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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红妆 第一章

十年的光景过去。

还是一样的冷冽冬天,一样的暴风雪。不一样的是,每座村舍里尽是家家人团圆、齐家和乐融融的温馨画面。

「别人家是坐在温暖的被窝里享福,咱们两个却得受风雪之苦出来砍柴。真歹命!」毋情边捡木柴边埋怨。

云丹书只是淡笑,弯又捡起一根被雪覆盖的木柴,「早在冬至之前,就跟你说过要早点上山捡柴,好赶在暴风雪来临前有足够的木柴可以使用,本来这段期间可以待在被窝里享福的,是你自个儿拖拖拉拉忙一些见不得人的事,现在才会落得这般下场,你不该抱怨的。」

「什么叫见不得人!?我会拼命干娘儿们那种丢脸的针线活儿,还不是为了今年过冬的生计?要不是吃饭的傢伙被人给砸了,我也不必这么卖命!」毋情话一落,无意间接触到云丹书闪烁的眼神,这才惊觉自己已不打自招。真笨!

「原来如此,难怪我才觉得奇怪你房里怎会多出那些针线!依你不屑女人的个性,屋子里根本不可能留有属於女人的东西。」云丹书将十捆柴上堆积的雪拍去,「毋情,你也把你木柴上的那堆雪弄掉,否则木柴的湿气太重,待会儿烧柴时就没办法点起火势来。」

「喔。」毋情依言动作。

一施力,云丹书轻松地将十捆柴扛上肩头。「我都差不多了,你好了没?」

毋情也跟着将柴扛上肩头,「好了!可是丹书,你想这些木柴够我们在暴风雪的期间用吗?」

瞧了瞧眼前的狂风大雪,毋情的浓眉也随着愈皱愈紧。此刻他的浓眉皱起来就像一团毛茸茸的黑球,令人发噱。

暴风雪颳得那么大,而木柴才这么几捆,再白癡也看得出来这些木柴根本就不够他们俩用!

「放心!够用的。」云丹书笑了笑。

「此话怎讲?」毋情看着他的笑脸又生气又好笑,心知他又在取笑自己的眉毛。每次只要他的两道粗眉一皱,一定会看见丹书的取笑。

「天色愈晚愈冷,暴风雪愈大,路愈难辨别;我们边走边聊。」

云丹书率先往前走,毋情随即跟上。

「丹书,我记得你好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嘛!那你一定知道这次的暴风雪几时离去喽?」

由毋情活蹦乱跳、兴奋的表情来看,他不像二十七岁,倒像是十七岁的年轻小夥子。

云丹书看了不禁摇头叹气,亏他身材魁梧得吓人,这根本就验证了一句话: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别老是叹气嘛,说说你的看法呀!」毋情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云丹书瞄了眼肆虐的风雪,「这场暴风雪大概再过半个月便会结束。」

「真的假的!?」

「信不信随你。」说完,他的脚步随着风雪的加大而愈来愈快。

「你走那么快干嘛?」毋情不耐烦地拨掉头上的一堆雪,然后加快脚步疾速跟上。

「难道你不想早点到家吗?」云丹书转过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回头又继续走他的路,只是暴风雪愈颳愈大,硬是将他们俩的脚程减慢。

「废话,我当然希望能马上到家。」毋情没好气地嘀咕。

「要骂人就大声点,不要在别人背后道是非。」

闻言,毋情一脸潮红,一副被人抓到小辫子的难堪。

两人好不容易走到山脚下,然而暴风雪依然不停歇,就连以往搭在山脚下供路过的旅人们休息的小茶棚也已不复见。

蓦地,两人因为树林中突然窜出的人影而吓了一跳。「喝!」

只见一名白衣女子慌张失措地揪住云丹书的衣襟,及腰的黑发乱七八糟地遮住她的脸庞,乱发之下隐约地可以看出哭泣过后的眸子闪着徬徨与无助。

「姑娘,你怎么了?」云丹书略皱了眉。寒冬已到,为什么这位姑娘身子如此单薄又只着一件白衣,难道她不怕冷吗?

