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上卷·谁是我 第五章 绝望
“我推开了门。”
看着小簿子上最后一行字,我却什么门都不能推开。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2009年9月19日清晨七点。
早餐时间到了,狱警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敲打着餐盒,送到每一个监房。C区上上下下响起一片口哨声,有人高声呼喊英语里最下流的词汇,也有人拼命拍打着铁门。
我把小簿子收了起来,每天周而复始都是这个时间,真是个早睡早起的好地方。
终于,黑人狱警走到我的监房门口,隔着铁门注视我和老马科斯,沉闷地喊道:“1914!”
“到!”
按照肖申克州立监狱的规矩,早餐同时也是点名,“1914”就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接着他又喊道:“2631!”
“到。”
老马科斯轻蔑地回答,在南美老头骄傲的眼里,狱警不过是条给他看门的狗。
对我来说,只要不是那个新来的印第安人狱警就好了。
随后,两个塑料餐盒被塞了进来,黑人狱警继续去下一个监仓。
虽然这顿早餐不怎么样,但热量绝对够了。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就算狗食也吃得下去。每天遵循规律的生活,只要不被狱卒或囚犯暴打,倒是锻炼身体的好地方,胳膊与胸口的肌肉都锻炼了出来。
只有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位幽灵先生,非但不需要这里的早餐,反而对人间的一切食物深恶痛绝,他最喜欢吃的是人们脑子里的。
吃完早餐,我抓紧时间拿出小簿子,继续对一年多前的回忆,铅笔在纸上滑行,写出我的故事——
我推开了门。
但不是浴室的门,而是房间的正门。
背上包冲出田露的房门,像个窃贼落荒而逃。我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电梯门打开了,一头钻进去,直接GOINDOWN。
额头上布满冷汗,看着楼层指示灯逐渐往下,到底楼就飞快地冲出去。
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黑夜的城市里疾驰而去。
回头再看田露住的那栋高楼,不知此刻她还在浴室里等我?还是走出来发现我已抱头鼠窜?难以想象她的表情,是疑惑是不解是惊讶还是失望甚至愤怒?
头皮仍然发冷,痛苦地低头看手机,既没来电也没短信,已将近子夜十二点——最近半年从没有这么晚回家。
出租车飞驰上高架,收音机里传出一段李斯特的钢琴曲,随后是一串磁石般的年轻女声:“又是子夜,万物都已沉睡,除了城市里不眠的你们,欢迎收听‘面具人生’,我是秋波。”
我平时基本不听电台,这个叫“面具人生”的子夜节目是头一回听说。
“你为什么睡不着?生活里有太多的烦恼?爱情里遇到了曲折?或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敏感?但是,今夜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千里之外的天府之国,正有无数人经历着不眠之夜,他们仍未放弃希望,盼望废墟下的亲人归来,盼望生命奇迹的发生。”
主持人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鲜花丛中的磁石,吸引着各种金属而来。我颤抖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不再盯着该死的手机,也不再幻想田露的表情。心仿佛被温泉浸泡,陷在座位里倾听电台的嗓音。
“如果你寂寞,如果你苦恼,如果你以为明天不会变得更好?请让我为你念一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也不要生气!
烦恼时保持平静,
请相信,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我们的心向往未来;
现在则令人悲哀:
一切都会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消逝;
而逝去的又使人感到可爱。”
出租车继续在午夜的城市里飞驰,天上与地上的星光都已暗淡。
我的生活确实欺骗了我,不知道人们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电台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是一个午夜谈话类节目,开始有听众打电话进来,接着就很少再听到主持人的声音,
伴随午夜电波,我回到了家里。父母自然很着急,仍为一年半前我的失踪提心吊胆,父亲训斥我为什么那么晚回家。我不想和他们争执,更不可能把田露的事说出来,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黑暗中默默躺着。
那一晚,我始终没有等到田露的电话,躲在床上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水。
再次来到水边,黑暗的天空,黑暗的水面,黑暗的心。
寂静的森林偶尔响起猫头鹰的惨叫,冷风袭来,吹起水面上奇怪的波纹。
我,看到了我。
是的,那就是我,但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嘴边泛起一圈绒毛,瘦得似乎能被风吹走。我恐惧地看着冰冷的水,层层水波扑向脚下,如一匹弄皱了的黑色丝绸。
少年看着湖水,从黑暗里看到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很可怜,未来的人生是什么?可怜得想要哭,泪水涌出眼眶,就连眼泪也是冷的,从脸颊悄悄滑落。
看着眼泪坠入寂静的水中,忽然心底升起一股,想要自己也跳入水中的......
