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佳人 第八章
仿佛做了一场很遥远的梦,梦中有好深好深的黑暗,她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了黑暗的,可在梦中却觉得很可怕,像是要把她给完全吞噬似地。
“醒了?”
好熟悉的语调,却仿佛隔了千万年般的遥远,她以为自己就要忘记了。
易天煦看着枕在床上的五娘,她变得好轻,方才抱着她时就发现了,她轻得让他恐惧——她的手腕细得不象话,脸颊虽没变多少,却消瘦了;她的肤色白皙中透着隐隐的青白,像是上好的玉石,要不是她还有一点呼吸的起伏,他真会以为自己只是抱回了一尊神似五娘的石雕。
五娘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无可避免的撞入一双等待已久的眸子,她定定的看着,没有闪躲。
“有哪里不舒服吗?”易天煦看着她,心中盈满温暖——她又回来了,回到他身边,只是这样想着,他的心仿佛也安定下来。
“这里是哪里?”五娘转头看着房内,地上铺着厚软的地毯,一角的香炉燃烧着香木,一旁有个八宝玲珑架,上头摆着好些价值不菲的瓷器和艺术品。
“是朕的寝宫。”易天煦慢慢顺着她的发,她只有这头秀发依旧如昔,乌黑闪亮。
“皇上的寝宫……”五娘轻喃着,仿佛又要睡着般的合上眼。
“别睡了,从回到宫中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先吃点东西再睡吧!朕早让厨子们候着了。”见她又要睡了,易天煦有些焦急,但仍温柔的说着。
她从回来那一刻起始终都是沉睡着,仿佛陷入一个不会醒的梦,他竟有些怕了,怕她就在这样深沉的睡眠中耗尽生命,不再醒来。
“嗯。”五娘乖顺的点头,努力把合上的眼皮又撑开。
“这才乖,朕这就叫人替你准备食物,你还要沐浴一下吧?”易天煦拍拍手,外头随即走进好几名宫女。“替朕吩咐厨房把菜送上,还有把沐浴用的热水抬进来。”
“是。”
仿佛早就准备好许久,宫女们前脚才走,小厮们已把热腾腾的水送了进来,上头还撒上了山茶花的花瓣,房内香气四溢。
“来,你起不来吧?朕抱你。”易天煦弯腰把柔弱无力的五娘从床上抱起。
“谢谢皇上。”
“别这样叫朕,你知道该怎么叫才对。”易天煦皱眉假装不悦,要她改口——以往他这么做,五娘总会羞红着脸不好意思叫,可又怕他不高兴,只好结结巴巴的开口,而他很期待她的反应。
“是,天煦。”但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五娘没像以前那样,她只是睁着沉静的双眼看着他,像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女圭女圭,从善如流的改口。
“你……”易天煦隐隐觉得不对劲,似乎有什么地方改变了,虽然她本就性冷,但这样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是。”五娘柔顺的应着。
难道她是在气他?也对,毕竟他曾那么残酷的对待过她,她会气他也是理所当然;既然她会气他,肯定对他还是有着一丝在乎,这次他一定会好好珍惜她的。
“朕……会补偿你的。”把头埋入她的颈间,他轻柔却满含决心道。
五娘眨眨眼,木然的眼神闪过一丝困惑,但埋在她颈间的易天煦没有看到。
“陛下,要奴婢替娘娘沐浴吗?”宫女在门口屈膝轻问。
“好……不,朕来就好。”本想答应的,但转念一想,那样她不就被别人看光了?那白皙的肌肤、姣好的身子都要暴露于人前,只是想到那个场景,他竟无法忍受,即使对方是女的也不行。
“啊……是。”宫女们有些诧异,但仍退出门外,把门关上。
“朕帮你吧!”易天煦轻咳一声,伸手想要模索五娘颈旁的盘扣,但左模右模却模不着。
“民女的衣裳没有扣子……只消拉腰带就成了。”五娘的眼光下移至腰间,假装没看到某皇帝的局促样。
“嗯……”向来在花丛中无往不利的易天煦难得吃瘪,毕竟以往都是女人自己开心的月兑光,跳上他的床,替女人伺候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
随着腰带一寸寸拉开,裹在其中的纤细身子也一分分展露在烛火下——她仍然有着玉般润泽的肤色,但好几条丑陋的伤疤如同蟒蛇般缠绕在身上,看来分外触目惊心;即使疤痕已退去很多,仍可想象当初的伤是多么的深可见骨,才会至今仍无法消除。
易天煦倒怞一口气,恨不得立刻杀死自己一百次,他当初是怎样的混蛋心情,才会舍得让她去受这种伤?“疼吗?”把五娘放入热水中,大手却没离开,顺着疤痕轻抚。
“不疼。”五娘淡道,怎么还会疼呢?被鞭打,结痂时又被泼盐水再度鞭打至裂开,不停地重复烙上去的伤疤自然不会消失,但至少现在不在鲜血淋漓,当然不疼了。
“我疼。”易天煦叹息的轻吻她肩上的疤痕,随之慢慢往下。
“呃……”五娘轻微挣扎,试图避开他的唇;好热的感觉,像是要把她融化在这池水中似地。
“别动,我只是想看清你伤到哪了?”他略施力,她便动弹不得。
薄唇所到之处灼热的像是要引起火焰,有点像是伤口再被撕裂般的火辣疼痛。又有点不想;这种灼热是慢慢累积在下月复,像是隐隐燃烧着。
五娘倾身用白布巾遮着水中的身子,易天煦的身子也有一半在水中,桶中的水位也因此上涨很多。
“嗯……”五娘死命咬住下唇,但几许锁不住的叹息还是溜出唇角。
易天煦的眼眸转深,唇从一开始的轻触变成啃吻,白雾蒸腾,掩盖着两人的身影。
“为我忍一忍。”抱住她坐在桶中,易天煦抵在她的耳边轻喃,劲腰往前一送;五娘闷哼一声,眉头楚楚可怜的拧齐。
随着袅袅上升的白烟,房内只余女子低吟和男子轻喘,还有不时溅撒到地上的水声。
“她醒了吗?”刚进门,易天煦便迫不及待的问着。
“没有,娘娘一直沉睡着。”宫女们行礼回报。
“是吗?”易天煦大步踏向内室,灿灿的阳光洒落床上的人被照得周身透亮,仿佛就要消失在光亮中似地,他一惊,立即喊着外头的宫女。“是谁要你们把这窗帘拉开的?统统关上,这样她怎么睡得好?”