她往树林后方望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云丹书与毋情这时才发现树林后方有些许蚤动,两人相视了一眼,云丹书马上机伶地搂住白衣女子的腰,闪身改走另一条路下山。

三人在暴风雪的肆虐下疾行,没多久总算赶到村庄。

「姑娘,为何有人想要杀你?」一到达安全地带,云丹书马上放开搂在白衣女子腰际上的手。

若不是情况危急,否则他绝不会不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

白衣女子踌躇了一会儿,在一番思虑之后,正微启朱唇欲解释之际──

「啊!雪女!有雪女呀!」

少数在暴风雪天仍在外活动的人,一见到白衣女子无一不吓得像逃难似地纷纷走避,原本窗户留有细缝的几户人家在听闻外头的叫喊声之后也跟着紧闭门窗。才一下子的时间,整个村庄顿时变得空寂无人,只有满天满地的雪花。

她哭丧着脸对他们俩拼命摇头,表情像遭人冤枉似的无辜。

「我们这边的村人就是这样,以前受过的惊吓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所以难免会对穿白衣的女子敏感,希望姑娘你别太介意。」云丹书歉疚地说。

白衣女子脸上眼底闪过一抹一闪即逝的複杂神色,在云丹书还来不及细看之前,又转为原来的无辜样,她摇摇头回应他,然后悄悄拭泪。

奇怪,难道会是他看错?云丹书纳闷地搔搔头,感到有点不明就里。

「姑娘,请问你住哪儿?我们送你一程。」话落的同时,他也转头看向毋情。

发现他面无表情,冷着一张脸,从头到尾始终不曾参与他与白衣女子的对话,云丹书知道原因,所以也不忍数落他的无礼。

只见白衣女子的头愈俯愈低,然后轻轻摇头,始终不说一句话。

「那可有亲人住此附近?」

如果真是无家可归之人,为何一个姑娘家会在傍晚时分出现在狂风大雪的山上?又为何被人追杀?云丹书满月复的疑虑,却不敢问出口。

耳边传来怞怞噎噎的低泣,云丹书知道她哭了。

「姑娘,你有何打算?」

她螓首轻摇,头压得好低,双手不断扭绞着裙衫,任谁也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让不知情的人以为她是不知如何是好。

「不如你先暂住我们那儿,等暴风雪过后再作打算可好?」云丹书又瞄了眼始终不哼一声的毋情,见他的眼光依旧、表情不变,这让他松了口气,因为这就表示毋情不反对她借宿他们那儿。

闻言,白衣女子骤然抬起头,心里有些吃惊,随即又皱皱眉头颇感为难,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并不是件好事。

毋情突地转头,脸上满是不屑。「还故作什么矜持,赶快决定要或不要,反正是两男一女,又不是孤男寡女,怕什么?再不快点决定,小心我们把你给丢在这里,省得我们还得陪你在这儿吹风受冻!」话罢,他不耐烦地伸手就想拉她。

她见状,倏地倒退数步,胡乱点了点头。

乱发的她未加梳理,虽然无法让人看到她的表情,但也能从她倒退两、三步的举止上看出她被他的行为吓到了。

「好的话还不快点走!」撂下话,毋情收回手,转身疾步往自个儿住处的方向而去,完全不理身后的两人,也不觉肩上几捆柴的重担。在狂风大雪的侵袭之下,他只觉得自己全身发冷,冷到简直麻木了。

「你……不能说话?」云丹书小心翼翼地问着,心里就怕一不小心会触碰到小姑娘的隐痛。

雪残微点头,平缓的反应没有所谓的伤心与激动。

「是打从出生以来就这样子,还是因为什么原因所造成的?」云丹书好奇地趋前一问。

雪残偏过头,静静地后退一步保持距离。

云丹书这才惊觉自己的行为失礼,迅速后退数步。「噢,真对不住,在下失礼了。」他抱拳拱了个礼,歉然说道。

毋情跷起二郎腿坐在一角,冷眼旁观他们俩,对於他们的对话他始终不屑参与,最后实在受不了便起身转进灶房烧水砍柴。

他的动作惹来雪残的一瞥;莫名地,她的眼底突然闪起两簇小火,惊觉身边尚有人在,她赶紧移开视线。

控制、控制,她要控制住情绪!绝对不能在仇人面前出了纰漏。

她握紧双拳不断告诫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也因此渐渐平复下来。

「姑娘的芳名是……」

雪残。她张口无声地回答他的问题。

云丹书皱了皱眉,听不懂她在说啥,遂走近一点想看清楚她的唇语。「姑娘,你能否再说一次?」他死盯着她的红唇等待她再度回答。

雪残没开口,反而比手划脚起来。

云丹书盯着她的动作,起先摇头表示看不懂,见她只是简单扼要地重複同一个动作,他随即意会。「你要用写的?」

见她激动地频点头,好像很开心他总算开窍似的,他不禁摇头失笑。走入内房,出来的时候,他手中已多了毛笔、墨条与砚台,以及十来张白纸。

「我帮你磨墨。」将毛笔递给她之后,云丹书开始磨起墨来。「对了!姑娘,你会写字?」他尽量问一些能以点头摇头方式回答的问题。

雪残微点头,然后朝他甜甜一笑。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以甜美纯真的样子卸去他们的心防、取得他们的信任;如此一来,她报杀母之仇的计划才能得心应手、无阻无碍。

