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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识芙蓉心 第二章

“轻依,你在哪儿找到他的?”明悦芙先是洗了手,又稍微净了脸,才端着杯子开口,语气有些严肃。

她向来不过问这些事,只管治病,从来和师父一样来者不拒,但现在是战时,形势有些不同,她救还是会救,只是也得探一下底细,以防无意中救了敌军而不自知,惹祸上身。

这男子很年轻,大约才二十来岁,一看装扮便知道不是本地人;肤色黝黑,看上去很壮实,却不至于一身横肉,虎口的茧子较之其它地方要厚些,很显然是长年握着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烈日下行军曝晒,演武场操军练阵,士兵握金戈铁矛,将帅握长刀宝剑,还有方才替他卸下来的贴身软甲,在在都说明了他的身分——和军队肯定月兑不了关系。

“我在黑川边找到他的。那时候他一半身子泡在水里,怎么叫也叫不醒,脉息很弱,便赶紧请阿万哥他们帮着抬回来了。”明白师姐的身分和顾虑,柳轻依很详尽的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明悦芙听着,又看向那男人。她刚刚检查过一遍,他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旧伤口,骨头倒是没有什么大碍,比较严重的伤便是腰月复那一道,被人划了很深一口,几能见骨,这伤也正是造成那男人昏迷不醒的原因;还有头上被撞了个口子,血虽流得不多,就是不知道脑子有没有撞坏,这却得等人清醒后才能知晓了。

对于他受伤的原因她不想推测,战场无情,他还能活着便已是福大命大。

“看样子,他也是个到这儿来打仗的士兵……等他稍微好转,咱们便送他到大镇子里的医馆去,明白吗?”两人才相差三岁,明悦芙沉稳得很有大姑娘的样,但轻依在大伙眼里却还只是个小孩而已。

对这个亦姐亦母亦师的师姐,柳轻依向来是最听话的,当下用力的点了点头。

那男子昏睡了五六天,才勉强有了神智。他的伤原是不难治,坏就坏在泡在黑川的水里太久,那些伤口子都给泡得烂腐,还着了小虫;那儿林子密,水流缓,水上便长年飘了枯枝落叶,烂在一块儿,附近的人都知道再渴也别去喝那川里的水,闹肚子还只是运气好而已。

明悦芙每日便持着烫开水煮过的竹片刀和银针,细细的慢慢的替他剐去了身上的腐肉,清净了那些虫子,最后再密密裹上一层药,那味儿难闻得连站在门外都能闻到;柳轻依畏惧血肉,根本不敢进屋来看,心中却是由衷的佩服师姐。

个性很有些顽童意味的师父,怎么偏就收了这么一个心细温柔、视病如亲的徒弟?柳轻依有时总忍不住怀疑师姐其实是和别人学的医,师父只是挂个名而已。

床上的男子在明悦芙这般悉心照料下,总算捱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不再浑身发烫,只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时时低喃着听不清的梦呓。

疼,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刻——探子情报有误,他率领的小队人马被重重包围,他在混战间被砍了一刀,踢下了山谷跌进河里,再后来,他便昏了过去。

他在哪里,他死了吗?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拼命想要使力,可全身就和灌了铅一样的动弹不得,连睁眼都做不到。

但他偶尔还是可以听见有个声音在和他说话,问他痛不痛,叫他吃药,喂他喝水,说要帮他擦身……于是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他有时想要回应,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发出声音了没有。他感觉得到痛,那声音的主人有时不知在他身上做些什么,整个右月复都会火烧火撩的痛,但他通通忍了下来,他本就惯于忍痛。

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是在军队里,军队里的伤兵处总是十分吵嚷,呼痛的,谈笑的,吆喝的,除了夜里,总没有稍停的时刻;这儿却很安静,静得当风吹过树梢时那沙沙的声音就好像有几百人一起在鼓掌那么清晰;偶尔也会从另一头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他听不清楚,却总觉得那大概就是在说自己。

那声音的主人应是个女子,她身上总带了一股特殊的药香味儿,他闻着便觉得神智安宁,胸间郁闷尽消,不知不觉就能沉沉睡去,那些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血腥肉沫还有身上的痛楚一点都不会入梦来侵扰他的好眠。

有时他也能感觉自己被人扶坐起来,接着会有一双小手抬起他的下巴,那手上带着薄茧,总磨得他下巴些微发痒,然后就会有一根细细的管子伸进嘴里,随之而来的不是药汁就是汤水,温度总是刚好入口又不至于放得太凉。刚开始他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总流得满嘴满襟都是,那小手总是拿着布巾,轻轻几下帮他擦拭干净后,又耐心的一口一口慢慢的喂。

就这样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有一天他自己喝了一口,那声音惊喜的喊道:“唉呀,会自己吞了,那表示你就快醒了,这感觉真好,是不是?”

