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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吉蒂 第一章

“闷死我啦!”惠吉蒂挫败的大叫,长发一甩,迈开步伐,跨步踏出死气沉沉的敞厅。

暮春三月,清风飘着杏花几许。

负手站在花园里,偌大太阳晒在她肩头上,晒得她又热又烦。

夏天很快就要到了,五月末,债主临门,眼前这片明媚风光,说不定马上就要易主……

呼,胸口积郁闷气无处发泄,吉蒂索性大步往后园厨房跑去,抄起大斧,立起木柴,如此手起斧落、手起斧落……

“喝、喝!”木柴像西瓜似的应声剖开,两半、四半,木屑飞扬,一颗沙尘忽然飞进吉蒂眼里,气得她丢掉斧头,柔着眼睛直哭。“呜呜……”

厨房大娘闻声探身出来一看,只见吉蒂杏眼红肿,睫毛上还挂着几颗泪珠,呜咽地哭了一阵后,又重新弯腰拾起斧头。

“我的好小姐,您是怎么啦?”

“不要管我,我心情不好。”

吉蒂伸腿扫开木屑,又立起一块大木头,砍砍砍砍砍—嘴里呼喝声不绝,额头渐渐浮起一片薄汗,脸颊涨得绯红。

厨房大娘失笑的眯起了眼,不住喊道:“小姐啊,砍这许多柴,是打算扛到外头卖吗?”

“嗯?”吉蒂闻言停下动作,藕臂往脸上抹了抹,迷迷糊糊地问:“砍好的柴,可以卖钱吗?”

厨房大娘听了又笑。“卖不了几个钱的,二小姐,我只是说说罢了。”

“讨厌,”吉蒂跺了跺脚,满怀积郁全往眼前的木柴上发泄。“讨厌、讨厌、讨厌……”粗圆木块被她一砍再砍,全成了碎片。

如此惊人怒气,不免引来瞩目—

厨房连接着好几间仓库,直到最尽头的废弃柴房,房门忽然呀地一声开启,里头走出一位面容娟秀的书生,缓缓朝她们走来。

吉蒂闻声抬起头,看见是谁,便咂嘴叹息起来。

啧啧,天下丽女何其多,若往此君身边一站,恐怕也要相形失色了。朱唇杏脸,秀眉桃腮,皮肤像搪瓷女圭女圭似的,这到底算什么男人啊?双瞳翦水宛如明湖含烟,配那身弱不胜衣的袅娜姿态,还真合了杜拾遗写的那句“秋水为神玉为骨”呢!

“二小姐。”书生来到眼前,文质彬彬的躬身行礼。

吉蒂直勾勾地瞪着他瞧,头皮不禁隐隐发麻。

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有个像小姑娘闺名般文雅又秀气的名字—兰樕,是一年多前被她爹爹从路边捡来的,自称是钱包行囊被扒的穷书生,原本正在京城里准备应试。

爹爹见他“楚楚可怜”的倒在路边,显是冻了几天,又饿了许久,便不自觉的“心生怜惜”,大发善心的将他带到家里。本欲留他住在厢房,他却“哀婉欲绝”的再三推辞,实在拿他没辙,只好让了间破旧柴房给他暂住。

柴房连接着厨房,厨房大娘瞧他认真木讷,镇日关在柴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闺女还像个闺女的整日绣花缝……不不不,是整日埋首苦读,也不禁为他心疼起来,不忍他身子单薄,便自动自发的为他张罗起三餐伙食,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呸呸呸,是亲生儿子般疼爱。

去年秋天,兰樕通过了解试,忽然辞别惠家,说要和几个试场中认识的同伴去山寺中闭门读书,好为明年的春闱做准备。

消息传到她耳里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哈哈。

吉蒂背地里不晓得取笑他几百回,还同姊妹们说:“这兰樕八成跑了,说不定根本没通过解试,害怕科举,又不好意思告诉咱们,只好借口读书开溜。真是的,赖在咱们家白食那么久……”

大姊吉人听了,秀眉一蹙,还骂她口舌太不厚道,嫌她嘴巴刁毒。

嗤,本来就是嘛,好端端的,干什么去寺庙读书啊!

