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处 第六章
于秀才被人打倒在市集的路边,没有人敢仗义相救,老陈风闻了,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于家就只有剩李家这个朋友了。老陈心里清楚,只要是于家的事,就算是赴汤蹈火,少爷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于姑娘,于秀才的内伤太重,龙骨被打断了,就算治好,也是个废人了……”杨大夫瞧了瞧于秀才,插在他身上的长针已不下二三十根,不禁又摇了摇头。
杨大夫合上了药箱,在一旁片刻不离的荣荣,此时哭泣恳求:“大夫,求求您,再试一试!”
“荣荣……荣荣……”于秀才撑起身子。
“爹爹!您一定要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的……”荣荣哭哑了嗓,泪如泉涌。
“乖女儿,爹爹这就要去找你娘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要我去作伴呢!”于秀才张着大眼,好像荣荣的娘就在眼前。
“爹爹!那我呢?我也是孤零零的,您就忍心把我放下……爹爹……”
“我……我……听说,子明人还在牢里,荣荣……想办法……救子明,咱们欠他太多了,你……”
于秀才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指着满墙的画,原来荣荣拿到香满楼的字画,几乎全是李子明买走的,如果不是老陈贪图方便,将于秀才抬到了最近前院的房间,也就是李子明的书房,于秀才和荣荣都不得而知。
“是,爹……我知道……”荣荣呜咽地道。
“于先生,我们已经托了衙里的书记,在牢里头多担待照应少爷,他一定不会有事的,您好好地养病才是。”老陈为了让于秀才放心,安慰了几句。
“来!来!来!药煎好了,荣荣!赶紧让先生喝了。”子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药汤火速地送来。
“好!”荣荣端过了热呼呼的药,吹了几口气。
“爹爹,您好好地养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来,把药喝了。”
“于姑娘,先借个地方说话。”待于秀才开始喝药,大夫示意要荣荣到房门外,荣荣将药碗端给了子音,自己随着杨大夫走出了门外。
“于姑娘,于秀才的身子本来就虚,又……唉!你要有心理准备,他就算命保住,也只剩半条了,如果不好好地按时喝药、保养身子,恐怕就没有多少日子……”大夫低声地对荣荣说。
“是!大夫,我一定会好好地侍奉爹爹,照顾他的身子……”荣荣语带哽咽地说。
大夫开好了药单,大伙儿送走了大夫,荣荣看着满屋子的画,全是她在香满楼卖的画,她的心里澄然明白,她这辈子注定要亏欠子明,她还不完的、还不完的……
于秀才被人打成重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香山县,衙门差爷抓了几个疑犯,最后都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而又释放,就这样抓抓放放了几天后,竟也不了了之的结案了。
谁都知道哪几个人打的,就是常为马大少爷跑腿的混混,他们平时就是仗势欺人、无恶不作的市井流氓,当然无人敢到衙门去作证。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奇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这是荣荣在好几年前,爹爹教她写的,她好喜欢这个诗句,写了一遍又一遍的,最后还满心欢喜地将它贴在书案的墙头,纸张都泛黄了,当时她活蹦的笔触,还鲜活飘逸地跳跃在她的眼前,只是,一样的诗意,此时却已经是两样的心情。
绿水、青山,都会皱面白头,而人呢?再美的花也会凋谢,再绝丽的红颜也会老,人是斗不过老天爷的。爹爹一生傲骨,安守本分不逾矩,庸庸碌碌了半辈子,有多少人记得他?
