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香 第三章
“我说初爷,虽然咱们屋顶让您砸了个小洞,您肯负责当然是感激万分,但没必要摆这么大的阵仗吧?”嬷嬷虽然脸上还带着笑,却是无比僵硬。瞥见厅前来往穿梭的人影,更是让她咬牙切齿,紧扭手上绢帕,脸上青白交接。
“顺道做个整修,不好吗?”坐在锦椅上的初天纬端起杯盏,轻啜一口,气定神闲的模样和她成了强烈对比。
当然好,可只要给银子就成了,犯不着找人来拆了醉月楼啊!嬷嬷脸上挂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盯着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口才便给的她竟想不出任何话可接。
“早这位初爷就带了大队人马踏进醉月楼,那群木匠打扮的汉子少说也有二十人,一进门,把带来的木料往大厅正中堆出一座小山,就开始四散拆屋,吓得楼里的姑娘全逃窜出了房,缩在大厅墙角挤成一团,直簌簌打颤。
她闻讯下楼,正好瞧见有人拿着根大木杵一击敲散了隔挡内室的山水花鸟大屏风——那可是她费了多大的心思才从魏尚书那弄来的呀!
她连忙先遣人去搬救兵,再下了楼和他好说歹说,客套虚伪用了,暗讽威胁用了,却是不论她出什么招,他只一径噙着莫测高深的笑,用短短数字的回话猛跟她打太极。
挤在墙角的姑娘全用哀求的眼神瞧向她这嬷嬷,她却一筹莫展、急得满头大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完全不听她号令的木匠肆虐破坏。她的雕花拱门!她全套的槐木桌倚!
直至他传来淡淡一句,她才知道他所为何来!
“撷香姑娘睡醒了吗?”
急得团团转的思绪霎时清明,虽不愿将撷香送到这危险人物面前,但在招数用尽之后,向来长袖善舞的她,也只能派人十万火急去把撷香叫来。
打从昨晚踏进醉月楼,对方就是不怀好意的,早说这姓初有问题,只怪她贪财引狼入室。
“嬷嬷。”
一声叫唤从梯阶上方传来,看见来人,嬷嬷只差没感激涕零,急忙过去拉了她手。“撷香你可来了!”
在踏进主楼时撷香就已看清屋内的乱状,包括屋上那个洞。没让惊愕显现脸上,她走到厅中最难让人忽视的身影前,盈盈一瞄。“初爷。”
初天纬手一扬,让嬷嬷一直心疼的敲打声才终于倏然停歇。
冷冽的视线在她身上掠过,美颜脂粉未施,一袭素衣布裙,少了矫饰的妆点及诱人的服饰,她反而更显清灵妍媚,美得夺人魂魄。若是在他处相见,难以想象眼前这姣美如玉的她竟是青楼女子。
迅速将心头的赞叹掩下,她身后的男子攫住了他的注意。
欣长的身形罩着一袭淡黄色长袍,漂亮得过分的俊脸透着冷傲,眸如隽星,直勾勾地看他,护卫的意味昭然若揭。
初天纬带着思忖的眸光,来回在海品颐及撷香身上环绕。眼前这名男子,和他所追捕的人有关吗?和这醉月楼又有何关系?
有了昨晚的经验,撷香不等他响应,即径自起身,虽然身高只至他的下颔,她仍仰首无惧地直视,须臾,菱唇缓缓勾起笑——
“初爷,去而复返是怪撷香昨晚服侍得不够周到吗?”娇柔的语音音量不大,却是清楚地传进众人耳里。
带进的木匠中,有一半是他的手下伪装。察觉手下诧异又带着了然的目光,剑眉一拧,初天纬起身。“楼后花园方便参观吗?”
嬷嬷一凛,和海品颐对上视线,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反对。连她都被耍得大栽跟斗,怎么放心让撷香和他独处?
知道她们的担虑,撷香悄悄握住海品颐的手,微微使劲后放开,宣示着让人心安的自信。若不顺他的意,怕是没办法善罢干休。
“当然。初爷,这边请。”撷香领先朝长廊走去。
和手下交换了眼色,初天纬跟随离去。
“嬷嬷。”不消多说,海品颐语中的疑问嬷嬷已经了了十足十。
“我做啦!打从昨晚我就用尽关系要毁了这姓初的,却是没半人理我!”嬷嬷气得脚用力直跺。醉月楼让人嚣张地砸了屋顶,她怎么可能闷不吭声就此作罢?
