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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笛声 第一部分 第8节:灵堂

“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说。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池翠连忙摇了摇头,擦去眼泪,轻声地说:“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已经降到了冰点,面对肖泉的父亲,她应该说些什么呢?难道要对老人说她在两个月以前,和他已经死去一年多的儿子有过一夜之缘?这算什么?人鬼情?有谁会相信这种事呢?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灵堂吗?”老人问她。

“灵堂?”

老人点点头,打开了一扇房门。池翠记得两个月前肖泉带她来到这里,当时她想要打开这间房门,却被肖泉拦住了。那时候她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她跟着老人走进了这个房间,这里果然是灵堂,房间的中央设着灵位,在一块像是神龛的东西里,正供奉着肖泉的遗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灵位前,看着那张遗像,黑白照片里那张清瘦的脸庞,宛如活人一样呈现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着遗像中肖泉的眼睛,那双迷人的眼睛,即便成为了黄泉下的幽灵,这双眼睛依然能诱惑她,征服她,最后,毁灭她。

她闭起了眼睛,几乎跌倒过去。老人哀叹着说:“肖泉活着的时候,这间是他的卧室,你看在墙上还挂着他过去的照片。”

池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强打精神往墙上看去,在那些旧照片里的,是肖泉的过去。照片里的他是一个忧郁的少年,在他的眼睛里,藏着某种让人颤栗的东西。

瞬间,池翠的脑子里划过了七岁那年的夏天,夹竹桃灿烂地绽放,在那堵神秘的围墙前,那个奇特的少年。现在,这个少年就站在墙上的旧照片里——肖泉。

就是他。在她七岁那年的噩梦里出现的神秘少年,原来就是肖泉。

一切早已经注定了,她的生命将被他毁灭。

池翠不敢再在他的灵堂里呆下去了,她冲了出来,大口地喘息着。忽然,她又回头对老人说:“伯父,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说吧。”

“肖泉的骨灰入葬了吗?”

老人点点头,悲伤地说:“一年前就入葬了。你是想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说罢,老人把肖泉的墓地告诉了池翠。

“谢谢,打扰你了。”池翠还没有失去理智,她再也不想停留在这里了,“再见。”

她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栋楼房。夜色将至,繁华的马路上灯红酒绿,她飞奔着冲进了茫茫人海之中,周围是那么多的面孔,却没有一张是她所需要的。

没有人能拯救她。

清晨七点,她找到了那座位于东郊的公墓。沿着一条乡村小道,池翠缓缓地踏进了墓园,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墓碑。周围是一片苍松翠柏,再往外是飘着白色芦花的苇丛。冬日的阳光还没有照射到这里,她听到几只鸟在树梢上鸣叫的声音,一阵轻幽的风掠起了她的头发。

她离那块墓碑越来越近了。

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她的心里还存着一丝幼稚的幻想:她希望那块墓碑上的名字不是肖泉,或者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但片刻之后,池翠的幻想就立刻破灭了,她看到了那块墓碑,碑上写着“爱子肖泉之墓”,下面刻着立碑的时间“1995年12月”。

在墓碑的上方,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肖泉那双诱人的眼睛正在墓碑上盯着她。池翠仿佛感觉到了肖泉目光的温度。她伸出了手,轻轻抚模墓碑上肖泉的照片,她的手指从墓碑光滑的表面划过,就好像在抚模他的脸庞。

“肖泉,早上好。”

她轻声地对着墓碑说。然后,她低下了头。墓碑下面埋着的就是肖泉的骨灰。她想,他能听见她的话。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你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安静地躺在坟墓里,为什么要从坟墓里跑出来找我?”

一阵风呜咽着卷过墓地,这是肖泉的回答。

池翠摇摇头。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风的声音,肖泉的声音就在风里,可是她听不清,她大声地对风说:“我听不清,肖泉,你在对我说什么?”

她永远都不会听清一个逝者的语言。

池翠忽然打开了她的包,取出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说:“你为什么要把这块手帕送给我?是因为它沾过我的鼻血,还是因为手帕上绣的笛子?”

说到笛子,她忽然想起了肖泉说过的那个重阳之约的故事。他在暗示,幽灵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着她。

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了。她感到坟墓里的那些人都要跑出来了,她紧张地气也喘不出来了,赶紧离开了墓地。

芦苇在风中摇曳。

她该去哪里?