她原本是一弯的绿水,注定就是要这样孤独的一个人随势飘流……可如今她要等待兆羽归来。
原本她的命早在几天前,就该魂飞魄散在南山的幽谷,是兆羽……是他三番两次地把自己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但她一直到现在还是个孤魂野鬼,如果他失了信约,不回香山县来延续他们的誓盟,那她就再也回不了人形,要拖着这个皮囊游游荡荡到阎罗地府、冥道黄泉。
荣荣捂着嘴,怞怞噎噎,看着陈大婶和子音为她备好了一桌饭菜,只是她一口都咽不下去,手上的筷子,此时却像千斤重一样,竟是伸不到眼前的饭菜上。
“傻孩子,你娘要是看见你这模样,在九泉也会不安啊!你才过十七,大婶像你这年纪,都生老二了,你还有好大半的人生要走,你爹爹还需要人时时照看,你得打起精神,将身体养好。”
“是的。大婶,谢谢您和子音,爹爹他……”荣荣说着说着又流泪了。
“别说谢了,你娘和我比姐妹还要亲,照顾你是应该的。唉!荣荣,看你生得这副好样,绝不是个苦命的人。”
“是啊,荣荣,都十来天了,没有看见你吞过一口饭,我都要看不下去了,等哥哥从大牢里出来,看到你这副模样,一定会心疼死的,我做他的妹子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只是他在牢里都还——”子音话还没有说完,就让陈大婶推了开,使了个眼神,不想让她提及子明在牢里的事。
陈大婶转身对荣荣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趁天还没全黑时,赶紧回去了!荣荣,把门窗关好,咱们明儿个再来看你和于先生,知道吗?”陈大婶说着说着,见荣荣人是定定地坐在面前,心却不晓得在哪儿神游。
陈大婶摇了摇头,领着子音走出了冷冷清清的于家。
子音心里对荣荣是又爱又恨,从小荣荣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因此她也打心底一直就认定了荣荣将来会是李家的人,因为她最清楚哥哥是如何钟情于她;可是出了事后,她却为哥哥感到锥心的遗憾,这也就是子音恨的地方,因为不管荣荣是个残花败柳,还是个祸水红颜,子明的眼里还是只有荣荣一个人,就算为了她坐牢、身败名裂了,还是无怨无悔。
就连她钟情的辛公子,看见了荣荣也……唉!她永远也比不上荣荣。
陈大婶和子音才刚刚离开,不一会儿荣荣又听见了门响,荣荣心想一定是她们又忘了什么回头来取。
荣荣恍恍惚惚地没有多想,站起身,就打开了房门,没有想到站在眼前的人,让荣荣顿时吓得回了魂,这会儿要关门也来不及了。
马二少爷一个箭步地一脚踏进了门槛,一手挡着门,荣荣使尽了力气也关不住,抬眼还看见了几个随从远远地在视线内跟着。
“于姑娘,别害怕,我只是来报个讯,说完就走!”马少虎又端起了他温文儒雅的外貌,轻声地对荣荣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打伤了爹爹还不够!难道连我的命也不放过!你们如果再害人,老天爷会看着的!”荣荣想到爹爹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一股怨恨难以平息。
“于姑娘,我可以对天发誓,于秀才的伤和马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人人都以为是马家干的好事,可是我们马家这么大的势力,怎么会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过不去呢?况且马家也放了话,要结于家这门亲,保护你们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去害于秀才呢?一定是有人从中要打击马家、和马家过不去,我们树大招风,原本就树敌不少,肯定是旁人有心栽赃。荣荣,你一定要相信,我是句句实言。”马少虎一手指着天,一手抚着心,两眼无辜地凝视荣荣。
荣荣看着他的眼,几乎要相信了马少虎。
“马少爷,您还是请回吧!”荣荣的视线和马少虎对望,然而她竟然找不到一丝丝的愧疚,她嫌恶地转过身,下逐客令。
“荣荣,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找出凶手——”少虎满脸真诚。
“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李公子和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把李公子关在衙门不放?”荣荣还是死命地挡着门,不让马少虎进来,只差心里没有叫着他就是凶手。
“这命案的疑凶当然是找到了好几个,咱们就等着他们招出真相,而李公子和他的朋友,大有牵连,在案子还没有水落石出前,当然是要拘在衙里,好随时问审。不过,这李子明我会对他多方关照,让他在牢里吃好穿暖的,因为我知道,你会于心不忍,毕竟你们两家是多年的世交。”马少虎道。
“是谁?谁和李公子有牵连?”荣荣直觉地问。
“听说他是李子明的好友,好像姓……辛,是来香山县经商的,一定是经营不善,一时又缺盘缠,才萌生谋财害命之心,他的身手倒不错,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荣荣像是有一口气提不上来,她捂着口,抚着胸,开始翻肠倒胃了起来。
“于姑娘!于姑娘!你怎么了?一定是你伤心过度了!”马少虎双手扶住了摇摇晃晃的荣荣,闻到了她清雅的体香,整个魂就像是要飞出窍来,而扶着她的手仿佛也要软酥无力了,只是荣荣很快地将他甩开。
她吐了好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口口的酸水,一遍又一遍地想将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才会罢休。
她不敢相信兆羽还在镇上!她一直以为兆羽已经离开了香山县,想不到他就近在咫尺,而不是远在天涯,可是他只身虎袕,怎么能保命?