结果呢?送给顺王爷的密函被退了回来,说是无能为力;夜探严大将军府第,一提到初天纬的名号,立刻让人用身体微恙、不宜见客的借口请出了门外;所有门路用尽,却只得到一个响应——初天纬,没人敢碰!
就连稍早派去宰相府里搬救兵的探子,到现在还没个影儿!不用说,结果她已经可以想见。
“怎么会?”海品颐一惊,望向两人消失的长廊,眸中焦虑更甚。这姓初的是为了“他”来的!怎能为一个人毁了醉月楼,毁了大伙儿辛苦五年建立的根基?
盛怒中的嬷嬷没将海品颐的异样看进眼,只急着挥舞手中的红罗帕,发出刚刚全被堵了口的怒吼——
“东边二楼那个给老娘住手!你们主子没回来前,谁也别给我动!谁要再敢断了我醉月楼任何一根木头,我绝对让你们这些木匠再也进不了木料,进一根,劈一根,进一对,劈一双,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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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爷如此慷慨率众来到醉月楼,是为了赏赐撷香昨晚的表现吗?”走到花园,怒上心头的撷香沉不住气,抢先发难。
“把人交出来。”不理会她话里呛得发酸的讥诮,初天纬盯着她的背影,沉声道。昨晚的遭遇让他笃定醉月楼绝对和他所追捕的对象有关,不想再迂回,他直接开门见山。
撷香暗自心惊,庆幸自己是背对他,否则过于震惊的反应绝逃不过他的鹰眸。
“交什么人?莺莺还是燕燕?”撷香以袖掩唇轻轻一笑,侧首斜眼睇他。“撷香记得昨晚初爷还挺沉醉,若不够满足,今晚再来就是,何必一大早就急忽忽地跑来要人呢?”
她明知他在说什么,却定要扭曲他的话!望着那张绝美的脸,初天纬脸色更显陰郁,却在顾见她掩于袖下的陰影时,微微一怔。他倏地伸手拉下她的手,在白皙头颈绽开的吻痕是这么明显。
没料到他这突然的举动,撷香微怔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他眼中难以解读的情绪毫无防备地撞进她的心坎。抹了药稍稍褪色的斑红,又像昨晚被他紧紧吮啮一般,没来由地热烈烧烫起来。
“我弄的?”醇厚的语音因尴尬而略显喑哑。
撷香的脸难以抑止地烧红起来,她知道,他如她一般,脑海中都想起昨晚的画面。她连忙怞回手,背过身去。
“昨晚撷了香的,除了初爷又有谁?”她逼自己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但心头撩动的情绪,却是让她连音都颤了。
那连耳根都羞红的模样,浑然不似做作的娇媚。名满京城的花魁,不该是会因这样就赧红了脸才是。
心头浮现一丝玩味,忆起自己的任务,初天纬宁定心神,再次望向她背影的视线已然平静无波。
“昨晚是谁下的药?你还是另有其人?”
他怎么老爱说些让人震惊的话!撷香不动声色,依然轻笑。“撷香不明白初爷在说什么。”
不让她又顾左右而言他,初天纬一把攫住她的皓腕,强迫她面对他——
“若不是下药,我不可能会要了你,不、可、能——”逼近她耳畔,一字一字缓缓轻吐。
温热的吐息却是伤人至深的冰冷!撷香用力收手,却挣不开他的执握。
“放手!”她怒道,总是含嗔带媚的笑颜全然褪去。早明白青楼出身在别人眼中是何模样,却仍被刺伤。“嫌脏就别碰我,没的一行了你的手!”
察觉到她像是不惜折断手腕也要挣月兑的用劲,初天纬松了手,看到她迅速收回的手腕染了一圈红肿时,向来冷然的心蓦地窜过一丝难以辨别的情绪。
“有本事,就用最正当的方式踏进醉月楼,别用这种小人手段!”撷香冷笑,美眸因怒火而晶亮如星。
闻言,初天纬低低笑了,笑得让她头皮发麻。良久,他才歇了笑,傲佞地凝睇着她。
“不。”他缓缓摇头,带着猫戏老鼠的从容。“一个月才两次撷香日,以为我能放你如此逍遥吗?”
