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玦 第九章
六个月后的凤阳——
沈夕曛一手抱着小昊钧,一手提着竹篮,正准备到田里给左骞送中饭。
正午时分,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刻,可沈夕曛一点也不在意,她抱着儿子缓缓走在田埂上,迎面吹来的,是饱含泥土和青草香的春风。
她有多久没闻到这种味道了?是一年还是两年?沈夕曛忘记了,她只记得是好久好久以前;如果从上一次凤阳大旱算起,只怕更久了呢!
想着,她已经来到田间,远远的就看到左骞老当益壮的身影正弯着腰插秧。
‘爹,您老人家休息一下吧,该吃饭了!’
看见沈夕曛抱着小孙孙来到,左骞笑开了嘴,忙到田涧边洗干净了手,拉着沈夕曛到树荫下坐。
‘小光,太阳这么大,你身子又弱,实在不需要特地跑一趟替我送饭的!’
‘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透透气,省得老是在家里窝着窝出病来。’
‘你这丫头,总有你说的!’左骞端起饭碗,吃起中饭来。
沈夕曛倚树而坐,眺望眼前这一片绿意盎然的田,心里掠过无数感慨。
这亩田虽小,却是父亲辞官后所仅有的,以往他们父女俩就靠着这一小亩田过日子。
凤阳大旱时,田龟裂了,田里所种的一切都枯死了,所以他们父女只好离开凤阳到京城,想不到父亲竟就死在京城,再也无法回到凤阳。
幸好上天待她不薄,走了一个沈放,又赐给她一个左骞,虽然左骞不是她的亲生爹爹,可对她的疼爱之情绝不下于沈放;对小昊钧,左骞更是疼得不得了,害得沈夕曛常常想,如果有一天昊钧变坏了、不听话了,肯定都是左骞给宠出来的!
就在沈夕曛胡思乱想之际,几匹快马从官道远远而来。
沈夕曛并没有注意,直到一名男子走到她面前挡住阳光,才使得她抬起头,‘你是……’
煜礽微微一笑,对着沈夕曛一拱手,‘小嫂子,我们见过一次面的,小嫂子忘了吗?’
沈夕曛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俊美高大,笑容爽朗好看,眉宇间有几分硞似煜祌的男子,‘你是……十四爷?’
煜礽一点头,‘小嫂子,好久不见了!’然后他又对一旁忙着收碗筷的左骞点点头。
沈夕曛立即站了起来,两手下意识地抱紧小昊钧,因为看到煜礽会让她想到煜祌,而想到煜祌,就会使她整个人紧张起来。
‘十四爷,你从京城到这儿来有事吗?’
‘当然,否则我何必远从京城,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马不停蹄地赶到凤阳?’
煜礽若有所思地说着,视线落在沈夕曛怀里那个正睡得香甜的昊钧身上,‘这小家伙,越大越像四哥了,只可惜四哥可能看不到了,否则他不知会有多高兴!’
煜礽的话让沈夕曛一愣,‘十四爷,你说什么?你刚刚说四爷怎么啦?’
煜礽脸色一沉,直截了当地说︰‘我四哥快死了,我希望你能在他临终前,带着孩子去见他最后一面。’
沈夕曛像被闷雷打到似的,耳朵嗡嗡作响,好半天没有反应。
煜祌快死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又想他又怕见他的煜祌快死了?沈夕曛瞪着煜礽频频摇头,‘不可能!他怎么会死?虽然他没有很强健,可是也不至于……’
沈夕曛说不出那个字,她实在说不出个‘死’字啊!
‘我有说四哥生病了吗?’煜礽突地说道。
这又让沈夕曛愣住,你不是说他快死了?’
‘四哥是快死了,但我没说他病了。’
沈夕曛愈听是愈胡涂了,‘十四爷,我听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四爷快死了,却又不是生病?’
煜礽盯着沈夕曛美丽出尘,却略显苍的的姣好面容瞧,心里暗暗赞叹着,这女子真美,无怪乎四哥会为她神魂颠倒,连亲王都不想做了。
他缓缓说道︰‘四哥为了你和皇阿玛闹翻了,皇阿玛气得不得了,于是下令将四哥关在宗人府闭门思过。’
沈夕曛诧异极了,‘他是皇子,怎么会被关进宗人府?’