乖乖的待在惠家,有谁会去打扰他吗?

大娘对他不晓得有多好,一日三餐外加消夜,什么洗衣、烧饭,所有日常杂务全帮他打理得妥妥贴贴,偏偏跑到山寺里,谁会呵护他这种缴不出香油钱的穷小子啊?

背地里嫌弃他半天,可没想到,他竟回来了。

那敢情好,春闱不是才结束没多久,考上了吗?拿到榜帖了吗?

吉蒂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啧啧啧,依旧是清丽无瑕的秀脸,楚楚可怜的神态……

那宛如湖水般的眸子,也仍是一片水汪汪的。

满身穷酸,旧衣破袍,鞋子还破了一个小洞,啧啧啧啧啧—

“瞧你这德行,没考上是吧?”

不屑地眯起眼,她又是摇头,又是撇嘴,懒洋洋地抱起手臂咕哝,“想当然耳,如若考上功名,还需窝回咱们家破柴房吗?算了算了,我本来就不看好你,说什么去山寺苦读,还以为你跑了呢!真的落榜了吗?该不会连考都没考吧?”

兰樕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安闲,桃花美唇漾出一抹浅笑。

吉蒂只看一眼,便忙不迭地别开脸去。

烦死了,瞧他瞧他,妓坊里的头牌姑娘也比不上他这般“艳光四射”,这到底算什么男人啊?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脸颊蓦地发热,她伸手扇了扇,颇不自在地噘嘴骂道:“住我家,吃白食,还敢笑我呢!”

兰樕抿唇望着她,梨颊生微涡,瞥见她手上的斧头,笑又更浓了。

“二小姐有什么心事吗?”

“唉……”

说到这个,烦闷又来了!吉蒂扔下斧头,虎口麻麻的,胸口闷闷的,都快气死了!

她的心事,跟这身无分文的穷小子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算祖屋真的被拿走了,他们家还是比他有钱几百倍—照吉祥说的,若把家里的田产、字画全部变卖,少说还余几百两呢!几百两,这骗吃骗喝的浑小子一辈子都吃不完啦!

“对啦,”剑眉飞扬,她忽然想到一件事,瞪了瞪兰樕,喃喃自语道:“你又不是这屋子里的下人,将来这里换了主人,就没人肯收留你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才好哇……”

虽老是对他嫌东嫌西,但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真的出了事,她还是会替他着想。

“换了主人?”兰樕听她这么说,迷惑地蹙起秀眉。

吉蒂撮唇沉思了会儿,便抬头命令道:“喂,你两只手伸出来。”

“嗯?”他美眸迟疑,幽幽地凝视她。

“听不懂吗?双手伸出来,快点啊!”吉蒂扁嘴跺脚的连声催促,兰樕依言伸出手,一双掌心顿时被拉在一块儿,合成一个钵状。

兰樕默默地看着她,只见她从怀里掏出荷包,倒出银两,接着又把腰带上的玉佩一一解下来。

“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些通通都给你,不必客气,你好好收着吧!”

只见她低头在自己身上模来模去,嘴里不住叨念,“你呀,如果没地方可去,干脆回乡准备科举吧!留在这儿看人眼色,日子怎么好过呢?”

不一会儿,戒指、钗饰、铜钱、玉佩,登时盈满了兰樕一双白玉纤手。

兰樕傻愣愣地看呆了,只见她整顿衣袖,豪气干云的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兰樕!”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吉蒂英气勃勃地朗声道:“你可别气馁,求功名本来就不容易,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依我看,你离五十岁至少还有二十几年,这次不中,还有下回,只要你认真苦读,将来一定能及第的。

“其实我很看好你,从前我说那些不中听的话,只是跟你闹着玩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嗯?”

兰樕张口欲言,“二小姐,我……”

“不必客气,大不了你考取功名再报答我好了。”吉蒂潇洒的摆摆手,满脸壮烈。“你保重,走了。”

话语一歇,长发一甩,就此大步流星,越走越远。

“二小姐,二小姐?”

手里捧着满满的零碎细软,往她身影叫了几次,她也不停,兰樕蹙起眉头,只得哭笑不得的回头望。

“这……大娘?”