一股凉意直往上窜,撷香红艳的唇抿得死紧。原来拆楼只是幌子,乘机监视才是主要目的,他的目标锁定是她!还以为他那种狂傲的人用言语挤兑有用,难怪嬷嬷拿他没辙。
“你想怎样?”撷香定定看他。
果然聪明。初天纬唇畔微弯,回望那张丽颜。“我要撷香阁任我自由来去。”
“别想!”那看似洞悉一切的眸光已让她心惊胆跳,她又怎么可能任他随时在身边出没?!
“吐实,或我自己查。”剑眉一扬,她显露的惊慌让他满意,他所追捕的对象定还在醉月楼里。
那轻松的神态明显昭告着再无转圜的余地。撷香挺直背脊,天生的傲气让她不甘示弱。好,就让她会会他有多大能耐,有她和品颐在,就不信真的藏不住一个人!
“吐什么实,撷香不懂。”她不露惧色地回望他。“若初爷坚持,把人撤了,之后撷香阁任你来去。”
“好。你选的,别后悔。”抛下意味深长的一眼,初天纬一撩衣摆,大步走出庭园。
直至那高大的身形再看不见,她一直屏住的气才敢吐出。撷香软倚花栏,全身不住发抖。
别后悔。
他的话,回荡耳际。
她这样处理,是对?是错?醉月楼的秘密,会就这么毁在她手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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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天纬一带人离开,嬷嬷及海品颐立即相偕来到撷香阁。
“撷香,他怎么肯走?”门才一推开,嬷嬷急得劈头就问。
撷香怔怔坐在榻沿,直至嬷嬷抓住她的手才抬头,视线却是落在站在门边的海品颐身上。
“品颐,他是谁?”初天纬来的目的已如此明白,没办法再瞒着嬷嬷,否则根本无法应付初天纬。
他?哪个他?嬷嬷精明戒慎的眼神在两人间调转。
“你们说的是谁?”她有点明白初天纬这号危险人物为何会踏进醉月楼了。
海品颐僵立半晌,才颓然叹道:“迟昊,出来吧。”
只眼一眨,原本只站了品颐的门口突然多了道身影,嬷嬷抚住强跳的心口,差点没叫出声。看向撷香,见她毫无诧异的模样,布满细纹的眸中盈满了不可置信。
“你们联合起来瞒我?连仇家都找上门了还瞒着我?!”嬷嬷跌坐地上,粉雕细琢的脸顿时像老了十岁。
“嬷嬷……”海品颐扑跪她跟前,眼眶泛红。
名唤迟昊的男子关上房门,站在门边,没再走进。
“不是瞒您,而是不知道会这样。”撷香拉住嬷嬷的手求情。她早该说的,若事先和足智多谋的嬷嬷商量,事情或许早已结束。
“那初天纬是谁?”嬷嬷凌厉的视线射向门边男子,厉声问道。
迟昊顿了顿,面无表情地回答:“官拜极品的御前侍卫统领。”
难怪那些高宫达人动不了他!“他又是谁?”指着他,嬷嬷怒视海品颐。“怎么用得着御前侍卫统领出马?”
“我会和他离开。”海品颐低道。
“嬷嬷!初天纬今日见过品颐,突然不见,他会起疑的!”撷香脸色一变,连忙跪在嬷嬷跟前,慌得连声音都抖了。为了保全迟昊,品颐竟连醉月楼和她都要抛下!“别让品颐走!”
“这些年来你们还信不过我?我把你们俩当亲生孩儿看,又怎么可能逼品颐去送死?”看着他们,嬷嬷泪流了下来。初天纬敢踏进门,表示已有万全的准备,要真逼他们离开,不啻是逼他们自寻死路!“姓初的精明过头了,品颐,就算楼外的事都靠你张罗,就算你男子打扮从没被人识破,你还是个姑娘家啊!你应付不了初天纬的!”