‘我们虽贵为皇子,可一旦犯错所受的责罚,却远非一般心所能想象;就像我自己,也曾经被圈禁了大半年呢!’煜大手一挥,‘不谈这些陈年往事了!小嫂子,今天我是来问你,肯不肯跟我回京城探望四哥?因为四哥打被关进宗人府后就滴水不进,他说如果皇阿玛不同意让你入旗籍、不同意让他娶你为妻的话,那他宁可饿死。小嫂子,我一向敬爱四哥,他是除了五哥之外,对我最好的人,所以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受苦,甚至傻傻地赔上一条命。小嫂子,你肯随我回去看四哥吗?’
沈夕曛哽咽得早已说不出话来,‘我……’
‘你不肯吗?’煜礽叹口气,‘五哥说对了,他说四哥伤你伤得太深,没有哪个女人承受得起,也没有哪个女人可以轻易原谅这样一个男人;可我还是要说,四哥真的很爱你,否则他也不会以死来明志了!’
沈夕曛还是只哭不说话,这时怀中的小昊钧因为感受到母亲的伤心而醒过来,嘴巴一扁,似乎就要哭出来。
煜礽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沈夕曛,‘这是四哥交代我要给你的,他说见玉如见人,你既然不愿意见他,那就看看这块玉吧!将来孩子长大,就将这块玉给他,好让他知道他的阿玛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沈夕曛泪眼蒙眬地接过来,那是当初煜祌送给她的鸳鸯玦。
她嘴巴一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我……’
一旁的左骞看了忍不住开口︰‘小光,我知道你还爱着四爷,既然爱着他,为什么不去看他?’
‘爹,你……’
左骞长叹道︰‘我知道你常一个人半夜哭着醒来,也知道你常看着钧儿发呆,更知道你有几次甚至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离开,可因为心里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所以没有成行。’
沈夕曛走到左骞面前,泪流满面,‘爹,我……’
‘你去吧!不要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你应该去找四爷才对,毕竟他是你所爱的男人,只有他才能给你幸福,况且他还是钧儿的爹,不是吗?’
‘可是我走了,爹一个人怎么办?’
左骞微微一笑,‘我还有这片田啊?我这辈子算是已经活够了,死了妻子女儿,还能幸运地得到你这么个孝顺的义女,更有这片田为伴,我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小光,你去吧,爹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可是我……’
煜礽插嘴道︰‘小嫂子,如果你不放心,我留两个亲兵在这儿陪你义父、你看如何?’
沈夕曛睁大眼睛,‘十四爷,你真的愿意这么做?’
‘这有什么难的。’煜礽回头喊道︰‘高于、李彬,我记得你们两个是徽州人,离这儿不远,是吗?’
‘是的,十四爷。’
‘那好,你们两个就留在这儿,两个月后回京城换班,我会提报吏部加你们的薪粮,知道吗?’
‘谢十四爷恩典!’
煜礽对沈夕曛道︰‘小嫂子,这下子你总该可以跟我走了吧?’
至此,沈夕曛已没有理由推拒了。
她拜别左骞,带着昊钧,跟着煜礽坐上马车往京城而去。
在煜礽的照顾和陪伴下,沈夕曛很快地又回到京城。她没有时间去回味京城的繁华,甚至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便让煜礽带往宗人府。
站在一间四处都有侍卫看守的屋子前,煜礽对沈夕曛说道︰‘小嫂子,就是这儿了,你进去吧!’
不给沈夕曛犹豫的时间,煜礽从背后一推,将沈夕曛推入屋子里,然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又把门关上。
沈夕曛极为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
一个念头未完,沈夕曛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熟悉又略带有几分沙哑的声音——
‘小光,我终于把你盼来了!’
沈夕曛身子一僵,整个人钉在当场无法动弹。
一双温暖的大手从后面环住沈夕曛,环住她怀里的小昊钧,一张热得会烫人的嘴贴上她的颈项、凑近她的耳朵,‘小光,我好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
沈夕曛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熟悉的拥抱、熟悉的亲吻、熟悉的声调,是他,是那个令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她缓缓回过头,迎上煜祌那深邃多情的眸子,迎上煜祌那瘦骨嶙峋、憔悴不堪的身形。
沈夕曛顿时大惊,‘你……你怎么会瘦成这样?’
她抖着手,轻抚他瘦得几乎凹陷的脸颊,看着他两鬓参差不齐的华发。他才几岁,却已有白发!
煜祌抓住她的手凑到嘴边,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吸吮、亲吻着,‘小光,别说这些,告诉我,你好不好?’
