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之路 第三十一章 误解
我以为要跑断双腿才能找到阿朔,可我的运气实在好到不行。
绕过两个弯,经过一处回廊,碰到两拨巡逻士兵,他们朝我腰间的令牌看一眼,就任我自由行动。然后,再转弯、再直行,在下个分岔处,我还没考虑好该往右还是往左时,就发现常瑄的身影。
他守在一幢大屋门前,表情木然、眼神警戒,是我认识的那模样。
常瑄是阿朔的门神,阿朔在哪儿,常瑄就在,这是经验、是定理,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所以我百分百确定,阿朔在那扇门后面。
常瑄看见我时,惊讶万分,迎上前问:“姑娘到此……”
我自己招认:“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阿朔。”
“夜深了。”
“我知道夜深了,可我有急事,非跟阿朔问清楚不可。”
“殿下和太子妃已经休息,有事的话……”
殿下和太子妃已经休息?所以,他们在这扇门后面,同床共枕、一起休息?心霍地沉重起来……不对啊!阿朔讲过的,事情不是这样……
“不管是穆可楠或李凤书都一样,自成亲到现在,我都没碰过她们。”
“你不知道吗?太子妃跟着太子上战场、并肩杀敌,那是何等危险的事呀!可一下战场,回军营,太子从没入过太子妃的营账。”
阿朔和小翠的话言犹在耳,怎么就变了状况?不,不可以未审先判,我与阿朔日日在同一营账里,还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何况穆可楠为阿朔受伤,他就近照看也是人之常情。
是,不该自我中心、不能先入为主。吞下委屈,我站到常瑄面前,抬高下巴问:“常瑄,你说阿朔和太子妃在里面,他们成了夫妻?”
拿这种话问常瑄让人尴尬,但我还是问了。每个字我都说得谨慎小心,生怕讲得太快,他没听清楚,给了我心酸答案。
谁知,他抿直双唇,别开视线。
为什么不回答?如果我说错了,他大可以反驳我呀!他可以用嘲笑的口吻说:“姑娘,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一定不会介意他的嘲笑。
可,他半句都不说,是欲盖弥彰,还是怕越描越黑?
他不说,原因只有一个,我再笨,也推敲得出来。心凉了,寒意袭上。
我要是懂事点,就该知难而退,春宵一刻值千金呐。三爷不也说了,那是她该得的。偏我这种人没神经,却又执拗到不行,硬是要关上一遭,硬是要眼见为凭。
“我非见他不可,有很重要的事,不见他一面,我会死。”我推开常瑄往里闯。
“姑娘,请不要。”他面有难色,挡在我面前。
“我不是说谎、任性,我是说真的,我会死。”我不断强调“我会死”,可常瑄没听进去,他只听见我口气里的偏执。
“不如明天……”
“你上次也说要替我转告,我等过好多个明天,都等不到阿朔来见。”我在埋怨他,是他逼我来这里的,他有义务帮我。
“殿下很忙。”
“所以我来了,不劳驾他,我自己来。”
捏紧拳头,我在发抖。只要推开那扇门,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不必去猜那是阿朔还是三爷的意思,不必怀疑那是一面之词,或者……独一无二只是有口无心。
“姑娘。”常瑄见我发抖,趋身向前。
我太着急,顾不上其他,利用他的关心,趁他不注意时,怞出腰间佩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对不起、抱歉、I’msorry……我说真的,不见阿朔一面,我会死,不是诓你,我的时间真的不多。”
我一步步退到门边,目睹着常喧的忧虑,狠下心。
一直是这样的,他固执,我拿他没门儿;我拗起来,他也拿我没辙。
“姑娘,这个时候,你不该惹事。”他叹息。
他也来苦口婆心规劝于我?
