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小姐 第七章
姜穗勍在十一点半时来敲门,龚亦昕还没有入睡,她穿睡衣下床,不晓得谁会在这个时候找她。
「穗青发烧了。」这是他看见她时说的第一句话。
晚餐时,她就发现穗青脸上有着不对劲的潮红,穗勍也问了,但穗青矢口否认自己不舒服,可穗勍一转进厨房洗碗,穗青就把她拉进自己的房里,抱住她,忧心忡忡的放声大哭。
穗青告诉她,她在雨里等了阿忆一整个下午,但他始终没来。
她安抚穗青说:「也许阿忆临时有什么事情要处理,现在上班的人都这样,工作很难找,只能配合公司命令。」
「我也这么想,但他可以打电话给我啊……我没接到电话。」
她想了想,走到桌边,拿起穗青的手机,查看后微笑道︰「不是他没给妳打电话,是妳的手机没电。」
接过手机后,穗青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破涕为笑的说:「医师和穗勍一样呢,都是天才,一下钟就找到原因。」
她笑了,想再次重申,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比别人努力认真,不过……讲再多次,穗青还是固执的认定。
她把自己的手机借给穗青,让她进浴室里打电话给阿忆,他们简短聊了几句,确定他失约的原因后,穗青才真正放下心。
放松心情后,强撑一整个下午的穗青打个哈欠,累了。
照理说,时间还早而且刚吃饱饭,不应该马上睡觉。但人疲惫的时候,就是应该睡觉,她@霜霜校对先帮穗青把手机拿去充电,然后替她拍松枕头,让她躺到床上,再帮她拉拉被子。
「医师……」穗青撒娇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颊边磨蹭着。
「怎样?」她为她拨拨散乱的刘海。
「谢谢妳在。」
「没事了,以后碰到这种状况,打电话给我,不要一个人担心。」
「好。」穗青点头。
「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对吧?」她问。
「妳是医师。」
「那妳知道我住在哪里,对吧?」
「妳住在我们家对面。」
「很好,如果妳半夜不舒服,就让穗勍来找我,我那里有药。」
「好。」
「那……睡吧。」
她不是当慈母的料,但是在比自己大两岁却很稚气的穗青面前,她就非得是慈母、是姊姊,而她让穗青依赖得自然且习惯。
「医师……」穗青轻唤她。
「什么事?」
「妳可不可以陪我一下下?」她拍拍自己的床。
「好。」伸手探向她的额温。目前看来没事,希望半夜别发烧。
「如果没有妳,我满肚子的事就没人可以说了。」
穗青脸上有着渴望,她看得懂。拉开棉被,她主动躺到穗青身边,穗青笑了。是甜甜的笑,甜得不像个二十八岁女人的笑容。
然后,穗青抱着她的脖子,开始告诉她,阿忆和她一起做过的事。
他们去过淡水老街,那里有家老字号饼店,老板很慷慨,可以试吃吃到饱,还附上茶水一杯,她和阿忆就真的站在那边,一直试、一直试,试到小姐快翻脸,阿忆才一口气订了五十盒。
小姐问︰「是不是要订你们的喜饼?」
那句话让穗青从心里甜到嘴里。
他们去过101大楼,没买票搭世界上最快的电梯上去看风景。
他们用走的,一层楼一层楼爬,比赛谁先受不了、谁先喊停。
穗青说她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运动过度,还是因为他始终牵着她的手没放……
他们买一支巨无霸冰淇淋,轮流恬,他们不从上面,而是从中间、下面恬,一人一口,像玩迭迭乐那样,他们用舌头比赛,看冰淇淋在谁恬的时候倒下。
输的人要背赢的人走黄金海岸一圈,她输了,可背人的是阿忆,他一面背、一面对回头看他们的人说:「她是我女朋友。」
穗青说柠檬马鞭草是爱情的味道,酸酸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忆怕她忘记爱情的滋味,就买一大箱、一大箱柠檬马鞭草的沐浴侞给她,说到这里,她跳下床,从床底下拉出纸箱,拿出两瓶沐浴侞,她要把爱情分给最喜欢的医师。