在升起的一刹那,我从床上醒了过来。
清晨六点。
原来又是那个梦!苏醒以后的半年,几乎每天凌晨都会做这个梦,每次都会在黑夜走到那片水边——然而这次的梦却有了变化,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并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那样柔弱忧郁,或许是潜意识里对自己过去的唯一印象?为什么梦中少年的我,会面对湖水如此悲伤?以至于流泪不已,还有一种要跳入水中的?
不!难道我有了自杀倾向?就像可怜的陆海空那样?
这一可能性让我更加恐惧,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看向窗外,晨曦透过窗帘洒在我脸上,将双眼刺得难以睁开。
上班。
依旧是拥挤的地铁,我拉着抓手昏昏欲睡,呼吸周围浑浊的空气。昨晚的事仍不停在脑中盘旋,尤其田露诱惑人的双眼,还有她在卫生间让我拿浴巾的话语,分明就在耳边响着。额头布满了冷汗,我只能不时调整姿势,解开上衣领口喘着粗气。旁边的年轻女子急忙躲避,大概把我当成地铁了。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却发现在视线尽头,隔着七八个人的位置,有一双眼睛正紧盯着我。
又是那张脸!
我绝不会忘记他的,那张脸和那双眼睛,像无处不在的幽灵,如影随形地跟在我左右。
上个礼拜在兰州拉面馆里,就是这张脸监视着我,结果被我意外发现,此刻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却是在拥挤的地铁车厢内。虽然隔了那么多人的脑袋,可还是准确地盯着我!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容不得我脑子里多想了,我看到他的眼睛在说话——
“妈的,怎么又被他看到了!”
千真万确,我又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心中所想的话!
在那么拥挤喧闹的地铁车厢内,我怎么可能隔了那么多人再听到他说话呢?何况他的嘴唇根本没动过,只有眼睛——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并在我的脑子里听到了,他这句该死的“妈的,怎么又被他看到了!”
然而,那张脸迅速被其他人的脸覆盖了,他狡猾地换了一个位置,让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要抓住他!不能再让他像上次那样轻易地逃掉了!
刹那间,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蛮横地推开身边的人,向那张脸的方向冲过去。
旁边立即大声地咒骂起来,有个女人尖叫道:“!”
整个车厢闹开锅了,真正的也吓得缩了回去。我拼命要向前挤去,就被一只大手抓着我的胳膊:“神经病!有你这么挤的吗?”
一个劲得往前冲,但抓住我胳膊的人长得五大三粗,一把就将我按在原地。我的情绪激动到了顶点,所有的血都冲上头皮,愤怒地大叫:“给我让开!”
可对方也不好惹,掐着我的胸口说:“给我滚!”
不知从哪来的胆量,我丝毫都不惧怕,反而恨他横插出来一档,发狂似的大声喝道:“你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可我再也看不到那张脸了。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用力地举起拳头,要砸向那个大家伙的鼻子。
就在四分之一秒的工夫,感到聚集在头顶的血液沸腾,将所有的血管都挤得爆炸,转瞬把我扔到黑暗的湖水之中......
我昏迷了过去。
在无比浑沌的意识里,呛进第一口湖水之前,挣扎着浮出了水面。
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仍在地铁里,四周的人已少了许多,我甚至还抢到了一个座位。恍惚地想要站起来时,却听到车厢里的广播:“终点站莘庄站到了。”
都到终点站了?
赶紧再看时间:上午9点05分。而刚才发现那张脸的时间,大约是8点45分——就是说我昏迷了二十分钟,也许是好心人给我留了个座位,让我一直昏迷着坐到了终点站。
拼命摇了几下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走到地铁的车门口,身边都是陌生的面孔,那张卑鄙的脸早就消失了。
地铁大门在终点站打开,我仓皇失措地冲出去。反正已经迟到了,只能出站再进站,到相反方向的站台,坐上前往市中心的地铁。
车轮在铁轨上疾驰,我傻傻地陷在座位里,大脑深处的某根神经,仍然隐隐疼痛——真该死,我怎么会突然昏迷的呢?