看来,常瑄和三爷是同一阵营,至于阿朔……不必眼见为凭,答案已经有了九成确定。我闹腾,是想闹个一拍二散还是情断义绝?怔愣,我也不知道。
“姑娘,回去吧,这么做于你没有好处。”
好处?我从没想过在阿朔身上捞好处,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的脚跨上台阶时,身子不稳,手一抖,锋刃划过颈边,留下一道血痕。又见血了?我知道自己很狼狈,却阻止不了自己狼狈。
“姑娘。”常瑄抢身过来扶我。
“不要过来,我要见阿朔,今天、现在。”我用背推开大门,缓缓后退,等整个人都进了屋,猛然转身!
然后,我知道自己是一错再错了。
一张雕龙刻凤的金床上,阿朔躺在上面,他的身上趴着一个太子妃。昏黄的灯光照着疲惫的男女,空气里有着淡淡的暧昧气息。
答案揭晓──独一无二,只是随口说说,无凭无据、无心无情。
点头,我看见了,这是亲眼目睹,不是无聊传言;再点头,看得更清楚一点,把阿朔的脸、穆可楠的娇颜看得仔细些,确定我曾经确定的爱情,只是肤浅……
我瑟缩了一下,像被人狠狠揍一拳,架在脖子上的刀匡啷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我已经分不清脸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只清晰地确定着──这个男人,我不要了。
阿朔和穆可楠被声响惊醒,他们同时坐起身,两双眼睛射向不速之客。
阿朔眼底有着不可置信,有着……那一闪而过的是什么东西,我来不及捕抓,他的眼睛已经转开方向。
我勉强立足站稳,只觉胸口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再强抑不住心中哀恸。
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插进肉里,不痛!死命咬住下唇,旧伤口再染腥膻,不痛!颈子上的血一点一滴落到地面,我不痛!
身子摇摇欲坠着,我知道昏了就好,昏了就不必面对这些难堪。
但是,偏不!我要漂亮退场,不要输、不要哭,我不是弃妇。烂成泥的脑子里,理智退位,由自尊作主,我把背挺得直直,宣示我仍然骄傲;我把虚伪的微笑牢牢嵌在脸庞上,表明我不在乎。
我不准哀恸现形,不教人同情,更不让穆可楠眼底的胜利打击……
“你为什么在这里?”
是阿朔的声音,心一颤,我像触电般,全身颤栗。
抬眸望去,他的眉头依然飞扬,他的双眼仍然深邃,只是为什么眼神变得陌生?是我又闯错时代了?
不,我不是闯错时代,是闯错空间。这里不属于吴嘉仪,这里是穆可楠的地界。
“对不住。”我退几步,退回门边,手比比外面又指指自己,努力让姿态优雅。“我知道已经很晚,没什么重要事,只是来通知你一声,我要离开了。最近你很忙,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
我在他幽闇的双眸里溺水,那是愤恨吗?他气我破坏他的瑰丽夜晚?真是抱歉呵,我怎么晓得太子妃身材曼妙,太子体态昂藏?怎知道干柴烈火燃出一室春光?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飞快转身,我大口大口喘着气,压抑不住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我的双腿灌入铅,再也动弹不得,可脑子命令它们非逃不可。漫天漫地的鱼网撒了下来,不逃?岂有好下场!
“章幼沂,你要去哪里?”他的声音里隐含着暴怒。
真是的,怎么叫我章幼沂?他忘记这三个字会把我害死,或许……或许他早已不在乎会不会害死我。
我没停下脚步,迅速往外跑,不听他的声音,不看他的人。我知道答案了,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我跑,跑得飞快,这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双手死命地捂住嘴巴,不准自己哭出来,我压得很用力,连呼吸都窘迫不已。
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记得,别记得他眼底的不耐,别记得他和穆可楠的交欢,别记得自己有多狼狈凄惨……我只要记住吴嘉仪很勇敢,记住没有阿朔,我也可以让自己开怀,记住这里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在霓虹灯闪烁的台湾……
咬牙,我一口气跑开。加快脚步吧!说不定跑得够快,我就会跑回现代。
一个冲撞,我让人拦腰抱起。仰头,我在常瑄脸上看见悲悯。
我没问他做什么,因为手还牢牢压在唇上,不敢放松。我在害怕什么,连自己也不晓得。
“姑娘,别这样,殿下心里不好受。”他的声音埋着哀愁。
是啊,他的殿下不好受,三爷的四弟不好受,所以我该乖乖配合,让他们在乎的人好受,至于我好不好受,就无所谓了。
我仍死命压住嘴巴,灼灼的眼睛紧瞪着他。
“姑娘,殿下要你留下,先休息一晚再说好不好?”他的口气带着诱哄。
我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是因为对不住我吗?