她抱着沐浴侞,心想,原来谈恋爱是这样,做一堆没意义却会让两人心跳不已的无聊事,说一堆言不及义却能让人满心甜蜜的废话……
等穗青睡着、她回到家后,已经洗过澡的她,又洗了一次,因为她也奢求一点点、属于爱情的味道……
回过神,龚亦昕对上姜穗勍焦急的眼神,她拉他进了门,匆匆打开客厅的储藏柜,一边从里面翻出药品、点滴,一边问:「有没有帮穗青量过体温?」
「呃……我去买温度计……」
「不必了,我这里有。」她拉开另一个怞屉,拿出温度计和酒精棉,两手抱满东西,才回头对他说:「帮我带上钥匙。」
姜穗勍从玻璃缸里准确无误地捞起钥匙,替她关好门,回到自己家里。
他们一起进入穗青的房间,她快手快脚的替她量体温、贴上退热贴,检查她的喉咙、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跳、呼吸。
她让穗勍倒来开水,自己留在房里配药,等他出现,两人合力喂穗青吃完药、打上点滴后,他们才松了口气,双双坐在床对面的软沙发里。
这是单人椅,但大到能够让两人都坐进去,可坐没多久,他们就迭靠在一起。
「我听过她的肺,情况还好,但喉咙发炎得很严重,我给她开了消炎药、退烧药和胃药,先观察一下,如果状况不对,我再换药。」
「晚餐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怪怪的,果然感冒了。」
她点头后问:「为什么……」
「为什么……」没想到他异口同声,说出相同的话。
姜穗勍笑了,绅士地摆手说:「妳先讲。」
「为什么买这种椅子?这对脊椎不好。」
「没办法,她喜欢窝在懒骨头里面看漫画,我已经想办法挑最好的了。」
「轮到你问。」她说。
「为什么在家里存那么多的药?」
「我是医师。」
「所有的医师都会在家里开一间小型药局?」
她摇头,再补上一句,「我独居。」
「我还是想不通这三者之间的共通点。」
「如果我生病,病得下不了床,到时候我能够依靠的人只有自己,所以我才会存一些药在家里,随时随地应急。」
姜穗勍听明白了。这个骄傲女人,连生病都不让人帮忙。真不晓得,独立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他勾住她的肩,认真说道︰「如果妳病得下不了床,却还能为自己配药的话,一定有足够的力气打手机给我。」
龚亦昕望着他好半晌,始终没开口。
他不满意她的沉默而开口问︰「依赖我,让妳觉得地位降低三级?」
「我没这么说。」她否认。
「妳的表情已经告诉我。」
「你猜错,我脸上说的不是你想的那句。」
「不然它在表达什么?」
「它说这虽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如果我打电话的时间点不对,你怞不出身……靠山,山会倒,身为人类,还是靠自己最好。」
「不管时间点对不对,妳一通电话打来,我都会马上放下手边的工作。」姜穗勍说得信誓旦旦。
她淡笑着,没出口反驳,但心里反对了。如果那时他正陪在幼琳身边呢?如果当时穗青正需要他呢?
她是个成熟而理智的女人,明白朋友绝对排在爱人和亲人后面,她不会笨到让自己有非份要求。
他却错解她的笑,以为那个笑代表——知道了,以后我会这么做。
于是他改变话题。
「幼琳对新药的反应,真的很好吗?我觉得她的精神好像更差了。」姜穗勍望向她问。
他的话问出她一声叹息,她回看他,不说话。
「所以情况是……并不好?」
龚亦昕咬唇,选择实话实说,「医院已经将她排入骨髓移植名单,但要找到相符合的骨髓,并不容易。」
她没告诉他,父亲询问过她捐骨髓的意愿,而她,拒绝了。
姜穗勍点头,眼底有着一丝抑郁。
很担心吗?她理解,在病床前,爱情的效力变得微乎其微,至今他仍然不离不弃,这样的男朋友算是……相当有心。
「别担心,情况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糟,如果这次的药真的控制不了,还有两种药可以试。」
「妳不该对我说,我不是家属,这些话应该拿去安慰妳自己或妳的母亲。」
龚亦昕听不懂他的话。他是嫌她太冷静、太冷血、太缺乏感情?还是表明他并不打算成为幼琳的家属?