走向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胸前连一点起伏都没有,伸手一探,她的脉象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醒醒,小影儿,醒醒。”轻拍她细致的脸庞,她再这样熟睡下去会出事的!
唉……又是这嘈杂的声音,为何不让她一直睡,别再醒来?梦中的五娘蹙着眉,意识慢慢被拉回现实,蝶翼般的睫眨了眨,缓缓睁开。
“太好了!”易天煦吊着的心霎时放下,他刚才差点连呼吸都要停止,怕她不睁开眼——他每看她一次,就益发的放不开她。
“陛下……”
“你睡太久了,先起来用午膳吧!朕要她们做了你以前最喜欢吃的燕皮馄饨。”易天煦温柔的说,眼中盈满情意。
“嗯……”五娘柔弱无骨的靠在易天煦的肩上,任他帮她擦脸拭手,仿佛是个女圭女圭般任人摆布。
“来,快吃吧!”易天煦把她抱到桌前,细心的替她夹了满满一碗馄饨,再把筷子放进她手中,轻声催促。
“嗯。”看着自己持筷的手,五娘垂下眼,慢慢的从碗中夹起馄饨——很快要成功了,却没想到手抖得越来越厉害,馄饨应声从筷上掉落。
一瞬间桌前陷入寂静,他俩同时沉默的看着滚到地上的馄饨。
“小影儿,下次小心些。”易天煦有点不悦,但仍温柔的说着,替她拭着手上的脏汗。
五娘看着碗中的馄饨,沉默的又夹了一颗;馄饨却像是顽皮的孩子,咕咚咕咚又滚到地上。
她是故意的吗?从来没人胆敢这样对待他,易天煦的眼神冷了下来。“朕不希望你糟蹋朕的好意。”原是想疼她、补偿她,看看她现在摆什么架子!
“是。”五娘没反抗,只是再度举筷。
接下来的情况就像是场灾难——馄饨一颗颗掉到地上,五娘只是不停地专注的夹着,但没一颗送进嘴里。
“你这是在跟朕拿乔吗?”易天煦气愤的拍桌,一旁的宫女们则惶恐的纷纷下跪。
“民女不敢。”五娘低头注视着自己持筷的手。
“你们给朕看着,在她把那些馄饨吃完之前,不能让她离开饭桌,少了就立刻补上。”易天煦气冲冲地走出门,临走前冷冷的吩咐着宫女。
五娘听闻入耳,沉沉的闭上眼,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从这场噩梦解月兑?
“她吃了吗?”易天煦柔着发疼的眉心,问着五娘的贴身宫女;已经一天了,她也该停止那无谓的倔强了吧?
“没有,娘娘还是一个都没吃到……”娘娘从早到晚不停夹着,可馄饨一个接一个得掉。
没想到她竟倔到这种地步,他不过是想吓吓她,没想到让他更心疼起她来。“算了,你传朕的旨意……”
“陛下,请原谅小的擅闯皇宫!”倏的从暗处出现一名黑衣男子,一现身便趴伏在地。
“杰煞?”他来做什么?
“啊!刺客,来人啊……”宫女正要呼喊,却被易天煦的手势阻止。“是朕的人,你先出去。”
“是。”宫女依言退出门外。
“你的胆子还真不小,竟敢擅闯皇宫,朕只要一声令下,你就会没命的。”易天煦慵懒地说,眼中却是冷冽无比。
“属下有不得不禀报的事,是有关于五娘的……”他不能不来,方才他已偷偷探看过五娘的情形,陛下这样根本就是把她往坟墓里送。
“什么事?”