我不语,拚命摇头。
他叹气,却不得不服从命令。
我不停踢动双脚,亦挣不月兑他,只能任由常瑄夹着我跑。他把我带进屋里,让我安坐在床上,然后他转身去点燃烛火,火烛点燃,晕黄的光芒染上他的脸。
我死命瞪他。干嘛那样忠心,有糖吃吗?
“姑娘。”
我看不见自己,不晓得自己的目光有多凌厉,但我看得见他皱起的眉头有多么无可奈何。
我恨他,恨花美男,恨阿朔,恨所有喜欢过我、我喜欢过的男人,一个晚上,我和他们全体结下仇恨。
常瑄蹲,企图拉开我捂在嘴上的手,我不肯,使尽力气和他唱反调。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竟和我角力起来。
我怎么敌得过武功高手?当然大输,手三下两下就被他掰开。
没关系,反正我扮演的就是一个输家,再多输几次又如何?
我恨恨地看着那张忠心耿耿的脸,胸中气血翻涌,腥咸味涌入喉头,我不能呼吸了……可,不求救,不向敌人求助,我憋着气,任那股怒怨折磨我的五俯六脏。
他着急,大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要我把气吐出来。偏不!我偏不!
“姑娘,别这样!”
别怎样?这世间哪里是我想怎样就怎样,我不想怎样就不怎样,所有事不都是他们在指挥?
“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他口吻急迫,手掌加上力道。
一阵快速拍击后,喉头松了,一口血从我嘴里喷出来,溅得满地点点怵目惊心的鲜红。
那是我的血?心脏不是死了吗?怎么还造得出鲜红血液?
我怔怔地看着地上,常瑄以为我被喷出的鲜血吓到,低声在我耳边说:“不打紧的,只是急怒攻心,休息一下就好。”
他的手贴在我的后心,一股暖流渗进心底。他为我拭去嘴边残血,暖烘烘的安慰,却烘不暖我的知觉。
我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床帏,放弃了。
放弃三爷说的嫉妒骄恣、自私狭隘,放弃天真,放弃追逐阿朔的专一,放弃所有我能想到的东西……都不要了,就当这趟旅程无功而返,就当我从来没有错置过时空。
常瑄看着我冷然的双眸,叹气,低身去清理满地脏污。
他见我了无睡意,低语:“殿下是在乎姑娘的。”
老词了,我早就听厌、听腻。
“殿下不是普通百姓,他做什么都必须以国家为前提。”
为国家娶妻纳妾,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词。要是不那么痛,我会挤出一个讥诮笑容。
“太子妃有她的苦,成亲多时,她常暗自落泪。”
所以我是快乐的?是我的贪心造就她的不幸?
懂,连常瑄都来指责我,那么问题肯定出在我身上。我的骄恣任性成了千夫所指,我该死,怎不先秤秤自己几两重,就来招惹人中龙凤。
“姑娘若能设身处地……”常瑄话没说完,门被人自外头用力推开。
进门的是阿朔,他怒不可遏地走到床边,把我整理好放在营账里的包袱丢过来,包袱打到我的肩膀,吃痛。
“你要走!?又要走!为什么?谁让你那么迫不及待离开我!”他爆吼。
阿朔像拉破布那样把我从床上扯起来,我全身关节松月兑似地疼痛起来,常瑄抢身要护我,却让他左臂几招化解开。
“殿下,姑娘她……”
“住嘴!你出去。”阿朔大声叱喝,他对着常瑄泄恨。
“不可以,姑娘她……”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出去!”
