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言十八 第七章
被送入宫的女子身着一袭蚕丝织成的白袍,绣着富贵牡丹花样的白纱自女子头顶遮盖而下,隐约间只能见着她模糊的轮廓,朦胧间只能望见她桃红的唇色,其余无一可窥见。
此时的她,跪坐于铺着长绒丝毯的地上,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修剪整齐、圆润白皙的指平贴于腿上,罩着白纱的头微微低垂。
教养良好她不敢动、不敢言,一呼一吸之间尽是小心翼翼、谨慎万分。
「叩」的一个声响,是酒杯敲上桌面的声音,也是酒壶放回桌面的声音。
这声音不间断地响了一整晚,无人制止、无人敢言,就这么任一身紫衣的雍容男子为所欲为。
这酒,好苦。
古人云:借酒浇愁,愁更愁。以往的他半信半疑,今晚,他却深信不疑。
这一杯杯下肚的酒不但未让他消愁,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残酷地醒悟着自己的自欺欺人。
堂玄说得对,除了「她」之外,他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先别说只是有名无实的装模作样,他连与大纳言替他选出的妃子共处一室都觉得厌烦,遑论其他。
他,高估了自己。
自以为潇洒,自以为放得下,自以为能全盘接受她所做的决定,自以为能说服自己不再羁绊着她。
然,当妃子人选送到他眼前之际,他的心却慌了、乱了、痛了。
「后悔莫及」这四个字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他血淋淋的心,他说不出口的苦,只能和着一杯杯酒吞下肚。
「退下吧。」皇上仰首又饮下一杯酒,烧喉的辛辣却无法麻醉他创痛的心。
退下吧。这三个字令跪坐于地的女子握起了纤白玉手。
等待整晚的她,等不着皇上一眼,等不着皇上温柔的抚触,好不容易等着了皇上开口,这一开口却是伤人的三个字。
悄悄地、缓缓地,女子稍稍抬起了头,当她的眸光触及呈在桌案上依旧系着紫底金边绸带的卷轴时,困惑的眸光一转为了然。
那有着大女官对她的择视与评笔的卷轴被谅在一旁,那有着她的身世与身分的记载被随意置之。
眼前的皇上根本对她不闻不问、毫不在意,更别说多瞧她一眼或同她说句话了。
既然如此,何需选妃?何需大费周章绕这一圈?何需故意伤她的心?
「小女子退下了。」不同于平时刻意压低的嗓音,她清亮的声音听来令人舒服极了。
既然皇上要她退下,她便退下,是赌气,也是试探。
不料跪麻的腿不听使唤,一时间她根本站不起来。
她向前倾着身子将双手按在地上时,一双绣着精致龙纹的厚靴已来至她面前。
「抬起头来。」
这是今晚皇上对她说的第二句话,虽非赶人之语,但那隐藏着风暴的冷冽嗓音,依旧伤人。
还是让他听出来了?为此,她点着胭脂的朱唇柔化了许多。
直起身子的她依旧跪于地,缓缓抬起的螓首滑动了白纱,翩然落地。
霎时,四周寂静无声,似乎连呼吸也莫名地暂止。
「万十八!」一声怒斥惊天动地,震得楼宇隐隐晃动。
「臣在。」她不避不闪地凝望着他,深情无限。
「妳……」他的怒气梗在喉间,他的喜悦跃上眉间,满腔的气恼与压抑不下的情意互相冲击,撞得他的胸口热血翻腾。
她怎能如此自作主张地成为他的妃?!如此心平气和地立于他身前?!如此深情款款地锁着他不放?!又如此……娇美动人地诱惑着他!
眼前的她,不是以往那男子装扮的大纳言,不是胭脂未施的素净脸庞,而是朱唇轻点的人面桃花。
「退下吧,妳不该在此。」尽管震惊、尽管心动,恢复理智的他仍是执意将她推离身边。
似乎早已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万十八坚定地望着他,动也不动。「小女子是皇上的妃,是该在此。」
「胡闹。」背过身去,他逼自己狠下心来,因他明白若不这么做,下一刻他必将她紧拥入怀。
「十八从不胡闹。」她起身来至他身后。「十八只是遵照皇上旨意选出适合皇上之人。」
「但妳却选了妳自己?」他命自己冷下的心不带丝毫情感。「妳怎可如此辜负朕的心意?」她可知将自己推向他只会招来不幸?