半年之前,我刚从漫长的深度昏迷中醒来,可现在昏迷又来了,会不会再度一睡不醒?
刚才太激动了,差点和人打起来,是被那个大家伙打晕的吗?模了模身上,又面对车厢玻璃仔细照了照,脸上并没有打斗的痕迹。
院长不是说除了记忆以外,我已完全恢复正常了吗?车祸是不是留下了后遗症?因为某些刺激,突然间歇性的昏迷过去?说不定下次就不再是二十分钟,而是二十个小时,二十天,二十个月,二十年......
立刻掏出手机,找到太平洋中美医院华院长的号码,他说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他。
“喂,是华院长吗?我是高能。”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种,显得有些意外:“高能?”
“是啊,我在你们医院昏迷了整整一年,是你让我奇迹般地苏醒。”
“我当然记得你,高能,现在情况怎么样?记忆恢复了吗?”
“还可以,但记忆还没有恢复。”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多,必须长话短说,“华院长,我担心还有后遗症,刚才突然晕倒了。”
“突然晕倒?那必须小心,我看一下日程表——后天下午有空,你来医院一趟吧,我亲自给你作检查。”
和华院长确认完时间,我放下电话调整呼吸。四周又挤满了上班的人们,我把后脑勺靠在玻璃上,感受整个车厢的震动。
害怕又一次坐过站,一直不敢闭上眼睛,脑中还是反复出现那张脸——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地铁车厢内。
他是谁?我以前认识的人?还是与我身上的秘密相关者?上次在兰州拉面馆,我当面问他干嘛不承认?那个瞬间,他的眼睛泄露了心里话,毫无疑问他在撒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就像今天从他眼睛里看到的,他一直监视我不敢被我看到。而第一次发现他,正是陆海空吊死在我头顶的那天,难道他也与陆海空的死有关?都是冲着我身上的秘密而来?
我究竟是什么人?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销售员,被公司的同事们看不起,甚至被自己看不起,却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在我普通的人生表面下,隐藏着极其惊人的秘密?而一年半以前的神秘车祸,使我成为这个秘密的牺牲品,只是失忆让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对,当年在杭州发生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也可以看作是一起谋杀!谢天谢地,命运的庇护令我大难不死,唯独丢失了最重要的记忆,但阴谋者仍对我不死心,也许这半年里一直在监视我?我只是最近才开始发现!
血液又冲上头顶,激动地想要站起来,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继续在地铁颠簸,下一站就要到公司了。
一个更不可思议的问题来了——我怎么会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的心里话呢?
没错,我的的确确是看到了,那就是他真正的心里话,没有通过他的嘴巴,也没有通过我的耳朵,而是直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通过我的眼睛反映在我的大脑里。
还有,昨晚我看到了田露眼睛里的话:“今夜,就是他了!”
天哪!我是怎么做到的?
一刹那,我想到了三个字——读心术。
我迟到了半个小时。
公司前台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打完卡我悄悄走进办公室,却发现诺大的房子里空无一人,其他部门也看不到一个人影,难道重演了5月12日下午的一幕吗?
当我茫然地打开电脑时,侯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高能!你到哪去了?你小子怎么早不迟到,晚不迟到,偏偏在今天迟到呢?”
“我——”
还没容得我分辨,侯总就拖着我往大会议室走去:“快!快!快!今天公司开大会,我们部门就差你一个了!别把总经理惹火了!”