常瑄拧了眉头,我认得这号表情,他打算对他的主子固执了。
傻,他真不会做好人,聪明的话,他该在阿朔面前表现服从,在我面前支持我、为我打气。偏偏他要夹在中间,为我替主子说项,为主子劝我投降,这种两面不讨好的事情,白痴才做。
深吸气,我勉力开口:“常瑄,你出去吧,我没事的。”
他犹豫半晌,仍然待在门边。
“走!”阿朔咆哮,手挥过,一柄匕首插在他身后的门扇上。
我急了,推开阿朔,对常瑄大喊:“你还不走!?”
千般无可奈何,常瑄终于退开。
门关上,屋里剩下我跟阿朔。那么多天了,我每天都想见他,谁知道见了面,才发觉两人间的距离这么大。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我早知道会走到这步。
“你要去南国。”他直直迫视于我。
“是。”我浑身轻颤,晕眩的感觉始终没离开。
“为了方谨?”
关方谨什么事?不过他知道方谨……是了,常瑄告诉他的,就算他知道小悦、小敏都不稀奇。
“所以你早就知道方谨就是南国帝君宇文谨,打算投奔他的怀抱?”他的目光炯烈,饱含怒恨,语调里净是尖刻。
错愕回看,我眼中浮现困惑。“方谨是宇文谨?怎么可能!”
忽然,我想起常瑄几度欲言又止,想起他碰上方谨的诡异表情。会不会是常瑄夜闯南国后宫,在宫里见过宇文谨?
天,我还以为自己远远离开了南国宫廷,谁知,我与宇文谨竟是这般有缘?难怪他提起女子干政,总是气呼呼,总是怨君王有志不能申,难怪他的话题总是不离国家朝政。
所以方煜是……不,是宇文煜,宇文煜是王爷,至于他和宇文谨的赌约……我终于弄懂了,他不愿意入朝,只想背起药箱子云游四方,若非遇上我,他并不想回宫求助宇文谨,替我寻找月神草。
“承认了?”他的嘴角挑起冰凉笑意。
承认什么?承认命运在同我开玩笑,承认我总是被未来摆一道?承认我费尽心思,仍旧躲不开他、逃不离宇文谨?
人定胜天?鬼话!
“果然,他是你的……那句话是怎样说的?备胎是吗?”
指责我?哼,我忍不住轻笑。
“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不是我和宇文谨,是你和穆可楠。”
“我们成亲了。”
“可不是?早知道我该乖乖地进宫和宇文谨成亲,说不定,有另番际遇。”我同他对峙着。
“你要我硬下心肠,让她们两个守一辈子活寡?”
“以前你可以做到,我承诺留下之后,你的心就软了?原来承诺会让人失去身价。”
“你非要这么刻薄?”
推开被子,我轻蔑道:“我刻薄!?独一无二是你说的,专情是你要给我的,怎么可以承诺了我,转过头又推翻承诺?哼,做不到的事,就别让嘴巴出头。”
“你!”他用力指着我,目光如炬,好半呐说不出话。
生气?那我不是更有立场?
恨恨拂袖,他在屋里乱逛乱转,嘴里喃喃自语:“不,我不要跟你吵架,这样解决不了事情,到最后你只会千方百计逃离我,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
他突然转回床边,站定,对着我说:“你知道可楠跟我讲什么吗?她知道我爱你,知道不管是她、凤书或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你,她不指望留下我的心,只希望我同情她,给她一个孩子,让她有所依靠。”
“很好听的说词。”我在笑,笑得讽刺,他的道理说服不了我。
“这个时代的女人和你的时代不同,她们不能离婚再嫁,从坐进大红花轿那刻,她的人生就捏在我的手上,我对她有责任。可楠是那么骄傲的女人,却要求得那么卑微,你说,我该怎么做?”