“没关系,二小姐要送你,你就收下好了。”

厨房大娘慈爱地笑了笑,说道:“咱二小姐虽是女流之辈,行事却是颇有侠风,咱底下人早就司空见惯了。惠家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模样,说不定真要倚赖你考上功名,回头向惠家报恩呢!”

想到这儿,厨房大娘忽然感伤起来。

说起这惠家三位小姐,各自脾性不同,各有其美,但无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如若不是债务缠身,理应都该有个好归宿才是,偏偏造化弄人啊。

“到你功成名就的那天,可千万别忘了老爷、小姐们的恩情啊!”

……恩情?恩情吗?

兰樕迟疑地回眸凝望。

吉蒂早就走得连影儿都不剩了,垂眸视之,手里沉甸甸的,是满满厚重的心意。

稀奇古怪的小姑娘!

兰樕摇头轻叹。

第一眼见到她,他内心原本满是轻鄙。

女孩儿家,又是富豪千金,言语衣着却总是不男不女,不仅举止粗豪,行事作风也无大家闺秀风范,更从不掩饰对他的嫌恶。

他哪里得罪她了吗?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每回蹦蹦跳跳的来到厨房,不经意撞见他,总是斜瞪杏眼,毫不留情的奚落嘲笑。

没教养!

他从未开口批评,心里却是这样想的。

可没想到他眼底这个没教养的鲁丫头,心肠倒是不坏。

微微苦笑,兰樕看了看手里的财物,从怀里模出一只方帕,将它们全数包裹起来,小心收进怀里。

惠家……究竟是怎么了?

去年,春节时分。

惠老爷子志得意满的走马经商,说是有一门稳赚生意,约莫半年时光,便可倍利还乡。

惠家三个女儿吉人、吉蒂、吉祥,亲自送爹爹出门,如此悠悠过了半载,惠老爷子却垂头丧气的回来,满身寒伧,口袋只余少许旅费,带去的人马都散了。

问出了什么差错?绝口不提。

问遭遇过什么?只字不语。

整日流连花丛,还和桂府老爷在外私养的相好纠缠不清,被桂府抓了去,开口要胁一千两,否则要拖着他游街或洗门风。

幸而惠家长女吉人,素以美貌着称,情急之下办了场抛绣球招亲,才得千两聘金赎回爹爹。此事平息还不过半年,同裕质库忽然登门要债,吉蒂、吉祥这才晓得,原来爹爹当年的春风得意,居然是典押祖屋,质借来的!

吉祥翻开手边帐册,数着帐面上的纪录,归纳总结。

“若把剩下几笔田产全卖了,大约能凑三百两,家里的瓷器、字画、玉石全部加起来约两百两。爹爹借了本钱一千两,利息三百四十两,那就是全部还差八百四十两……”

吉蒂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开了又阖,脑袋乱烘烘,心里茫茫然。

“这……如果把商铺也卖了呢?”

“那怎么成?”吉祥抬头瞥了二姊一眼,摇头又说:“祖屋赎回后,家里上上下下还要吃喝过活儿,把唯一能赚钱的母鸡杀了,以后怎么维持生计呢?”

“那,商铺每月能赚多少钱?”吉蒂不明所以的搔搔头,钱的事,她越听头越大,真是拿它没辙啊!

只见吉祥来回翻着帐册,悠然长喟,“支应商铺的各项成本,加上咱们家开销,勉勉强强称得上损益两平,多的就没有了。如今还差八百四十两,需往别的地方凑,我看……”

她左思右想,现下只剩一条路可行,可是—

“要不……找大姊回来商量吧?”吉祥怯怯的睇了吉蒂一眼。

“那怎么成!”

吉蒂果然大叫起来,连连摇手,断然反对。

“不行,不能再把大姊扯进来了,当初大姊是抱着什么心情出嫁的?说好听是姻缘天定,抛绣球招亲,其实根本就是把自己卖了,还差点儿捅出大搂子—你忘了吗?大姊从彩楼上跌下来,险些在我们面前活活摔死呢!”

