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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下) 第五十九章

太阳渐渐示弱,被冷冷的风硬是逼到角落,红了一下脸,就飞快地逃到山下去了。

“掌灯啦!”孙管家扯着喉咙如往常一样大喊。

立即,王府的灯笼都被点了起来,一点一点摇曳着。天太冷,连光看起来都是冷的。

我索性坐了下来,枯黄的草垫在底下,扎得人好不舒服,不由想起二王爷书房里的那张虎皮垫子。

暖暖的,舒服的,毛茸茸的虎皮垫子。

二王爷一直在前厅里,门关得好紧。孙管家领了下人挑着膳盒子,笑着进去,出来的时候哭丧着脸。

经过身边的时候,孙管家狠狠瞪我:“瞅什么?小兔崽子,一天到晚拖累你爷爷。要不是你,主子能发那么大脾气?”

看来二王爷确实心情不好,膳盒子里的东西都没有动,只有孙管家脸上多了两个巴掌印。

我心情更不好,嗤笑道:“我爷爷不在这,拖累一下怕什么?”

“哎!”孙管家眼睛一圆,撩起袖子就把手举高,刚要往下打,又似乎忌惮二王爷以前说过的话,只好恨恨地缩手,对我啐了一口:“不用得意,今晚大雪,冻死你这小畜生。”

我正冷得不断缩脖子,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瞪圆眼睛怒视孙管家。他似乎觉得报了仇,嘻嘻笑了两声:“不打搅,我回屋子烤火去。”

我狠狠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非常后悔当年放他一马。金妹说得对,对这样的人好一定用处也没有,早知道当日就把他在这前厅锁一晚,测试一下到底是不是真能把人冻死。

最多冻个半死我就放他回去。

笙儿什么时候来?

我一直朝通往前院的小路上望。

天太冷了,穿在身上的衣裳也冷得象冰块一样贴在身上。大雪还没有下,我猜是被冻在云里头了。

好冷好冷。

我搓着手,开始乖乖地想我这次到底会不会死。以往死的威胁都来得太快,人家没有准备就昏啊晕啊不省人事过去了,只有这一次,是认真地、清楚地等着死到来。

冷……

冰到心窝里去的冷。

我开始想笙儿。

原来只要想着笙儿,心窝里就会暖和一点。发现这个诀窍,我兴奋起来,浑身打着哆嗦,开始一心一意想着他。

笙儿……

他的脸、他的嘴、他的鼻子眼睛,我怎么想觉得怎么漂亮。以前不觉得,但现在默默想起来,笙儿真是天下最英俊的人。什么举动让笙儿来做,都是最帅气的。

我想起刚刚到王府的时候,老觉得他讨厌,当时怎么会这么胡涂呢?笙儿多好啊,连用竹竿把我捅下树那动作都是温柔的。

他喜欢晚晚搂着我睡,稍微松开一点都不肯。哦,原来他早知道我怕冷。

笙儿,我的笙儿。

我要死了,你会发疯吗?

真糟糕,我怎么又想到死去了,一想到死,又开始觉得冷得入心。我狠狠瞪了前厅紧闭的大门一眼,二王爷在里面,一定在火盆旁舒舒服服地看书。

不过想起他踉踉跄跄受了极重的内伤似的模样,又觉得隐隐有点不对。

冷,又开始冷了。

想笙儿,想笙儿,赶紧想笙儿。

我艰难地伸手进怀里,把那块小小的定情信物掏了出来。看,我和笙儿的定情信物,多漂亮,那绿多好看,比春天刚发芽的女敕草还翠。

手指冻得几乎麻木了,我手一歪。

“哎呀!”我叫了起来。

那比米粒大一点点的碎玉,垂直掉在身下的枯草堆里。

哪里去了?