是啊,我们那个年代的女人随便,爱结婚便结婚、爱离婚便离婚,这么随便的我们,何必介意专一?是我笨。
“你知道她为我挡下一箭吗?如果不是她,我们再无见面之期,你该感激她。”
无言,真是的……心量窄的我,竟然连感激都不懂了。
“我能为她做的不多,只是一个让她倚赖终生的孩子,都不行吗?”他抓住我的肩膀,摇得我头晕脑胀。
他不懂女人,女人今天要了一个孩子,明天要你的人,后天要你的心,再下来,她会要你一生向她相爱相系。我是女人,我懂身为女子的贪婪。
但我心知肚明,这些话,半句都不能说,一出口就成了自私。
“你就这般不能容人?”
瞧,我都不说话了,还能被编派,这是不是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没关系,反正我的形象已经很烂,再差一点也无所谓。
“殿下言重。谈什么容人呢?嘉仪不过一介平民百姓,怎敢干预殿下的私事?”推开他,他是他,我是我,从此再无交集。
“身为女人,你就不能多两分同情?我不知道你在计较什么,她们根本威胁不了你,她们很清楚我有多看重你,你是我爱的女人,谁都不能改变。”他把我拉回身前,抓紧我的手腕,不满我的冷漠。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不晓得忍住多少愤慨,才控得住拳头,不捏死我这个不讲道理的女人。
猛然间,他眼底的痛苦撞上我的知觉。
看清楚了,在龙床上,他眼底一闪而过、我来不及捕抓的眼光是罪恶感──他因为同自己妻子欢好,对我有罪恶感。
这种话说出去,怎能合理?
“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给她们一纸休书吗?她们犯下什么错?错在嫁给我之前,不知道丈夫已经爱上别的女人?或者你要我永远不碰她们,让她们无出,使我有借口休弃她们?”他痛苦地问。
不,这种话我说不出口,也做不来。可自己做不来的事,我却要逼他去做。我似乎……做错了?
看着他消瘦的脸庞,自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心软了,他是那样睥睨天下的人物啊!他骄傲张狂、英武伟岸,我何德何能,让这样的男子为我心伤。
“如果这是你要的,亲口告诉我,我为你做到。”他深深叹气,把头埋进掌间。
摇头,我无法亲口说出这种话,我还有道德良知,无法这样对付两个屈居下风的女人。
看着他的痛苦,我责备起自己。不是说爱他吗?不是要把他的快乐摆在第一位吗?不是他好了,我便好了?为什么要制造他的痛楚?我早知道,我们是两道不可能的并行线,价值观相差那么大的两个人,却不知死活地一试再试,试痛了彼此。
心底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他的想法没错,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他已经为我让步太多,我凭什么苛责于他?他把责任和爱情分得那样清楚,他说了,爱情归我,难道我夺走他的爱,还能逼他不去负责任?
负责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的事,他若不是负责的男人,怎么会以天下为己任?
颓然靠在墙边,我缓缓吐气。
那么多人说了我错,我打死不认,但他的沉痛却让我认下错误。同意了,真心同意他们的说词,我的确太自私,我只想着自己,却没顾虑到他的心思。
他的苦让我失去任性本钱,我既然爱他,怎能把他锁在自己设定的圈圈?
唉……妥协了,这次,妥协得彻底。
“阿朔。”丢掉嘲讽、抛去讥刺,我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太震惊,现在……”吞下最后一丝不平,我艰难道:“现在没事了。”
他看着我的转变,眼里带着不可置信,满目愤怒化为怀疑。
“你说真的?”他的口气里有浓浓的不确定。
“再真不过。”我勉强自己说谎。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所以,你是想通了?”他猛地抱住我,口气里有藏不住的激动。
“我早该想通的,三爷对我说过,那个……是穆可楠该得的。”
事实上,我没有想通,只是妥协,只因我再也不要折磨这个我爱、爱我的男人。下次吧,下次有空,我再慢慢说服他,别把我和他的“责任们”摆在一起,给我一方小小的土地,我要在那里,亲手培养照护我们的爱情。
我拿不到朝朝暮暮,至少可以得到天长地久吧?
