟会发生什么!”

“好吧,不过我不想留在进士第的废墟上。”

匆匆走出荒村曲折的巷道,手电光束开出前面一条小路,引导我们回到荒村的村口。

古老的石头牌坊依然威严地注视着我们,我拉着春雨穿过牌坊底下,来到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四周都是荒凉的旷野,再远处就是黑夜里汹涌的大海了。

“看起来就像圣经里西奈半岛的沙漠。”

我又抬头看了看那巍峨的牌坊,手电光无论如何都照不出上面的字,只能依稀分辨出牌坊的轮廓。

春雨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动人的光,她轻声地说:“好——就是这个地方了,让我们一起等待最后的时刻吧。”

她的话语越是坚强有力,就越是让我感到一种绝望与无助。黑夜里的海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在空中发出猎猎的声响,幸好我们都穿了很厚的大衣,从头到脚把自己给“武装”了起来。

这时我们的手机信号都没了,而荒村的灯火几乎全都熄灭了,只有村长家似乎还有点孤零零的光。感觉像是来到了另一个时代,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不错,这大海,这个村子,这片荒山野岭,甚至包括天上的星星,不都是亘古不变的吗?

就这样静静地过去了许久,眼看离子夜12点越来越近了,我甚至能听到手表上秒针的行走声。然而,我心里却不再紧张了,似乎这一刻早已是命中注定的,春雨也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么人在向她轻诉。

她会不会又想起了高玄?

半夜11点钟了,我几乎已经听到自己心底的倒计时,忽然感到手指上又疼了起来,于是我缓缓举起左手,玉指环在夜色下竞发出幽幽的光。

“多美的星空啊!”

春雨终于说出了话来,仿佛已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陶醉于头顶的满天星斗了。我依然看着玉指环,此刻在我的视野里,它已经和星空融为一体,就像灿烂群星中一道弯弯的银河。

是啊,银河不也是“环”的一部分吗?

左手无名指几乎已经麻木了,似乎这根手指已不属于我,而成为了星空的一部分,被玉指环带到了遥远的银河上。

如果我站在那个高度俯视世界的话,那么地球在平面上也是个小小的“环”,而九大行星围绕着太阳的太阳系运行模型,其实也是由许多个子“环”组成的一个大的母“环”。就连这灿烂的银河系也是个巨大的“环”,宇宙间无数恒星系在此间闪耀,甚至整个宇宙都是一个“超级巨环”。

在古老荒村的神秘星空下,在这末日审判的时刻降临前,我高举着手指上的玉指环,重新想起了宇宙的定义——宇宙是物质现象的总和,是时间与空间的总合。

假设宇宙就是一个“环”,那么我们身处的空间也是一个“环”,甚至亿万年来流逝的时间也是一个“环”。

“环”的形象是无限循环的,那么我们的空间和时间也是可以循环的,无所谓起点也无所谓终点,或者说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我们可以从“环”上的任何一点到另一点。如果把时间也比做“环”,理论上说我们可以从五千年前来到现代,也可以从现代回到五千年前,只是在“环”上做着不同方向的运动而已。

突然,眼前浮现起了荒村公寓中的一幕幕场景,只要戴上这枚玉指环我就能看到——时间在“环”上做着往复运动,能在这固定空间里带我去发现某个时间的秘密。

玉指环就是实现这一往复运动的关键!

就在我苦思冥想的瞬间,夜空中掠过了几点星光,也许是什么星座的流星雨,于是一股冰凉彻骨的感觉,透过玉指环传遍了我全身。

这时我听到了春雨颤抖的声音——

子夜12点。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末日

凌晨

我相信。

子夜12点是末日审判的时刻。

谁会被宣判有罪?

也许是所有人。

荒村的子夜。

现在是归来后第八天的O点01分,我听到我的灵魂还在身体里问道:“我还在吗?”

我的身体回答:“是的,你还在。”

灵魂说:“我不愿离开你。”

身体说:“我也是。”

灵魂问:“审判结束了吗?”

身体回答:“审判永远不会结束。”

灵魂接着问:“审判开始了吗?”

身体回答:“审判早已经开始。”

灵魂继续问:“末日来临了吗?”

身体回答:“没有末日,因为没有初日。”

于是,灵魂拈着一朵花,放到唇边吻了吻说:“谢谢你,我会永远爱你的。”

今晚不是末日。

忽然,手指上传来异样的感觉,玉指环似乎自己活了起来,从我的无名指上缓缓滑落。

似乎荒村的大地对它有特殊的召唤力,使它轻轻地掉在了地上。

刹那间,暗红色的污渍在黑暗里闪了一下,我只感到手指上轻松了许多,立刻蹲下拾起了玉指环。

“它居然……居然自己掉下来了。”春雨也无比惊讶地喊了出来,忍不住用手模了模玉指环,然后她有些激动地问我,“你没事吧?”

我用充满感恩的语气轻声回答:“放心吧,我的灵魂还在呢。”

“你看,玉指环里侧是什么?”