说到激动处,连声音都嘶哑了,吉蒂死命摇头,直嚷,“大姊为咱们家做得够多了,咱们和盛家的关系又不好,老是要姊姊从婆家挖钱来接济,叫姊姊往后怎么在婆家做人呢?不可以,我绝不答应。”

吉祥拢起秀眉,颓然咬牙道:“那么,只好这么办了!”

“怎么?”

“前些天,我写了封信给夔山—”

“嗄?夔山?”吉蒂怔住。

夔山乃是吉祥指月复为婚的未婚夫婿,自娘亲生下吉祥,难产过世后,夔家没多久就迁到外地去了,这种时候,妹妹怎么忽然提起夔山?

吉祥耸耸肩,淡然道:“我已经满十五岁及笄,他也该来迎娶了吧?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两,他总也该拿点聘金出来啊!”

吉蒂张口结舌的看着妹妹,真是哑口无言了。

吉祥的意思是……想跟未来夫家要这么大笔聘金啊?

可能吗?可以吗?

“拿得出来,固然是好,万一他拿不出来呢?”吉蒂蹙眉问。

吉祥萧瑟地扯出一抹苦笑。

“如若拿不出来,想退婚,也要给一笔钱,当作赔偿吧?”

“啧,你这丫头—”吉蒂俏脸丕变,脸色当场黑了一半。

这……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嘛!

娶她要下重聘,不娶她要赔钱,如此刁难夫家,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真的婚事谈成了,人嫁了过去,婆家会给她好日子过吗?

“我已经清楚解释过,剩下的八百四十两,上刀山下油锅,无论如何都要从别的地方凑啊!”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吉祥终于火了,双手叉腰,满脸愠怒地瞪了二姊一眼。

若有别的办法,难道她想刁难夫家吗?那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就像大姊吉人曾经说过的,她们都是女流之辈,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忽然之间要往哪里挣这一大笔钱呢?

“爹,您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您都不管吗?”吉蒂气愤地转向爹爹。

打一开始,爹爹就抱着酒壶坐得远远的,任凭她和吉祥想办法的想破头,他老人家却只管抱着酒壶,一声不吭,呆呆的瞪着桌子。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爹爹竟还能这样无动于衷?

吉祥无奈地撇开脸。

爹爹早就变了,什么都不管,若不是总管伯伯教她看帐册,她还不知道家里已经惨到这种地步。现在家里一切大小事,都是她和总管伯伯两个人商量议定的,还指望爹爹什么!

“闷死我啦!”吉蒂挫败的大叫,长发一甩,迈开步伐,跨步踏出死气沉沉的敞厅。

夜阑人静,三更鼓。

两道幽幽冷光,于沉沉夜幕中盘旋交辉,其曲折闪烁,犹如两条银蛇咬着彼此,奋力相斗。

银蛇之中,绕裹着一名亭亭少女。

吉蒂手里使着一双银剑,剑花轻灵婉转,如凤舞,如腾兔,忽然剑拔身起,破空划出长长的剑痕,接着翩翩落下—

一剑垂地而待,一剑直指男人滚动的咽喉。

“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冷眼陰森森地瞪着兰樕,兰樕不语,下一瞬,吉蒂倒是自己伸伸舌头,嘴角弯起甜笑,把剑尖撤回来,小心收入剑鞘里。

“好俊的身手!”兰樕蹙起眉头,淡淡瞥了长剑一眼。

寻常的闺秀小姐,少有舞刀弄剑的,她又不是武学世家出身,父亲经商,姊妹都很文雅,却唯独只有她……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会想学这个呢?

“花拳绣腿罢了,从没真正和人打过,不晓得济不济事呢!”

吉蒂笑了笑,爱惜地抚模手上的长剑,又说道:“我这双剑法,是爹爹从前聘来的老护院教我的,说剑法尚轻巧,没有长兵器的霸气,也没有重兵器的力量,讲究以柔克刚,灵活多变,女孩子若要使兵器,当属一双文剑适合……”

这剑还是她央求爹爹特别订制的,剑身有繁复的花纹,还有精致的剑穗装饰,是她最喜爱的宝贝。

兰樕抿唇注视着她,不置可否。

吉蒂发现他不甚欣赏,只好没趣搭拉的闭上嘴。

无聊死了,像他这样的“秀气人儿”哪里懂得兵器?跟他聊这些,简直是对牛弹琴。

她只是心烦,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发泄发泄苦闷。

偏他这么巧往这儿走来,原本还想吓吓他,想不到他胆子满大的,剑尖毫不留情的朝他咽喉刺去,他居然不闪不避,眼睛都没眨一下呢!