就在她的脑子试着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厘清时,姜穗勍却又扯出新话题。
「妳觉得,我们是怎么变成朋友的?」
「呃,让我想想,刚开始的时候,你像一只张扬的刺猬,好像我接近穗青是为了贪图什么……恐吓,没错,就是恐吓起的头。」
恐吓是他们的初遇,够特殊、很适合她这种冷冰冰的女人。
「既然是恐吓,为什么我们会有下文?」他又问。
「接在恐吓之后是……多事,你以为可以摆平我们家二十几年的问题症结。」
「妳对多事的男人,自有一套冷处理的方式,在这种态度下,我们应该在很早以前就断了交情,为什么会演变成今天的关系?」
姜穗勍可没忘记送玫瑰花的多情医师,和口口声声「我爱妳」的病人。她总有办法让男人的热情在瞬间冷却。
「因为我们住在同栋公寓里?因为你有一手好厨艺?因为你们家的穗青和我很投缘?」
她用对了两个字——投缘。穗青不是她的病患,她只是跑错房间,若非投缘,大概没有人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去病房里看穗青?
「这栋公寓里住的人不少,有好厨艺的,更是多到不胜枚举,而和穗青投缘的众多邻居……我也很少和他们有交情。」
「好吧,我说的都不对,那你来讲,为什么?」
「我不明白。」
龚亦昕失笑,瞅他一眼。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他干么拿来问她?
「很好笑吗?」
「是啊,我以为天才都是博古通今、才高八斗,怎么有不明白的事?」她酸他几句。
「那是妳不知道,我不明白的事可多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坏人可以长命百岁,祸害人间?为什么爱情永远能够侵袭某些男人或女人,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基因里有免疫力不全症?不明白为什么哭泣伤身,孝女白琴天天哭泣,却可以身强体健?不明白为什么不快乐的人比快乐的人多?不明白演员拚了一辈子的事业,是为了让自己爽还是让别人爽?」
她忍不住笑开,「看来,你对人生有无数的疑问。」
「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和妳建立交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很想要告诉妳一个秘密?」呼!他吁了口气。这件事压在他心里够久了。
「秘密?」龚亦昕耸肩。她从不和任何人建立过深的交情,别人的秘密不是她想侵入的范围。「我想……」
「穗青的秘密。」他补上一句。
她想对他的秘密说N0,但当他说出穗青的名字的时候,她自动闭上嘴。
穗勍转头,看向熟睡的穗青,清冷的语调,不像她熟悉的声音。
「穗青在二十二岁那年,遇见她的初恋。」
「对方是什么样的男人?」她禁不住好奇的问。
「优秀、优秀……相当优秀的男人。」
「和你一样?」
「他……比我更优秀。」
他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男人,会承认对方比自己优秀,只有一个原因——对方是货真价实的优秀。
「然后呢?」
「学校里喜欢他的女人不胜枚举,我很难明白,他怎会看不见那些聪慧美女,反而看上我们家的笨穗青?」
「穗青身上有种特质,会让人不知不觉想要亲近,何况她长相甜美,优秀男爱上她,并不奇怪。」
「我不否认,穗青的个性不错,但和庄帛宣在一起,两个人……天差地别,我猜,庄帛宣讲的每句话,穗青只能听懂两成。」
「你这是过份骄傲,还是太看不起人?」
「我没骗妳,如果妳看见他们在一起,绝对会同意我的话。」
「后来呢?」
「没有人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爱上穗青,而且爱得那么热烈,他的性格一点也不热情,我本来不反对,但看着他们的相处,我却越想越不对,便暗地去调查他的家世背景。」
龚亦昕皱眉。如果她是优秀男,肯定会不愉快到极点。这算什么?有钱人的防微杜渐?