我连忙挪开身子,跪在草里找。

枯黄的草啊,本来我还嫌它不够多,当垫子不够厚,这会倒宁愿一根也没有。

“跑哪里去了?明明在这里……”我低头,几乎把眼睛凑到草上。

用没有感觉的手笨拙地拨着枯草,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从小路上,居然传来脚步声。

一群人的脚步声。

我心有灵犀般地抬头,瞪着眼睛看着来路。

灯笼淡红色的光出现在拐角,我看见一只掌着灯笼的手。

心猛然被吊到老高。

可人转过来,却让我失望。是孙管家,他正小心翼翼掌着灯笼引路。

他笑眯眯不断回身,对身后的人道:“王爷,千万小心了,天贼冷,路也挂霜了,看来今晚有好雪呢。”

我的心再次吊了起来。

脚步扑簌,后面的人终于传过拐角。

锦袍、大毛披风、牛皮短靴,腰间别着精致的半弯短刀,头上戴着镶玉虎皮帽。面色憔悴,却依然俊朗非凡。

他一抬头,对上我的眼睛,顿时整个人呆在当场。黑色的眼睛,如同定在我身上般。

正是笙儿。

我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弹起来,还没有直起腰杆,又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摔了下去。

这贼冷的天,让我手脚都不听使唤。

我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看着笙儿。他乌黑乌黑的眼睛,就那样一动不动盯着我看,好像眨一下就会从梦里掉出来似的。

我要告诉他二王爷要杀我!

我要告诉他无论别人怎么好我绝对不会忘记他!

我要告诉他我只要想着他心里就会暖和!

我要告诉他……

我张大嘴巴,嗓子里忽然干涩得不成样子。我昂起头,“荷荷”发出几声不成调的怪音,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玉郎……玉郎……玉郎!”他开始轻轻地唤我,渐渐变成撕裂一样的吼声。

一下猛烈的撞击,我被笙儿紧紧搂在怀里。

就象忽然被塞到一个点满火炉的山月复里。

暖和,真是太暖和了。

“呃……呃……”我所有要告诉他的事都说不出,只能扯着嗓子用叫人心悸的声音大哭起来:“呃……笙儿……我的笙儿啊!呜呜……”

“笙儿啊!”

“笙儿……”

我的哭声断断续续和笙儿口里的“玉郎”两个字混在一起。

孙管家急得抓耳挠腮,小跑上来弯腰道:“王爷,我家主子在等呢,这奴……”

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笙儿一巴掌甩出三米。

“谁把你锁在这里的?”笙儿吼着扯我脚上的链子:“看你冻成冰块一样……”

他的吼声虽然大,却被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盖过了。

“吱”

前厅的门,缓缓打开。

“是我锁的。”二王爷站在门口,淡淡地说。他全身上下被奇怪的雾气笼罩着,让我看不清楚他眉间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内疚和犹豫。

笙儿的手停了下来,他抱着我,转头看着二王爷。

“二哥……”

“九弟,朝廷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做哥哥的要谢你。”

“二哥……”

“九弟,进厅来,我们哥俩说说话。”二王爷微微扬着唇角,慈祥之极:“还记得吗?我们当年一同听傅先生的课,冬天总喜欢一块说话。”

笙儿的手,忽然更加用力地搂紧我。

“二哥,玉郎开罪你,求你放了他。”

二王爷叹气:“进来吧,外面太冷了,不要冻着你。”

“我知道私自状告二哥,私闯王府,都是我的罪,我上次来二哥王府气坏了二哥,求二哥不要拿他出气。”笙儿沉声恳求着。

二王爷还是叹气:“进来吧,你进来吧。”

不,这不是你的罪。我反手抓着笙儿的肩膀。

笙儿,这是我的罪。

我的罪,是不是因为我只爱你,所以我要死?

“二哥,求你放了玉郎。”笙儿的声音好低沉,他越来越象个有担当的男人。

可是,我知道,他快哭了。

二王爷也知道,他收了笑容,一字一顿道:“你不进来,我立即要了他的小命。有什么事,进来后我们兄弟慢慢谈。”

笙儿的神情,象被冻住一样,抱住我的双臂,更加用力,仿佛要把我勒死在怀里一样,但很快,什么力道都没有了。

他松开我。

我看着他,将身上的披风月兑下来,系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站起来,深深看我一眼,朝二王爷走去。

不要走不要走。

我好冷,真的好冷。

门在眼前关起来,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有罪的是我,我颠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价值。

因为在我的心里,他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怕死,我只怕――松开搂住我的手的,是你自己。

我哭起来。

穿着笙儿给我的披风,垂头,哭了起来。

夫子,你说过无欲则刚,记得吗?

我终于记起来了。

无欲则刚。

无欲者,则刚……

生死荣哀,用屈膝换生,用悔恨换荣。

把自己的真心踩到泥泞里,有朝一日自己也鄙视自己。

如何还刚得起来?