春雨用手电对准了玉指环,正好照出了“环”里边的纹路——这是极其细微的纹理,看起来像是其他玉器上的刻画,也只有在黑暗处用电光才可以照出来。要是玉指环戴在人的手指上,是绝对看不到这些纹路的。

在子夜时分的“贞烈阴阳”牌坊下,我凝视着玉指环里的纹路,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空,不知道那是什么星座或星系,感觉就像是个巨大的“环”。

也许从更神秘的角度而言,“环”代表了某个未知的河外星系,而荒村欧阳家的祖先,也是创造良渚古玉国文明的王族,据说是最初登陆于这片海岸的“天外来客”,我想他们很可能就是来自那个“环”的世界,度过了漫长而艰辛的星际旅行,从遥远的河外星系“环”抵达了蛮荒的地球。

以下纯属我的推理——“环”星系的人本来就具有高度的文明,自然也拥有了在地球人看来是神力的某些力量。他们依靠这些力量在六千年前的江南,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玉国文明,而地球上的玉石矿藏,则被他们选为文明的信息载体。但他们毕竟是流落地球的难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回归故乡,于是他们选用了最最神奇的一块玉石,雕琢成这枚玉指环的形状,再在指环内侧刻上星系图的路径和数据,或者表示那遥远的“环”星系的位置。通过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可以指导“环”的后代们穿越茫茫宇宙,找到亿万光年的归家之路。

难道“环”是一种星座图?所以它才会在古老的良渚文明中,占有极其崇高而神秘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玉指环才会戴在最神圣的女王手上,后来又成为了他们家族的祖传圣物。在经历了数千年的时光流逝之后,“环”如今来到了我的手中,也回到了荒村的贞节牌坊底下。

于是,我又一次高高地举起了“环”,将它对准了那片星空,在地球上流浪了几千个春秋,它的归宿究竟在何方?

0点30分。

七日期限已过,复活的女王还活着吗?

我将玉指环紧紧攥在手心,向村外一处山坡走去。

春雨跟着我问:“你去哪儿?”

“送它回家。”

“你说谁?”

漆黑的夜色中,我缓缓回过头来:“环。”

我举着手电向前照去,依稀可辨一条上山的小路,春雨也只能硬着头皮跟我上山了。

天空中星光灿烂,但荒村的大地依然凄凉荒芜。当我们艰难地爬上一处高坡时,几乎看不清山脚下的村庄了,只剩下四周黑茫茫的一片,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照着半年前的记忆,我向一处更偏僻的山坡走去,手心里的玉指环几乎被我捏热了,寒冷的夜风从耳边掠过,发出阴森的恐吓声。

但此刻我已毫无畏惧了,就连春雨似乎也受到了我的感染,随同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我模到那处高耸的悬崖绝壁上,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大海在垂直的几十米下咆哮,黑夜里的海浪发出骇人的声音。

“你到这儿干什么?”

春雨紧紧拉住我的衣角,她担心我会舍身跃下吧。

我的嘴角却露出了微笑:“别害怕,我会好好地待自己,你也要好好地待自己。”

然后,我直起身子面对黑暗的大海,亘古不变的“环”星河在我头顶闪烁,似乎在星空打出了一组密码,带着咸味的海风直冲我眼睛,几乎使我的泪腺开始分泌了。

我深呼吸了几下,仿佛有种飞起来的感觉。我高高举起左手,玉指环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回家吧,环。”

在轻声说完这句话后,我将手心里的玉指环,用力地扔到了悬崖外的大海中。

黑暗的夜空中掠过一颗流星。

悬崖下的大海泛起一点星光。

永别了,环。

汹涌的大海张开巨大的胸怀,瞬间吞没了这枚小小的玉指环。

它将沉没于荒村边的海底,还是被海浪冲到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抑或被洋流带到太平洋的另一端?

谁都不知道玉指环的归宿,但我相信毁灭就是它的愿望。

是的,我看到玉指环在海水中冷笑,我听到它在黑暗里歌唱着——

生多少次,便死多少次。生一次不多,死一次不少。死即是生灭,生即是死灭。

暗夜里我看不清春雨的脸庞,只感到她紧紧地抓住我,似乎被这一幕惊呆了。但春雨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做得对。”

正当我点头看着星空时,遥远的山峦上似乎传来了悠悠的笛声……

我回头望着那荒凉的群山,全都被夜幕笼罩着厚厚的面纱,但我确信那个笛声的存在,我也知道是哪个幽灵在呼唤着这个结局。

它一定已经看到了。

笛声继续在荒村的夜空飘荡着,不过还没有到曲终人散的时候。

回头面对着大海,最后一次向玉指环告别。

接着,我和春雨小心地走下山坡,手电照着来路,感觉比上来时轻松了许多。

凌晨1点钟。

终于回到村口的贞节牌坊底下,心里却感到一阵茫然和失落,春雨捅了捅我说:“喂,总不见得在荒野里过夜吧?”

对了,村长不是关照我们到他家去吗?果然,我看到了荒村惟一亮着的灯光,那就是村长的家了吧?

我们匆匆地跑进了荒村,循着那线黑夜里的光找到了一处院落。村长果然给我们留了门,进院以后我们敲开了这栋小楼的房门,村长披着衣服把我们带进了屋,他把我安排在底楼一间房里,村长的妻子把春雨带到了楼上的房间。

在村长那带着泥土味的房间里,我一碰枕头就睡着了,恍惚中似乎仍有笛声回荡。

晚安,朋友们……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末日

原来我以为自己会梦见“环”的,但我没有梦见她(它),甚至连我期望梦见的小枝都没有出现。

这是我最近几个月来,头一回整夜都没有做梦。

清晨7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好像闻到了一股咸咸的湿气,这是海边经常能闻到的气味。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荒村,躺在村长的屋子里,昨夜的经历又清晰地涌上了眼前。

忽然,我紧张地模了模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什么都没有,玉指环确实已经离开我了。

起床后才发现村长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早饭,热腾腾的稀饭配着荒村人自己腌的菜,让饿了一整夜的我狼吞虎咽起来。

春雨的脸色看起来也好多了,似乎她已经对荒村改变了看法。

吃完早饭后我们别过了村长夫妇,匆匆地跑出了这个古老的村子。在走出村口的时候,我轻声地问春雨:“晚上你做梦了吗?”

她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回答:“做了。”

该不是又梦见“环”了吧?但我还是试着问道:“你梦见了谁?”