“都怪我……”海品颐泣不成声。她何尝不知?但留在这里,早晚会将醉月楼一起拖累。
“怪我没长眼,让那小子撷了香,早该在入场前把他挡下的。”嬷嬷遥遥头。
“都别自责了。”见嬷嬷不再生气,撷香心放下来,连忙把海品颐拉起。“现在当务之急,是要研究怎么对付初天纬那家伙才是。”
“这倒是。”嬷嬷拭去泪,皱起眉头。“撷香,你在花园怎么跟他说的?”
撷香咬唇,懊恼地把订下的协议说了。
闻言,嬷嬷眉头锁得更紧,陷入沉思。
撷香已尽力将影响降到最低,早上被这一折腾,为了善后,只能让今天白白损失,若真让那群人一直待着,醉月楼就甭想开门了。只是,老让初天纬在醉月楼里晃也不是办法,他太精明,会看穿太多东西。
眼一瞥,见那冷得像冰的身影还站在门边,一句话也没说,嬷嬷又是心头火起。
“他什么时候走?”手指着迟昊,嬷嬷不客气地问。不是她没慈悲心,楼里这么多姑娘要她护着,她不能为了他一个人,而害了这许多人。祸源一日未离,醉月楼就一日不得安宁。
海品颐视线越过内室和他对望,眼中盈满了苦涩。
看着他们视线无言交会,撷香只觉心被狠狠揪紧。那晚,她和品颐在撷香阁里,迟昊负伤闯进,从两人交会的眼神,她知道,他们两人是认识的,且在五年前,她还没认识品颐前,就有紧紧交缠的过去。
因此她没有多问,还帮忙品颐隐瞒。
“再两天,我的功力即可恢复。”迟昊突然开口,像在答复嬷嬷的响应,其实是说给海品颐听的。
海品颐一震,刷白的脸庞背负着太多的情绪。
“恢复就快点离开。”连串的麻烦让嬷嬷花不了心思去留意其它,她只求护得楼里姑娘周全,其余她已管不得。“快还醉月楼一个平静的生活!”
“嬷嬷,别说了。”撷香扶着嬷嬷的手往外走,将一切看在眼底的她体贴地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我们去大厅看看弄得如何,不然明天开不了门,又少一天的收入。”
“对了,还得去盯着呢!”嬷嬷提起裙摆,连忙往外走去。
深深看了海品颐一眼,撷香轻叹口气。她有预感,这件事会让品颐离开醉月楼。离开她虽知分离的一天终将到来,但……太快了……
把所有的心绪抑下,她抿紧唇,转身跟着嬷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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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摊着一本本厚重的账册,撷香纤手支着下颔,另一只手持狼毫笔送至唇畔,因沉思而轻咬着。
“怎么银子像长了脚,老是花得这么快呢?”她蹙了眉,长叹口气。
坐在一旁的海品颐看着账册中的细目,也忍不住摇头。“什么都要钱,我们已经将花费降到最低了。”
“把夜渡资调高些怎么样?”撷香灵机一动,拿起笔在一册手记本上圈圈写写。“这有,四色果子一盘十两,水酒十五两,佳肴一席百两,瞧!收入大增呢!”那些数字在她眼前发亮。
“你是强盗啊?”海品颐啼笑皆非。“这样反而会害寻常百姓望之却步,只靠高官达人是撑不久的,何况他们大多只为撷香日感兴趣。”
“真烦……”被泼了盆冷水,撷香小嘴一扁,又叹,念头转到了愤恨的对象身上。
“初天纬的维修费不是才付了一半吗?要把营业损失也加成上去,多收点,狠狠敲他一笔竹杠!”不多灌点水,实在难平她满肚子的怨气。她气愤得握紧了粉拳。
海品颐闻言轻声低笑。嬷嬷和撷香转的都是同样心思,昨天初天纬离去前,嬷嬷开的价码让人咋舌,初天纬却是脸色不变地一口应允。
“……原来,名闻遐迩的醉月楼还兼做黑店的勾当。”低醇的语音在身后响起,平淡的音调听不出是喜是怒。
闻声,撷香杏眸略微眯起,用力将手中账册合上。海品颐警戒起身,站到撷香身后,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对射来的凌厉视线恍若未觉,初天纬走到窗棂前的锦椅入座,微启了窗,看向阁外的风景,泰然自若的模样好似在家里一般自在。“尾款已清,且方才进门时看到一切恢复原状,应是难再另立名目才是。”
“初爷,这么早?”海品颐微一颔首,礼貌性的问句隐含彰显的敌意。
“都忘了。”初天纬轻笑。“日上三竿对晨昏颠倒的青楼来说,大概只能算是黎明初晓吧!”