所有人都在等我,刚才前台打电话通知侯总,才让他如此心急火燎。我越加尴尬,红着脸走进大会议室——足有几百个平方米,坐满了公司的一百多号人,大家全瞪着眼睛看我进来,仿佛我是上头派来的新老板。
低头在老钱身边坐下,身上集中了所有鄙夷的目光,真恨不得钻个地洞躲进去。隔着老钱坐着田露,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用眼角余光扫去。她倒是难得穿着职业装,只化了浅浅的淡妆,认真看着台上的老板们,根本没理睬迟到的我。
还好大会刚刚开始,总经理面色凝重地坐在台上,不知是被我的迟到打扰,还是因为最近严峻的形势。台上的副总经理、销售总监、业务总监、财务总监、人力资源总监、行政主管都正襟危坐。
但是,总经理身边还有一张新面孔,让所有人感到陌生——二十多岁的女孩,穿着一套昂贵奢侈的职业装,发型和化妆却非常时髦,要比她的穿着年轻许多。
最吸引眼球的还是她的漂亮,一头栗色的波浪长发,大而深邃的黑眼睛,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整个脸的轮廓那么立体,仿佛是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不太像中国人的模样——但她的鼻子又不像欧罗巴人种那么高,下巴和嘴唇是东方式的圆润柔和,没有老外那么硬。
她是一个混血儿。
远古欧亚民族的神秘目光,从她年轻的眼睛里射出,向大会议室里的人们扫来,成为这个严肃压抑的会议中,唯一能让人打起精神的光芒。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混血美女脸上,总经理继续被中断的讲话:“我们天空集团成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美国,主营业务是石油、电力等基础能源产业,在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都有投资,非洲四分之一的原油是我们集团投资开采的,拉丁美洲20%的电力供应来自我们集团的子公司,我们给世界带来了光明和动力,无论哪一个国家说哪一种语言,每个天空集团的员工都感到无比自豪!天空集团在2000年进入金融产业,通过收购北美富兰克林银行,创建了天空投资银行,已成为华尔街的后起之秀。如今,天空集团已跨越多个产业多个领域,成为世界500强巨头之一,最新排名是全球第48位!”
果然是总经理能说会道,几乎没有打半个格愣。他是台湾人,台大的硕士,哈佛的博士,在跨国公司工作多年,五年前跳槽到天空集团,迅速挤走原来美国籍的总经理,坐上了亚太区第一把手的交椅。
“诸位同人!”总经理喝了一口茶,中气十足,“大家都知道最近美国爆发的次贷危机。有人认为这只是美国的问题,很快就会被美联储摆平,可根据我的经验,这次美国的祸闯大了,绝对没那么容易搞定。我预测2008下半年,危机会在全球范围内爆发,到时候就算美国怎么救市,几年之内都无法避免大萧条!就像一场瘟疫,全世界每个国家都会被传染。如果关心这几天的财经新闻,就可以知道天空集团在美国的业务已受到很大影响,连续两个季度亏损。我们中国分公司的业务量,在第一季度严重下滑,目前利润已经为零,现金流也很紧张,在江苏和广东的几家工厂,都陷入严重亏损,其中最大的一家工厂将于本月停产。这些情况都是商业秘密,请在座的各位不要外传,否则当以泄密论处!现在,由人力资源总监宣布公司最新决定,这个决定与大家息息相关,非常抱歉!”
他说完这句话就低下头,像是对员工们谢罪,引起下面一阵猜测。
人力资源总监说话了:“公司最新决定:鉴于天空集团目前面临的严峻形势,为了保证企业能够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恶劣环境下继续生存,中国分公司决定壮士断腕,在全国裁员10%,也包括我们上海总部的员工。”
听到“裁员”两个字,下面一片哗然,最后那句补充的话,更让大家毛骨悚然,纷纷交头结耳议论起来。
“非常抱歉!”总经理显然不喜欢人力资源总监照本宣科的说话方式,“诸位,这也是公司的无奈之举,现在无论是我们中国分公司,还是美国的总公司,现金流都出了很大问题,裁员已经是最后的选择。我们将在本月底公布裁员名单,根据每个人的工作业绩来决定是否被裁,大家还有最后两周的时间,为自己来争取下个月的工作机会。再次抱歉!”
君子此言一处,不但驷马难追,而且人人自危。
我看了看旁边的老钱,发现他的牙齿间发出颤栗之声,他担心自己是销售部年龄最大的,万一裁到他的头上,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呢?
总经理这时提高了嗓音:“现在,我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同事——孟歌。”
他的手指向身旁的混血美女,而她并没有说话,仅仅是点头示意,看上去来头不小。
“孟歌是从美国总部派遣过来的,是我最新的助理,协助我处理公司的各项事务。”
下面又是一片哗然,都被这个新来的混血美女怔住了。她看起来顶多刚刚大学毕业,怎么一下子跳到了总经理助理的位子上?要知道上一位总经理助理年薪有五十万,最近拿到一千万欧元的风险投资个人创业去了。
孟歌依旧冷冷地坐在总经理身边,扫视着下面的人们——当她的目光扫到我的脸上时,我急忙下意识地低头躲避,同时听到总经理在台上说:“好了,散会!”