三爷毕竟是对的,他有先见之明,他知道我聪明,知道我一定会想明白,果然是多两分体谅、减三分妒嫉,退一步海阔天空。
“所以,你不走了?”兴奋在他眉眼里、在他语调里,在他控不住的笑容间。
不走是死路一条,还是得走的,但我会回来,因为舍不下他,因为我还不肯借着死亡回家。
偏着头,我伸手抚上他的脸。他瘦了、黑了,负责任的男人最吃亏。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贴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深深叹气,似要把满肚子郁气尽吐。
“你必须承诺我。”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告诉自己,再对他更好一点吧!他是好男人,只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承诺什么?”
“承诺我当你的爱情、当你的天长地久,不当你的责任负荷。”
“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责任负荷。”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可是我对甜言蜜语,有高度欲求。”我趴在他的胸口,圈住他的腰。
吸气,不吵架真好。
他笑了,把我从胸前拉开,额头碰额头,眼底的痛苦化为宠溺。
他是那么宠我啊……我怎么会看不清楚,怎还能为难他?是我的错,真心诚意认错。
“想听什么?我喜欢你,再不会喜欢任何一个女人比喜欢你更多。”
“老套。”我摇摇头。
“那……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我要你快快乐乐、无忧无虑一辈子。”
“这是承诺,不是甜言蜜语。”我挑剔。
“你是我最重要的女人。”
“这是事实,不是甜言蜜语。”我挑剔又挑剔。
“你很难伺候。”
“我这么难伺候,你还要我?数到十,给你时间反悔。十、九……”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不必数,我永远都不会反悔。”
“永远是很长的,话不要说太快。”
“不要跟我解释永远有多久,尤其对来自未来的你,我知道就算是‘永远’,也不够。”
“好吧,我巳经给过你机会了。过了今天,不管我再讨人厌,你都不可以把我丢掉,我会巴得你紧紧的,说不定会害你窒息。”
“我喜欢被你巴得紧紧的。”
“如果我八十岁了呢?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巴紧,你能忍受?”
“八十岁的老太婆还能把我巴紧,我会很快乐。”
“为什么?”
“那代表我把你养得很好、很健康。”
我叹气,这就是甜言蜜语了,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学会。男人呵,是可以被训练的。
一室静谧,无端端加深了亲昵与感性。
“阿朔,我很嫉妒。”我亲亲他的嘴角、下巴。
他笑着追上我的唇,给我一个热烈。“嫉妒什么?”
“嫉妒你的第一次不是我。”我回吻他,然后贴在他的胸口,倾听他的心跳。他的心像战鼓,咚咚咚,一声比一声急切,所有女人都会为了自己有这等影响力感到骄傲吧?我浅浅笑开。
“有差吗?以后你会有几千几百次。”他笑着搂紧我,暖暖的嘴唇亲吻着我的额头。
“没差吗?如果我的第一次去找那个宇文谨呢?”
我退开两步,动手拔下发簪,让乌黑秀发垂下。我不知道这样的自己有几分风情,却在他眼里看见。
“你还真懂得如何刺激男人。”他捏着我的下巴,泼墨似的浓眉飞扬。
“我独特、聪明嘛。”
拉开衣带,我在向他示爱,他看见了,捏住我下巴的手改为抚模,粗租的指茧磨着我的脸、脖子、锁骨……抚出我一阵阵颤栗。
他哑着嗓子,带着无尽的笑意。“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写一本甜言蜜语录,让我不必肠枯思竭,也找不到让你开心的话。”
“好。”这件事,我愿意为他做。
他拉开我的衣服,看见颈上的两道伤口,皱了眉头。
“没事,我不痛。”我用手指顺着他消化不良的眉头。
“你不该伤害自己。”
我不问他怎么知道那是我自己弄的,他有太多的眼线心月复,随时为他报告,我比较想知道,接下来我该如何让他为我血脉贲张。
我抓起他的手,用脸去摩擦他的掌心。“你不教我,我不会做,你的经验比我丰富得多。”
“你确定?”
