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鞋(六)─深蓝的永恒 第七章
奔出公寓的欣桐,茫然地跑到路边,然后迷失在过往行人来去匆匆的大街……
她茫然地行走着,泪水迷蒙成一片,遮住她眼前的道路。
路人皆用奇异的眼光,瞪视她满脸的泪水,然而她视而不见仍然走着,如行尸走肉盲目穿梭在热闹的街道,直到天色已暗,她的步履颠簸双腿再也走不动。最后她踉舱的脚步被一方颓圮的石砖绊倒,的双膝重重挫向地面,立即被地上的碎石磨伤,鲜血瞬间淌过她的膝盖……
她瞪着膝盖上的伤口,竟然没有丝毫痛觉。
「小姐?妳怎么了,还好吗?」路人见她满脸泪痕,脚上还淌着鲜血,于是好心询问。
路人的问候,她恍若未闻……
「妳没事吧?小姐?」
来自陌生人温暖的关怀,狠狠地拧痛了她的心脏,突然间让她骤然崩溃--
紧紧抱住流着鲜血的双膝,如一个惊惶的孩子,她一昧蜷缩起身体,将脸孔深深埋入鲜血淋漓的膝间……
然后就再也不省人事。
早上,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后,欣桐的情绪已经平复。
她变得很安静、极度的安静,不再哭泣,也不说话。
「欣桐?」姜文呼唤她。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欣桐刚好醒来。
欣桐的皮包里有公司电话,她在路边昏倒后,将她送到医院来的好心人,打了电话通知公司,他得到消息后立刻就赶来了。
「欣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妳怎么会在路边昏倒?」他急切地问她。
她仍然没有回答,木然的大眼睛一径盯着病房的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见到她回异于平常的模样,姜文决定不再追问。
「好,我不再问妳了。」他的口气回复温柔。「妳休息一下,我出去买妳爱吃的早餐回来,等一下妳饿了就有东西可以吃。」
「姜文。」她忽然开口,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姜文。
听到她呼唤自己,他立刻折回病床前。「想吃什么吗?我立刻出去买给妳!」他高兴地站在她床边问。
「姜文,」她呆滞的视线,终于从天花板转移到他布满笑容的脸上。「我们分手吧!」然后平静地说。
她的话如同一枚炸弹,瞬间粉碎了他脸上的笑容!
「妳在胡说八道什么?」失去笑容瞬间,他勉强扯动嘴角僵硬地道:「妳一定是在路边昏倒的时候吓坏了,醒来以后怪我没在妳身边,现在妳一定还很昏沉,不够清醒……」
「姜文,我们分手吧!」她喃喃地重复一递。「你很清楚我是清醒的。现在的我比过去任何时刻的我都还要清醒,我们都不要再欺骗自己,继续这个错误了。」
即使利曜南已经拒绝她,但欣桐却无法再欺骗自己,接受姜文的感情。
姜文瞪着她,脸色严肃。
「对不起,姜文……」
原来她不愿从利曜南口中听到的抱歉,到了此刻,她一样只能出口伤人。
原来当一个人不爱另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只能说抱歉!