一百多人陆续从会议室出来,纷纷私下里窃窃私语,似乎有一股寒流遍布了整个公司。老钱忧心忡忡地回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叹息道:“哎,公司怎么到了这一步?回家怎么向老婆交代呢?”
我可没心思听老钱的唠叨,悄悄走到田露的身边,但她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继续照着她的小化妆镜。
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好像昨晚的事从没发生过?我忍不住轻声道:“田露,我——”
“销售报表啊?我给了小李,你去向他要吧。”
她的反应还真快,根本不容我说话的机会。不过这是上班时候,她不想被同事们发现吧。
我回到电脑前,在MSN上对田露说:“昨晚,对不起。”
等待很久才看到她的回答:“你开错窗口了。”
我疑惑地打字:“你怎么了?”
但田露再也没有回答过我,直到午餐时间她和几个女同事一起出去,我则呆呆地坐在电脑前,脑中丝丝隐痛。
陆海空仿佛仍悬挂在我的头顶......
裁员消息一经宣布,大家明显卖力了许多。傍晚六点,还有许多人埋头自动加班,甚至包括一向磨洋工的老钱。
我也装模作样留下来,七点多钟大家纷纷离去时,忽然想起吊死在办公室的陆海空——同样是这样的夜色,他僵硬的身体如一只腊鸭,悬挂在我头顶微微摇晃。
后背心的汗毛又竖起来,赶紧收拾东西逃离办公室,一路上不敢回头看自己的桌子,仿佛死者依然吊在上面。
今晚,没有月亮。
走出写字楼挤进地铁,刚开出去不到几站,才发现手机忘记带了,还留在办公桌上。
该死!暗暗骂了自己一声,白天和客户约好了晚上通电话,千万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我决定折回公司取手机。
十分钟后,飞快地走出地铁站,回到公司的写字楼。
电梯坐到19楼,已将近八点。公司里一片漆黑,所有加班的人都回家去了,反而让我心里一颤——陆海空不也是这样半夜潜入公司的吗?
刹那间又有些后悔,不就是一台手机?不就是客户的电话?等到明天早上不可以吗?不过既然都已经来了,就赶快进去拿手机吧。
刚走进黑暗的办公室,就看还有一处亮着光线,那么晚了是谁还在加班?再走近几步却发现,那光线竟来自我的办公桌,有个人正坐在我的椅子上,打开电脑不知看些什么......
谁在偷看我的电脑?
又想起了陆海空,他也是在偷看我的电脑后,诡异地爬上去把自己吊死了,难道我的电脑里真的藏着恶魔?
我屏住恐惧与兴奋的呼吸,像黑夜里的猫,轻手轻脚地模上去,突然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啊!”
一阵男人的惨叫声响起,那个家伙显然被我吓得半死,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无比恐惧地转过头,整张脸就像尸体一样苍白。
我也吓得魂飞魄散,后退半步差点摔倒,惊慌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方小案?”
居然是他?销售三部的方小案!
他倒在我的椅子上,仿佛见到了陆海空的鬼魂,瞪大眼睛喊着:“救命!救命!”
“喊什么啊!”我厌恶地吐出一口气,“我是高能!”
“高能?”
“是,如假包换!”
方小案这才明白过来,揉了揉眼睛:“真的你?可是刚才我明明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陆海空!”
这个已经死去的名字,让我的心脏又骤然收缩,赶紧轻声喝道:“别乱说话!他就是在我们头顶上吊死的,你要把他的魂魄勾回来啊!”
“是,我看到了,看到了陆海空,他就挂在我们的头顶,这么晃啊晃啊......”
一阵阴冷的风吹来,黑暗的大办公室里,似乎真有什么影子在晃动,任何人置身其中都会毛骨悚然。
“闭嘴!”
我伸手封住他的嘴巴,颤抖着往头顶看去。但办公室所有的灯都关了,只有剩下一台电脑的光线,根本看不清天花板上有什么。
“方小案,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干嘛偷看我的电脑?”