“高玄。”

这个回答既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点了点头。

走出荒村的贞节牌坊,东边就是茫茫的黑色大海了。清晨的海边飘着浓浓的雾,西边的山坡上布满了墓地。昨晚黑夜里根本看不出那些墓碑,现在却异常清晰了起来,子夜时分山上的笛声,大概也是从这些墓地传出的吧。

早上不会有车来荒村的,我们只能靠两条腿走出去。踏上寸草不生的山道,回头再看看荒村,左手空空如也的无名指上忽然生了几分凉意,心底更是几番惆怅。

别了荒村,别了“环”,别了小枝。

在清晨弥漫的雾气中,我和春雨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我们的腿走断了,终于搭上了一辆去西冷镇的车子,载着我们一路颠簸着到了镇子上。

终于回到了西冷镇,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与荒村只隔着一座山梁,却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有读者猜测“西冷镇”的名字来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撒冷镇》(Salem-s

Lot),事实上我从未看过这本书(包括电影)。“西冷”本是个极中国化的名字,其原型就来自浙江省本土,大家有兴趣可以猜一猜。

玉指环已被我“Gameover”到海里去了。现在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悬念就是阿环(林幽)——七天的期限已过,她究竟是生还是死?我能否再找到她的行踪?所有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必须快点赶回上海,在这个故事的第八天发现真相。

可早上没有回上海的车,我们只能在西冷镇等到中午。

现在是上午9点,我和春雨在镇上随便转了转,不想刚在街上拐了一个弯,就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这是条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两边全是粉墙黛瓦的老房子,有古老的茶馆、酒家、米店,大概是西冷镇一百年前的样子吧。

我们走进一家老茶馆,要了两杯热茶暖和一下。刚坐下不久,茶馆里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他们围拢在几张桌子边,似乎在等待什么出现。

忽然,茶馆帷幕里传出一声轻脆的娇咤,接着闪出一个穿着古装的女子,那是件昆曲中常见的绣花女褶,下半身是条青色的裙子,手上还甩着飘逸的水袖。原来是唱地方戏的,虽然她脸上化着淡淡的戏妆,头发做成

了簪花的样式,但我还是看出她的年龄不小,大概有三十多岁了。

旁边的老人们开始鼓掌,这让茶馆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我和春雨感到有些尴尬。

接着那女子开始唱了,但头一句就使我呆若木鸡。

我听到了阿环(林幽)的歌声。

没错,她嘴里唱出来的就是这种歌声,更确切地说是某种地方戏曲,她身后还有几个老人拿着丝竹乐器伴奏,笛与箫悠扬地响了起来。衬托着她口中飘出的旋律。

这就是阿环(林幽)那致命的歌声。从我第一次从苏天平的DV里听到,它就深深地铭刻在我脑海中了。第二次在苏天平的房间里听到这歌声,几乎让我魂飞魄散。我是绝对不会听错的。

脑子里一边想着阿环(林幽)的歌声,耳边又回响着西冷镇的古老戏曲。女子一边唱戏一边迈着碎花步,手上做着兰花指的优雅动作,还有那眉眼那表情都是如此古典。虽然我听不懂她的唱词,但我相信她正唱着某个古老的传说……

这出戏大概唱了一个钟头,唱戏的女子就匆匆退场了,茶馆里的老人们似乎还意犹未尽,也许这就是他们最重要的娱乐了吧。

我忍不住问了旁边一个老人:“老伯伯,这到底是什么戏啊?”

“子夜歌。”

老人用浓重的浙江口音回答,说话的样子神采奕奕,似乎还陶醉在古老的唱词中。

这名字对我来说似曾相识,我低头喃喃地说:“子夜歌——对了,我记得李白好像也写过子夜歌的。”

“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春雨突然插话了,眼神有些怅然。

“你怎么知道啊?”

她似乎早已成竹于胸了:“子夜歌最早见于南朝乐府,是个名叫子夜的晋朝女子所作,歌曲风格极其悲哀,乃至于东晋豪门王轲府中的鬼魂也为之感动而唱起了这首歌。此外还有子夜四时歌等,都属于南朝清商曲中江南吴声的一种。不单单是李白,南唐李后主也作过以子夜歌为词牌的词。”

我赞叹道:“哇,春雨你好厉害啊。”

就连西冷镇的老人也对春雨刮目相看了,不停地点头称是。

“没什么,最近正在读《乐府诗集》,听到‘子夜歌’这三个字自然很耳熟。可惜,无论是吴声歌、西洲曲还是江南神弦曲,它们的曲调都早已经失传,我们只知道歌词而不知道怎么唱。”

我立刻问了问旁边的老人:“老伯,你知道这里的子夜歌是从何时开始有的吗?”

“子夜歌可古老了,没人知道它的起源年代,传说晋朝女子子夜是这种戏的祖师,还有专家称其为中国戏曲史的活化石。”这位老人显然也很有些文化底子,难怪浙江是出文人的地方,只是他的口音实在太难懂了,“不过,因为浙江各地方言不同,许多小剧种只在一小块地方传播,离开本县就没人听得懂了,所以子夜歌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

春雨点了点头说:“那简直就是文化遗产了。”

“民国以后,子夜歌就衰落了,到1949年只剩下一个戏班子,被政府改造为县戏团。几十年前县戏团发生一场火灾,大多数演员都被烧死了,子夜歌也就基本上灭绝了。”

“那刚才我们看到的戏呢?”

“因为60年代留下了唱片,后来有人根据唱片和过去的唱词学的,可惜都已经不正宗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亮,也许最后一个结也被解开了。我立刻谢过了老人,拉着春雨跑出了拥挤的茶馆。

她轻轻叱了一声:“你干什么啊?”

