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容 第一章
接近下班时间,老天才捉弄人似地滴滴答答下起雨来,原以为绵绵细雨下个片刻便会停止,谁知愈等雨势愈大,叶容华站在幼儿园外,细致柳眉微微蹙起。
「叶老师,要不要送妳一程?」
黑色房车在屋檐前停了下来,车内男子按下车窗,朝她扬声一喊。
是幼儿园的学生家长。
女儿四岁半,长得清甜可爱,由于学生之故,两人有过几次谈话。
言谈中,男人有意无意地诉说自己婚姻不睦,妻子热衷于工作,没有人懂他成功事业背后的寂寥,多盼个红粉知己相伴……
她表面上带着浅笑默默聆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男人!总是有太多出轨的借口与不得已,而这是她听过最大众化的俗气梗,一点创意都没有。
「不麻烦了,我家人等会儿就来。」她并无意愿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外婆」,这顺风车搭不得。
男人又不死心地游说了几次,她始终浅笑婉拒,直到对方终于死心,关上车窗驶离。
她真不懂,男人的太太她也见过几次,是个贤慧持家的女人,有那么好的太太、那么可爱的女儿,为什么还是会想偷腥呢?
还是——她看起来真的很适合被男人baoyang?
掌心无意识抚向脸庞,脚底下浅浅蜿蜒的水漥,倒映出绝色姿容。这张脸很美,她知道,但是有一张美丽的脸孔,真的就能保证拥有真爱吗?
她扯唇,自嘲地笑了笑,仰首不经意迎上一道湛墨瞳眸。
是他,那个几乎足不出户的绮情街怪人。
他撑着伞,隔着一条马路站在对街,子夜般的幽邃深瞳凝视她,许是视线接触得太突然,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便这么定在她身上。
她还以为,没有任何事物能引起他的关注,尤其是她。他从来是连正眼都懒得瞧她的,更别提是用如此专注的眼神望着她。
他在想什么?刚刚那一幕,他必然是看得清清楚楚,是认为她像个勾引有妇之夫的坏女人吗?
眼前行人号志灯转绿,他移动步伐。以为他会过街来,可他却转了个身,朝来时的方向折返。
是了,怎么会忘记,他连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都无法忍受,刚刚那一瞬间怎会荒谬地以为他会过街而来,与她共伞呢?
叶容华苦笑。
仰头看了看益发强大的雨势,这雨,看来一时半刻停不了了,若她一直站在这里,他是说什么都不会过街来的,而这是回绮情街唯一的一条路。
不想站在这里碍着别人回家,她认命地拉高外套,投向雨幕,一鼓作气奔往家中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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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糟糕。
傍晚才淋了雨,晚上便感觉到些许不适,她喝点热水减缓喉咙的干哑刺痛,一本《儿童行为研究》整晚断断续续看不到五页,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索性合上书,倚靠床头望着粉白的墙面发呆。
楼下断断续续传来电视综艺节目及家人的笑声,她蜷坐而起,屈膝环抱着自己,一瞬间觉得——好孤单。
或许因为她是家中长女,必须早熟、懂事,父母也较少躁心她,她从来都是默默做好该做的事情,照顾妹妹、打点家务,该读书时读书,出社会后中规中矩找工作就业,久了,就忘了该怎么当个贴心爱娇的女儿。
她没有办法像妹妹那样抱着父亲的手臂,或亲亲妈妈的脸颊撒娇,换来父母开心宠爱的笑颜,一直以来,她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家格格不入,能够让她有些许归属感的,大概也只有爷爷偶尔模模她的头,慈祥地轻拍她手背的那一刻。
她知道父母不是不爱她,只是互动总淡了那么一点,相较于会对父母说心事、畅谈恋爱烦恼的妹妹,她真的是太疏离了些。
或许是shen体上的不适,情绪莫名地低迷,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做,直到桌上闹钟传来整点的滴答声,才发现已经十一点了。
额间隐隐散发着不寻常的热度,她伸手去取桌上的保温杯,发现杯里已滴水不剩。她掀被下床,到楼下倒水,顺便找颗退烧药。
老人家一向早睡,客厅里只有父母及妹妹,节目也看到一个段落,关上电视,正好见她下楼来。
「容华,还没睡。」里长父亲抬起头,问了声。
「嗯,有点发烧,找点药来吃。」
「一定是下午淋了雨的关系。」母亲弯身从橱柜里找出退烧药给她。「吃了药早点休息,要是真的不舒服,明天就请假别去上班。」
也许是在国中任教的关系,母亲给她的形象一向威严,有时常觉得母亲对她说话和对自己的学生没什么分别。
「我知道。」
她们之间,只剩下平平淡淡的叮咛,若是妹妹,一定会赖着要母亲陪她睡,索讨怜惜,而且少不了每次生病时,母亲一定会亲自煮给她吃的鲜鱼粥……
她吞了药,转身回房。「爸、妈、婕妤,晚安。」
回到悄寂的房中,她安安静静躺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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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华,爸妈不是不疼妳,只是……妹妹有的比妳还少,所以难免多心疼她一点、多给她一些,妳当姊姊的,就多包容些。」她记得,许久以前,母亲曾这么对她说过。
「我懂,没关系的,妈。」当时,她这么回应。
妹妹是早产儿,shen体不好,而她一年到头大病小病难得生上一回,就算不舒服,睡一觉醒来,所有不适的症状也不翼而飞。
妹妹性情内向,在外人面前总是害羞别扭,不擅言词,而她却能坦然自在,大方得体地在长辈、同辈间应对。
妹妹容貌偏似父母,小家碧玉、清清秀秀,不丑,但也不会艳惊四座,而她的绝丽姿容在这个家里显得突兀,亲友总是赞她一年比一年更美,笑说与父母一点都不像,该不会是抱错小孩吧?