“于姑娘,我能叫你荣荣吗?其实早在年前我就在市集见过你,我一直都很关心你,这一次愚兄遭难,我爹大怒,想要杀尽所有的疑犯,是我百般劝阻才救了不少无辜的人。大娘执意要将你强娶入门做一辈子的活寡妇,无非是要好好地折磨你,可是,荣荣,我会尽力说服大娘,让我为大哥完成他的心愿,我愿意娶你,好好的疼惜你、爱护你,不再让你受半点的委屈……”
马少虎见荣荣不再坚持,心里正暗自窃喜,见她安安静静靠在门边,胸部起伏,呼吸急速,脸色苍白,好不教人爱怜。他欣赏着荣荣侧面绝美的轮廓,一面又喋喋不休地想要软硬兼施说服她,让荣荣就范。
“荣荣,答应我,答应马家的婚事,将这一切的磨难结束,现在我是马家惟一的血脉、惟一的继承人,只要你嫁给我,成了马家的少女乃女乃,整个香山县就可以任由你呼风唤雨。至于你爹,我会请县里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材来治。虽然你失身于我大哥,但我与大哥本就是手足,我绝不会有嫌弃之心,荣荣,你好好地想想,我才是你幸福的归宿。”
“最重要的是,要是衙门觉得李子明和案子有什么关联,也只有马家能做得了主,要放了谁,要定谁的罪,只凭马家一句话……”马少虎暗示得再清楚不过了,只要荣荣点个头,李子明和辛兆羽马上就得救了。
趁着马少虎还没有察觉辛兆羽和她的关系,荣荣知道她得尽早做决定。
荣荣扶着门板,静立了半晌,悠悠转身,两湖深不见底的黑潭,直视着马少虎。
“好,我答应嫁到马家!马少爷,请您用马家的花轿来抬吧,越快越好!”
马少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她玉雕般的芙蓉面色,此刻竟读不出她一点点的心丝情绪,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可当真?”
“但是有条件。”荣荣道。
“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来。”马少虎急急相询,美人如玉,即将可相拥入怀,任凭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爹爹的病——”
“这于秀才的病,马家会尽全力来照料他,绝不会有半点怠慢,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马少虎暗自庆幸这条件开得太过容易。
“爹爹绝不会踏进马家,所以我一定要能时时回来探望他。”
“荣荣,为人子女,尽点孝道,也是应该,我怎么会阻止呢?”
“还有,所有的疑犯,包括李公子和辛公子,即刻全都释放,马家不能对他们有半点为难。”
“这、这……这姓辛的是咱们费尽心力才抓到的,恐怕……”马少虎沉吟着,这人知道的事情恐怕不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了他,不如先敷衍敷衍,只要荣荣踏进了马家,再做打算也不迟。
“你们不放人,我就自尽在你们马家大门口,官府虽然动不了你们,就让舆论和良心来审判你们马家!”荣荣怒气冲冲的,气势慑人。
“好!好!荣荣,花轿三天后抬到这里,只要你上了花轿,我马上就放了他们两人。咱们一言为定!你可千万不能反悔。”
“我若反悔就遭天打雷劈,天地不容!”荣荣斩钉截铁地道。
“荣荣,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传唤下去,三天后派人把李公子和辛公子释放,可是,我不能保证他们将来一定安然无恙,如果他们真的和案子有牵连,天皇老子都救不了他们,更何况是你……”马少虎说此番话,无非是想留些退路。
“他们两人是不是凶手,我想你应当心里有数,我于荣荣跨进了马家门,就任由你们要杀要剐了,不过若是你不守信,我做鬼也不会放了你。”
马少虎一听到“心里有数”四个字,不禁暗暗心惊,但是再一转神心想,于荣荣不可能知道什么,一定是自己多疑。
马少虎道:“荣荣,我怎么舍得伤你一根寒毛?你现在好好地照养身体,我会派人来打点一切,三天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荣荣,我这就先告辞了。”马少虎满面春风地欣然离去。
待他踏出门槛,荣荣这会儿才软了双脚,瘫在门槛边,整个身体像是离了地,轻轻浮浮、飘飘荡荡,仿佛灵魂出窍,飞到了自己的头顶上,她低头俯身看着颓委在地上的自己,意识到她的心好像已经无悲无喜,只是在看着一出没有结局的戏,而她是戏里没有台词的哭旦,任人摆布。
突然间,她大吸一口气上了身,感觉到心口微微的绞痛,让她知觉自己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她勉强站起身子,再提气,将门牢牢地关起,那咔嚓的关门声,像个重锤直接打到了心底。
兆羽!今生无缘,天上人间,无处重寻,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吧!来世再续……来世再续……她本已流干的泪水,不禁又决堤了。