那声音清脆,语调却不疾不徐,带着一股特殊的温柔,神奇的抚慰了他对于诸事不能自理的焦躁,听着便让人觉得身上的痛楚都减轻了一半;他突然有种迫切的渴望,很想赶快张开眼睛,看看这声音的主人是何方神圣。

又是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去,在他感觉起来,彷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眼睛终于能勉强睁开一线,却只看到一抹湖绿色的衣角正站在他床边,那裙上衬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莲形碧玉,作工细致可爱;那姑娘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想也不想的,他把所有力气都用来紧紧抓住那衣角,惹来她的一声惊呼,眼睛却承受不住那沉重感,闭了回去,心中却感到十分开心。

他知道自己正在复原,却不知道还要多久,他下意识的希望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便是她,而他觉得自己就快要醒了。

明悦芙半转着身子瞪着床上的男人,他的手正紧紧抓着她身后的衣角不放,任她怎么使劲也扳不开。她手上还端着药碗,左近却找不到可以搁着的地方,柳轻依今天到山腰较大的村子上去补一些外地的药材,也不在家,她一下子犯了难。

这个男人看上去也是相貌堂堂,怎么行为却像个登徒子一般,刚有一点神智便揪住了她的衣角不放。

可这药不能耽误,凉透了药性也就过了,要是少服了这一帖,前面给他吃的药便都白费了工夫,又得重来;情急之下,顾不得这身衣裳是她向轻依暂借来穿的,且还是师妹最喜欢的一件,明悦芙一咬牙,只得拿出随身带着的割药草锋利小刀,一下便把那衣角划开,才终于得以月兑身。

她没好气的瞪着床上的男人,张嘴正想念骂几句,转念一想又作罢。也许,他是梦到了家里的妻子呢。这么些天,也不见有任何士兵来找他。这样的年纪,想来在军队里的地位应不高,更何况,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她却忘了,战事发生的所在离这儿尚有好几个山头,一时间自然不会有人寻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毕竟还是个病人,而明悦芙对待病人,一向都有着无尽的耐心和包容,于是转念一想也就释怀了,再不把那衣角放在心上,慢慢给那男人喂完了药,又转开身去忙其它的事儿。

却没注意到床上的男人在半梦半醒间,珍而重之的把那衣角收进了袖袋之中。

傍晚时柳轻依大包小包的回来了,照例又捡了一只断了腿的狗,交给明悦芙之后便抢着去开灶作饭了。

今晚月色很好,她们便把饭摆到了院子里。那男人伤势已经稳定下来,正在慢慢收口,估计着醒转就是这两天的事了,明悦芙也就不再像前些天一样守在他附近寸步不离,还搬了张小床到那屋子里,方便夜里就近照顾。

对象是个年轻男子,且虽在病伤憔悴之中,依然看得出来他的五官清朗分明,可想见平时应是个俊逸的男人;但在明悦芙来说,她只是做她应当做的,而这男子的面貌看着并不像西狄人那样刀凿般深邃,衣饰也是嘉昌的绣纹,那么他便是为国家打仗了,她尽点心全力救治也是应当。

更何况她心中自那年起便一直仰慕着一个大英雄,虽然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连什么相貌都看不清楚,一颗心暗暗装的却都是那个人。

当日演武场上一袭白马银甲,少年将军一柄银枪旋舞翻飞,恣意张扬,那昂藏身姿从此烙在她心版上,再不能磨灭。

又听皇兄谈起过他,顶天立地,胸怀天下,不以功邀名,不以事诿过,大丈夫者当如是,因而心中更是激荡。

说起来,她会这么尽心照顾这个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这样也算为心中那个人出了一分力,即使只能帮到他一根头发,那也是好的。

但为了此事,她也没少被轻依取笑,例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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