「皇上当真认为十八不顾皇命、贪职务之便、图荣华富贵而献上自己?」她大睁的眸里是不被信任的伤痛。
绝非如此。皇上心中的吶喊无人能听闻。「选他人吧,朕的妃不能是妳。」
「是吗?」她自问着。头一回,皇上任她如此误解而不辩驳。
为了选妃,她不顾内心的挣扎与纠结,不眠不休一一约访大女官呈上的佳丽,一心一意欲选出适合皇上之人。
她既想找着比她更适合之人,却也害怕真找着此人。无人明了她的苦,她从不在意,只要他懂她。
只要他懂她,就算全天下的人皆误解她,她也快活自在。
岂知……于皇上眼中,她是如此的失败与不够资格。
可恶!她的王怎可如此待她?!
即使如此又如何?突然间她笑了,跃然于心的坚决念头不容她退却。
莲步轻移的她绕至皇上面前,仰起的面容绝美动人。「明日,皇上的妃可以是其他人,但今晚是十八。」
皇上不愿纳她为妃,可以,但她得成为他的人,即使一晚也好,这是她应得的。
抓着衣衿的手动了一下,她暗自吸口气,大胆地、不顾一切地解开了衣袍……
当柔软的衣衫滑开,当她的凝脂玉肌映入皇上眼之际,他的气息一乱、闭眸转身。
「退下。」皇上再次命令着。一再被挑起的强烈几乎将他逼疯。
「皇上。」张手一抱,她紧紧地从身后搂上皇上的腰。要「十八一回吧,一回就好,求您……」哀求的语调破碎得令人不舍。
此时的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贴伏着他挺直的背脊,羞热火烫的体温熨着他炽热的心,纤白细长的手臂牢牢地扣着他的腰,彷佛只要一松手便会失去他地颤抖着。
真是无可救药的傻女人。
陪伴他身边多年的她,怎会误以为他的推拒是为了不要她?怎会误以为她的求爱憾动不了他?
她难道未察觉他跨出的步伐只为她驻足?他僵硬不敢乱动的身只因怕会不顾一切地要了她、不让她离开?
她啊……总是占满他的眼、扰乱他的心思,甚至早已夺走他的心的女人,他该拿她如何是好?
垂下眸,他凝视着缠在他腰上的手,覆上她手背的指于拉开她的手之际却又让她的怞气声诱动了心。
微怔的剎那,她已绕过他腋下,将几近全果的身子依偎入他的怀、攀住他的身、吻上他不及防备的唇……
我爱你。
拱身向他时,她于心中狂喊着对他的爱。
声声句句的誓言没让人听见,却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窝,烙印成字,一生一世。
侧身撑起身躯的皇上,深情的眸直盯着身下的万十八不放。
他,终究顺应了自己的真心,不顾一切地要了她、爱了她。
他不后悔,只是启恼、怨恨着自己。
气自己羽翼不够宽大,无法护她滴水不漏;怨自己羽翼不够丰厚,无法保她高枕无忧。
「傻瓜。」他张口的骂沾上了蜜,熟睡的她并未听闻。
修长手指轻拨开她覆面的发,莹白面容上的微启朱唇又诱得他俯身夺走一吻。
意犹未尽地恬沾着她味道的唇,轻柔万分地抚了抚她粉女敕的颊,即使此时的他累了、倦了,却不容自己睡去,只怕苏醒时只是梦一场。
取来搁在床头的药膏,他沾取了些并小心翼翼地抹上她颈上的青紫,而后是她的锁骨间、胸口上,甚至是……丰盈上;至于她腰间的一枚吻痕,是他对她的惩罚。
『上哪去?』
深夜,他搂住她细不盈握的腰肢问着。
今晚的他方明了,拥着她入眠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安心之事。让她伏在自己身上而睡,竟是一件如此令人感觉温暖之事。
她,令他上了瘾。
『十八不能在此待至天明。』他灼热的呼吸吹拂过她的颈,令她的脸又红了。
幸好,此时的她背对着皇上。
『谁说的?』
『这是后宫的规矩。为了皇上的安危,也为了事后皇上能好好歇息,此乃身为皇上的女人必须警惕遵守之事。』
『规矩是人定的。』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他。『朕要妳留,妳便不能走。』他说得霸道,只因他是皇上,而她是他的女人。
『不可以的。十八会干扰皇上的睡眠。』天知晓她有多想一辈子赖在他的身边不离开。
『妳干扰朕?』皇上勾起了一抹邪媚笑容。确实。他承认着。『有妳在身边,朕的确想要妳一整晚。』
『皇上!』她惊呼一声,急忙伸手捂上皇上的唇。自她脸上、身上散出的娇羞热气,拂热了皇上的心。
『害羞了?』皇上刻意逗着她。『方才求朕要妳时的妳,可比现下勇敢多了。』
『呃……』她张口吸了口气,火辣辣的颊几乎烫手。