这三天里,光是马家送来的绫罗绸缎、珠宝玉器,各样的聘礼就有十来箱子,每个箱子外贴上了大红的喜字,讽刺的是,在马家的灵堂只有两根细细长长的白烛,白烛都还没有点完,马家急着就要迎娶媳妇,见着的人都只是摇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马家派来了好几个丫环随从,那些丫环的服饰打扮都比荣荣光鲜体面,她们都是奉了马二少爷的命令来侍奉于荣荣和于秀才,也监视着她,不让马家以外的人进到于家,好几次子音和陈大婶都不得其门而入,不由得使她们心疑,几次打听,竟然也有个底,原来荣荣是拿自己来换李子明和辛兆羽。
“荣荣,荣荣,是我啊!子音和大婶……”马家的随从挡在于家门前,不让人进去,子音只有扯着嗓门大叫。
荣荣在房里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子音的叫声,她咬着牙不去回应。
再无其他可说,到底她已经有了了悟,再多说都是无益,连爹爹那儿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爹爹的病情毫无起色,连清醒的时候,说话都是颠三倒四的,现今这个时候她已再没有一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了。
三天后
天才微微透光,荣荣一夜未眠地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多久,丫环们轮番忙进忙出的,她反而像个局外人。
“小姐,噢,不!是二少女乃女乃,您瞧!这头梳得还好?”这丫环叫绿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性情乖巧单纯,荣荣看着镜子里的她,不禁给了她一个惨淡的微笑。
“绿竹,这少女乃女乃是玉雕的模,怎么打扮都好看,只是……”另一个丫环红萼道。
绿竹和红萼都是在七八岁时就被卖进马家当丫环,这一次是奉马二少爷的命令,专门来服侍荣荣的,就连于秀才都有专门的婆子照顾。
马家的下人都知道,马二少爷一心想要替死去的马大少爷迎娶于荣荣,虽然马夫人百般不情愿,硬是要于荣荣下嫁马大少爷的牌位,但是为了舆论,马老爷就应了马二少爷的请求,让马少虎代替马少龙娶了于姑娘。
“唉!少女乃女乃,您别难过,马家是大富大贵人家,绝不会让您吃半点苦,比起咱们下人,可好上太多了……”红萼说道。
可不是,这三天来丫环、女乃妈、厨娘、随从,小小的于家就挤得不成样了,等到了马家,会有更多下人服侍着她,把人养得一无是处。腐蚀着她的心、啃着她的肺,让她的青春全耗在豪门深苑里,她只能在心底偷偷地想着、念着,那个在她的心底烙下了印记的人。
锣鼓震天,花炮响彻南门,直到了衙门的大牢里。
老陈陪着子音来到了衙门的大门口,他们早听到了消息,荣荣出嫁那天,就是子明和兆羽释放的日子,马家的势力无远弗届,况且毫无证据地扣人,衙门在他们身上又捞不到油水,自然也乐得放人。
子音远远见到了子明踏出了衙门的门槛,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
“哥哥!哥哥!你再不出来,老陈可要忙坏了。”子音道。
“子音,你还是老样子。老陈辛苦了!”子明在牢里有人照应,所以精神气色都还清朗。
“唉!少爷,咱们赶快回去,好多事情等着您处理呢!真是万幸啊!咱们可花了好大一笔银子,让衙门的人多照应你。”老陈心想这一波平了,下一波又要起了。
“是啊!哥哥,你在牢里什么事都不知道吧!咱们是花了不少银子,可是他们又不让人探监,原本是可以再多花点银子跟你见个面,可是我又做不了主——”子音话还没有说完,又给子明打断。
“子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个清楚。”子明的心像鼓一样地打着。
“上个月,于先生让人打伤,是老陈去把他给扛了回来的,可是现在半昏半醒的,动弹不得,现在连魂都还没有回来……”子音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娓娓道来。
“天啊!荣荣,那荣荣……她、她还好吗?”子明等不及要知道荣荣的近况。
子音和老陈见到子明的反应,都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
“荣荣……今天就是荣荣出阁的日子,她为了你和辛公子,和马家交换了条件,胜吉在月前就已经到京城里讨救兵了,他和辛公子的爹,还有几个人,现在就在巡抚的别馆里等着接辛公子出来。”子音道。
“荣荣,她怎么能做这种事,我一定要阻止她……”子明大惊,心里是一团糟。
“凭你啊!人家辛公子的爹在朝廷里还是个有名有姓的官,碰到了这事也只有模模鼻子自认倒霉,马夫人的亲戚可是当今皇太后,马老爷又是朝廷里大红人的心月复,哥哥,你是什么来头啊?”
