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红妆 第八章
眨个眼,十天过去了。
经过多日来刻意勉强自己练习,穆潇踝上的扭伤虽未完全痊愈,可是已能靠着单边拐杖利落走动。这会儿,天刚透出点鱼肚白,他已经拎着一枝长水瓢,在帮新辟出来的菜园子浇水。
园子就在屋后两码处,杜老爹特别过来帮他翻的土,里头尽种些易收成好照顾的白菜跟茄子。种菜这主意是穆潇提的,他每回吃着杜老爹拎来的菜,总会想到钥儿在后院顶着大太阳浇水割草的模样。
她从不言苦,总是笑吟吟地接受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他停下浇水的动作擦擦额头,或许有件事她不是那么乐意接受——他避而不见的决定。
从菜园往前望,特别是在天气大好的时刻,总是能见到一抹纤细的丽影,在杜家的后院慢吞吞地移动。
杜家离他住的磨房不远也不近,大概就是堪堪可以看见,又嫌模糊不清的距离。第一次在后园看见她,不知他有多开心。他就像一个饿了许久的人,贪婪地盯看着她身影,直到她忙罢返回屋子,他才舍得移动身子。
还差点摔跤!他痴看到连腿麻了也没感觉。
这十天不见她的日子,他就靠偶尔模糊不清地一望,聊解相思。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否曾经这么喜欢过谁——他怀疑没有,因为此刻盘踞在他心头的甜与痛,是那么地复杂惊人。
他不相信这样的情感,他有幸能尝过两次。不过,他一叹,他也不是那么地有把握。毕竟眼下一切——包括菜园,包括打理自己的生活,包括拾柴烧水、洗衣,甚至是独居在这随时可能会坍倒的破磨房,对他来说,无一不陌生。
他有种感觉,自己不是过惯这种生活的人,杵在屋子里,他老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只是以前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管他怎么拼命想,脑袋仍旧一片空白。
想呀!快点想起来啊!
每天躺在破竹床上,他总会盯着屋顶催促自己。
他并不是厌恶眼下的生活,虽然整理菜园、洗衣烧饭的日子辛苦,总比只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好捱,他在意的不是自己的难受,而是钥儿。
住进磨房这几天,从街坊邻居口中,他听到了好多跟钥儿有关的消息。
杜老爹自称是他的表叔,远房表叔。因为这层关系,邻人们很快把他当成自己人,三不五时就转到他门前聊天。
十次有八次是在聊钥儿,说村里村外有多少个少年郎中意她。
“每个人都托宋媒婆过去讲亲,少说也四、五十趟了,杜老爹还是那句老话——再说再说,反正不急。”
“他不急,外头小伙子可急坏了!”
“也不晓得杜老爹在挑什么,东街米店何家的二公子不也派人来讲亲?”
“嫁进何家,好耶,以后不用愁没白米饭吃了。”
“还是那句——『再说』。”
“嗳,”聊到这儿,邻人们总会一齐望向穆潇,问他:“你那表叔到底在想什么,有没跟你说过啊?”
穆潇总是笑着摇头,和以往的他同出一辙的笑容,表面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文有礼,内心却冰冷空虚。
米店何家的二公子——他想到饭桌上总是清淡似水的稀粥,他并非嫌弃,而是在想,如果能让钥儿每天每天吃着热腾腾的白米饭,她一定会很开心。
那才是钥儿该过的生活。但现在他还供不起,供不起!