我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找到一处安静所在,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幽的号码,但我听到的却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春雨疑惑地看着我:“你找林幽?”

我敷衍着嗯了一声。

“不,你不可能再找到她了。”

这句话重重地压在我心上,就像笼罩在西冷镇上空的阴云。

一直等到中午,我们在镇上吃了顿午饭,便坐上了回上海的长途大巴。

还是坐在车子的后面,春雨困倦地闭上眼睛,靠在车窗玻璃上小憩了起来。而我则拿出那本《梦境的毁灭》,封面上许子心的名字刺入我的眼里。

车子缓缓开出西冷镇,两边的青山渐渐向后退去,心底的失落感也越来越强烈。

漫长的旅行又开始了……

再见,西冷。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末日

七个多小时后。

车窗外已是灯红酒绿不夜天的上海。西冷镇的青山和荒村的大海,似乎都已成为了另一个时空的记忆,眼前只有宽阔的恒丰路,还有远处那些巍峨的大厦。

从长途客运站出来,我不停地舒展自己的筋骨。春雨在车上睡了一个下午,精神似乎又好了一些。

在车站外匆匆吃了点东西,夜幕下的上海催促着我快点行动,春雨无奈地说:“现在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们去找林幽!”

不等春雨回答,我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带着她赶往林幽租的房子。

晚上8点,我们抵达了那栋居民楼,又一次来到那扇画着◎的房门前。

春雨从没来过这里,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用气声说:“林幽在里边吗?”

我还是没有说话,倒是搬开了门口的花盆,果然在底下发现了房门钥匙。

用钥匙开门以后,发现房里一切都没变化,还是我上次来时的样子。一边是林幽黑色的房间,另一边是阿环白色的房间——当她是林幽时她就在左边住,当她是阿环时就在右边住,就像两个一同租住的室友,只是她们从来不会同时出现,所以互相之间不会认识。

她还会在哪里?

我低头徘徊了几步,便拉着春雨跑出房间,回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那条布满酒吧的小街。

一路上春雨不停地问我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的表情如黑夜般沉默,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那家有着落地玻璃窗的小酒吧,春雨似乎很不喜欢这种地方,她不愿意进去,便留在门口等着我。

我飞快地冲进去,拨开那些半醉半醒的家伙们,找到了我认识的那个领班,他却收敛起了廉价的笑容,着急地说:“喂,前天晚上你把林幽带到哪里去了?”

对了,我想起那晚林幽在酒吧里突然昏倒,弄得这里乱成了一团,然后我把林幽送往了医院……

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她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自从前天晚上你把她带走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打她手机也一直关机。”

“哦,谢谢你。”

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立刻就往外头挤。但领班似乎不想放过我,跟着我追了出来。

不妙——我冲到酒吧外面,拉着春雨朝马路对面跑去,身后传来领班的叫骂声。

春雨还模不着头脑地问:“那个人想干什么?”

“他喝醉了!”

说着我们跑人一条狭窄的巷道,黑暗的小巷让春雨紧张了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在黑暗中冷冷地回答:“地狱!”

穿过长长的小巷,便是那条清冷的小街了,个性化明信片亭子就在对面。

春雨明白了:“这里就是发现明信片幽灵的地方?”

“对。”

我向四周看了看,冷风从街角卷过来,不禁让人打了个冷战。我缓缓地过了马路,打开了明信片亭子的门。

幽灵不在。

亭子里空空如也,就连期望中的明信片也没有发现。

我失望地退出亭子,回头望着城市的夜空,隐隐感觉到有什么在舞蹈。

“她究竟在哪里?”

春雨已经被我折腾得够戗了,她苦笑着说:“你一定要找到她吗?”

“没有任何借口!”

(在这里说出一本书的名字,真是有些搞笑,不要骂我哦。)

“在偌大的上海找一个女孩,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是啊,我想起了我的一部小说的结尾——她在茫茫人海中。

在阴冷的路灯下,春雨摇着头说:“对不起,我已经厌倦了,我现在要回学校去!”

我叹了一口气:“回去吧。”

但瞬间似乎有什么打在了我心上——回学校?

春雨的学校是S大。

是啊,我现在也应该去S大,因为还有一个地方等着我去看一看。

也许这是惟一的机会了。

“我和你一起回学校吧。”

春雨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我拉到了前面的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S大了。

出租车在上海的黑夜里飞驰,春雨问我为什么要去他们学校,但我默默地看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末日

夜(2)

9点30分,车子停在了S大校门口。

我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护送春雨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她在上楼前又问了我一遍,但我还是摇摇头不回答。

虽然春雨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但她肯定预感到了什么,她锁着眉头说:“这两天来,谢谢你了。”

我傻乎乎地问:“谢我什么?”

“谢谢你带我回了一次荒村。”

“啊,那我也要谢谢你陪我一起去。”

春雨向我点了点头,便匆匆上楼回宿舍去了。

暗夜里的风卷过校园,我独自一人站在空地里,抬头却见到冷月闪出了云层。

今夜的月亮也是一个“环”。

可惜这样的“环”每月只能有一次。

于是,我默念了一句纳兰性德的《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殃。”

S大的校园我早已轻车熟路了,踏着白色的月光,我穿过一条时常有男女生依偎的小路,终于来到那幢灰蒙蒙的楼房前。

是的,这里就是五天前孙子楚带我来过的地方,许子心的心理学实验室就在这栋楼上。当我听到春雨说她要回学校时,我就瞬间想到了这栋房子——孙子楚说在学生间有种传闻,说许子心自杀后的幽灵不愿离去,经常在这栋楼附近出现。

我抬头向这栋黑暗的楼房望去,发现楼上一间窗户里亮出了幽幽的光线。

这是三楼的窗口,幽光像烛火般令人恐惧。

许子心真的回来了?