“是啊!少爷,这辛公子也是遭了马家的毒手,无端端地被关在牢里个把月了,生死未卜,就盼他能平平安安地赴京城赶考,就谢天谢地了!”老陈道。
“兆羽怎么会被关在牢里,他不是早离开香山县了?我怎么没有看见他?”子明问道。
“你当然看不见他,是衙门里的人对你特别关照,让你待在好一点的牢房里,辛公子的事,还是我们这一两天才知道的。”子音抢着答道。
“这辛公子好打抱不平,可能是想要帮于姑娘和少爷察明马家的命案,却反被误认为是凶手。幸好,这辛公子的爹爹大老远从京城里赶来相救,否则可能老早就没有命了。”老陈道。
“这……辛公子和马家会有什么过节?”子明问。
“当然有过节,辛公子和你把马家的人打得落花流水,人家不想报复才有鬼呢!唉呀!不管那么多了,哥,看你精神还不错,不如咱们就到别馆找辛公子,探一探究竟。”子音的想法毕竟简单,而她一心只想再看到辛公子。
“是啊!我都急糊涂了,咱们这就走!老陈,铺里先请你回去照看,我随后就回来。”子明说完,就大步向别馆迈进,心想快些找到兆羽好商量对策,子音执意要跟随,子明毫无心思和她蘑菇。
想到荣荣竟然答应嫁到马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辛大人,外伤的伤口已经止血无碍,只是他的内伤需要长时间调养,这几天千万不可移动或起身,免得触动外伤。不过大人可以放心,少爷自小和龚侍卫学了功夫,身子底硬朗,又年轻,很快就可以恢复的。”
辛大人带了随身多年的汪大夫,还有两位侍从和胜吉,千里迢迢地来到了香山县,他们一到就住进了别馆,交代了不想惊动地方官府,只是想要打听儿子的下落,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一早,衙门的人就把兆羽抬到了别馆,知县老爷还亲自登门道歉,将责任全推托给了下属,只是告知辛大人,不知道辛兆羽的身份,才会将人打成了重伤。
辛大人一看到身受重伤的独生儿子,就心痛不已,而对知县的说法只是不予置评。
“爹爹,孩儿不孝,让您担心了,我……我还有未竟之事,一定要处理后,才能上京……”兆羽边说,边想撑起身子,怎知胸前一阵剧痛,使自己又不得不躺下。
“天大的事,也都要等到你的伤养好了再说不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看你,出门三个月,弄成这样见我,你对得起你娘吗?”辛大人忍不住要斥责儿子。
“是的,爹。”
不知怎么地,辛大人听到儿子顺服的回答,心里头却还是一千个不放心,知子莫若父,现在他虽乖乖地躺下养伤,但等稍微好些了,心里又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了。
“兆羽啊!明年的考试,爹希望你养好身子,全力以赴,一显身手,至于和马家的恩恩怨怨,来日方长,爹爹无能,对马家的恶行束手无策,且自从我们得罪了昂辛之后,他处处和为父作对,这马家和他又是沆瀣一气,唉!现在的天下是恶人当道啊!此刻最重要的就是独善其身,方能成就事业、兼善天下。届时,也才有能力来治理他们。”昂辛在京城曾经看上兆羽,想要收揽他为女婿,却被辛大人给回绝,这个闭门羹让昂辛由爱转恨,竟然在皇上面前处处弹劾他的不是。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马家欺我太甚,就寄望你为咱们辛家争这一口气。”辛大人又言。
“爹爹教训的是。”兆羽此刻是重伤动弹不得,只有顺应爹爹的话。