她拥有的比妹妹多了那么、那么多,爸妈多给些关爱也无可厚非,她不是嫉妒妹妹,真的不是,她只是……
只是有时候,难免感到孤单。
只是想要有个人,知她、懂她,静静陪伴着她……
她要的,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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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的时候——
半掩的窗扉纱帘掀动,隐隐约约中,一道暗影聚现,缓缓移步来到床前。
无声地、沉默地,注视着半掩在枕间的沈睡面容。
许久、许久,眉心不解地蹙起。
「妳——不快乐吗?」
为什么呢?她想要的都已经拥有了,一切的一切全依她的意思,为什么还会不快乐?
他不懂,怎么也想不通。
没能再深想,她微蹙的眉心似是睡不安稳,他抬掌移向她印堂之上,掌心缓慢地凝聚雾气,半晌,他收拢指掌,再摊开时,黑雾自掌间消逝无踪。
吸尽她体内病气,她神情稍缓,睡得也舒坦了。
未收回的指掌移向脸庞,轻轻抚过丽容。这眉目如画、这秀挺俏鼻、这柔女敕朱唇、这凝脂玉肤,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她的美,足以吸引任何一个男人的目光,她可以从中挑选她最想要的那一个。
因此,她会幸福的。
这一世,她会幸福,笑着与她要的那个人,携手共度白头。
在床畔安静伫立一夜,直到天色将明,他悄然退开,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消失在房中。
恍如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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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叶容华只觉神清气爽,前夜的不适消失无踪,一如过往的每一回。
假也不用请了,她动作明快地梳洗好,下楼为家人准备早餐。
家里的早餐通常都是她在准备的,如果时间充裕,她会自己煮,一锅清粥加几碟小菜、酱瓜、花生,就可以让家人吃得很满足。
有时起床得太晚,她就会出门去买。爷爷喜欢山东伯伯的馒头夹上蛋与肉片,爸爸吃面线羹,妈妈喜欢饭团配女乃茶,妹妹的小笼汤包则要到转角对街的那家店买。通常她可以在半个小时内买齐,回到家时,家人也差不多该起床了。
不过今天,她遇上麻烦了。
叶容华咬唇,暗恼自己多事,弄得自己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可她心里也很清楚,就算再重来一次,让她看到这群高中生等公交车时穷极无聊抓小动物凌虐,她还是会上前制止,无法视而不见地走过。
现在的孩子教育是怎么了?用皮绳勒住狗脖子,再用橡皮筋比谁射得准,这种事情有趣在哪里?看到狗儿惊吓得瑟瑟发抖、无助哀鸣,却不觉于心不忍,还能哈哈大笑?!
「够了,你们不要这样!」
她试图制止,反被捉弄调侃。
「阿姨,妳年纪虽大了一点,不过保养还算不错,看在妳长得还满正的,我们可以勉强请妳喝杯咖啡喔!」
慌乱中,不晓得是谁的橡皮筋失了准头,射中她手臂,她疼痛地蹙眉,偏头瞥见不远处的身影。
是他——
这人平日不是鲜少出门吗?最近真巧,一连两日都碰上。
有鉴于前,她也不曾奢想他会上前来替她解围,正思索着该如何自力救济,一群小毛头忽然同时一哄而散。
怎么回事?