「在我们这个传统大男人的村庄里,会写字的女人并不多见,想必姑娘是来自其他村落吧?」磨好墨之后,他将砚台推向雪残,好让她就近沾墨。

沾好墨汁,雪残压住白纸振笔挥毫。没多久,白纸便出现数行娟秀的字迹,待一气呵成至最后一笔,她停下笔,露出满意的笑容。

云丹书走至她身侧,望着桌上的白纸黑字念道:「雪残,江西萍乡人,从小失亲无人依靠,四处漂泊为家,现在倦了,只想找个安定的住所,但愿两位能够收留雪残,雪残甘愿做任何事以报答两位的恩情。」念完,他望着她犹豫了。「这……」

可以吗?雪残在白纸上又加了这一句。

「这要问问进灶房的那位,房子是他的,不是我的。」

雪残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再抬头,一脸微笑地沾墨又写下几个字。敢问两位的名字?

「在下云丹书,另外一位叫毋情。」云丹书走到她左侧的椅凳坐下。

毋情、无情,好个无情!对人不理不睬、漠不关心,怪不得叫无情!果真是人如其名!雪残在心里嘲谑地想着。

这也难怪,体内同是流着毋家人的血,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雪残饱含仇恨冰霜的眸光死瞪着灶房处,一会儿回过神,知道该收回视线了,她眨了眨眼,仇怨的眼神快速变成单纯不解世事的眸光,嘴角亦极度配合地勾勒甜美动人的笑,她又沾墨写下字。

两位壮士二十九?

云丹书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比实际年龄还苍老了两岁!」

这么说是二十七喽?她写完搁下毛笔,一张满满的白纸黑字换上另一张全新的白纸。

「我们不像二十七岁吗?」

雪残笑着摇头,眼神无意发现灶房口站了个修长身影,她墨黑的眸子突地变得深邃;眼珠子原来就很黑的她,这会儿抹上了层墨色,更添一股怪异的色泽,教人望进她眼里如同掉进一潭可怕的黑沼泽般。

她直直地盯视毋情不语,就连云丹书说什么也没听到。

「怎么了?」云丹书边说边回头。

从头到尾,毋情连瞧都没瞧她一眼,这会儿更是完全不理会她投射而来的目光。「丹书,别老顾着聊天!天色已晚,咱们还没烧柴煮饭呢!」他的眼神彷彿在怪他见色忘友似的。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等会儿我就过去帮忙。」这小子!就算当年的那件惨事导致他对女人避之如蛇蠍,但也不至於对所有的女人皆不屑一顾,毕竟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如那个害他家破人亡的恶毒女人一样呀!

得到云丹书的口头应允,毋情再度进入灶房。

「姑……请问我可以直呼姑娘雪妹吗?」

既然暂时同住一个屋簷下,若再姑娘姑娘的喊,似乎挺陌生的。云丹书心忖。

她微微一笑,表示不反对。

「雪妹,你浑身髒兮兮的,云大哥替你弄个澡盆让你清洗一下。」不待她答话,他便起身踏进灶房。

「房子是小了点,除了厅堂之外,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和灶房,就请雪妹委屈一点在这儿沐浴。」云丹书将大澡盆搬进房内,气喘吁吁地说。

之前进灶房託毋情烧了一大盆热水,本来毋情还不太愿意呢!而大澡盆则是他好不容易才借到的,否则他们两个大男人平常都是随便清洗了事,哪还那么麻烦弄个大澡盆来?又不是富家子弟!

雪残摇头浅笑,表示不在意。

「那么云大哥先去准备晚膳,你慢慢洗吧!」他关上房门离去。

现在四下无人,雪残再也无所顾忌,浑身一松懈,面具一卸,脸上尽是佈满着仇恨冰霜,无一丝笑容,环视了四周,她的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奸笑。

没想到以前住在大宅邸里享尽荣华与安乐日子的毋家独子,如今竟会住在一间残破不堪的小屋,谁能料想得到啊!