想当初他差遣胜吉传信,就料想到马家的人会来对付他,只是他没有想到马家如此气焰嚣张,将他扣了大半月,不只要他说出项燕奇的下落,还想要他屈打成招地自认了案子,这马二少爷明知道他没有半点证据,却谎称他想谋财害命,这下子爹爹亲自来到了香山县,他们辛家在京城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他的谎言自然不攻自破。
“想不到他们马家在香山县如此乖张,唉!小人得意。”辛大人道。
“大人,外头来了一行人,姓李,说是辛少爷的朋友要求见少爷。”小厮来报。
“哦!少爷的朋友,他此时不宜见客,将他们回谢,请他们改日再来——”
“不!爹,他们是我的至交,在香山县颇受他们照顾,我一定要见。”兆羽挥了挥手示意小厮将他们带进房来,小厮看了看辛大人,见他无言,就转身传人。
“辛大人,万安,在下李子明。”李子明和子音踏进了别馆就战战兢兢的,见到了辛大人便低头深深地鞠躬致礼。“好!好!好!李公子,你们好好谈谈,我还有事先离开一步。胜吉,好好地照顾少爷,他才刚服了药,可别让他太过劳累。”辛大人暗示着来客不宜久留,说道后看了看子明身后的子音,向她点了点头便离去。
“是的,辛大人,您请慢走。”子明颔首道。
“辛兄弟,你还好吧!可把我急死了,当初我托胜吉传话,要你尽早离开,你看你还是逃不过马家的报复。”子明见兆羽身受重伤,却仍是俊逸非凡,让人又妒又羡。
“李兄,我的伤不碍事了,是我拖累了你,这案子不早一日破,我的心一刻都无法安宁。”
“唉!这案子要破还是其次,于姑娘、于姑娘才是牺牲了……”子明道。
“是啊!荣荣今天出阁,整个南门热闹极了,抬轿的队伍从南门排到市集,花炮响了一个上午,扰得人心慌慌,人人议论纷纷的,这新郎算是强娶新娘,还这么大肆铺张,我看他们马家想做的事,香山县根本没有人敢吭个气!可怜的荣荣,我和大婶去了于家好几回,都被他们马家的人给挡了下来,看时辰,荣荣现在大概已经进了马家了……”子音不改多话的本色,径自滔滔不绝地说着。
“辛兄弟,你怎么了?”子明察觉兆羽的脸色惨白。
“辛公子,辛公子?来人啊!来人啊!”子音大惊失色,只见他硬是要撑起身子,却连吐了好几口血,鲜红的血染遍了他胸前的衣襟。
“扶我起来,胜吉!胜吉!”兆羽狠狠地直盯着胜吉,只见胜吉咬着牙一径儿地摇头,兆羽不禁气苦,又吐了一口血。
“不行的!少爷!不行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辛兆羽为何突然间想要起身,又吐了几口的血,惟一明白真相的只有胜吉,他知道主子的心意,知道他想起身阻止于姑娘嫁到马家,知道少爷的心正一片片被撕裂着。
胜吉知道他们俩已经山盟海誓,只是天不从人愿啊!
子明和子音两人帮不了忙,都匆匆忙忙地跑出房门唤人。
“少爷!算了吧,老爷才跟您说的,您忘了吗?咱们没有这个本钱和马家斗啊!你、就算你现在没有受伤,去了不等于去送死,更何况你还得顾及于姑娘和她爹爹的性命啊!她现在是羊入了虎口,全要看自己的造化了,您不是去救她,而是害了她啊……”胜吉忍不住卷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泪水,一心只想要劝服少爷。
“荣儿、荣儿……她怎么会答应?她怎么会答应的?早知如此,我该不顾一切把她带走,我……”兆羽紧紧锁着眉,心中绞痛不已,胜吉所言,句句打在兆羽的心里,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反驳他,可是他是句句实言啊!