“一年前,五娘受到的内伤非常严重,天翔殿下为了防止她逃走,废了她两条功脉,她虽内力尚存,但没经络可循,以致内力紊乱不堪,且时刻都在攻击她的身子,所以她比一般人来的虚弱许多……”
易天煦闻言直皱眉,心中暗骂自己该死——他昨天还迫不及待的要了她,她的身子虚弱无比,怎么禁得起那般强烈的需索,但她为何都不吭声?
“还有……”
“还有什么,你一次说完吧!”
“五娘当初被废的不只是脚,她连部分手筋都被挑断了……属下有尝试找过各地名医,及时的抢救是有愈合些许,但还是无可避免的留下永久性的伤害,她看似与常人无异,但却无法如同正常人,许多细巧的动作如扣扣子拿筷子等事都做不到……”杰煞趴伏在地,想到方才看到五娘的场景,忍不住哽咽起来。
“民女的衣裳没有扣子……只消拉腰带就成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何她的衣裳没扣子的原因,易天煦的眼中盛满了悔恨。
为什么她夹不起馄饨,因为她连拿起筷子都很吃力!但为何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承受他所有的误解,任他残忍的对待她,为何她一句话都不解释?
易天煦飞也似的一路冲进寝宫,几名宫女一见到他,慌忙跪下行礼,他看也不看的冲进内室,五娘还在那里不停的夹着,馄饨也不停的从她的手中滚落——光是肉眼就可清楚的看到她的手是多么的颤抖,馄饨在她脚边早已堆成一座小山。
“别夹了!”怒吼的冲上前,从她手中把筷子抢下,这才发现因为过度施力摩擦,她细白的手已被磨破,鲜血淋漓,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式重复着动作。
“啊!”
“朕叫你别夹了!你的手不疼吗?为什么要一直夹?”易天煦吼着,已经完全失去平时的慵懒自得,一点也不介意的用自己的袖口替她止血。“傻子,全都愣在那里做什吗?叫御医来啊!”
他激狂的朝宫女们喊着,宫女们全吓呆了,从未见过皇上这么愤怒,他一向是慵懒的,仿佛千万事都掌在他手中,胸有成竹的做着任何事。
宫女们吓得飞奔出去,诺大的房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你的手筋被挑断了,根本无法使用筷子,你为何不跟朕说?”
五娘嗫嚅了一下,薄唇仿佛要说什么似地开了又闭上。
“说!朕要听你说出来,这是为什么?”易天煦想抓她的肩,又怕抓痛她般放开手。
“民女以为没必要说。”五娘轻道。
“为什么没必要说?”为什么放任他这样的误会她,难道她是在惩罚自己吗?
“因为……五娘不过是只没用的棋子,除了乖乖遵从陛下的命令,没有价值可言。”她抬起头,目光十分澄澈,里面没有爱,没有恨,有的只是平淡。
他就像是被冰冻在记忆好深的地方,即使他现在就在她面前,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易天煦闻言如遭雷击,狠狠退后了两步——什么叫自食恶果、后悔莫及,这一瞬间他终于尝到了滋味。
她就在他的怀中,但她只把他看成是皇帝、看成是主子,她的心中已经没有别的情感了。
终于知道他的不对劲感觉是从哪里来了——她的那双眼,从一开始看到时就证明了一切,以前她的眼中,有的是不懂爱的淡然;现在她的眼中,是看透了爱,一切的情感在她面前都被她无视,她现在正是他计划中最完美的成果,是在情感上完美的棋子。
“哈哈哈……”易天煦狂笑出声,以掌掩住双眼,狂恣的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朕问你一句话。”停了停,语气忽然变得诡魅无比。“你爱朕吗?”
五娘的眼中浮现出疑惑,她没否认,但也没承认,良久后她才轻道:“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爱或不爱都离她好陌生、好遥远,曾经那种不顾一切的感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而恨也是一种好强烈的感情,她承担不起。
这句话他问了她千百次,她从没一次真正回答,如今她却回答了,要是她心中还是对他有着一丝眷恋,她决计不可能说什么的,但当她回答的那一刻,就表示他在她心中已彻底被踢出。
“哈哈哈……没想到我易天煦也会有这么一天。”后悔啊!当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却已来不及了——他把她伤得好深好深,深到她不是用原谅或恨意来面对他,她是忽视一切,她是放弃了那份情感而活下去,留下他一个人陷在情爱中打转。
“你什么都不说,是希望赶快月兑离朕吧?”易天煦停下狂笑,冷冷道。
她有吗?她只希望能离开这副躯壳,早点从这个好像永远不醒的梦中清醒罢了。
“朕告诉你,不可能!朕是不会放你走的,就算是阎王来要也不行!”易天煦放下手,走到五娘面前,与她平静的眼对视。“你想在睡梦中死去,朕就日夜都伴在你身边;你休想利用朕的求欢让身子变得更虚弱,朕会找来最好的太医治好你,调养你的身子。”
“朕要你替朕生孩子,让你这辈子都摆月兑不了朕;你不肯要求名分,不想让天下人知道你与朕的关系,那朕就让你当上皇后,让你母仪天下;即使死,你的名字也会跟朕连在一块儿。”
五娘瞠大眼看着他,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冷,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那么从此以后,她再也摆月兑不了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