沈夕曛低下头,眼泪几乎快流出来,可这一低头,却教她瞧见了地上摆着已冷掉的饭菜。‘你没吃饭吗?’
他哑着声说︰‘见不到你我食不下咽,就算吃了也是味如嚼蜡,不如不吃。’
眼泪终自沈夕曛的脸庞滑落,‘这怎么成,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可以不吃饭!’
煜祌不在乎地笑笑,‘如果你肯陪我,我就吃。’
沈夕曛没有说话,只是夹起一口冷饭送到他唇边。
煜祌张嘴吃饭,双目却一瞬也不瞬地瞅着她,‘小光,你瘦了!’
她摇头,继续喂煜祌吃饭。
可煜祌却吃不到半碗饭就不吃了,‘我吃不下了,小光,过来这儿,让我瞧瞧你可好?’
她含着泪,又送出一口菜到煜祌唇边,‘爷,多少再吃些吧!你一个大男人,只吃这么点成吗?’
‘没有你,我生不如死,吃了也是白吃,除非你答应留下来陪我,而且永远不再离开我。’
‘我……’
‘小光,你还生我的气,还恨我,不肯原谅我吗?’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小光,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那样对你,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再那样伤害你,求你原谅我好不好?’
沈夕曛又是摇头,可豆大的泪珠却不住滚落。
煜祌不禁有些失望,‘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你原谅,也没有立场要求你回来,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在我死之前告诉你一声,我爱你,真的爱你——’
‘不,别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我不准你死,绝对绝对不准你死!’沈夕曛哭着扑入煜祌怀中,仰起小脸堵住煜祌的唇。
煜祌轻叹口气,满足地张嘴接受了沈夕曛,吸吮着他记忆中那最甜美、最柔软的香唇,拥抱他回忆里那最温柔、最美丽的情人,倾诉别后日子里,那数不尽的相思与缠绵爱意。
久久,煜祌恋恋不舍地松开沈夕曛,搂着她在炕上坐下,‘小光,是十四弟找你回来的吧?’
沈夕曛偎在他怀中轻声道︰‘嗯,十四爷告诉我你快死了,要我无论如何都得赶来见你一面。我本来是不相信十四爷的话,毕竟他是你弟弟,为你说话也是应该的,没想到你竟然是真的……’
说着,沈夕曛不禁又红了眼眶,‘傻瓜,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为什么这么做!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煜祌浅浅一笑,‘那我问你,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付出姑娘家的清白、付出一切,未出阁就生孩子不说,还差点送了命吗?’
沈夕曛又哭又笑的瞪着他,‘还敢说!若不是你强逼着我替你生孩子,我怎么会……’
他斜睇着她,‘我逼你?如果你自己不答应,我怎么敢逼你?’
‘你……’沈夕曛羞红了脸,纤纤玉指往他额头一点,‘你这个人真是坏透了,天生的坏胚子,我怎么会爱上你这种人呢!’
‘你终于承认爱我了。’
‘你……’
煜祌低头吻了吻她,‘别生气,实在是因为我太久没看见你,所以忍不住想逗逗你。其实十四弟说得没错,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没了你、没了钧儿,我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是亲王,是堂堂的皇阿哥,何愁没有女人要嫁给你,何愁没有女人想替你生孩子?’
‘我知道,皇阿玛也是这样跟我说,但皇阿玛不知道,天下女人虽多,你却只有一个,而我就只爱这一个你,倔强、温葇又坚强的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肇英把我关在柴房里?还说要把孩子送给兰馨公主,甚至……甚至叫阿轮泰和肇英来杀我灭口?’
煜祌闻言一惊,‘我叫阿轮泰和肇英去杀你灭口?小光,这就是你离开我的原因吗?’
‘嗯,我吓坏了,以为你真是这样的男人,骗了我的身子后,不但想把孩子送人,还想杀我灭口,你说我能不逃吗?’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我爱你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会想杀你?小光,这当中一定有误会!我承认自己曾经叫阿轮泰去找你,不过那是去救你,而非杀你。’
‘救我?’
‘没错!兰馨叫肇英把你关在柴房里,目的就是要夺走孩子,取得鸳鸯玦里的宝藏,加上她对你有了孩子心存嫉妒,所以才会故意在你面前说要抱走孩子。’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答应她?甚至明知道我被关在柴房里,还故意和她……和她……’沈夕曛说不下去了。只要一想起煜祌在光天化日下和兰馨亲热的种种情况,她就心痛如绞。
‘小光,如果我不那么做,兰馨会放过你吗?她想杀你,你知不知道?’