眼泪,在流出眼眶的下一刻,凝结在脸上。

可心还是滚烫的,因为,血还是热的吧。

“哇……”喉头一阵发热,我用手捂着嘴。

热腾腾的血,一丝一丝从指缝间渗了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枯黄的草上。

多美丽的草,它从来没有为了讨主人欢心而开出怪异的花。

我低头注视着,忽然看见那一块珍贵的玉,静静藏在枯黄之下。

多绿,多漂亮的绿,玉的绿是最美的。

我想起我的名字――玉树临风、郎才女貌――玉郎。

“玉郎!”凄厉的吼声刹那划破王府上空。

前厅的门被粗鲁踢开。

一个人影旋风一样冲了过来。

“不,不要死。”他比我抖得更厉害,他的眼泪没有凝成冰,暖暖滴在我脸上。

亮眼、挺鼻,我看着这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在我心里,没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不管谁爱上我,不管谁对我更好,不管谁比他更爱我。

我吃力地抬手,想模模他,可还没有碰到他,他已经松了手。

“二哥!二哥……我求你。”笙儿转身扑到二王爷脚上,哭着不断哀求:“求你不要杀他。二哥,我今生再不要他,再不见他,再不想他。他是你的,我不和你争!求你,二哥。

二哥!”

我听见清脆的声音。

清脆悦耳,让人想起小时候打着哆嗦也要抓在手中亮晶晶的冰块。

那是玉被狠狠砸碎的声音,挂在笙儿脖子上那块上玉,我亲手给他的定情信物。

“我再也不要他。”笙儿说:“你可以得到他。”

心狂痛。

我抓着木桩,猛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求你!”笙儿立即扑到我面前:“玉郎,不要再斗了,我求你不要再斗了。”

“求你。”我的眼睛开始涣散,看不清楚他的脸,所以,我用最大的力气紧紧捏住他的领子:“笙儿,你当年叫我不要变。我求你,你也不要变,千万不要变。”

“玉郎……”他哭泣的声音象小孩,一点也不像当日欺负我的恶霸小王爷。

“我们不要变,好不好?”我仰着头,焦急地问:“好不好?不要忘记我,不要不见我,不要不想我,不要不爱我……”

笙儿浑身都是颤抖,但他抱着我的手越来越用力。

时间已经停止。

刹那间,我们回到从前。

我在院中爬树,自以为纵横天下;他在王府读书,立下鸿图大志。

恩怨缠绵,那变和不变的抉择,尽在我们手中。

我听着他的心跳,算我还有多少时间。

“好……”他咬着牙,轻轻说:“好。”

我松了一口气,软软靠在笙儿怀里。

周遭景物已经模糊不堪,只听见尖叫和怒吼。

“九弟,你这是干什么?把刀放下!”

中间夹杂着孙管家杀猪一样惊惶的叫声,和二王爷赏的巴掌声:“叫什么,滚一边去。”

“二哥,我一生敬你重你,可这一次,我不会让你。”

“你是堂堂王爷,居然要为一个奴才作践自己?不觉得可笑?”

“二哥,并不是一切都要讲尊卑。我是王爷,可是我喜欢他。”

“混帐!你……你……值得吗?他教坏了你!”

“值。”

“贺玉郎,你若爱九弟,就劝他把刀子放下来!你要看他死吗?”二王爷对我怒吼。

我笑,我不劝,我爱笙儿,不但爱他的身,也爱他的心。

世上好东西太多,金银珠宝,生杀大权,可是若要我毁了自己的心,来得这些好东西,我不愿。

我猜,笙儿也不愿。

尖叫声充斥耳中,我笑着听惨叫和怒吼,王府乱糟糟,明天二王爷是否要头疼如何向皇上交代今天的事?

当人奴才,真不容易。

视线越来越暗,我看不见东西了。漆黑的大棉被覆盖过来,罩住全身上下。

无论生死,我已经不害怕。

笙儿就在我身边,他不会退后,不会悔恨,不会放弃我。

我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

奴才结局

光陰渐去,不曾察觉。

――――――――――――――――。

我睁开眼睛,看不见一丝光。

黑暗中,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脑袋剧痛,身体却象麻木了似的。

到底身在何方?