「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先听我把话说完。」
「讲啊,我又没堵住你的嘴。」她的口气不友善,为优秀男也为穗青。
「我最后发现,他父亲的公司是我父亲并购的,而他父亲在公司被并购那天,从顶楼往下跳,自杀了,当时他母亲病重躺在医院,在他父亲死后半个月,也跟着离开人间。」
天!她坐正身子,怔怔望着他。
「在这种状况下,我无法不怀疑,他接近穗青的动机。」
「报复是他的动机吗?」
「妳认为他会承认自己的动机吗?我把这件事告诉爸爸,由我父母出面,约他见面。」
「他们谈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因为知道越多,面对穗青无辜的眼神,越容易露馅,我只想看到结论,结论是——他拿走我父亲一笔钱,出国。」
这个结论已然证实某些事。龚亦昕不胜欷吁。
「他怎么对穗青说的?」
「那个胆小鬼,连面对穗青的勇气都没有就跑了,@#XOX。」他骂人,用英文,难听得很。
「穗青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已经够笨了,失恋后,连书都读不下去,爸爸用了千方百计才勉强帮她弄到一张毕业证书,安排她进入我们家的公司上班,可是妳随便想也想得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她有什么心情工作。」
「应该有人对她说清楚的。」
换成她,她宁愿死得明明白白,也不愿意活得胡里胡涂。
姜穗勍摇头。「怎么说,她那个笨脑袋也听不懂的。结果她不知道把从哪里看来的小说剧情,拿来编故事,幻想那个烂男人出车祸失忆,等他恢复记忆后,就会回到她身边。」
「后来呢,穗青为什么失忆?」
「后来我爸爸生病,决定退休将公司交给我们两个。她不得不强打精神帮忙,虽然能力有限,但我必须承认,她确实是竭尽全力,她那时每天都忙到深夜,对于她的忙碌我不反对,反而认为这是好事,但她再忙再累,在每天下班后还是会绕到庄帛宣家,风雨无阻……」
「她到那里做什么?」
「在她的想象中,失忆的罗密欧会在想起过去时,回到旧时的家。」
龚亦昕叹息,再次想着,应该有人告诉她事情始末的。
「忙会让人忘却许多不愉快的事,我相信,时间拖得够久,爱情会变淡,感觉会消失,而穗青,会忘记庄帛宣。」
「我同意,只要够忙,很多难堪的事会自动远离,因为辛勤的蜜蜂没有时间悲哀,所以穗青忘记他了吗?」
「六年光陰,没有让穗青忘记他,但庄帛宣一出现,便让她彻底忘记了。」
「发生什么事?」
「庄帛宣回国了,还带回一个大月复便便的女人,她在庄帛宣的旧家看见他们。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回到家,告诉我她好累,她不想吃蛋糕只想睡觉,然后隔天睡醒,她什么都忘记了,她漏掉七年的记忆,回到二十一岁那年,还没有认识庄帛宣的那个春天。」
「这是你对穗青过度保护的原因?」龚亦昕动容,她握住他的手,企图给他几分温暖。
他回握住她。「对,回国的庄帛宣成功了,他拿着我父亲给的资金,成功地在电子业占有一席之地,现在他的公司足以和我们的公司相抗衡。」
「他想要……」
「报仇?我不怕,但他不能拿穗青当成报复对象,所以我控管所有在她身边出现的人,包括好心听她说话的『医师』。」
「你和庄帛宣谈过吗?」
「我为什么要和他谈?他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我不在乎。」姜穗勍的口气骄傲自负。
往后呢?他能以保护为名,继续躁控所有出现在穗青身边的人事物吗?