「妳对不起我什么?妳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所以我不会跟妳分手!」姜文固执地道。
「我并不爱你。」她平静地回答。
姜文的脸色一瞬间惨白。
「而你,你真爱我吗,姜文?是因为智珍的缘故,所以你一直跟我在一起,但你只是把我当成智珍而已。」她平静地揭穿。「其实你并不爱我,对不对?」
「不对!」姜文突然激动地大吼驳斥。「我已经说过我爱妳了,为什么妳不肯相信我--」
「如果你爱我,那么你一定不够爱智珍。」她微笑。「但是,如果你爱我,那却是因为你太爱智珍的缘故。」
他愣愣瞪着欣桐。
「所以,你真的爱我吗,姜文?」她再一次问他,口气依旧平静。
他竟然无法回答。
「这个答案,我可以代替你回答。因为我知道你爱的一直是智珍,所以你以为自己所爱的我,其实只是智珍的影子而已。」
她转过头,凝视着天花板继续往下说:「我一直知道答案。但是因为我也爱智珍,所以一直勉强着我自己。就这样长久以来,我们都任由真相被掩藏,而不去揭穿它,因为我们都太害怕揭露真相的后果,会带来令我们无法承受的伤痛。」
病房内突然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
「妳会这么以为,是因为妳并不爱我。」极度沉默中,姜文突然开口。
欣桐迷蒙的眸子闪动。
「如果妳试着爱我,就会明白妳不是什么智珍的影子!妳就是妳,妳跟智珍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妳不是智珍,妳是另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女子,是冒充智珍的女子!而我,这三年来我一直是以爱一个真实存在的女人的心情,来爱着妳的!」他一字一句地道。
欣桐瞪着天花板,失去反应。
「也许我不够爱智珍,所以我爱上了妳!我爱妳,妳听见了没有?就算妳不爱我,我还是爱妳!」他激动反驳她。
欣桐闭起眼睛。
「所以,不要对我说对不起!我可以接受妳不爱我的事实,为什么妳还是要拒绝我?」
「就因为你太好了。」欣桐睁开眼,同时掉下眼泪。「就因为无论如何,你都愿意接受我、包容我,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你……因为我没有资格。」
姜文愣住。半晌后他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出声。「不,不要用这种理由拒绝我,这是最蹩脚的理由……」
「这不是理由,姜文,这是我心中的实话。」她坦白地倾诉。
即使一千万个不忍心,她也不能再重复过去的优柔寡断,造成更深的伤害。
「什么是实话?难道妳过去对我所说的都是谎话?!』他问。
欣桐垂下眼,然后她悲哀地回答:「那的确是谎话……全是我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话。」
姜文脸色一变,他怔怔地凝望着欣桐许久……
「就算妳说的是谎话,也没关系!」最后,他对着她,凝重地一字字宣誓:「我会在婚礼上等妳,一直等到妳出现为止。」
欣桐默然无语。
姜文垂下眼,彷佛没事一般柔声道:「我出去买早餐给妳吃,妳好好休息。」
说完话,他转身走出病房。
留下欣桐,泪水已经浸湿了枕畔。
得知欣桐在街上昏倒住院的消息,谭家嗣却不急着到医院探望女儿。
他坐在自己的豪华办公室内,搁在办公桌上的手因为紧紧交握而泛白,他的脸色异常冷肃。
就在刚才,他接到了一通故人的电话……
与其说是故人,不如说这是一个曾经令他又爱又恨的女人--她就是纪碧霞!
「好久不见了,耀文?」纪碧霞一派轻松的语调听起来,彷佛他们上个月才刚离别。
听到这埋藏在久远的记忆深处里,熟悉得不能再的熟悉声音,有整整十秒钟的时间,谭家嗣完全无法反应。
「你很惊讶,我怎么会有你的私人电话吧?」纪碧霞在电话那头,吃吃地笑出来。带着一种报复的块感,她享受着「谭家嗣」此刻的震惊。「不瞒你说,我的侄女挺有本事,她认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还有你们银行里的董事。」她装模作样地道。
谭家嗣明知道纪碧霞已经没有亲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侄女!不过,这并不重要。「这位女士,妳认错人了!」他沉声否认。
「认错人了?不会吧!你明明长得跟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
谭家嗣按掉通话键。
他微微瞇起眼,从外表看来,谭家嗣很冷静。
但是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电话再一次响起,谭家嗣瞪着手机,脸色出现戏剧性的变化--他忿怒地瞪视手机,等待电话铃声自动中断。
三十秒后电话回复安静,但三秒钟后却又三度响起,这回电话铃声阵阵催促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惊心动魄!