“大娘把借据的事告诉我了。”兰樕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哦,那又如何?”吉蒂耸耸肩,百般无聊的睐他一眼。

自己都名落孙山,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们家闲事呢!

冷冷清风徐徐拂动衣袍,兰樕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素白缎面锦囊,递到她眼前。“这个,请你收下。”

“什么呀?”从他掏出锦囊那一刻,她就忍不住斜眼往他手上瞟去。

这锦囊一看就知道质地上等,和兰樕的破衣袍相差十万八千里。这穷小子,哪来如此贵重的东西,还让她收下呢!

好奇心驱使,吉蒂也不客气,手一伸便抢来,啧啧有声地反覆翻看,打开锦囊绣扣,里头却是一张白花花的银票,面额写着一千五百两。

嗄她圆瞠美眸,不敢置信的张大嘴巴,“你你你怎么会……”

“是皇上赏赐的。”兰樕知她不解,便淡淡应和。

锦囊里还有别的东西,吉蒂一并掏出来看,原来是朝廷颁布的榜帖,上头清楚写着兰樕的名字,并有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吉蒂看得心头怦怦直跳,别的她或许不懂,可“一甲第一名”她晓得,这不就是状元的意思吗?兰樕……他他他……他考中状元了

“哗,”她不禁抱着榜帖大叹,“难怪天下人都要挤破头去考进士,原来中举能领这多么钱啊!”

兰樕一愣后,忍俊不住笑了。

“你呀,你是怎么搞的?”她又叫又笑的推他肩膀,频频娇呼,“既然考上了,干么窝在咱们家破柴房,害我以为你落第了呢!”

大呼小叫地抱怨一阵,又忙不迭的拱手作揖,连声道贺,“恭喜你、恭喜你、恭喜你……”

“你……”兰樕不觉失笑,隐隐臊红了脸。

“不过,这些钱是你的,干么拿给我呢?”

吉蒂忽然凝住笑脸,皱眉的把手里的东西塞回他手上。

这钱,惠家不能收。

说起来,惠家对兰樕并不礼遇,她更是闲暇兴起便三不五时来奚落他、找麻烦。总而言之,惠家对他没有这么大的恩情,就算把过去一整年的房租、伙食费全算清了,也用不着这一千五百两的十分之一,他毋需如此的。

兰樕神色肃然,幽幽水眸睇了吉蒂一眼。

“如果不是报恩,是聘礼呢?”

“噫?”开什么玩笑啊?她满脸疑惑地瞪着他,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促狭捉弄……难道是真的

她不禁头昏脑胀。

“什么聘礼?是我……指我吗?”她张口结舌的指着自己。

兰樕点头,她更茫然了。

要娶她?怎么可能呢?她对他最坏了,看不惯他文弱的模样,一天到晚取笑他。他如今考上功名,没仗势官威好好教训她一顿,已经算是大恩大德了,无端端娶她这种女人作啥?

吉蒂越瞧越是古怪,淡淡月光下,兰樕丽颜如皎,眉宇间微带轻愁,迟疑地注视她半晌,这才道出真相,“今年春闱……”

他于是坦言,今年殿试之后,朝廷依例大设琼林宴。

席间,皇上御口垂询,问他有没有婚配,如果没有,便欲将公主下嫁于他。

他审慎思量,不愿与皇室结亲,只好向皇上推说,他与恩人惠家早有婚盟,皇上点头含笑,非但不以为忤,随后反而另赐宅第银两,要他好好筹办婚事。

只是如此一来,麻烦也来了。

如若不娶惠氏女,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这样啊—”吉蒂撮唇深思,只见兰樕眉宇深锁,愁字全刻在脸上。

“难怪你考中状元,还要苦哈哈的躲在我家柴房里,原来是在烦恼这桩婚事,不知如何开口啊。”

她寻思片刻,又一脸古怪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是……你不是很喜欢我大姊吗?那怎么办?”她眼波幽幽一转,笑嘻嘻地瞅着他问。

兰樕脸色骤变,吉蒂见状,不禁仰起脸,轻轻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

兰樕对大姊吉人,应该是一见钟情吧?