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了,我飞快地冲进这栋楼房,晚上并没有人值班,整栋楼似乎都沉睡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三楼,走廊尽头正是当年许子心的实验室。

我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只能从包里掏出手电筒,好不容易才确定了那扇铁门。正当我为如何进去而伤脑筋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

果然房间里面有人——或者幽灵?

心跳得更加厉害了。我试着轻推了一下铁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记得上次和孙子楚一起离开时,他明明把铁门锁好了的。

先不管那么多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心理学实验室,这里亮着一盏暗暗的日光灯,楼下看到的灯光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现在我清晰地听到了那声音,从实验室的里间传来。一个又尖又细的女声,在笛与箫的伴奏下咿咿呀呀地唱着,仿佛直接进入了我的大脑皮层。

我记得这歌声——

子夜歌。

在S大的心理学实验室里,我又一次听到了西冷镇上古老的子夜歌。那女声如幽灵般倾诉着她的亘古哀伤,婉转的歌喉唱出悠扬的旋律,几乎使我醉在了这间屋子里。

对,三年前孙子楚走进这间屋子,听到的也是同样的声音。

那一次他见到了许子心,那么这一次我呢?

我期待着与《梦境的毁灭》的作者对话。

《荒村归来》VS《梦境的毁灭》。

正在子夜歌声穿越时空的瞬间,我悄悄地推开了里间的房门。

这里就是地宫。

子夜歌还在继续……

屋子里没有许子心,但我看到了他的女儿。

黑色的林幽,正呆坐在一屋子的书本中。她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我还看到了对面墙壁上的◎。

林幽紧闭双唇靠在墙上,那幽灵般的歌声却继续飘荡着。

“是谁在唱子夜歌?”

突然,我发现歌声是从书架后面发出的,我急忙搬开沉重的书架,看到后面藏着一台老式的电唱机。

这是个又圆又扁的大家伙,里面有张密纹唱片在转动着,旁边还有两个小喇叭,子夜歌声正是从电唱机里发出的。

幽灵在唱片里歌唱。

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三年前孙子楚听到这间屋里的歌声,实际上是书架后的电唱机发出的。我轻轻抬起那根电唱针,歌声便突然中止了,心理学实验室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幽依然躲在墙角,她的眼神是那样复杂,我实在无法用个位数的词汇来形容。

我拿出了电唱机里的唱片,这是张60年代出的密纹唱片,上面写着名为《子夜鬼妻》的子夜歌剧目。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末日

夜(3)

原来这就是今天上午,西冷镇的老人所说的子夜歌唱片了。那时我就已经发现这个结了,只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解开。

我转头盯着林幽的眼睛说:“你没有想到吧?今晚我居然会找到这里!”

她像是哑巴一样看着我,或者纯粹只能用眼睛来说话了。

看着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我的心又软了下来,但事已至此我怎能退却?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始终都在我脑海中缠绕着,一个谜团被发现接着又是一个谜团,悬疑如连环套一般诱惑着我,我一度以为自己真的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但是,从昨天开始我渐渐明白了一些。某些头绪被我从纷乱中理了出来,在黑暗的迷雾中亮起了一线幽光,为我指出了冲破迷宫的钥匙。

最近的几个小时里,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计算着,所以根本没有在乎春雨的提问,看上去就像台沉默的机器。

对,真相往往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读者朋友们,我决定不再卖关子了,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让我来猜测一下吧。三年多前你父亲许子心教授,一直在研究古代传说与心理学的关系,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知道了荒村的传说,于是他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荒村,并在寒假带着女儿一起去了那里。”

林幽的眼睛里又掠过一层东西,但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我对三年前的推理。

我冷笑了一下说:“你对我说你认识小枝,使人以为你能见到她的幽灵。不错,你确实认识小枝,但那是在三年前——你和你爸爸住进了荒村进士第,当时欧阳小枝父女俩还在那儿,你们自然是认识了。”

果然不出所料,林幽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你和小枝的关系怎么样,也不知道欧阳先生对你爸爸说了些什么,总而言之,那次荒村之行一定给你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受影响最大的恐怕是你爸爸。他肯定听说了荒村古老的传说,也知道了那个永恒的诅咒。虽然许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家,但或许他研究了太多的古怪病例,他自己也受到了那些病例的精神感染,竟使他走火入魔,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变态心理。而荒村之行又给了他强烈的心理暗示,使他最终成为了自己研究的病例——迫害妄想症患者!”

“不!”

林幽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尖厉的声音几乎刺穿了我的耳膜,但随即又蜷缩在墙角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要的就是她这种状态。我平静地说:“你越是说‘不’,心里却越是在承认。三年前,你们父女俩的荒村之行,除了知道了荒村传说,认识了欧阳家以外,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得到了这张唱片。”

说完,我举起手中的密纹唱片,放到鼻前嗅了嗅说:“好古典的气味啊!这张唱片是60年代录制的子夜歌,这种古老的地方戏曲深深感染了你父亲,对他来说具有一种催眠般的力量,摧毁了他最后一根坚强的神经。三年前他回到上海以后,便终日躲在这间屋子里听唱片,回想着荒村的所见所闻,经历着对于死亡的臆想和恐惧,并最终写下了遗书。”

“对,我恨他。”

“三年前你父亲留下遗书,并且下落不明以后,你自然非常伤心。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你发现了这张来自荒村的旧唱片。你爸爸留给了你这间实验室的钥匙,你经常会在半夜里跑到这里,放这张子夜歌的唱片来听。所以才会有大学生传言这房子闹鬼,晚上看到这间窗户里闪出灯光。这种古老的戏曲具有某种催眠的力量,以至于让你听得着了迷,你又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三年听下来自然也学会了子夜歌。”