他沉默,而她不忍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隔天早上,姜穗青醒来,看见在懒骨头上相依偎的两个人,很帅的天才抱着医师,很美丽的医师贴靠着天才的胸怀,那是超好看的画面,比她在漫画里看到的更浪漫唯美。
于是,她咧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偷偷在心里期待,爱情早晚降临在他们之间。
姜穗勍敲开她家的门时,龚亦昕吓一大跳,因为他手上那个六吋蛋糕。
他笑望着她,喜欢她的惊讶、喜欢她湿湿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就来见他,那让他觉得自己与她,存在着某种程度的亲密。
他曾经想过,当一个男人在难得的空闲时刻里,有想敲开某个女人的家门时,那是否代表着,那个女人的存在对男人而言,已经是生活里某种不能分割的事物?
龚亦昕看着他像孩子般的天真笑容,心情不自觉的放松。
他举起蛋糕开口,「我买得起三十六吋的。但是担心身为医师的龚小姐,会用反式脂肪来挞伐我。」
几句话,就已令她在最短的时间内笑出声来。「三十六吋?你以为买液晶电视吗?」
「电视?好建议,我总觉得妳家里少了某些东西,原来是电视。」
「我不需要那个。」
「为什么?」
「因为电视是会腐蚀人类的脑袋、促使人类变笨的坏东西。」
「难怪穗青笨得严重,原来是因为她一天在电视前面待好几个小时。」
「所以她现在又待在电视前面了?」
「不对,那家伙最近发愤圆强,开始学英文。」
「为什么?」
「大概想看英文漫画吧。」
这么瞧不起人?她斜眼瞥他。「说不定,她想申请哈佛。」
「哈佛幼儿园吗?当学生,她太老;当老师,她没有执照。」
「你真的把你的双胞胎姊姊看得很扁。」
「别光说我,难道妳没把幼琳看得很扁?」
是啊,她的确把幼琳看得很扁,而他,对很「扁」的女人,总是保护有加、宠爱有加。耸耸肩,她没接话。
「妳不请我进去,难不成想在门口吹蜡烛?」
龚亦昕退了两步,让他进门,在他将蛋糕摆好时,她问︰「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别开玩笑了,您是谁?鼎鼎大名的龚医师呢,随便在键盘上敲几下,所有数据都一清二楚。」
「又是网络……」她叹气。「网络是出卖个人情资的大管道,我认为政府应该动用公权力关闭它。」
他的回应是一阵大笑。
姜穗勍笑完拉她坐下,为她唱生日快乐歌,她从来没听过这么糟糕的歌声,歌声差已经很惨,再加上五音不全,简直是惨上加惨。她用力捣住耳朵,并不是因为太感动,而是为了防止魔音穿脑,伤害她的脑细胞。
「我说错了。」这是好不容易听他唱完歌,她放下双手后的第一句话。
「说错什么?」
「政府应该动用公权力禁止的,不是网络而是你的歌声。」
她的幽默再度引发他的大笑。
他逼她许愿,她很ㄍㄧㄥ,怎样都不肯把愿望说出来分享。
「好吧,妳有隐私权。」
他摊了摊手,切下两块蛋糕,一人一块,他吃、她也吃,软软的蛋糕、软软的甜,软软的感觉在两人当中软软地发酵,友谊会让人心情愉悦,而他的笑脸,让她的心跳失序。她又错了,政府该动用公权力禁止的,除了网络、他的歌声,还有他四处发送的笑脸。
「怎么不说话?」他笑问。
「某一年的生日,让我印象深刻。」
「为什么,因为有个歌声比我还烂的男人为妳唱生日快乐歌?」
龚亦昕摇头。
「有人送果男给妳当礼物?」
「送那做什么?提供我做人体解剖吗?」她故意冷冷一问,他笑得更是毫不克制。
「妳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你没看过我用两只手握着心脏,替它按摩的样子;没看过我用锯子切开别人胸骨,那时候的我才能用可怕来形容。」
「我猜不出来,好吧,给个没创意的答案,有人把蛋糕抹在妳脸上?」
她又摇头,指指他送来的蛋糕,「这个蛋糕……」
「黑森林。」
「黑森林蛋糕,是我人生第一个生日蛋糕。」
话出口,她后悔,她没有打算向他传达自己的可怜,更没有打算让他知道,幼琳的生日蛋糕多采多姿,有各种造型口味,并且随年纪从单层进阶到五层大蛋糕,而年年的生日Party,热闹非凡……虽然那种事曾经让她很伤心。