又过几日,他单手拄着拐杖来到树林,最近他力气变足,已能够胜任爬坡上山这等费劲的工作。
他到此处来不独为了消磨时间,更重要的是,探查自己当初为何会倒在此处。
他四顾寻看浓密的森林,大的小的高的瘦的林木自成一格,落在地上的黄叶,随着他的行进传来阵阵沙沙声。
他对此处一点印象也没有,完全想不起当初怎么会闯进这里。
接着他仰头,看见钥儿曾经提过的穆王府别苑。
在大太阳底下,高高在上的穆王府别苑显得格外灿烂耀眼。对照他刚才离开的破磨房,高高盘踞在上头的王府别苑,美得就像仙境。
他忍不住揣想住在里边的人,他们长什么模样?总不会是些脚踩云朵、三头六臂的仙人。
脑中画面让他低笑出声,就在这时,他看见前头枝桠上,挂着一片碎布块。拿拐杖捞顶,布块随着树叶掉落。
拾起一看,他惊讶发现,竟跟自己穿来的衣裳如出一辙。他捏紧布块,想起来了,这会儿正躺在他破房子里头的玄黑缎袍,右边确实少了一角。
他抬头张望。怎样也想不透,衣角怎么会掉在树枝上?难不成他会飞?
怎么可能!
他抬眼再一望更高处的穆王府别苑,再不然,就是从上头一路跌下来了……
疯了!他失笑地转身,竟然会奢想自己跟头顶上的皇亲贵戚有关系!
没这么幸运的事。他告诉自己。
现下回林子找寻过往的路子明显行不通,势必得再想想其它法子。
得再想想……
七月十五盂兰会,先前钥儿跟他提过的放河灯,就在今晚。
大清早,披着红颜色袈裟的和尚、黑金袍子的道士,各在河沿上围起场子做道场。笙、管、笛、箫还有嗡嗡不停的诵经声,连住在破磨房里的穆潇也隐约可听闻。
放河灯,穆潇虽不记得自己见过,但直觉不热衷,不过街坊邻人表现得跟他大不相同,每个人都像发生什么天大喜事般热闹着。
天还没完全暗下,村里一群人便呼朋引伴地奔去河边,就连穆潇这个刚搬过来的外地人,也来了好几个见过几面的大男人,吵嚷着说可以扛着他一道去。
“不用不用,”穆潇抱拳推辞。“谢谢各位叔伯好意,我自己走就行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胡子大叔一拍结实的臂膀。“真的不需要我们帮忙?”
“谢谢。”他再一次说。“你们先过去,我在等我表叔帮我送晚饭来,不好教他扑空。”
“也是。”邻人们听了有理,点点头一齐往河边去了。
不一会儿杜老爹拎着竹篓过来,里头搁着两颗胖馒头、一碟腌菜、半只鸡子跟一盘炒云豆。钥儿的手艺很好,虽然只是些家常菜,但她总会拍上蒜、添上姜,想办法煸、炒、烘,让平凡的菜色多添上几分风味。
杜老爹布菜时一边闲聊。“嗳,我刚看老胡他们聚在你门前,怎么,他们邀你去看河灯?”
“是。”他帮杜老爹倒了杯茶,才坐下来吃饭。
“今晚的炒云豆好吃啊。”杜老爹内举不避亲,一见他举筷立刻说。
听出杜老爹的暗示,他马上挟了一块炒云豆进嘴,一股咸香愉悦了舌头,他还吃出女敕姜细末的香味。
“真的好吃。”他赞美。
“对吧,我那丫头手之巧啊,不管煮菜、缝衣、纳鞋、打理家里,无一不精通——”说到这儿,杜老爹志得意满的表情突然泄了气。“可惜啊,我这个穷爹爹,没办法给她更好的生活。看她一个花似的小姑娘,却成天待在我那个破房子里,唉。”
有弦外之音,杜老爹似乎想跟他说什么。穆潇挟菜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说啊,云龙。”杜老爹顿了顿。“我知道你喜欢我们家钥儿,而钥儿,也好像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可是啊,我想你应该明白我这个做爹的人的想法,我不是瞧不起你,但总没有人希望自个儿女儿嫁的,是个……”
没姓没名,也记不得自己家住何方的男人。杜老爹厚道,隐了最后两句话没出口。
但穆潇再清楚不过。他端整地搁下筷子,胸口之痛,就像心蓦地裂成两半一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您帮钥儿姑娘选好了对象?”