从墓地里出来以后,池翠就拎着一只箱子,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游荡。早上她已经退掉了她租的房子,因为在那间房间里,她总是能闻到肖泉的味道,感觉到那晚发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里住下去了,否则会发疯的。池翠也不再去书店打工了,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九点半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渴望和幻想:他还会来吗?这个念头以及不断产生的幻觉一直折磨着她。每当她听到书店里的脚步声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气,只是虚幻。

池翠无处可去,只能任由时光带着向前走。她茫然地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那栋久违了的房子。终于,她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门开了,父亲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她。

“进来吧。”

这是池翠从小长大的房间,常年都处于阴暗之中,狭小而潮湿,还有许多个夜晚的噩梦。清晨,一丝微光射进她的眼睛里,从瞳仁的深处,映出了一点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触模到这光线,她知道,这光线来自于她身体的内部。她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后,父亲的态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了。她径直回到小时候的房间里,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现在,池翠打开了窗户,寒冷的风像一把把利剑送入了她的体内。她立刻感到了一阵头晕和恶心,她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了。

这一切立刻就被父亲看到了,他不安地看着女儿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地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她痛苦地干呕的声响,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终于门打开了,池翠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亲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

父亲轻声地问:“怎么了?”

此刻,他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池翠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父亲的忍耐到此为止了,他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然后直盯着女儿的眼睛,他希望女儿自己说出来。

可是池翠却无话可说,她该说什么呢?难道要她告诉父亲: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却在两个月前使她暗结珠胎,他会相信吗?

父亲的脸上呈现了一种绝望的表情,他终于直截了当地问了:“那个男人是谁?”

池翠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他是谁呢?是人——还是鬼?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了池翠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坚强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父亲,瞳孔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父亲证明什么,但这没用。

父亲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他摇着头说:“你忘了,你全都忘了。从你小时候,我就一直在对你说,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八点以前必须睡觉——”

池翠打断了父亲的话,就像是小学生背书一样,把父亲下面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

父亲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池翠摇摇头,几滴鼻血流了下来。她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她不会再回来了。

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好几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了,细小的雪粒缓缓地从天空飘落,像薄薄的烟雾般弥漫开来。雪花轻轻地落到了池翠的头上,再慢慢地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渗入她的肌肤。

池翠仰起头,茫然地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一朵雪花飞进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停下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她在医院门口停顿了许久,像雕塑一样站在风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许多奇特的声音,谁在对她说话?是夹着雪粒的风吗?她不再犹豫了,快步走进了医院。

在挂号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走上去。她用围巾遮着自己的面孔,低着头轻声地询问着。挂号的护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了,轻描淡写地为她挂了号,并回答了她的问题。

池翠依旧低着头,来到三楼的一条走廊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排队,周围坐着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们都低着头不说话,她们也都明白彼此来这里的目的——从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块肉。

而更通常的说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在月黑风高夜,野店荒郊外杀人的勾当。比一般的杀人更残忍的是,这是母亲杀死自己月复中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血亲相残更罪恶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与耻辱。可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让他(她)错误地来,再错误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么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池翠最后的机会了。两个多月大的胎儿,不,应该算是胚胎——还不能算是“人”。现在拿掉它,无论如何是不能算杀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忽然,耳边嗡嗡地响起了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像是婴儿的临死前的哭声,哭得那样撕心裂肺,那种感觉直接渗透进了池翠的大脑。随着婴儿的哭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坛,一个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坛中央,一个萨满巫师坐在她身边跳着狂乱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对着少女的月复部,深深地切了下┤ァ…

“池翠。”医生在里面的房间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来,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体内部,从内向外地监视着她。池翠终于看清楚了,那只身体内部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或鱼卵,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他(她)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

突然,她听到一个来自她体内的神秘声音,直接对着她的大脑说:“你不能——不能杀死他(她)。”

“池翠。”医生继续在叫她。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她只听到来自体内的声音,那是盛开的夹竹桃被风吹拂的声音,是遥远的夏天雷鸣的声音,是黑夜里悠扬的笛声……

不——

幻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长长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个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着。她想追上那个孩子,追上他(她),当她的手指将要触到孩子的后背时,那孩子突然回过头来。

——地狱的大门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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