虽然,此刻心里有了一种推理的成就感,但更多的是怅然若失。我看了看满屋子的旧书说:“你不但在这里学会了子夜歌,还阅读了你爸爸留下来的书籍和资料。以你的聪明加上三年的时光,想必你已经把这些书都‘啃’下来了,也算是半个心理学家和考古学家了。你知道神秘的良渚符号的密码含义,也知道心理暗示与催眠的使用方法,这使你成为了一个可怕的女人,具有了女巫般的神秘力量。”

林幽再一次点头,目光冷视着我说:“没错,我觉得我早已是一个女巫了。”

“不幸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你依然是个弱女子,三年来孤苦伶仃的你受到了很多伤害。你在这里所学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这个残酷世界的侵犯,甚至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们。”

在S大心理学实验室的夜晚,林幽又一次被我击中了,这可怜的女孩却显得异常坚强,镇定自若地说:“真是完美的推理——是的,我原本很崇拜我的父亲,但他却自私地永远离开了我,从此我变得异常痛苦,甚至开始恨自己的父亲。在独自闯荡社会的三年里,我经历了别人几辈子才能有的苦难,遇到了许多心灵丑恶的人们,我……”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哽咽了,我只能为她补充下去:“这一切使你充满了不安与仇恨,在潜意识里有一种强烈的保护自己的愿望,但也正因为这种强烈的恨,使你发生了人格上的裂变!”

“那都是因为你!”

“我?”这样的苛责使我心底也不安了起来,“是因为你看到了《荒村公寓》这本书?”

“难道不是吗?你还记得你自己写的全书开篇按语吗?”

那句话我自然不会忘记的——

“亲爱的读者们,无论你看完这本书以后有多么激动,但请记住作者的忠告——千万不要去荒村。如果你不听这个忠告,由此造成的后果作者概不负责。”

事实上我并没有在书中写出荒村的具体位置,仅仅说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坐落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我相信虽然有许多读者向往荒村,但他们是绝对找不到那个地方的。

然而我却忽略了重要的一点,假如有人在此之前去过荒村的话,那么他(她)就能轻而易举地重返故地。

林幽苦笑了一下:“一个多月前我买到了你的《荒村公寓》,这本书勾起了我对小枝的回忆,也激起了我重返荒村的。于是我按照三年前的记忆,又一次回到了荒村,甚至还在村口见到了三年前接待过我们的村长。可是,古老的进士第里已空无一人,我照着你书里的描述,果然发现了进士第底下的暗室。我大着胆子闯入了地宫,才发觉你小说里写的一切都是真的,确实有一枚神奇的玉指环。”

“你拿走了玉指环!”

“对,但是我并没有戴上它,我知道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所以我把玉指环挂在了胸口。”

“为什么不听我的忠告?为什么再度犯下大错?但是,让我最最不能容忍的是——你为什么要放火烧了进士第?”

林幽脸色微微一变:“我没有放过火!那晚我离开进士第的时候,一切还都是好好的,只是当我半夜走到山上时,回头看到荒村冒出了火光,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进士第烧了起来。我想是某个隐藏在进士第中的幽灵被我惊醒了,也许它对这栋宅子充满了仇恨,便将进士第烧了个一干二净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说:“也许吧,也许那本来就是栋罪恶的宅子,数百年来大概有不少典妻式的冤魂。”

“你收到我寄给你的书迷回执卡片了吗?”

“哼,我几天前就猜到是你寄给我的了。信封上既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你大概是托人捎带的吧。”这时我从包里翻出了这张卡片,指着卡片上的姓名与地址说,“你在上面画的这些古代符号,都是从你爸爸的书和资料里看来的吧?你的姓名是‘环’,地址是‘太湖边的金字塔和宫殿,还有统治者陵墓的地宫’。不过,最令我感到意外的,还是卡片的背面——”

我把卡片翻到了反面,露出了小枝的照片。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末日

夜(4)

林幽伸手抚模着这张卡片说:“这其实是三年前的照片。我和爸爸来到荒村的进士第,那晚我就睡在小枝的房间里,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我明白了,现在你把这张照片印到了卡片背面,你相信这样一张卡片寄给我,肯定会深深震撼我的心灵,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惟一能够理解‘环’的人。”

“难道所有这一切,只是你给我出的一道解谜题?”

或许我已经接近最后的密码了。

“一开始是这样的,但在我遇到苏天平之后发生了变化。”

“对了,说说你为什么要变成明信片幽灵吧。”

这时她的眼神又为之一变,斜睨着我说:“你相信吗?我的体内确实还有另一个灵魂——阿环。”

怎么又绕回来了?我立刻摇着头问:“你还认为阿环存在?她不是你的第二重人格吗?”

“不,我没有人格分裂。我租的房子里确实住了两个人,只不过她们共用同一个身体而已。”

“黑色的林幽与白色的阿环?”

其实我心里仍然认定她是双重人格,只是这种人自己通常不愿意承认而已。

“是的,阿环是个害怕被人们遗忘的幽灵。她相信自己是复活的良渚女王,而且复活只能持续七天的时间,必须得到另一个人的灵魂才能再延续七天。所以,她才会每天跑到明信片亭子里,拍下自己的照片扔在地上,等待某个人的发现。”

“不幸的是,这个人居然是苏天平!”