“少爷,谁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您就不要自责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我……荣儿……”兆羽话还没有说完,就因为重伤复发,脸色霎白,颓然地倒在枕上。
“辛公子!你撑着,大夫来了。”子音和子明带着人赶紧抢步进来。
屋子里又是一阵慌乱,胜吉退在屋子的角落边独自拭泪,子明看了看辛兆羽,又看了看胜吉,他的心里骤然明白了……
在他刚刚踏进门的那一刹那,就该了悟了,只是他不愿意去多想有关荣荣和兆羽间的可能,可现在回想起来,当他们在茶铺彼此注视,当辛兆羽不顾一切地痛击马家的人,当他不顾危险地留在香山县里,这一切的一切,他就该明白了。
“少虎,你千万不要让你大娘知道你的不满,马家虽然就剩你一个男丁,可是大权还是躁在她的手里,你要稍有得罪她……”刘霞自从嫁入了马家,就战战兢兢不敢犯一点小错,她曾经眼睁睁看见老爷的小妾偷人,被马夫人给活埋在后花园做花肥,她只要看见那里的花,红艳招展,就不会忘了那小妾苦苦哀嚎的哭叫。
她每天吃素、诵经、念佛,不与人争,为的就是苟延残喘地活下来,见儿子长大成人,这就足够了。
“好了!好了!从小到大,您老是不停地告诫我,不可以得罪大娘、不可以惹她生气,我已经听得够烦了,这一次是爹爹做主,我才能娶得到荣荣,否则这老巫婆又想要从中作梗,您走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您不要来对我说这些话,触我霉头。”
“嘘!少虎,你、你今天得罪了你大娘,将来有得你好受!”
“我才不怕她,这臭婆娘,明的我斗不过她,暗的,可没有人是我的对手。马少龙死了,马家将来全都是我的,她可得要小心别得罪了我才是。”少虎眼中含着血丝,面色狰狞。
“少虎、少虎,求求你,不要说这种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刘霞眼皮跳动,手上的佛珠加快了速度不停地拨动着。
而马少虎把荣荣领进了洞房后,就让马夫人叫开了,她想要一个人好好地和新媳妇谈谈,少虎气愤不过,却也忍气顺从,和一伙人到前厅再饮他几杯好酒。
“今天我告诉你的话,你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心底,你现下已经是马家的人了,我要替少龙好好地照管你,少龙的死,到今天还找不到凶手,如果让我知道,你和凶手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别怪我心狠手辣,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你是无辜的,我也不会亏待你,进了这里,是你八辈子的造化,要知道感激,明白了吗?”马夫人说得满口飞沫,还是意犹未尽。她等这一天已经够久了,自从少龙死后,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连说好要荣荣嫁给少龙的牌位,她都没有心情力争。
荣荣头盖着大红锦缎,低头不语,她听见马夫人严厉的训话,心中愤恨,她缓缓地抬起头,举起了葱葱玉手,一言不发地扯下了盖头。她将红头巾死命地捏在手里,像是要将它捏出汁来,她把七情六欲全发泄在手上,荣荣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她毫不畏惧,睁睁的瞧着马夫人,满心的怨憎全在她的两眼间。
头巾该由夫婿来掀的,可是此时没有人出声禁止。荣荣身不由己嫁来马家,至少她能自主地拿掉头盖,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这样的缛节她何须在意。
荣荣这样的举止和表情,竟然让马夫人心虚。这是个怎样的花容月貌,想不到她比当今的皇太后还要雍容,见荣荣一脸的坦荡,竟教她把想说的话全忘的一干二净了。半晌,马夫人才又说道:“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记住,每天晨昏,都得上东院来见我。女乃妈,你们可以叫少虎来了!”马夫人甩了甩衣袖,领了丫环,转身跨出了新房。