一只手紧紧搂着我,把体温传过来。大床的丝被把我们裹在一起。

如果那心跳能让我觉得这么安心,还会是谁?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我可以稍微看见身边的东西。一张熟悉的脸,近在眼前。覆在眼睛上浓黑的睫毛,还有高挺鼻梁————我的笙儿……

这么近这么近地看着,忽然满满心窝里都是说不出的酸和苦。

他在搂着我,睡得乖乖的。

我既想哭,又想笑,咧开嘴,居然发不出声音。

夜特别的静,笙儿的心跳声平稳又好听。

我想伸手模模他,忽然别扭地担心会把他吓醒,想了想,又实在忍不住什么都不做,伸出舌头,悄悄在他的鼻子上恬了一下。

舌头滑过他挺直的鼻梁,轻轻的,软软的。

想当初,我不止一次想在这里狠狠打上一拳。这家伙,总在我挥拳前就做好准备,一举反攻。

多好,他就在我身边,搂着我。可以陪我聊天、陪我吃饭、陪我爬树、陪我做所有事。应该拿条最粗的绳子,把我们死死绑在一起,再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

我静静看着他,眼泪不知不觉滑落眼角。

真傻,这娘们一样的多愁善感,我贺家英勇威武玉郎居然也会有?

我呵呵嘲笑自己,眼泪却忍不住越涌越多。

笙儿似乎听到声响,睫毛微微一动。

刹那,我紧张起来,屏息瞪着他。

果然,他稍稍动了动,手习惯似的把我搂紧,开始睁开眼睛。

不知为何,我的心立即剧烈跳动,象要蹦出嗓子眼似的,在笙儿睁眼的瞬间,我把眼睛紧紧闭上。

几乎可以听见血往脑袋上冲的声音。

“眼泪?”迷惘的一声,随后变成惊讶的大喊:“眼泪?”

搂住我的手立即用上更大的力,笙儿在床上坐起来,伏急切地看我的脸。

“眼泪?真的是眼泪?”他几乎也要哭出来。

当真混蛋,就算我流了,也不用这么没有义气大声宣扬吧?

我睁开眼睛,没好气道:“是眼泪,你难道就从来不哭?”

若他问我为什么哭,我一定毫不犹豫给他一拳。

笙儿的眼睛,瞬间瞪得比我更大,满脸的狂喜和不敢置信。

“玉郎你……你……你……”他一把搂住我,居然大哭起来:“你真的醒了!”

他靠在我肩上嚎啕大哭,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只能傻瓜一样被他搂着。

“你醒了,你醒了……”

他翻来覆去说着这话,又哭又笑,象疯了一样。

紧紧抱着我的双手,颤抖得不象话。

我被他折腾半天,虽然他的热情令我感动,但我实在受不了,大声抗议道:“不要再哭了,我要吃饭。”

虽说是大声抗议,我的声音实在虚弱得可以。

笙儿猛然一震,总算清醒过来:“对,对,吃饭,你一定要多吃东西……”他从床上跳下去,穿着单衣,居然拉开门就大喝:“来人啊!玉郎醒了,备饭,备饭!太医,传太医!”这么一吆喝,看来全王府的人都不用睡了。

“叫饭就好,叫什么太医?”

“不行,要太医来看看,我才安心。”他还是在喊:“太医!召太医!”完全没了九王爷素日从容不迫的风度。

整个王府都轰动了,几乎每间黑洞洞的房间都即可点着灯,象遇上百年不遇的大事。

“醒了!”

“醒了!醒了!”

我片刻中成了大人物,睡觉的小院围墙后都躲躲闪闪站了好多好奇的小丫头往里探头。

太医被人七手八脚从热被窝里抓出来,连滚带爬进来。一抬头看见我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几乎看见鬼一样,楞了半天才惊道:“昏睡数月而醒,此乃百年不遇的吉兆。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啊!”

这和皇恩有什么关系?

笙儿则笑得合不拢嘴,吩咐道:“快仔细验脉,看看是不是全好了。”

“是,是。”太医上前,皱着眉头听了半晌,舒展眉头道:“九王爷,贺公子身体虚弱,脉象沉滞而有着微…………”他说了一大堆话,总结起来就是我没有什么大毛病了,但是

小毛病还有很多。

笙儿点头道:“明白了,下去写方子吧。”

热气腾腾的好菜一盘一盘端进来,把偌大一张桌子摆满了,居然还陆续往屋里送。端菜的佣人都喜气洋洋地看着我。

我躺在床上,诧异地瞪着连绵不断的送进来的菜。

“喜欢什么?”笙儿不离左右,一个劲盯着我看。他把我裹在丝被里,让我靠在他身上,亲自夹菜给我吃:“多吃点。”

豆腐木耳、和人参一起炖得烂烂的鸡肉,都送到我嘴里。

“不要吃这么多。”

“一定要吃,你躺了三个月,一定饿坏了。”

什么!