困惑才刚浮上脑海,耳边便传来一声雷公吼。
「小鬼!想死啊!」大步上前的男人,揪住一尾落跑速度较慢的小男生。
原来是他,那个平日看起来很粗鲁、对小动物似乎也不怎么有爱心的绮情街邻居——寇君谦。
「真是的,我有这么可怕吗?一见我就跑,好像我很爱欺凌弱小似的……」大熊鲁男子困惑低喃。明明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做……
「有!」小男生一脸快哭地回答他。
这位住绮情街的大叔明明就很可怕好不好,住在那么陰森诡异的地方,刚刚看到橡皮筋自己弹回来,吓都吓死了,他一定会妖法啦……
「是吗?」寇君谦露出狰狞的笑。「那就给我记牢可怕大叔的叮咛。以后有多远闪多远,要再让我听到你们欺负小动物,我逮一次扁一次。还有,以后见到这位『姊姊』给我客气点,不准对她不礼貌,听清楚了吗?是『姊、姊』!」
「听、听清楚了……」
「来,现在跟着大叔说一遍——漂、亮、姊、姊、对、不、起!」
「漂、漂亮姊姊对不起……」深怕那记铁拳挥过来,屈于滢威下的男孩惊慌含泪地被押着道歉。
「呃……」这是什么情形?叶容华被惹得哭笑不得。
一待他松手,小男生立刻溜得无影无踪。
这男人很维护她,她知道。
有时去卖场购物遇到,他会抢着替她提东西——不是献殷勤的提法,而是好像真的担心那一大包购物袋会害她纤细的十指骨折,可她手里根本只有几瓶啤酒、饮料和晚餐食材而已!
明明是直来直往的性子,到了她面前会刻意压低音量,斟酌用词,别扭得很可爱。
从第一回在山东伯伯的摊位遇上后,他几乎天天到那里吃早餐,意图明显得连对自己手艺相当自豪的山东伯伯都说,他的馒头再好吃也敌不过美色诱人。
用这类手法接近她的男人多不胜数,她早就习以为常,也没特别留心过,直到今天——
她看见对方先她一步解开绑在狗脖子上的皮绳,将灯柱下发抖的小狗抱起,看也没看她一眼,便急忙奔往就近的兽医院。
她尾随而去,未曾留意不远处那道静伫的身影悄悄收手,指尖微光隐入袖内,移动步伐往反方向而行。
寇君谦将满脸睡意的医生挖起来。
他的口气虽然很粗鲁,但是对待小狗的动作却出奇温柔——简直就是温柔过头了,在这硬汉身上显得格外不协调,而且医生动作稍微大一点还会被他瞪。
「你是不会轻一点吗?」
她原本只是不放心才会跟来看看,但在外头瞧了一会儿,愈瞧愈觉得这男人颇有意思。
金刚般的体格,芭比女圭女圭般的纤细心灵,内在与外在的反差好大。
看来,以往对他的印象有误,这男人的心肠其实很软呢!
处理好小黄狗身上的伤口,兽医打着呵欠睡回笼觉去了。
寇君谦抱着狗被赶出来,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她。
「咦,妳——」怎么也跟来了?他都没发现。
叶容华不发一语,静静打量他。
他跟那些费尽心思在她面前献殷勤的男人不太一样,更正确地说——他刚刚根本就是一心救狗,完全忘记她的存在。
寇君谦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每次只要和她眼神对上,他就浑身不对劲了,事先想好的一堆攀谈话题全都忘光光,每次都言不及义,事后回想只觉得自己蠢到不行。
这一次,她没让他费尽心思再去苦思话题,轻浅地开口:「早餐吃了吗?」
「还、还没。」他本能回答。
「那我请你吃早餐,就当答谢你今天早上帮我解围!」
「喔,好啊。」
机会已经放给他了,谁知这男人老实到不懂得把握共进早餐的契机,在她问他要吃什么时,本能地月兑口说了馒头、豆浆。
那个小摊子连张椅子都没有呢!
她想,那是因为他见她时常去山东伯伯那儿光顾,以为那是她偏好的食物吧!