羞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她,只好转过身去,不去看他唇边那迷惑人心的笑;而他的吻便于此时落上她的腰。
她怕痒,尤其是她的腰。
发现这点的他如获至宝般地笑开怀,也于此时惩罚着她想离开他的念头,即使她只是遵守宫里的规矩而已。
落在腰上的吻在万十八喘着讨饶之际换了地方。
一路烧灼而上的吻在封住她娇媚的喘息时,他再度覆上了身,深深地再要了她一回……
「累坏了吧。」拉起丝被盖上她惹人心动的娇躯。「好好睡吧。」他俯身于她耳畔说得温柔。
下了床,他拉起层层布幔将属于他的春光尽数隐藏。
罩上龙纹衣袍,他步出屏风行至前厅,如他所料地见着了跪落于地的堂玄、堂红以及那不知何时牵扯进来的福安。
「只有朕一人被蒙在鼓里?」此种可能性令皇上俊美的脸庞上不见一丝笑容。
「请皇上恕罪。」。
恕罪?这两字让皇上觉得好笑。
将他思思念念的女人送进宫当他的妃,他们又何罪之有?只是……
「朕不明白,你们不阻止大纳言便罢,怎会帮着她一同胡闹?」
「选妃一事大纳言办得尽心尽力、毫无私心,只是评选之后无人比大纳言更适合皇上,如此而已。」堂红替大纳言澄清。「大纳言的资格也获得大女官的认定,皇上可自选妃卷轴上得到证实。」
证实?皇上的眸光顿时温和许多。已亲眼目睹、亲手抚触过她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万十八的美。
「朕便是担心会有如此结果,方下令大纳言朕替选妃,岂知仍是如此。」千思万算的他仍是无法违逆既定的命运是吗?
「或许大纳言和皇上是真的有缘,皇上就……」就如何呢?皇上突然瞧来的一眼令福安将到口的话缩了回去。
「朕绝不会再推开她。」当他吻上她的唇之际,他便明白这辈子他已不能无她。「堂玄,从现下起严密加强宫廷的巡守与护卫,无朕同意,不许任何人入宫一步。」
为了她,他不得不加强防卫,不得不将摆放心中多年的秘密提早作个了结。
「堂玄遵旨。」
「堂红与福安待会儿将大纳言的东西搬到朕的寝宫来,今日起大纳言将与朕同住。」这样,他的心方能稍安。
「皇上?」福安让皇上的决定吓到了。昨晚,大纳言一整晚未退出皇上寝宫,他已急得冒汗,倘若再这么办……「皇上,这可是违反宫廷礼教的大事啊。」
「哦?」皇上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那你瞧朕可是乖乖守礼的皇上?」
「这……」福安为难地胀红了脸。谁不知晓当今皇上是推翻旧制旧仪的高手。
「福侍官别说了,咱们只需依命行事即可。」堂红淡漠的脸庞上有着不易见的笑容闪现。「快走吧,稍后福侍官还需伺候皇上上朝呢。」可惜无法亲眼目睹众臣知晓皇上妃子人选时那呆若木鸡的模样。
「等等。」这事儿,福安算是遵旨了,但有一件事他可不能不问。「皇上,留或不留?」
这似无人听懂的哑谜,皇上却听得明明白白。
留或不留?皇上自嘲一笑,此时的他可有选择之机?
长长一叹,他回眸望向屏风,深邃的目光彷佛穿透层层屏障落在那婀娜的美人身上。
她,会体谅朕吧?
痛苦地,皇上闭上了眸。「不留」
望着端至眼前的深褐色药汁,万十八失神良久。
一夜欢爱的酸疼还留在身上,激情的烙印在身上,此时的她满脑子全是独属于两人的甜蜜爱恋。乍见这碗药汁,一时间她真的无法反应过来。
她忘了此时的她已是皇上的妃而非大纳言,她忘了与皇上共度春宵后的女子所该遵守的宫里规矩。
「大纳言,福安很抱歉。」对万十八的称呼福安一时还改不过来。「皇上说了,不留。所以……」
「我明白。」万十八露出安抚的笑容。「此乃福侍官职责所在,无须道歉。」她抚向那平坦依旧的月复部。「是我的迟疑让福侍官为难了。」
「不。」福安摇头解释着:「福安只是想让大纳言知晓,做这决定的皇上心里也不好受。」
当时,什么也没多说的皇上,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将苦往心里藏。
福安当然明白多嘴地替皇上说这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他仍是想让大纳言知晓,皇上对待她是多么的与众不同。
闻言,万十八脸色一变。
是啊,她是怎么了?她怎会忘了下此决定的皇上的感受?她怎能忘了皇上不想拥有子嗣的用意?