谭家嗣果决地按下通话键,手机传出纪碧霞的声音:「怎么,吓得不敢接我的电话了?」她尖声嘲弄。
「我已经说过,我不认识妳!要是妳再打电话来蚤扰,我会立刻报警处理!」他冷冷地威胁。
「那正好!我正好到警察局告你恶意遗弃,看你会不会上报纸的头版头条,看看你那些爱面子的大股东们会怎么看你!」纪碧霞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
谭家嗣愣在电话这头。
「你会回到台湾,那么现在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纪碧霞冷笑,然后尖笑着嘲讽:「我早看准了你是富贵命呀,耀文!所以当年我爸事业出现危机的时候,我才押注在你身上,至少能了结我爸那两笔债务,这样我跟我爸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我是出尔反尔没错,谁知道你那老不死的父亲比我更冷血!我们都已经结了婚,他不认我就算了,竟然连你都一起赶出朱家大门!」
押注?谭家嗣胸口一凉。
她尖笑着往下说:「要不是当年我看准了老头子总有一天要死,朱家的财产迟早会是你的,我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跟着你在外头过穷日子?!当年我还一直以为,你就在兴泰号那条渔船上打工,跟着船难一起淹死在异乡,尸骨无存!没想到你居然来个金蝉月兑壳,换个身分在外逍遥,连我都给骗了!不过这二十来,你总算功成名就,这就证明我当年的眼光的确不错!」纪碧霞得意洋洋,彷佛这一切都在她掌握中。突然她话锋一转,口气异常冷厉。「不过,你居然敢背叛我!你不但搞上阿英那个贱女人、把她的肚子弄大,最后还抛下我一走了之!啧啧,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没用的二世子,没想到你深藏不露,还真是叫我看不出来啊,耀文!你真是有本事!不但让我以为你死在海上,还傻傻的替你养大阿英跟你生的那个该死的孽种!」
谭家嗣的手在颤抖。
他恨这个女人!
二十年过去了,他当年的恨意没有淡忘,只有加深!
「妳尽管胡言乱语。」谭家嗣对着话筒冷冷地开口:「我只重复一遍,只要妳敢再打电话来,我会让妳永远开不了口!」他冷静地关掉手机。
这一回他不再提报警,而是要让纪碧霞这个女人,永远开不了口!
谭家嗣从怞屉里拿出药瓶,迅速倒出一把药丸,恨恨地全塞进嘴里。
他竟然忘了这个女人!
她是一个祸害,她一直就是个祸害!
如果不是她,他的人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当年我爸事业出现危机的时候,我才押注在你身上,至少能了结我爸那两笔债务,这样我跟我爸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
我看准了老头子总有一天要死,朱家的财产迟早会是你的,我怎么可能忍气吞声,跟着你在外头过穷日子?!
纪碧霞的话,突然在谭家嗣的脑海中响起……
他回忆起那一天晚上在银行的贵宾室里,利曜南给他看过的父亲的账册。
当时,他曾经因为父亲追讨纪氏债款,认定造成他一生不幸的始作俑者,还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现在,他装满仇恨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谭家嗣立刻从怞屉里,翻出之后利曜南转交给他的账册--
父亲的账册上,那两笔纪氏抵押房产的借款……
并没有销帐!
谭家嗣瞪着账册,两眼骤然间酸涩难当……
我是出尔反尔没错,谁知道你那老不死的父亲比我更冷血!
数滴泪水,重重地滴落在账册上--
他恨了一辈子的父亲,从头到尾不曾压迫过他的婚姻,相反的,父亲沉默地帮助着自己,不断受到纪碧霞父女挟持自己要挟,持续付出庞大的金钱!
原来,当年纪碧霞恨的,是他竟然选择跟自己的父亲决裂,因此丧失财产继承权!
纪碧霞明知道父亲一直以来资助着纪家的事业,然而自私与贪婪,让她不顾事实,非但在自己面前搬弄仇恨的谎言,她疯狂的意志,为了替罪恶找到借口,甚至渐渐自我说服--纪家的家业,的确是被朱狮一手夺走的!
他多么的傻啊!
亏他自以为老谋深算,到老来竟然还看不透纪碧霞的诡计,被她骗了整整一辈子--
一辈子的时间,他竟然全拿来痛恨一直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欣桐不等姜文回到病房,已经先离开医院。
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她会尽一切努力拒绝姜文对自己的好……
她绝不能再心软。
离开医院后,她搭车回到公司,现在只有全心投入工作,能让她忘记心伤。
「欣桐?」
刚走到公司大门口,欣桐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然而除非是故人,否则没有人会以「欣桐」这个名字呼唤自己,何况这个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她回过头,看到丽玲。
「妳果然是欣桐没错!」丽玲瞇起眼,迷惑瞬间变成了忿怒,然而她掩饰得很好,顷刻间她睑上已经堆满虚伪的笑容:「原来妳根本没死,害我还为妳掉了整整一缸眼泪!」
欣桐没有否认自己的身分,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否认的了。
她很清楚丽玲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联合控股公司近期在市场上的大动作,众多媒体争相报导,她的照片时常出现在电视以及报纸、杂志上。
「有事吗,丽玲?」没有否认也没有激动,她了解丽玲,知道她不可能为自己掉眼泪。三年的沉潜,对于人事她已经能看得透。
「妳混得还真好!现在居然又变成大富豪的女儿了?」丽玲收起笑容,一时间迷惑于欣桐的冷淡。
「有事请妳直说,我还要上班。」欣桐道。
丽玲瞇起眼,印象中,她直觉以为欣桐还是以前的欣桐--毫无反抗之力,即使明知道她撒谎,也拿她没辙!曾经她可以任意践踏欣桐的善良,而且乐此不疲!谁叫欣桐的命总是比她好,光是这一点就够让她一辈子看欣桐不顺眼!