“什么躺了三个月?不是就睡了一觉吗?”我张大嘴巴。

笙儿趁机在我嘴里塞了一勺鹌鹑肉,叹道:“我就知道。有人天天担心得睡不着,就有人只以为自己睡了个好觉。”他白我一眼,狠狠道:“你整整昏了三月,我都快急死了。你

再不醒,我就…………”

睡了三个月?

那就是从鬼门关逛一圈回来了。我倒也命大。

看见他眼角又开始发红,我连忙投降:“不要哭不要哭,大男人整天哭象什么?再说,我昏了,你为什么搂着我睡?居然连病人的便宜也占。”

笙儿呆呆看着我,严肃得让我害怕。

猛然,他抱我整个按到胸膛里,用沙哑的声音低吼道:“醒了,终于醒了……”

我心里一紧,也伸手搂着他。

筷子早不知道去哪了,我们吃饭好像总是这样,真不应该。

吃饱后,他小心翼翼地把我在床上安置好,让我枕在他的肩膀上。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嗤笑:“好好的,怎么会不舒服?就是觉得好乏,全身都酸酸的。”

笙儿心疼道:“你大病一场,身子骨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他模我的脸:“瘦多了。”

“笙儿,我们不会再分了吧?”

“嗯,我们总算到一块了。”

“二王爷呢?”

“二哥?他……”笙儿神色一黯:“他很伤心,下令永不许你出现在他眼前,否则杀无赦。”

那倒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想见他。

现在这样多好,枕在笙儿肩上,躺在暖和的床上。

到底还是初醒,我开始觉得眼皮好沉,渐渐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入睡。有笙儿在身边,一定可以睡得很香。

夜里传来王府中的各种细微声音,虽然安静,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正?朊危?鋈挥腥嘶挝业募纭?

我惺松醒来,看着笙儿。

“怎么了?”

“没什么,睡吧。”他亲亲我。

我动动身子,找个睡得更舒服的姿势,躺在笙儿怀里。

快睡着的时候,居然又被人摇醒了。

我睁开眼睛,笙儿还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看。

“又怎么了?”

“没事。”他对我笑笑。

结果一夜里被他摇醒数次,我终于忍不住。

“你到底让不让我睡?”我抗议。

笙儿看着我,眼里幽幽的光,让我的心砰砰跳起来。

“玉郎,”他有点难以启齿:“你不会睡过去就不醒吧?”

真可笑!

我一翻白眼,刚要破口大骂,看见他一脸担心,刹时满怀感动,搂住他道:“你傻什么?我……”居然哽咽不能语。

“你不要再昏,我实在熬不住了。”他低声道:“这三个月,我的心都碎了,柔成粉末似的。”

他的每一个字,都象鼓锤一样擂在我心上。

我说不出话,缓缓靠在他胸膛上。

重逢后的惊喜交加,狂喜亢奋,似乎这个时候才痛痛快快宣泄出来。不是眼泪,也不是语言,我们只是静静拥抱着,在黑暗的屋子里,一起瞪大眼睛,感受彼此的体温,听见彼此

的心跳。

这个夜实在玄妙非常。我从来不知道夜晚会这么美丽安详,看着天蒙蒙发灰,再渐渐有红光透过云层。

我和笙儿,就象过了一个轮回般。

说不出的清爽舒服。

阳光射进窗户,照在床上。

我终于弄清楚,我靠了一个晚上的胸膛为什么会有点不对劲。

“这是什么?”我戳戳单衣下裹在胸前的绷带。

笙儿又对我笑笑:“没什么。”

我忽然记起,那一夜飞溅在脸上温热的血。

“你受伤了?”