「是我辜负皇上的心意了。」万十八惭愧地低下头来。
她啊,真是愧对皇上的信赖,也枉称皇上的知己,更遑论她是皇上所倚重之人与交付身心的对象,竟然连这种事都还要福侍官来点醒她。
端起碗,她仰首喝下。自责中的她根本尝不出这药汁是苦是甜,只觉遗憾。
「太后驾到。」门外的宣呼让万十八与福安吓了一跳,对望着的两人脸上满是疑惑。
「怎么会?」虽然心里纳闷,福安仍是抬起手臂让万十八扶着一同往外迎接去。
怪了,今早皇上明明下令,无皇上应允不许任何人进宫的,而这「任何人」应当是包括太后在内吧?
怎么这么多年不曾见过一次的太后偏偏于此时到访?
是恰巧?抑或是刻意的安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的福安急得冒汗。
为了保住他这小小的脑袋,他还是赶紧想个法子派人通知皇上才行。
「万十八见过太后,太后吉祥。」她未曾亲眼见过太后,只听说太后的双眉间有颗如血般鲜红的痣。
此时那光洁额上的一点红,正彰显了她的身分。
「福安见过太后,太后千千岁。」福安将身子伏得好低,想掩藏起着急难看的脸色。
「哀家听说皇上纳妃了。」似乎是刻意地,太后漠视着蹲跪于地的两人,不让他们起身。「不知是怎么了?前来向皇上道贺的哀家竟处处受到拦阻?」她带怒的眸终于落到万十八身上。「若非哀家手上有先皇御赐令牌,恐怕还走不到这儿呢。」瞪视万十八的目光蓄满仇恨。「大白天的还能赖在此处不走的妳,想必就是皇上新纳的妃了?」
那充满嘲讽的刻薄字眼,让万十八怔住了。
「启禀太后。」福安低头说着:「是皇上要大纳言留在此处的。」他可不能让皇上宠爱的大纳言受辱。
「住口!」太后气得拍了一下桌面。「哀家可不是在问你!」
「太后……」福安仍不怕死地想开口。
「退下,通通退下!除了她之外。」太后伸手指着万十八。
被赶的福安却望着万十八,动也不动。
他并非未听见太后之命,也非被吓得腿软起不了身,他是不能离开啊。
堂玄陪皇上上朝去了,堂红去整理大纳言的随身物品,只剩他一人陪着大纳言,他怎敢随意离开她身边。
「大胆福安!」太后的语气更加严厉了。「别以为有皇上替你撑腰,哀家便动不了你。」
万十八暗自用手肘顶了顶福安,要他退下。
今日前来的太后意图不明、口气不善,能减少一人受害是一人,犯不着全为了她而受累。
偷偷觑了一脸镇定的万十八一眼,福安妥协了。「福安不敢,福安这就退下。」他愿意退下全是为了找人通报皇上去,绝非屈服于太后之威呀。
寝宫里只剩下太后与万十八时,太后特地起身绕着跪于地的万十八看了一圈。
「论身形样貌,妳确实有迷惑人心的本钱,但皇上并非普通男子。」她站在万十八身前低头望她。「说,妳耍了什么卑鄙手段,让皇上如此迷恋于你?」
「十八不敢耍手段。」她不明白眼前的太后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她理当与太后无冤无仇才是。「十八只是一心爱着皇上而已。」
「贱人!」随着这一声贱人之后是「啪」的巴掌声,不及防备的万十八被打得跌坐于地,脸上那火辣辣的疼胜过咬破的唇。
「太后?」一抬眼,一阵烟雾当头罩下,鼻端嗅入的过浓花香味让万十八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这是妳自找的。」太后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方才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而是清脆的女音。「平时受尽皇上宠信的妳,为何不乖乖当妳的大纳言?为何要来抢走我的皇上?为何要害我被赶出宫去?」她咬牙说着,脸上的恨意扭曲了她的五官。
「我绝不原谅妳。」待在皇上身边多年的她,到头来得到的竟是一场空。「我要让皇上后悔选了妳,我要让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悔恨一辈子。」她取出怀中所藏的小木盒,将里头黑黑的一团东西塞进万十八嘴里,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间,万十八蹙起眉头,看似痛苦地声吟着。
太后见状,忙取出巴掌大的手铃,铃铃地用力摇着。「别抵抗,贱人。妳斗不过我的。」若这把戏真如同教她的「那个人」所说那般厉害的话,她这仇是报定了。
伸手按压着有些浮起的假面皮,太后唇边的笑显得恐怖且陰狠。
「我说过了,这是妳自找的。」她将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放入万十八怀里,笑得得意。「要怪,就怪成为皇上的妃、皇上的人的妳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