荣荣待丫环们关上了门,她扶着绣床上精细的雕花柱子,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新房里硕大的绣床上铺着真丝暖被,一身的绫罗绸缎,在秋末里,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的心冷得发颤,如果马少虎来了,她藏在衣袖里的短刀能保得了她吗?她从胸前揣出了兆羽送她的玉坠子,它一直是紧紧地被自己挂在脖子上,时而会荡到腋窝下,时而会贴在两峰间,就像是兆羽的手,曾经轻轻的、激动的、温柔的用手、用唇抚模过她的全身。她闭着眼,再一次回忆他们相处的每一个时刻,深怕会遗漏了哪一个细节,在南山后崖的木屋,不过才短短的三天,却已足够她用来回忆生生世世。
她用玉坠子轻贴自己的双颊,沁凉的玉遇见了温热的泪,竟然也燥热了起来。如果她死了,至少还有心、还有魂会挣月兑出这牢笼,自由地飞翔,向南雁般……她缓缓地将头巾盖回,心中已有决定。
“二少爷,您喝醉了!新娘子等您好久了。”绿竹在前院里遇见了马二少爷,他正由两三个侍从扶着身子往新房里走。
“绿竹,这二少爷是太高兴了,前院里好多宾客都争相要敬二少爷酒,乱哄哄的,大伙儿全醉成一团了……”这扶着马少虎的侍从,说话也带着浓厚的酒气。
“大夫人才刚刚离开了新房,你们这就赶紧带二少爷进去吧!”绿竹和红萼引着他们来到新房,又转身离去,忙着到大厅招待客人。
荣荣见到地上映出一个人影,在面前摇来晃去,继而听见房门轻掩的声音,就知道马少虎进来了,而此时房里就剩她和马二少爷两人。
她听到马少虎走近她身边,心中顿时像擂鼓似地在响,两手紧紧握住了匕首,手心上净是冷汗。
“荣荣,荣荣……我等得太久了,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把衣服月兑了,再来就换你,还是我来帮你……哈!”马少虎仗着七分的醉意,一件一件地将身上的衣服月兑了。
马少虎光着身子,上前要掀开荣荣盖头的大红锦缎,荣荣还没有来得及怞出刀身,突然就听见一声破门而入的声响——
“马少虎!还我女儿的命来!”原来项燕奇趁着所有的人都还在喝喜酒,守卫松了警戒时,佯装是外请的厨役,混进了马家,想要和马少虎同归于尽。
自从辛兆羽救了她,她逃出来后,就在香山县躲躲藏藏的,过着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想到从此要这样苟且偷生,倒不如就和马家拼了这条命。是她欠萍儿的,如果她不报这个仇,萍儿天天都会变成厉鬼来向她诉冤。
“哎哟!来人啊!你、你这臭婊子!你竟敢……啊——”马少虎紧紧抓住,想不到他才蓄势待发的要和他的新娘子亲热,就被这闯进来的疯婆娘,挥着闪闪发亮的柴刀,咔擦一声,给砍掉了命根子,突来的袭击让马少虎根本来不及反应,全身的酒意也醒了,的剧痛让他像杀猪似地哀嚎起来。
荣荣掀开了红缎,就看见眼前的惨状,吓得她都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你们这些臭男人,没有了命根子,我看你怎么再害人,我项燕奇在十四年前,就想这么做了,哈!真过瘾,来啊!看你还威风,想杀老娘?我就先让你一辈子都进不了洞房!”说完又上前想再补他一刀。
“臭婆娘!我会让你死得很惨……”马少虎还想上前挡住她的再次攻击,可是低头看见了血流如注,惊慌得身体晃动了几下,终于不支倒地,不省人事了。
马家的侍卫和马老爷听见了叫声,全从前厅抢步入了新房,大伙儿架住了挥动血刀的项燕奇,她仍不停地尖叫大笑,整个人似乎已经失了神了。
马老爷抱住了马少虎惊慌失措地大叫:“赶快!赶快去找大夫来!这、这少虎的命根子……老天爷!先把这疯婆子抓进地牢里,赶快!先止住血……”
“慢着,别惊动了任何人,这事走漏了一点,我就砍了谁的脑袋!”马承禧厉声喝道。他暗想,儿子的命是可保得住,但面子还是得顾到。
大伙儿一阵手忙脚乱的,绿竹和红萼都闻声来侍候着荣荣,生怕她吓着了。
荣荣闭着眼,将手上的匕首藏入枕头下,心里反倒是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