“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
“这台电脑里有什么秘密?”我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值得你和陆海空晚上进来偷看?”
“我不知道!但我想既然值得陆海空付出生命的代价,你的电脑里肯定藏着什么,也许这个秘密价值连城!”
“那你告诉我,现在你发现了什么?”
他绝望地抓着脑袋说:“没有,我已经把你的电脑全部检查过了,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只能由着他说:“你知道严寒去哪里了吗?”
“不,我也很想知道他在哪里?难道和陆海空一样已经死了?”
不想再和他绕圈子了,直截了当问道:“上个月去海岛培训,陆海空、严寒,还有你,你们三个人在半夜围住我,还差点要将我致于死地,为什么?”
“因为你在2006年秋天,同样的海岛上,同样的月光下,酒后吐真言,告诉过我们一个秘密。”
“关于我的家族的秘密?”
“是。”
我都快被他急死了,像审讯犯人一样催问道:“是什么?”
“你真的忘了吗?”
“当然,我干嘛要骗你,我也很想知道我身上的秘密!”
方小案苦笑一声:“很好,那就彻底忘了吧,这个秘密已经害死了陆海空,也很可能害死了严寒,或许下一个就是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海空的女朋友说,他自从美国培训回来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在美国发现了什么?”
“陆海空在美国很偶然地遇到了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你是说天空集团的全球CEO兼董事长?”
他咽了一口唾沫:“是,拥有美国天空集团绝对控股权的大老板,一直是非常神秘的人物,从来不在公共媒体上露面,据说他的个人财富不亚于比尔.盖茨。”
“陆海空是怎么见到他的呢?”
“在天空集团的美国培训中心——加州的一个私人山庄,正好大老板也来山庄度假,但他并不接见参加培训的员工,只有极少数集团高管才有资格见到他。那天陆海空清早起来跑步,在山庄中一个僻静的角落,偶然地遇到了大老板。也算陆海空胆子大,居然陪大老板聊天,还问到了你的问题。”
“我?”
无法想象我这个远在中国的小小的高能,与天空集团的美国大老板有什么关系?
“是,陆海空从大老板口中,基本证实了你在2006年那晚喝醉后说的话。原本我们都认为你是酒后胡言乱语,却从此相信你说的秘密是真的。”
“究竟是什么秘密!”
我狂吼了起来,自己的秘密却忘得一干而净,却需要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方小案痛苦地摇摇头:“不,你不再需要知道了,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葬吧!”
“等一等!”
他却站起来,诡异地对我一笑:“真的,我真的,看到了陆海空。”
方小案伸手指了指我的头顶,随后飞快地冲出办公室。
此刻,只剩下我一个人,诺大的几百平米的房间,除了我的电脑屏幕,全处于黑暗之中。
后脑勺总感觉有冷风吹下来,但晚上中央空调早就关了,真有人吊在我头顶?
匆匆检查一下电脑,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对,也没看到什么特别的文件,便赶快关机。拿起手机逃出办公室。
乘电梯回到楼下,却再也看不到方小案了。
走出写字楼回头遥望19层,却发现有扇窗户亮了起来——整层楼面全是天空集团,我确信刚才走的时候没看到其他人,究竟是人?是鬼?
次日,周三。
侯总把我叫进他的小办公室,关上房门低沉地说:“高能,我真的对你很失望。”
心里咯噔了一下,慌忙道:“侯总,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自己明白!原本我对你寄予厚望,以为你会越干越出色,超过老钱那些老油条,可半年多时间过去了,你的销售业绩竟然还是一个鸭蛋!”
“对不起!”
“道歉有什么用?这半年里,虽然你没有拿过奖金,但公司每月按时给你发工资和各种补贴,你却没有给公司创造一分钱的效益。昨天早上还敢迟到,让我在全公司面前丢尽了脸!你以为公司是慈善机构?专门把你养起来,让你每天上班养那两只小王八吗?”
他居然侮辱我的乌龟!虽然心里愤怒不已,脸上却惟惟诺诺,为自己辨解:“侯总,我几乎每天都在给客户打电话催款,他每次都满口应承下来,说一周之内绝对打过来,可我怎么知道他这么不讲信用。”
“哎呀,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啊?这些客户一个个全都是老狐狸,哪能信他们空口白话?”