可是现在,欣桐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我想跟妳谈我妈的事!」丽玲瞇着眼,狐疑地打量她。
「妳想谈什么?」她警觉。
「妳大概不知道,我妈现在连家门都出不去吧?」
「什么意思?」听到母亲的事,欣桐开始紧张。
「意思就是,妳以前那个妈,最近开始发神经,把我妈关在家里,根本不许我妈出门!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难道怕我妈出去找男人吗?」丽玲冷嗤。
「她真的这么做?」
「是啊,到现在已经一个礼拜了!那个疯女人根本就不让我进家门,本来我想报警,不过那个疯女人却叫我来找妳,她说只要妳肯回家,她就放了我妈!」
欣桐的心跳突然加快……
纪碧霞发现了什么?如果丽玲能发现自己,那么纪碧霞肯定也能发现父亲的存在!而如果必须再次面对这个曾经是自己母亲的女人,她不知道能否挥别小时候身体与情感曾经受创的恶梦……
「我看妳最好回家一趟,跟那个疯女人解释,妳为什么没死的原因,我看只有这样,她才会甘心!」丽玲眨着眼道。
欣桐不相信丽玲。
然而事关母亲,她不会大意。
「我会回去见她。」她承诺。
丽玲咧开嘴。「那现在就跟我走吧!」
「今天下班后再说。」欣桐冷淡地回绝。
丽玲倏然瞇眼,。「啊呀,随便妳!」恨恨地回答。
一时间,她对欣桐的恨意再加深了一层--
因为现在这个欣桐,好像已经不是那么好摆布了!
之所以会答应丽玲,下班后才会去见纪碧霞,并非她不着急,而是她必须先弄清楚一些事……
「爸?」
到办公室后,看到父亲神色沮丧地坐在她的办公室内,她难掩惊讶。因为这三年来,她从未见过父亲丧气的表情。
「今天下班,妳可不可以……陪我去见妳爷爷?」谭家嗣一开口就问女儿。
「发生什么事了,爸?」情况不太寻常,她按下焦虑的心情,先问父亲。
「今天纪碧霞打电话找上我了。」
欣桐沉默着,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她不愿相信丽玲的话,但看起来丽玲的恐吓可能是真的。
「她说了什么?」
谭家嗣重重地抹了下脸孔。「那个女人,她说的话一点都不重要!」他忿怒地道:「重要的是,我现在必须立刻去见妳爷爷!」
「爸,你知道的,我当然会陪你去见爷爷。」她柔声安慰父亲,知道父亲的自尊心一向强烈,于是不再追问。
谭家嗣的肩头一瞬间垮下来。「下班后妳来找我。」
说完话后,谭家嗣脚步沉重,黯然步出女儿的办公室。
父亲离开后,欣桐立即拨一通电话到纪碧霞与母亲的住处……
原本她就不打算等到下班。
「喂?」
电话响了三十多声才被接起,欣桐听得出来,那是母亲温柔的声音,她不觉松了口气。「妈?妳没事吧?丽玲告诉我--」
电话突然「喀嗒」一声,被粗鲁地挂断。
话筒传来规律的嘟嘟声,让欣桐心惊。她再拨一次同样的号码,但这一次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起……
欣桐知道,母亲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挂自己的电话!
就算刚才电话故障,如果母亲知道自己在找她,一定会立即找到电话回复……
这阵子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欣桐忽然想起来,这个星期三,她根本没有接到母亲的电话!
以往每周三,母亲一定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固定打电话给自己,如果她正在开车或是开会没接到来电,母亲一定会不断打来,直到她接到电话为止。
一直以来,这是母女两人约定好的联络方法。
她心跳骤然加快,心头充满不祥的预感……
妈真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