“再确定不过了。”
“很好,从此以后,我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他的唇随着指头下滑,一个抚触、一串轻吻,他对我的影响力和我对他的一样大……
夜深沉,身心沉沦,这个夜晚,我与他成了再也分不开的个体。
看着他沉睡的脸庞,我知道他累坏了。昨夜……他很辛苦。这种事,男人总是比女人付出更多。
我没吵醒他,打算等天亮再同他商量,我要他把常瑄借给我,让常瑄日夜兼程将我送回南国,解了毒,我立刻回京与他相聚。
躺在床上,我应该很累的,可就是没办法入睡,穆可楠和李凤书的脸轮番造访我的梦境。还是无法不介怀吧?但,能怎么办呢?不妥协、继续折磨这个男人吗?
三爷说了,那是使命,上天要他为帝、要他造福大周千万百姓。皇帝该怎么当,我心里有数,他对我做的,已经远远超出。
三爷说他身处云端,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处不胜寒,却还是让自己爱上……
继续说服自己吧,只要我认定这样才是正确的,就能安心面对。
轻巧下床,我坐在镜台前,缓缓地梳理满头乌丝,却不经意发现两根白发。才十七岁啊!怎么就早衰了?是这份爱太劳力费心,亦或离别相思欺人太甚?
拿出包袱,我把被打乱的东西一一归位,收拾妥当,提起包袱,才走两步,就听见阿朔冷肃的声音──
“你要去哪里?”
猛回头,顺着他的眼光,我看见手上的包袱。不好,他误会了!心呛着,包袱因而落在地上。
我的心虚看在他眼里,成了罪证确凿。他抢上前,一把抓住我。
他苍白着脸孔,深邃的轮廓里有着深邃的哀伤,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他捏住我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之捏碎。
“你又来了,是旧事重演吗?前一夜要我陪你、口口声声说爱我,隔天,马上穿上大红嫁袍,远嫁南国!”
“不是这样的……”
他不让我把话说完,打断我:“你什么都不在乎吗?身子给了谁都没关系吗?只要能达成目的,要你怎么做你都毫不犹豫?哈,我老是忘记,二十一世纪的女人都是这样的,那个叫做一夜,什么都不算数的,是不是?”
他黑亮的眼珠子扬起风暴,太阳袕鼓鼓地跳着。
“不是的,你要让我把话说清楚。”
“你的话能听?言而无信是二十一世纪的习惯,还是你专门拿来逗我的乐趣?承诺?天长地久?哼!见鬼了,我居然还信你说的话。”
他抓住我的手指加上力气,痛得我呼叫出声。
“你也会痛?我还以为你只会让别人痛。”
“阿朔,我没要走……不对,我得走,但是我会回来的……”面对他的愤怒,我语无轮次,简单的解释居然被我弄成不打草稿的谎言。
“说谎!”他暴跳如雷,像只被激怒的野兽,再也听不进去任何话语。
“我没说谎,我发誓,我每句话都是真的。”
“连吴嘉仪三个字都是假的,你身上有什么是真的?”
不对,吴嘉仪是真的,章幼沂才是假的。算了、算了,这个时候不是计较真假的时候,我该把话说清楚。
“阿朔……”
“别叫我,别想再耍弄我,从现在开始,由我作主,我要怎样便怎样,你愿意留下也得留,不愿意留下也得留。”
说完,他恨恨推开我,一个踉跄,我往后跌去,撞到椅子、摔在地上。那痛,痛入骨髓……
他没回头看我一眼,笔直走出屋子,然后我听见他对常瑄怒吼:“从现在开始,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不准任何人见她!不、不能是你,去找别人来守着她……谁让她逃跑,谁就提头来见我!”
闭上眼睛,我又搞砸了。苦笑,我真是流年不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