她冷笑一声。就算是穷尽她一切,也要为娘报仇!

每回只要想到当时被毋家人发现而被追杀的情景,她的心马上有如一把怒火在狂烧。

居然只为了保平安而追杀她们母女俩!雪女有什么错,她们既没抢夺人财物亦无杀戮生命,乖乖地待在冰雪的山上彼此过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生活,而他们却无故编派各种理由死命追杀她们雪女,到底是谁比较过分!?

人类就是如此杀人不眨眼,对於不利於己的人事物即使是想尽办法也要除掉,其心实在有够歹毒的!

怒火一升,雪残愤怒地推倒盛满热水的大澡盆,满满的热水洒了各处,也将她淋成了一个十足的落汤鸡。

从灶房忙完的毋情走到厅堂欲往房间去,一闻声响,如同以往一般踢开房门,却见她全身湿透地站在房间里,地上一片水渍,就连房里的家具与他的针线活儿也无一倖免。

「你这个臭娘儿们!看你闯出来的祸……你怎么这么冰!?」毋情冲上前推开她想抢救他的针线活儿,却发现她的身体异常冰冷。

一个踉跄,她被他推倒在地,更显狼狈,脸上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像极了被恶毒婆婆欺负的无辜小媳妇。

端菜出来厅堂的云丹书一听到怒吼声,赶忙放下菜盘来到房间。「这是怎么回事?」他吃惊地问。

「你用看的不就明白了?」毋情没好气地向他瞟了一眼,又斜睨了眼已成落汤鸡的她,眼神多了一份排斥与厌恶。

云丹书见一身狼狈的她,赶紧上前扶起,却在一碰到她的手时便马上跳开,「你怎么这么冰!?」天哪!简直比外头吹的暴风雪还冰上好几百倍!

因为手边没有笔,使她无法表达出想法,一切只靠比手划脚;偏偏白衣遇水容易透明,两个大男人在面前,她又必须用双手挡住半透明的胸口。因此对於他们的质疑,她既不能动口也无法动手,除了摇头也别无他法。

「一般人遇上这么烫的热水,皮肤一定红肿,而你不仅一点痕迹也没有,全身还反常地冰冷,这……再怎么解释似乎都说不过去。」热烫的程度如何他知道。适才在搬移大澡盆时,他就被热水溅到脸,烫死了!

不会吧!?她才与他们接触不到几个时辰,这么快就被识破了?

不行!她一定要为娘报仇,杀死毋家的遗孤!

念头一起,雪残开始比手划脚,最感熟悉的就是云丹书,望着她一再重複的手势,他频想着这个手势好像在哪里看过。

过了半晌,两个大男人依旧猜不出来,她气得推开人高马大、挡在房门口的毋情跑出房间。

「雪妹,你要去哪里?」

云丹书跟着追出去;毋情则懒散地走在后头。

其实厅堂介於灶房与房间之间,从房间到厅堂根本不用花上五步的脚程。

云丹书到厅堂,发现她坐在椅凳上写字,这下子才明白她比的手势原来是这个意思,难怪觉得熟悉。

匆匆写完字,雪残小心地将纸递给他瞧,他照着字念:「我对天气的变化极度过敏,春夏时节身子是暖的,秋冬时候身子又冷似冰,不管碰到的水是冷是热,皆无法使我的身子变暖。总归一句话,我的身体就是天气。」睨着她发丝频滴水、浑身狼狈的模样,他心中的疑虑立刻被心疼取而代之。

他还没开口,毋情倒是多嘴地啐了一句:「怪胎!从没听说有这种人。」

他的话惹来云丹书警告的白眼。他真怀疑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怎么在女人面前就全变了样,变得陰沉许多,简直是判若两人,难道是受了女人的刺激吗?

「你全身湿渌渌的一定很冷,云大哥再替你烧水去。」

云丹书才转身走一步便被她拉住,他回过头,见她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你不冷吗?这样是会生病的!」他担心地问。

雪残摇头表示不冷。

「丹书,我劝你别再浪费口水,她不是打算冻死,就是感觉神经全无,你问了也是白问。」

云丹书气急败坏地怒瞪他,「你懂什么!雪妹,你肚子饿了吧?我们来用……你还坐在那干嘛?还不快把饭菜端出来准备吃饭了。」他喝声命令,回头却对雪残百般轻语:「雪妹,饿了吧?我们来用膳。」

她无异议地由他拉着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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