杜老爹尴尬一笑,点点头。“是东街米店的店东,我今天到他那儿买米,他又拉着我跟我提了一次。”
穆潇说不出话来,他理应祝福,却没办法说出口。只能紧握着拳头,强自忍耐那椎心的痛。
看他惨白着脸,杜老爹也不忍说了。跑来说这,也只是想知会他一声,不是刻意要让他心痛难过。
说真话,关于女儿的婚事,杜老爹本想再拖一阵。可十几天来,就云龙搬出去那天开始,杜老爹发现女儿不爱笑了,话也少了,饭吃得更少,才几天就瘦了一圈。问她怎么了,她又总摇头说没事。
那时杜老爹才醒悟,原来自己快刀斩乱麻的举动,还是做得不够快。他们两个早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动了真情了。
只是还不太迟,杜老爹以为,只要快快帮女儿找个善待她的夫家,生两个白胖女圭女圭,跟云龙的过去,很快就会忘在脑后。虽然是有些舍不得——杜老爹一想起女儿将出嫁心里就疼。只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全都是为了她好!
穆潇瞪着盘中的菜肴,没了胃口。抖着声音,他忍着心痛问道:“婚期……决定了?”
杜老爹过了一会儿才答:“八月吧。说来也是钥儿福气,何老板不贪嫁奁,只希望我点头答应。”
今天十五——还剩不到一个月时间,钥儿就是别人的新娘了。他沉重地吸口气,整个人在发抖。
“杜老爹——”穆潇方喊,杜老爹立刻抬手,不让他把话说出口。
杜老爹猜得到他想说什么——希望自己把女儿嫁给他。但他有什么资格要求?
杜老爹拉下脸来。“云龙,不是我杜保嫌贫爱富,我就这么一个独生闺女,不可能眼睁睁看她跟你过苦日子,就算她愿意,我这个当爹的,还是得为她的将来做打算。”
他用力点头,他当然明白,比谁都还要清楚,但是——“不能再多等一等?”
杜老爹一哼。“你以为我这么安排是为什么?我太清楚我那丫头的个性,只要你喊声,她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跟着你跑出去!”
原来他跟钥儿的感情,杜老爹全都看在眼里。穆潇紧闭上眼睛。本以为他毅然搬出杜家,多少可以遮掩两人暗生的情愫,没想到还是白费工夫。
至于私奔这主意,说真话,打从他听见钥儿即将成亲那时,便一直不断在他脑中尖叫回绕。他很清楚,这是自己仅存的,和钥儿厮守终生的办法——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杜老爹再多不愿,也只能咬牙接受。
但理智却不允许。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不能够自私地阻断钥儿的幸福。
但,幸福又是什么?
他自问。
是跟着相知相许的男人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还是嫁给米店二公子,从此天天有白米饭吃,有暖被睡的日子?
他茫然。
杜老爹轻拍桌面,拉回穆潇的注意。“钥儿被一些姑娘伴找到河边看灯去了,我不知道等会儿她会不会弯到你这儿来,我提醒你,万一她真的过来,”杜老爹看进穆潇眼里。“我希望你不要见她,算是报答我这些日子对你的照顾。”
穆潇喉头干涩,努力许久,仍旧挤不出一字“好”来。可他表情已说明了一切,沉痛、挫败——与刚毅。
虽然杜老爹仍模不清他到底是何来历,可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杜老爹知道,这男人是个重然诺,知进退的硬汉子。
要不,他大可继续赖在杜家,过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
要是云龙能早点记起自己是谁就好了。踏出破磨房的时候,杜老爹忍不住想。
杜老爹不奢望云龙能像何家那么有钱,只要家里有几块薄田,有一幢坚实的屋子,好伺候的公婆,不会让他心爱的闺女饿着冷着——
那我也不用扮着黑脸,硬生生拆散他们俩。
这是杜老爹的真心话,可惜——他回头张望破旧不堪的磨房,别说房子跟田地,云龙就连自个儿的姓名也没有。
唉!只能说他俩,是有缘无分,造化弄人。杜老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