“可是我早就和客户签了合同。”
“现在做生意谁会真的遵守合同啊?他们一门心思要抓住现金,谁都不会轻易给钱的,拖你几个月算便宜你的了。”侯总看来憋了一肚子火,也许他刚刚被销售经理训过,“好了好了,今天开大会的决定你也知道了,最近我们销售七部的业绩直线下降,每个人日子都不好过。公司决定裁员10%,我们销售部业绩最差的几个人,肯定会被裁掉!高能啊,我也是为了你好,不希望到时候在裁员名单里看到你。”
他的最后一句话,又让我看到了一些希望,诚惶诚恐地说:“侯总,我会努力的,我保证在一个星期之内,让客户把货款打进来。”
“嗯,你还有两个星期的机会,一定要把握住啊,否则到时候就连我也帮不了你拉。”侯总喝了一口咖啡,咳嗽了一声,又打起官腔,“我们天空集团,是世界500强——不,是世界前50强,最新的排名是第48位!天空集团的目标是做到全世界的No.1!”
每次开会或训话,侯总都会来这么一句,这个让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最后,他拍了拍脑袋:“哦,差点忘了叫你进来干嘛了!高能,由于你连续半年业绩为零,根据公司的规定,你这个月各种补贴都没有了,只能够拿基本工资。对不起啊,这也不是我的决定。好了,这两周争取把业绩做出来,下个月我们还有机会。你可以出去了。”
今晚,我请客户吃晚饭。
春节前我自掏腰包,请这个客户吃了一顿饭,他夸奖了我一番,说我年轻有为,认真负责,还一度想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很快和客户签定了合同,把全部货物发给了他,客户保证三十日内交齐货款,总共二十万块——这笔生意对我至关重要,可能是销售七部今年最大的单宗销售。如果钱款顺利到帐,我将从二十万的销售额中,提取到5%的奖金。
然而,签完合同已经三个多月,这笔二十万的货款,仍然没有打到我们公司帐上。
我已被逼到悬崖——裁员是资本家对付员工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张王牌。以前每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块钱,但各种补贴加起来还有将近两千块。这个月连补贴都拿不到了,只剩下最后一点赤膊工资,是一个连民工都不如的白领——坐在Office里的民工。
提前赶到订好的餐厅,这里的环境和菜色都还不错,适合小范围的商务宴请。根据公司规定在业务完成之前,所有招待费必须个人垫付。
客户晚到了二十分钟,这个混蛋拖欠了三个月货款,吃饭倒是一点都不客气,上来就点了好几个昂贵的菜,还有一瓶五粮液。我心惊胆战地看他点完,耐心地等到上菜之后,才向他催讨二十万的欠款。我也向他实话实说,如果月底之前再不到帐,我就要被公司裁员了:“大哥,最近一个月,为了这笔拖欠的销售款,我至少瘦了六斤肉!哎,销售销售,就是把人累得消瘦!”
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讨钱的都是孙子。
我尽量不看对方的眼睛,客户却丝毫没当回事,喝着白酒,抽着香烟:“高能,我也是给国家打工,有你不知道的苦衷。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万现金。可我的供应商要我付现款才能买原料,否则工厂就要停产。我就把那二十万去买材料了。后来也想筹钱来付款,但这不是美国经济危机了吗?美国的客户取消了80%的定单,原本老美一口气就是一打袜子,现在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只要一双,我能不受影响吗?哎,高能,我真的当你是小兄弟,我也很羡慕你,在世界500强的天空集团里,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别看现在只是一个销售员,但过个十年再看看,说不定就是你们中国区的大老板!”
“对不起。”我打断了客户的滔滔不绝,“那笔二十万的欠款,到底哪天才能到帐呢?”
他沉默片刻,突然喝了一口白酒,凑近我说:“高能,你一定要相信大哥我,明天就有一笔款子要到位了,我以人格担保,三天之内!三天之内把全部欠款付清,一分钱不拉地打到你们公司帐户!”