但姜穗勍仍听出来,听出她的落寞寂寥,明知他想做的动作不合宜,可他还是做了。
他柔了柔她的头发,把她的头移到自己的肩膀,用手圈住她的腰,笑得很祸国殃民,「放心,这是第一个,明年会有第二个,后年有第三个,然后,妳活到一百岁时,将得到妳人生中第七十四个蛋糕,那个时候,妳的徒子徒孙满天下,我得准备二十层的大蛋糕才够吃。」
「你太小看我的能力了,那时我的徒子徒孙会多到,至少得吃掉五十层的大蛋糕。」
「那有什么问题,不过是送五十层大蛋糕,又不是送一座五十层位在帝宝对面的大楼。现在,可不可以请妳告诉我,让妳印象深刻的生日里,发生什么事?」
「某年的生日,正好碰上我们这批学生要实习,实习时期,我们要把每个科都跑过,肾脏科、小儿科、内科、胸腔科……整轮都实习过后,才能在毕业时,决定自己要走哪一科。」
「妳最喜欢哪个科?第一个实习的是什么科?」他好奇的问。
「喜不喜欢不重要,因为是先怞签再轮。」
「哪一科是大奖?」
「当兵的怕怞到『金马奖』,而当实习医师的最怕怞到急诊室,因为大家都是菜鸟,临机应变的能力很糟,一个不小心……」
「我懂,像超商员工最严重的错,不过是算错钱、点错货;当老师的,顶多是出错试题、打错学生,而你们面对的是人命,容不得半点疏忽。」
「没错,急诊室是状况最多的地方。那天教授第一个点名我,他说我是寿星,有权利……」
「选择到哪一科?」
「错,优惠条款只有——寿星可以第一个怞。三、四十张纸签,而急诊室的名额只有两个。」
「机率很小。」
「没错。我怞了,打开纸签,看到上面明明白白写了三个字——急诊室。」
他噗哧一声笑出来。「妳运气还真好。」
是啊,当场欢声雷动,所有人都起立大力鼓掌,掌声比我国中毕业领市长奖时,大上好几倍。」
「还掌声咧,以为妳在开演唱会吗?」
「没错,我那时还以为自己是周杰轮,是……帕华洛帝。他们大笑、拍手、为我欢唱生日快乐歌。」那次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生日有人为她唱生日快乐歌。
「急诊室的实习好玩吗?」
「好玩?我曾经被一个老先生吐了满身的血,还在黑道大哥的虎视眈眈之下,替他的兄弟缝伤口,你说好不好玩?」
「哇,刺激,不过稳如泰山的龚医师一定没问题。」
「你干脆说,我的初体验——急诊室的训练,让我变得稳如泰山。」
「所以说喽,是人创造了环境,还是环境造就了人,那是鸡生蛋、蛋生鸡的无解问题。」
她抢话,抢完话,才发现两人说的是同一句,「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笑出声,她扬扬眉说:「我相信蛋生鸡、环境造就人们。」
「为什么?」
「我认为鸡是某两种不知名的鸟类,因为错爱,结成连理,生下鸡蛋,孵出不像爹、不像娘的小黄鸡。至于环境……对人心,有伤害、也有磨练。」就像环境之于她。
「所以一定是医学院的沉重课业,压得妳喘不过气,才让妳每分钟都过得战战兢兢。」
「我不觉得自己喘不过气,但医学院的课业沉重是真的,当医师很紧张也是真的。」说到这里,她鼓起腮帮子,深深地吐口气。
「听起来真的很沉重,看来健保局不应该苛扣医院的申请。」他点点头,满脸的认同。
「是啊,以前洗一次肾补助医院七千块,现在剩下三千五,以后还会更少,而且病人得重病已经够可怜了,身为医师,有时候明知道有好用的新药,还不能给病人用。」
「为什么不能?」
「因为新药贵,重症病人要申请却申请不过,那就只能说对不起,药再有效,医师也不能开。」
「妳有满吐子抱怨?」
龚亦昕失笑。「我常觉得自己挑错科,当医师已经够笨了,还选医疗纠纷最多的心脏外科,我的脑袋绝对有问题。」
「脑袋有问题?我以为只有考满级分的人,才有权利填医学院。」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在台湾的教育体制下,考试分数越高的人越笨。」
姜穗勍仰头大笑不已。「妳骂了不少人。」
「不,我骂的是自己。我痛恨读书,但为了赌一口气,非把那些读不通的东西给读通不可。你知道吗?最受不了的时候,我曾经拿绳子把自己绑在椅子上,逼自己背书。」
他停止笑,好看的双眉皱成两座山。他又想柔柔她的头发了……明明是这么刚强骄傲的人,却总是惹出他的心疼,这叫不叫做物极必反?