“苏天平发现明信片幽灵纯属巧合,无论是阿环还是我都没有想到——他带着DV机跟踪着阿环,直到与阿环对话。苏天平说他在拍一部叫《明信片幽灵》的DV纪录片,后来又把阿环带到了他的屋子里,让阿环面对他的镜头讲述自己的故事。”

到这时我终于点了点头:“而你——或者说阿环,还对着苏天平的镜头唱子夜歌,也许从那时起他就接受了某种心理暗示,甚至相信了你那些荒诞的说法,产生了与你父亲相似的被迫害妄想。”

“但这不是他受惩罚的原因。”

“够了,我知道他变成植物人的原因!”我原本想要愤怒地说出来的,但面对她楚楚可怜的眼睛,我却一点火气都没了,只能强忍着心里的激动说,“因为八天前的夜晚,当你变回林幽的时候,在他的卧室里蜷缩着哭泣,这时苏天平露出了野兽的原形,居然要用暴力侮辱你。”

林幽一下子又蜷缩了起来,她退到墙角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道:“别说了!别说了!”

“让我说下去——”好了,现在让林幽和读者们一起来听听我的推理吧,“在那个罪恶的时刻,你想起了过去三年来受过的所有伤害,一个少女所能承受的全部痛苦叠加在一起,成为了强大的复仇。于是,你的内心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瞬间转变成了阿环的人格。是的,因为阿环是复活的女王,她掌握着神秘的力量,她是足够强大的女子,她能够保护受伤害的林幽。阿环掏出了怀中的玉指环,当即让苏天平吓得魂飞魄散……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应该由你来告诉我。”

在我叙述推理的同时,林幽一直都在大口喘息着,似乎那一幕幕场景又重放了一遍:“狼……他是狼……子夜歌……再加上玉指环……带走他肮脏的灵魂……应有的惩罚……惩罚……”

“但你没有权利这样惩罚一个人!即便他的灵魂确实肮脏。我想这也许不是什么玉指环的力量,而是苏天平半年来所受的精神刺激的积累,终于在那个夜晚爆发了出来。而你向他亮出的玉指环,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林幽重新睁大了眼睛,似乎被我戳穿了最后的伪装,她颤抖着说:“那个夜晚,我拿出了玉指环,最后唱了一遍子夜歌,然后就跑出了苏天平的房间。我在外面又转了半个小时,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我害怕苏天平会被吓死。于是我又回到了他的房间,发现他已经失去了知觉,手里还牢牢地捏着手机。”

“对,当时他刚给我发了个‘救救我’的短信。”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又回到了归来前夜,北京后海的银锭桥上,“根据你描述的细节,我想苏天平当时是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至于精神在十几分钟内就崩溃了。半年前荒村的经历仍然深刻影响着他,里应外合的恐惧让他当即休克。而几个小时的大脑缺氧,足以严重损害人的中枢神经,苏天平因此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植物人。”

“我不知道——当时我很害怕,我想到了爸爸留下来的那些书,书上说了许多古代的巫术仪式。于是,我按照古人的记载,在卧室里摆出了‘环’的形状,再把昏迷的苏天平放到‘环’的中心。客厅里的‘环’也是我摆出来的,那白色的五角星只是为了糊弄人而已。”

我总算点了点头说:“窗玻璃上的那个‘环’也是你画出来的吧?”

“对,我承认都是我做的。我知道苏天平最后发出的那个短信,肯定是发给你的,所以我能够断定,第二天你会来找他——我必须在屋子里摆出那些仪式,以便转移你的视线,让你以为苏天平的灵魂是被某种巫术勾走了。”

“你终于说出来了,但我还必须要补充——那晚你还检查过苏天平的电脑,因为你知道他家里装了许多探头,而且还拍了许多关于你的DV。你把没有设置密码的DV大部分都删了,只有几个文件夹因为有密码而无法改动。监控系统里的记录大部分也被你删了,但你保留了最最重要的那个记录——也就是最后一晚苏天平要欺负你的那段,而且藏在某个极难找到的子文件夹里。”

林幽依然在大口喘息着:“因为这是苏天平罪证的记录。”

“前天晚上——不,是昨天凌晨,当我被你的子夜歌唱得昏迷过去后,你打开了苏天平的电脑,因为你知道那里有定时播放程序,便设置在清晨时分让那段监控自动播放出来,这样就可以让我知道苏天平的罪恶了。”

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是的,你满意了吗?”

“让我继续说下去。还有,在最初的那几天,我总感到在苏天平的房间里有幽灵出没,白天在监控镜头里也可以看到一个阴影——我想这个人就站在我眼前。你得到了苏天平房间的钥匙,当我晚上睡在他的客厅里时,你仍然可以悄无声息地出入房间。其实,从那时起我就掉入了你的陷阱,你可以在半夜打开卧室里的电脑,通过监控看到我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

说到这里,我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一口长气。这完美的推理终于被我完成了——林幽与阿环的关系,玉指环的来历,还有苏天平的失魂,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相信这就是真相了。

其实,苏天平带着DV机的介入是个偶然,他的出事完全是他的咎由自取,而我则是注定要被卷进来的。只是因为苏天平的缘故,使我以特殊的方式进入了林幽(阿环)的世界,进而使我自己也疯狂了起来。

至于五千年前的女王复活,还有每隔七天就需要一个灵魂,大概都是林幽(阿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

事到如今,林幽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紧张了,她轻轻地叹了一下:“你以为你都知道了吗?”

已经接近子夜时分了,我似乎释放出了数天来胸中所有的郁闷,向她靠近了一步说:“我相信自己的智慧与推理。”

终于,林幽的眼神里又流出了默默的悲戚:“好了,我不会再跟你争了。”

“我也不想和你争什么,只是在发现所有真相之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淡然地说:“随你怎么办吧,但最后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请问吧。”

“你把玉指环怎么样了?”