客户说话的同时盯着我的眼睛,让我无法逃避他的目光,然而就在他说出这些话的同时,他的眼睛却告诉了另一番话——他真正的心里话,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直接反射到我的脑子里,我是听得清清楚楚:
“去你妈的臭小子,还敢跟老子来讨钱?告诉你,老子有的是钱,但想要这个月就给你——没门!老子宁愿去夜总会,宁愿去澳门赌钱,都不会把钱给你,拖你三个月算客气的了,不给老子三分之一回扣,你半年都休想拿到这笔钱!”
我的耳朵听着他天花乱坠的忽悠,以及用“人格”作的信誓旦旦的保证,眼睛却看到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嘴脸。
这不是幻觉和幻听,只有当我盯着对方的眼睛时,才能看透他内心真正的语言。
看着这个“人”夸张的表演,我被彻底地震惊了,也被彻底地激怒了,这个世界上真有这种“人”吗?毫无疑问这种“人”就坐在我的面前,继续眉飞色舞地信口雌黄!“人”究竟是怎样的动物?居然如此满口谎言,如此卑鄙无耻!
血液再度冲上头顶,仿佛有许多玻璃碎片,在切割我那几乎要爆炸的脑子。
我终于失去了控制,从座位上愤怒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喝一声:“你再说一遍!”
“哎,怎么了兄弟?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保证在三天之内,就把全部的欠款,都一分不少地打到你们公司帐户上。”
没错,这个“人”依然在撒谎,我紧紧地盯住他的眼睛,同时看到了他的心里话——
“这个高能是不是疯了?就算我一直欠着钱不给,他也不用这么发神经吧?呸,我才不会给你钱呢!三天?三个月都不给你!”
我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了:“不!我要你说你的心里话,再说一遍!”
这下周围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了,就连服务生也模不着头脑,不敢再上来端菜。
而这个“人”却还在装傻:“高能,你是不是病了?”
“好的,你不肯说是不是?那我替你说出来!”
随后,我看着他的眼睛,把他刚才那些心里话,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等我全部说完,他已目瞪口呆,连连摇头:“不,不,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够?不,这不可能,你一定已经明白了,是不是想通了?这就是潜规则,吃回扣的潜规则。只要心里明白了就可以,用得这么生气吗?”
“无耻!”
火山,爆发了。
在喊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我的拳头已砸到了那个“人”的脸上。
刹那间,大脑已容不得其他东西,除了愤怒还是愤怒。急剧分泌着肾上腺素,原始的和冲动驱使着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打人的,只感觉拳头砸在硬硬软软的东西上,伴随对方痛苦的惨叫。
打,再打,拳头沾上了鲜血,热热的,湿湿的。
那个“人”开始还手了,激发了我更猛烈的攻击,我一边打一边狂吼着:“去死吧!”
我感到有一双大手拉开了我,然后无论怎么挣扎,就再也无法爬起来了。回头才发现是两个警察,原来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他们将我制服拖上警车。
我生平第一次坐警车。
派出所。
时针已走到十一点半,接近子夜。
父母连夜赶了过来,从警察的手里将我保出来。他们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打人,幸好对方仅仅皮肉伤,那个“人”也好面子,怕被自己的老板知道,没去医院验伤就走了,否则我真有可能要蹲看守所,至少也得治安拘留。
妈妈又一次泪流满面,看着我身上的血迹——基本都是别人的,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爸爸则狠狠地看着我,忍不住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洗了一把脸,才发现额头和脸颊留下了一些伤痕。妈妈从24小时药店里买了些药水,轻轻给我的伤口涂上。我感不到疼痛,只是难过地低头不语,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再也不可能拿回那笔钱了。
走出派出所,父母要打车送我回家,我摇摇头:“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想一个人走走。”
“一个人走走?你看现在几点了啊?”妈妈又抱着我哭了,“能能,我知道你不开心,知道你有一肚子的委屈,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再和妈妈好好说。”
可我究竟怎么才能告诉妈妈呢?告诉她那个秘密?我能看到别人的心里话?不,这个秘密现在必须埋在心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真的不用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妈妈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高能,跟我们回家!”
爸爸用命令的语气和我说话了,但我后退了两步,第一次违拗他的意图:“不,让我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不要这样!能能,和我们回家吧。”
妈妈难受地抱住我,不想让我一个人走在夜里。
然而,我无情地推开妈妈,独自冲入午夜街头的黑暗,一路流着眼泪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