她只是不想说破而已。

瞧他注视大姊的神情、和她说话的模样,总是那么温柔抑郁,从来只知闭门苦读的书呆,独独只对大姊敞开心门,但无奈傻头傻脑的,难怪大姊看不上眼。

谁不喜欢大姊?

吉人姊姊,原是她们三姊妹中最受疼宠的一个,从她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吸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她丽质天生、温文秀雅,过去登门求亲的世族子弟多如过江之鲫。

兰樕在她眼里,根本什么也不是,那些爱慕眼神对大姊而言,早就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了。

试想,兰樕为何不娶公主呢?他若迎娶公主,未来仕途肯定前途无量,这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为什么不愿意?

琼林宴上冠盖云集,皇上恩泽有加,他却推辞了大好姻缘,把“恩人惠家”扯了进来。

当时他心想着什么?肯定想着大姊吧?

原想求得功名向大姊求亲,却不料衣锦荣归,心仪的女子早已嫁作人妇,他又不能改口迎娶公主,而惠家仅剩的两个女儿,吉祥早有指月复为婚的对象,所以就只剩和他最不对盘的她—惠吉蒂。

哈哈哈,可怜呐,叫他如何求得了亲?

这阵子以来,他想必十分苦恼吧?

“怎么样,都让我说中了吧?”吉蒂模模鼻子,诡异地纵声畅笑。

兰樕神情萧索,没表示什么,只淡淡的说:“二小姐若觉委屈,兰樕绝不勉强。”

“你……”她嘴唇开了又阖,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他没否认,就表示她猜对了?

唉,她也好可怜呐!这人根本是逼不得已才向她求亲的。

虽说她对兰书呆根本没什么意思,却仍不免感到气闷。大姊、大姊,人人都喜欢大姊,她惠吉蒂到底算是哪根葱啊!

如此情势,兰樕既然非娶她不可,又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去找爹爹提亲,偏要当面找她商量,还说什么“二小姐若觉委屈,兰樕绝不勉强”?

啊,电光石火一闪,她眼眸转动,忽然明白了兰樕的心思。

他根本不想隐藏自己的心意,也说他并不想骗她,不想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爱慕她才向她提亲,所以他私下找她商量,是为了求得她应允,答应这场“各取所需”的姻缘。

“你……岂有此理。”吉蒂磨着牙,满脸愠色。

啊啊啊啊啊,她简直快呕死了,就算再这么比不上大姐,迎娶她有这么困难吗?再怎么不喜欢哄她一下、骗骗她会死人吗?婚前就算做买卖似的把条件一一讲明,还怕她胡思乱想、误陷情网似的,那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他只要和她成亲,婚后却仍要继续偷偷爱慕大姐?

啊啊啊啊啊——忍着赏他两大巴掌的冲动,只恨时势比人强,叫她无处发作。只要忍牙一咬,眼睛一闭,收下聘金,家里的债务就全解决了……

“这银票,请你收下。”兰樕把锦囊又放到她手里。

“我还没答应呢!”吉蒂忙不迭地怞回手,他却不让她推辞。

白花花的银票啊,谁舍得认真拒绝呢?

吉蒂态度终究软化了,轻轻地接住。

“当初若不是老爷子收留,兰某早就饿死街头了。”兰樕笑容苦涩,无奈又道:“若小姐不愿意,聘金的事就当我没提过,烦你将银票交给老爷子,就说是兰樕报答他老人家恩情吧!”说罢,便满怀忧伤地返身离去。

“喂!”吉蒂叫了起来,兰樕没应答,她只好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哪有人这样的?先强迫她收钱,这样她还好意思不嫁吗?

她咬唇跺了跺脚,紧紧掐手上的锦囊,心头却突突直跳。

臭书呆,想得真周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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