沈夕曛一愣,‘她想杀我?这怎么可能!’
‘记不记得我曾经带你去固安县见陈善?’
‘记得,那天你还为爹爹和姑姑报仇了呢!’
‘可你知道我那天为什么会气急败坏的先走了吗?’
沈夕曛秀眉一皱。是有这么一回事,煜祌后来确实丢下自己先走了。‘爷,你会先走,难道和兰馨有关?’
‘没错!那天不晓得是谁告诉兰馨你在十笏园的事,所以我急忙赶回去想阻止她,想不到她还是趁我去巡视皇城时跑去见你。’
‘换作我是她,我也会这样做的,毕竟有谁可以忍受丈夫在外头另有女人呢?’
‘不,如果不是肇英一心想获得宝藏,以她的个性,你早被她杀了。我这么说并非无凭无据,不是曾经有刺客想杀你吗?那就是兰馨派去的!’
‘那阿轮泰来的那一天,肇英说要杀我,也是她……’
‘没错,如果不这样,你会仓皇出走,甚至为了逃命而沦为乞丐吗?’想到此,煜祌的心痛得揪成一团,‘小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为什么宁可让自己变成乞丐也不肯来找我?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吗?我以为你会去卖唱,因此将京城附近,甚至各省的酒馆、客栈都踏遍了,却怎么都找不到你,原来你竟然……’
沈夕曛无奈一笑,‘在那种状况下,你不觉得我躲在乞丐堆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吗?既不用担心会被你找到,又可以填饱肚子。’
煜祌摇头,‘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竟然让你变成乞丐!’
她伸手捂住他的嘴,‘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是不是真的爱我,是不是真的要把钧儿送人?’
‘我当然爱你,否则我不会瞒着你,不敢告诉你实情。我承认一开始时确实是为了鸳鸯玦才找上你,但后来我被你的美丽、你的善良和坚强所感动,因此才决定正式和兰馨摊牌。想不到我才刚准备和她摊牌,她倒先找上你了。’
‘四爷,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个鸳鸯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为什么会有宝藏的传说?’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详细情形恐怕得问皇阿玛了。’
‘你是说……当今皇上?’
‘嗯,皇阿玛正等着我们,咱们去见他吧!’
沈夕曛来不及反应,就让煜祌拉着离开屋子,往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里,乾隆正和几名妃子下棋品茶。
煜祌领着沈夕曛来到乾隆跟前跪下,‘儿臣叩见皇阿玛,皇阿玛金安。’
乾隆哼了一声,‘你这小兔崽子,总算肯从宗人府里滚出来了?’
煜祌一叩头,‘儿臣知错,请皇阿玛责罚。’
乾隆抬头看了煜祌一眼,视线落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沈夕曛身上,‘煜祌,这是谁?’
煜祌忙拉着她跪下,‘皇阿玛,这就是沈放的女儿沈夕曛。’
‘喔,你就是沈夕曛?’
沈夕曛从没见过皇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胡乱磕头,‘民女沈夕曛叩见皇上!’
‘把头抬起来。’
沈夕曛闻言,犹疑不安地抬起头看着乾隆。
乾隆微微一怔,‘果然是国色天香,连牡丹都让你给比下去了,难怪煜祌这小兔崽子可以为了你,连朕这个皇阿玛都不要了!’
煜祌一听连忙开口︰‘皇阿玛,这件事罪在儿臣,请皇阿玛不要责怪小光。’
乾隆只是斜瞪他一眼,又转向沈夕曛道︰‘那是朕的小孙孙吗?抱过来让朕瞧瞧。’
沈夕曛不敢怠慢,忙将小昊钧递了上去。
乾隆接过孩子,见他两眼灵活有神,相貌俊秀可人,和煜祌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忍不住笑开了脸,‘好啊!果然是朕的小孙孙,叫什么名字啊?’
煜祌抢着回答︰‘回皇阿玛,这孩子叫——’
岂料却吃了乾隆一顿排头,‘朕没问你。小光,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启禀皇上,这孩子叫昊钧,是四爷取的。’
乾隆应了声,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总算这小兔崽子还有点眼光。
‘小光,朕这儿也没什么好给这小孙孙的,就把这玉如意赏给他吧!’
沈夕曛慌忙接下,‘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