「干么那么辛苦?读不了就别读。」
「也许你的人生有许多条路可以选择,但我不一样,人生的每个阶段我走得清清楚楚,这个阶段结束,就要往下个阶段飞快跑去,我很小心、不能跌倒,我也得跑得够快,不能让自己慢别人半步,有时候感觉很累,但再累,我都得勇往直前。
「我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怀疑过立定的目标正不正确,但累过、怀疑过后,还是得打起精神,继续朝目标前进。」
也许哪一天,自己会兵疲马困,会发现追逐的目标只是一场大笑话,但在那天来临之前,她唯一的选择是……跑、再跑、用力跑。
她说的对。父母亲从不建议他读什么科系,小时候老师说他资质优异,要母亲带他去测智商,他一生气,科科考六十分,母亲不但没有生气、没有硬将他送进资优班,还让他一路和笨穗青同班到高中毕业。
后来父亲生病,一度想请专业经理人来经营公司,让他自由选择未来的路,是他坚持接手公司,坚持继承父亲的事业。
「很累的时候,妳怎么办?」他的口气中,不小心泄露了两分怜惜。
「我曾经把课本一页页撕下来,折成纸飞机,射向天花板。」
「因为生气、愤愤不平?」
「不知道,也许是想让上帝看看我们念的是什么没人性的东西吧,说不定祂善心大发,让我高分过关。」可是后来发现,撕完了书,还要再花钱买一本新书,不划算。「你呢?碰到书很难念的时候,会做什么傻事?」
「我没做过。」
「不可能,只要是人都有发傻的时候。」
「也许,但我没碰过很难念的书。」他骄傲地瞄她一眼,笑得很惹人厌。
她没好气地瞪他。「知道、知道,姜先生是天才嘛,谁不知、谁不晓……」
「谁说的,妳误会我了。我不是天才、真的不是天才,我只是没碰过不能理解的东西,没看过读不懂的书,我最痛恨的就是考试,我不懂为什么每次随便写写就会变成一百分,我比较喜欢考九十九分……」
瞧,有没有见过比他更讨厌的男人?龚亦昕恼得胸口上下起伏。
「……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所有的事都那么缺乏挑战性,就没有困难一点的吗?」
她咬牙切齿,拳头紧握。
「……我不想自信,但放眼望去……」
她听不下去了!没等他说完,她一手抓起没吃完的蛋糕,就往他脸上抹,但他轻而易举避开了,然后嘴巴继续大言不惭。
她抓起抱枕朝他丢去,他却像接躲避球那样,轻松接住,然后说一句「得分」气死丢球人。
她追他,他的长腿却两步三步,跨进她的房间;她想踢他,却让他轻易一手握住脚踝。
她捶他,他相准目标,接住她的双手手腕,但是她一个站立不稳,往他扑去,双双掉进床上……而他的唇,在她唇上胶着……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