结果,她还真的「请」了他一顿早餐——不过得各自拎着回家吃。
看见他懊恼得想******的表情,她轻笑出声,开口解救他。「后天,我爸妈去喝亲戚的喜酒,家里不开伙,我也不想一个人吃饭,你——」
「怎、怎样?」他愣愣地响应,不敢妄自揣测对方心意,怕唐突了佳人。
他真的很呆。「意思是——你愿意陪我吃饭吗?」
「我愿意!」兴奋的表情活似她刚才正跟他求婚似的。
这一次,她真的笑出声了。
「对了,馒头不是我要吃的,下一次,你可以选别的。」
下下下……一次?!
也就是说,除了晚餐,还可以再跟她一起吃早餐的意思吗?
受宠若惊的某人化为石雕,带着浅笑翩然离去的她,莫名有了好心情。
因为她发现,原来身边还是有值得关注的好男人,也许幸福,并不如她以为的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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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突然走得很近的消息,在邻里间传开。
彼此会约吃饭,假日一同出外走走,闲来无事总泡在一起天南地北聊天,餐馆、茶坊、夜巿都看得到他们共游的足迹,甚至叶容华幼儿园的周年庆他都受邀去参观,一同玩乐。
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端倪,若说没个谱儿,谁信?
于是,寇君谦与叶容华正在交往中的传言不胫而走,街坊亲友莫不将他们视为心照不宣的一对。
尽管这两人忒含蓄,从未对外明确表态。
不过……依这进展来看,也快了!
「喂,你听见了吗?」
倚靠在落地窗前的男子,视线始终停在某个定点,不曾移目,对一旁叨叨絮絮的杂音全然充耳不闻,连哼都懒得哼她一声。
「我说姓湛的,你做人很超过耶!」孙旖旎正式宣布,她要生气了!
她讲了那么多,口都快干了,他没奉杯茶就已经很过分了,居然一个字都没给她听进去!
「你再摆这副死样子,叶容华早晚被追走!」
是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女人,在他耳边吵了大半天,就是在嗑叶容华与寇君谦的八卦与最新进展。
这些不必她特意跑来碎嘴,他也知之甚详。
对他所能撂的极限狠话都祭出来了,他神情仍是一丁点变化都没有,孙旖旎不免气结。
她这辈子还没服输过,向来只有她逗人,哪有人逗她的分?可这全身上下无一丝人味的家伙真的让她挫折了……
湛寒、湛寒,还真是人如其名,冷冰冰、寒飕飕的大冰块一个,而且还是个寒得透明、寒得硬邦邦、寒得没有杂质的死冰块!这名字到底谁给他取的,有够贴切……
月复诽了他一阵,那尊冷冰冰的人形雕像终于有了反应,侧眸朝她瞥了眼,薄唇轻启——
「我不姓湛。」
对一般人而言,理所当然是先姓后名,如她,很明确地姓孙,名旖旎,他则不然。活得太久、太久,早已无法追溯来自何处,又能承何族何姓?
湛寒充其量只是个代称,甚至连名都不是,一直沿用至今,只是一种纪念……
我不姓湛?我不姓湛!我不姓湛?!孙旖旎差点被这四个字激得脑溢血。
她苦口婆心说了老半天,他就丢给她这四个字?!
她几乎失控地扑上去掐死他。「你到底知不知道重点在哪!我刚刚说叶容华她——」
「我不会将东西给妳。」他淡淡截断。
她就是再纠缠他另一个一千年都一样,他不会给。
孙旖旎吶吶地住了嘴。
「你到底——在不在乎她?」她都快被他搞胡涂了。
不在意,东西留在身上也无意义,何必万般执着?在意,又为什么看着她即将属于别人,却能无动于衷?
这个问题,她问了没千遍也有百遍了,他连响应都懒,直接转头,将视线移回原处。「妳请吧,不送。」
这女人总是这样,不请自来,扰他宁静,那道门墙,是防君子不防孙旖旎。
之所以能忍受她到现在,是因为明白,他有他的执着,她也有她的,他们坚持的是一样的事,于是千年过去了,他们仍在僵持,谁也没放弃过。
「就算——叶容华真的和别人在一起,你也没关系吗?」
他应该要有关系吗?
读出他眸底一丝迷惑,她追加补充。「像是觉得心痛、不舍、酸楚……那一类的啊。」
他抬掌,按上心口处。
这里痛吗?那是什么感觉?
看着她属于别人,偎在别人怀中,这不是没有发生过,一直以来,他只知道她必须幸福,必须给她她想要的一切,其余的,他没太多心思感受。
他只需要想寇君谦是不是她要的,她这一世能否善终,这样就可以了。
其余,不重要。
压下埋藏在千年岁月间,那遥远又模糊、隐约且奔腾的纷扰记忆,他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