“小伤。”

“绷带红了。”

“对,”笙儿苦笑:“因为伤口裂了。”

我几乎立即跳起来:“为什么不早说?”我大叫:“太医!传太医!”见他叫太医的次数多了,我学起来顺手之极。

“不用叫,没有事。”

“不行。”我气道:“我心疼。”

终于还是把那倒霉的太医又叫了进来,为笙儿处理伤口。

日子总算好过多了。

笙儿日夜伴在我身边,和我说我昏迷时候的事。

“你睡着一动不动,吃的粥都是我亲自喂的。”

我侧目:“一定又趁机占我便宜。”

他嘿嘿一笑:“用勺子怕你不会咽。”

心中甜甜蜜蜜,无法用言语形容。

笙儿胸上那一刀,刺得不浅,我每次看侍女帮他换药,都庆幸道:“幸亏我聪明一点,早早昏了过去,不然看见你满身血倒下来,更惨。”

“可见你没有良心,下次我再用点力气刺下去,定要比你昏得更长,以免受担惊受怕的苦。”

我们斗气似的对瞪片刻,同时松了眼神。

笙儿伸手搂我:“再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可禁不起折腾了。”

“明明是你自己乱说。”我不满。“你们兄弟都是不讲道理的祖宗。”

提到二王爷,笙儿脸色还是黯然。

“二哥他也不好过。我一刀刺下去,他当时那脸色……”笙儿叹道:“他到底还是舍不了我们兄弟情分。”

“你要不为我徇情,那我就要独自死了。”

“傻瓜,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死?”

笙儿日夜不离,生怕我会长翅膀飞走似的。

每天晚上,总要神经兮兮把我摇醒两三次,唯恐我又一睡三月。

我连续七天被他灌了无数汤药,这天精神稍好,靠在床头听笙儿说他现在不大理会王妃,为了我的事他到现在还放不开。

我忽然想起我的父母爷爷。

“也不知道我爷爷他们怎么了。”我柔柔眼睛。

想当日我在家里也是宝贝疙瘩,如果我妈知道我被这么折腾,一定会伤心,哭个不停。

笙儿关切道:“你想家人?”

想又如何?远在他方。

不料他转头吩咐门外侍女道:“唤玉郎家人进来。”似乎我父母家人皆挥手即来。

我顿时诧异,瞪大眼睛。

不待片刻,听见步伐簌簌,三人顺序转进房来,竟然正是我爷爷父母。

“妈!”我坐在床上,鼻子一酸,立即带了哭音,要跑下床,却被笙儿拦住。

“不要乱动,小心着凉。”

妈抬头一见我,眼睛也立即红了一圈。

“玉郎,我的儿啊……”正要冲过来抱我,袖子却被爸一扯。

爸低声说:“九王爷在呢,你收敛点。”

爷爷一声高喝:“老奴才给主子磕头。”三人跪在地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

他老胡涂,又忘记全家已经赎身。

笙儿一边搂着我,一边随意道:“啊,起来吧,不用磕头。你们不是已经恩典赎身了么?”

爷爷站起来,大声道:“主子对奴才的恩德,奴才这一辈子是报不了了。没想到这小奴才居然也让主子费了心血,早知道他会帮主子惹祸,我当初一拐杖打死他就好了。”

笙儿连连摆手:“打不得,打不得。”

“是是,主子说打不得,那就打不得。”

我懒得理会他们两个胡搅蛮缠,对我妈伸手:“妈!妈!”

“玉郎!”妈看了看笙儿神色,小心走前两步,随即快步走到我身前,坐在床边,一伸手就搂着我哭起来:“我的儿啊,怎么就这么命苦?瘦成这个样子……”

受了委屈的儿子见不得娘。

我一见娘,立即大哭起来。爸也悄悄靠近,站在床边,刚想伸手模模我,⒓幢灰??读嘶厝ィ?档溃骸罢馐鞘裁吹胤剑恐髯拥奈苑浚?憔兔淮竺恍抗?ィ俊?

我哭了半晌,想起一事,转头瞪着身边的笙儿:“怎么我醒的时候看不见他们?你把他们藏起来干什么?”

听见我责怪的口气,爷爷立即大大怞气,模模心窝。

这时候,我才不管他什么奴才心态。

笙儿陪着笑脸道:“太医说你刚醒,怕见了面受不了,又要哭一场,必定伤身子。”

“主子,你对这小奴才何必好脸色?”爷爷对笙儿谄媚一笑,转头吼我:“小畜生,你也没大没小起来了?我告诉你,主子才是最大的,当年你爷爷生下来,跟着老主子南征北战

,连自己老娘都没有见上两面呢!为了主子,有什么不可以……”

爷爷唠叨个没完。

我悲哀地看他一会,翻个白眼,转头对妈撒娇道:“妈,你不要走。我要你天天陪我,做小菜给我吃,还要喂我。”

笙儿听了我的打算,立即觉得吃了亏,脸色难看,好像被人抢了宝贝一样。

我见他脸色不善,而且喘气声粗了不少,看来会妨碍我和父母爷爷好好说话,果断地转头,对他道:“我要和家人相聚,你先出去。”

“什么?”