看也不看他一眼,撷香又把一本账册重重合上,乒乒乓乓的声势惊人,把桌上账册全堆成一迭。
初天纬没有言语,只兴味盎然地看着她那张被怒火炫得艳丽的小脸。
“撷香。”海品颐握住她的手,用眼神阻止她。招惹初天纬没好处的。
看了海品颐一眼,撷香抓着一本账册的手,才松了开来。她很清楚,但——她就是气不过啊!
两人不言已明的默契,让初天纬微微拧起了眉,还有那只手……心一窒,握于扶把的手不自觉地使劲。
“帮我搬。”手一指,撷香转身走出门外,自始至终没正眼瞧过初天纬。答应他可自由来去,可不代表她要随时陪着他!要搜让他搜去,什么证据都让她给湮灭了,就不信他在这儿能搜到什么!
“初爷,失陪。”海品颐抱起桌上的账册,微一颔首,跟着离开。
那倔强模样,让初天纬低低笑了。以为这样就避得了他吗?笑意一敛,转为锐矍的光芒环视四周。摆置都没有变,却和那夜隐约有点不同。
眸光更显冷铄,初天纬绕着内室缓缓踱步,脑中自那夜踏进撷香阁的画面开始运转,一次又一次。
气味。
那晚站在门外,有股淡雅花香渲染四周。
鹰眸微眯,走近榻前,微一倾身,攫起榻上整齐迭置的丝褥,凑近鼻端——
一缕若有似无的花香轻溢,一如那夜。
脑中的画面,停在她颊泛红潮,星眸微闭的娇艳模样。
该死!这药效力如此强?像丝褥烫手,初天纬倏地放开,直退至门边,然而心头汹涌的热潮却是难以平息。
这影响,是药……还是她?这陡生的念头惊骇了他,初天纬冷凝着脸,旋身走出了撷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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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月楼里,一如以往,为开门前的准备忙碌着。
出了房,和品颐分开,无事可做的撷香东晃晃、西晃晃,最后只能来到厅前,看着那些来往打扫的仆婢发呆。
她之前曾帮着打扫,惹得嬷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嬷嬷说上门寻欢的爷们不爱见躁劳粗糙的手,要她顾好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去引诱那些捧着千两入场金的人前仆后继就成。
盯着自己晶莹如玉的纤指,撷香无声地轻叹口气。若让她选,她宁愿挑水、洗衣,做些院后的粗活,但为了银子,没办法,她只能露胸露肩,在被人碰手碰腿吃尽豆腐后,还得娇笑劝人更进酒。
一壶壶买出的酒,都是银子呵!
“撷香姑娘。”一声轻唤将她自沉思中拉回。
一抬头,是楼里的姑娘,身后躲着个约十岁的小女孩,用怯生生的眼神直瞅着摊。
“新来的?”见她点头,撷香笑了,弯与小女孩平视。“叫什么名字?”
“小……小玉儿。”小女孩嗫嚅道,难得一见的美颜让她瞧得呆了。这人好漂亮,像庙里观世音菩萨下凡。
看着那短到连手肘都盖不住的破旧衣裳,还有衣下那瘦小的身躯,撷香只觉心疼,眼眶微微泛红。
像她,像五年前的她。
“第一次来京城吗?”皱了皱发酸的鼻子,撷香笑道。
“嗯,好大、好热闹哦!”小玉儿用力点头。那些在家乡从没见过的繁华事物,让她张大了眼,连离家的难过都给暂时忘了。
见那天真的模样,撷香不禁莞尔,她看向带小玉儿进来的姑娘。“小玉儿是来……”
“嬷嬷说她五官美,要我带在身边照料。”
撷香细看,虽是整身穷困的乡土味,仍掩不住那精致的五官,是个姑娘的料。
“多教她点,让她知道咱醉月楼是在做什么的。”她温柔轻抚小玉儿的颊,心头有不舍以及无奈。“放心吧,以后不愁吃、不愁穿,日子会好过许多的。”
小玉儿点头,突然瞪大了眼直往后退,躲到那姑娘的身后。
撷香诧异地回头看去,却见初天纬那高大的身形犹如门神般静悄悄地杵在身后。她霍然起身,毫无畏惧地直视着他。她都把撷香阁让他了,他还想怎样?!