原来她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玉指环,于是我平静地回答——

“我把玉指环扔到荒村的大海里去了。”

林幽微微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或许我本来就不该重返荒村,更不该再把玉指环从地宫里拿出来,否则进士第也不会被烧掉。”

“这就是你要拿出玉指环,并且让我戴上它的原因吧?其实你希望我把玉指环带走,让我来决定它的归宿。”

“不错!”

我点点头说:“现在玉指环已经沉没在海底,或者已经粉身碎骨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也许吧,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还想对《荒村归来》的读者们说什么?”

如果现在是电影,她会转身面对着镜头,忧伤地说:“让我唱一首歌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林幽已经张开了嘴唇,吐出一个长长的高音,然后就是那悠扬凄凉的曲调。

我立刻睁大了眼睛:“子夜歌——”

是的,这一回不是用电唱机了,而是林幽自己清唱了出来。

在子夜神秘的空气中,子夜歌的旋律如电流般穿过我全身,轻轻地抚模着我的灵魂。

想要挣扎却再也来不及了,眼前只剩下林幽的眼睛,还有就是墙壁上的那个◎。

最后连这一切都没有了,惟有一片黑色的大海,将我一股脑地吞没了。

子夜歌声充满了世界。

荒村的大海。

在那冰凉黑暗的海底,我见到了发光的玉指环……

荒村归来(蔡骏)

荒村归来

谢幕

当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已是第二天清晨了。我躺在心理学实验室里,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至于林幽,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她的一张身份证落在了屋子里。我不知道她是故意扔下的,还是在忙乱中一不小心落下的。

很遗憾,已经几个月过去了,至今我都没有发现林幽的下落,她的身份证依然夹在我的包里。

黑色的林幽融入了上海的夜色中,变成了大海里的一滴水珠。

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将在上海的某个酒吧或咖啡馆里,看到一个有着忧郁目光的女服务生,或许她就是林幽吧,到时候可不要轻易与她搭话哦。

差点忘记说了:春雨已经找到了工作,再过两个月就要毕业了。而苏天平到今天依然没有醒来。

不过,《荒村归来》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如果你足够细心就会发现,书里还有一些情节没有交代清楚,比如——许子心到底死了没有?三年前他留下遗书后失踪,但始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此刻他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地狱抑或天堂呢?也许会在下一本书里交代吧?

你一定会问我:“荒村系列”还会有下一本书吗?

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在《玛格丽特的秘密》故事发生之后,我又遭遇了一次不可思议的事件,这就是我的下一部长篇小说,至于书名嘛——暂且保密。

就当我在电脑前写到这里,准备为全书打上最后的“THEEND”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原来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是我的好朋友,S大的历史老师,他心急火燎地请我去法医研究所。

没办法,谁让我们是朋友呢!暂且空着全书的最后一行吧,等回来再补上这“THEEND”。

我匆匆跑出家门,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往了法医研究所。

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孙子楚已经在研究所门口等着我了,我疑惑地问:“什么事那么急啊?我的小说要完稿了啊。”

“啊呀,你定稿了吗?”

“还剩最后一行字呢。”

孙子楚点了点头:“好的,那你要修改你的大结局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直带着我走进了法医研究所。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好在并没有我想像中那种浓烈的福尔马林液体的气味,大概真正厉害的家伙们都藏在冰柜里吧。

但孙子楚也没有带我去解剖室或者冰库,而是带我进了一问电脑机房。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丝毫不能让人联想到法医的工作。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接待了我们,是法医研究所里最有名的教授。他和我握了握手说:“你好,我也看过你写的书。”

耶,这使我从心底扬扬得意了起来,不过我的好心情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教授拿出的一个玻璃罩子打破了。

——玻璃罩子里是一颗头骨。

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我呆呆地注视着这颗头骨,仿佛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谁的骷髅?深深陷进去的眼窝,宛如两个黑洞般的“环”。

“良渚女王。”

孙子楚代替教授作出了回答。

这四个字像子弹般打中了我,使我颤抖着回过头来:“你说什么女王?”

后是头像复原的全过程。我和孙子楚都屏着呼吸,紧张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奇妙变化。女王那一颗狰狞的骷髅,渐渐长出了肌肉和头发,接着又生成了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等五官。后来头像又经过了几次修改,最终一张清晰的三维图像显现了出来。

天哪,我看到了谁?

林幽!

抑或阿环?!

最最不可思议的一幕终于出现了,电脑屏幕上居然是林幽(阿环)的脸!

绝对不会看错的,这张脸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刻骨铭心,就算她混在几万人当中我也能一眼就认出她来。

更可怕的是,眼前的三维立体图像是那样栩栩如生,林幽(阿环)的正面、侧面和背面都可以看到,仿佛她就站在我们面前,任由我从不同的角度观察她。

老教授说话了:“看,这就是根据良渚女王的头骨,复原出来的生前头像。她的死亡年龄大约是二十岁,所以头像复原的年龄也是二十岁。”

我已经颤抖得说不出话来了,再回头看看孙子楚,他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现在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着急把你叫过来的原因,还记得上次在酒吧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吗?”

孙子楚并不知道我和林幽(阿环)的关系,我只能傻傻地点了点头,反正没有一个人能够解释得清楚。

我低下头沉思了片刻,突然问道:“良渚女王的头骨,是在哪年哪月出土的?”

孙子楚转到玻璃罩子后面,看了看文物标签说:“出土时间是198×年×月19日。”

“19日?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忽然,我从包里翻出了林幽遗落的身份证,在这张卡片上有她的出生日期——

198×年×月19日

正是良渚女王头骨出土的同一天。

我的心立刻晃悠了起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林幽的话——

你以为你都知道了吗?

或许她说得没错,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于是,我抬起头看着那玻璃罩子,女王的眼睛正藏在头骨的阴影里看着我。

对了,现在终于能上字幕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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