“我不要你在一旁。”

他生气地瞪着我,离开我身边这个最佳位置真让他痛苦无比。我们对望半天,他才站起来,委屈地看看我:“好,只能一会,不要再哭了。太医说你不能伤神。”

他走到门口,又转身,叮嘱道:“只能一会,我一会就进来。”

“知道了。”

笙儿这才不甘不愿出了门。

爷爷看着我使唤笙儿,惊讶得目光呆滞,说不出话。

母亲喜色在眼中一闪而过,拉着我手道:“玉郎,娘知道这样委屈你,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肯这样委曲求全为贺家,真让做娘的心疼。”

我茫然看着她,不懂她说的什么。转头去看爸,爸也满脸赞同。

“你父亲下月就升任浙江总督,你的心血也没有白费了。”

我奇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妈,我只要你陪着我,不要走。”

“傻孩子,”妈抚抚我额头,轻轻道:“你怕什么?如今九王爷把你当宝贝一样疼,你要什么,他能不给。我在这里,只能碍着你们。”

爸咳嗽一声:“玉郎,有你在京城照看着,爸就不必担心了。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但你是男人,受点委屈,日后放出来还会有大出息。放心,到时候我帮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爸……”

妈接着说:“你是个聪明孩子,现在这样就对了。不要惹九王爷生气,更不要把不能惹的人给惹了。”

“你们这班小畜生都在胡说什么?”爷爷终于吼了出来,威风凛凛道:“主子看上他,是他的福气!虽说男人跟着男人讲出去不好听,可是做奴才的,只要能让主子舒心,受点委

屈算什么?”爷爷随手给爸一拐杖,骂道:“没有良心的小兔崽子,整天想着当官捞好处,连主子都算计进去了?”

我傻眼,左看看右看看。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爷爷?

“玉郎,要好好侍候九王爷。”

“儿啊,我们贺家就靠你了,难为你……”

“小畜生,不能辜负主子!”

我只想开口,再为家人没有良心大哭一场。

嘴巴刚一瘪,一个人影穿了进来,一把搂着我。

“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说了不能伤神。”笙儿抬头吩咐道:“你们都下去,这里有我。等他精神好点再见面。”

爷爷立即答应:“是,我们也不敢搅着主子休息。”

爸把妈拉过来,鞠躬道:“我们家玉郎……就托付给王爷了。”

“玉郎……”妈擦擦眼泪:“九王爷,他还小,有不听话的时候,你多教导一点。日后,可以历练的差使……”

一说到差使,我生气地瞪我妈一眼。爸也立即拽了妈一把,怪她多嘴。

三人唠唠叨叨,又在爷爷带领下磕了几个头,才簌簌去了。

我靠在笙儿身上,说不出的倦意。

“怎么了?”

“好累……”

他模我的额头:“早说了会劳神,不该让你见。”

我抬头看他,好亮的眼睛。这么精明的人,可知道我家人那些奇怪的想法?

“笙儿……”我用奇怪的语气叫。

我一叫,他立即凑过来,靠得不能再近,轻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傻笑:“我老觉得别人想事情和我不一样。”

他放下心来,嘴角翘起来:“你管别人干什么?管你自个就够了。”

“可是,是别人对还是我对?”

“何必去管,照你想干的干。”

“不行,”我坚持,抓他的脖子:“我才是对的。”

笙儿敷衍地点头:“对,你说什么都对。”

我不服气:“不许随口回答。你说,我有没有错?”

被我缠了好一会,笙儿也认真起来。他收了笑脸,静静看着我,诚恳道:“你是对的。玉郎,你是对的。”

“你骗我。我做事,十个人里有九个半都觉得我错。你道我自己不知道么?”我盯着他的眼睛,终于嘿嘿笑起来:“不过,只要你觉得我是对的,那我就是对的。”

“玉郎……”笙儿忽然感动地有点哽咽。

我软软靠在他的怀里,睁眼看窗外阳光明媚。

只要一个承认的人,就已经足够。

我不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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