“放她走。”初天纬硬板着脸,一脸寒霜。
他没想到,那一脸姣美的面容之下,隐着的却是无比狡猾的心思!她竟用温柔的语调,诱哄年幼无知的小女孩走进她们吃人不吐骨的陷阱。
不能吓着了小玉儿!撷香一使眼色,那姑娘连忙带小玉儿进了内室。
“他父母打了卖身契,凭什么放她?”撷香嗤笑。没有小玉儿这层顾忌,她可以专心应付这难缠的对手。
“多少银两?”早知她们视钱如命!
那浑然不将钱放在眼里的态度,让撷香气得发抖。“就您初爷的帐我不买,醉月楼买了小玉儿,她就是我们的人。”
“你狠心将这种小女孩推入火坑?她才几岁?踩着对方穷困的弱点,将人逼上绝路,你良心安吗?”初天纬怒道。
他懂什么?他懂什么!撷香握紧了拳,反唇相讥。“何不怪你们这些络绎不绝的恩客?若不是你们这些男人的急色需求,醉月楼开得下去吗?又哪里需要去买穷困姑娘?”
“我帮她赎身,放她回去。”初天纬忍住想杀人的,厉声道。
“赎身?”撷香发出冷笑。“赎了她又能怎样?她依然是吃不饱、穿不暖,甚至是只能在贫病交迫中死去!”
初天纬怒气不断上涌。她的良心观念竟被扭曲至此?“总比一生被毁来得好!她回自己村里,能赚得银两的方式忒多,绣工、帮人洗衣、田事都是挣钱的方式,何苦留在这里作践自己引里
他的话,触动了一直被深深掩盖的心绪。撷香咬紧唇,倏然顿口,原以为已经还忘的画面,又狠狠浮现。再难听的话都听过、听多了,别让他轻易撩拨!她努力压抑胸口鼓噪的激动。
“为了衣食,连贞节自尊都可以割舍,你觉得无谓,不代表其它穷困姑娘也是如此不知羞耻!”气她笑贫不笑娼的心态,初天纬继续语出攻诘。
所有的自持,在他残酷的批判下被完全摧毁!撷香抬头,直直地望向他,强忍着不透露情绪的丽容,却让泛红的眼眶泄漏了一切——
“你吃过苦没有?你遇过饥荒没有?你见过连衣服都没得穿、连田都没法子耕、连草根都掘出来吃的情形没有?你看过连作践自己都无力回天的画面没有?”她缓声轻道,平静的语音却盈满让人闻之心紧的哀痛。“您凭什么说他们该如何生活?你什么都没遇过!”
她的话,和她的神情,震撼了他。初天纬一时无语,刹那间,她盈泪的瞳眸竟让他无法直视!
她经历过什么?
“整个村子吃都没着落了,谁找你做绣工?谁找你洗衣?教教我啊!”撷香疾声道,想起那些深埋的记忆,泪水忍不住滑落。“不是每个人都能衣食无虞,不是每个地方都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的,初爷!”
语末那两宇,狠狠地刺进了耳里,狠狠地谴责他的幸福!初天纬怔愣原地。出身武官世家,他的生命只有专心习武,专心于宫中的尔虞我诈中守护圣上的安全,他不知,他一直以为的理所当然,却是有些人梦寐以求的。
“别说了。”有人轻轻执住撷香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品颐……”看清来人,撷香埋首她怀里咬唇低泣,泪不住奔流。她不愿在他面前示弱,但不知为何,他高人一等的姿态却轻易击溃她的伪装,揭起她以为早已还忘的过往。
“初爷,撷香姑娘今日不方便见客,能否择日再访?”海品颐护着撷香,直直地凝望着他。
又是初爷二字。初天纬无言地仰首,良久,他再次回望,视线读不出任何思维。
“告辞。”又看了那因啜泣而隐隐颤动的身形一眼,他转身,快步踏出醉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