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婚启事 第二章
结婚前三天,东方厉带她去见自己的母亲,而且强制她不能再穿那套该死的老处女套装。
“那是我最正式的衣服。”她微微皱眉。
“随便你穿什么都行,只除了那套衣服;还有你的眼镜最好拿掉。”
“这个我不同意。”她把眼镜推正,“我的近视有五百多度,没有眼镜会看不清楚。”
“去配隐形眼镜,钱我出。”
“我不戴隐形眼镜,太可怕了。”
如果不是她一脸认真的说出“太可怕”的话语,他一定会认为这女人的脑子有问题——在大家为了让外表更出色的现代都会,有近视的人通常会有一副隐形眼镜,希望能在重要场合让脸上别挂着多余的东西,可她却觉得那是可怕的东西?
好吧!不戴隐形眼镜就算了,他也无所谓,只要她别再维持这种老处女的装扮,随便她想怎样都行。
她下班后搭火车来到台北车站,他让小赵派车去接她,车子在晚上七点整,将她送进一间高级餐厅,司机亲手将她推进包厢了,东方厉起身替她拉椅子,服务她就坐,在她身边坐下。
与林舞阳对坐的妇人有着一双精明的眼,那目光在她的身上直打转,脸上的笑容高挂,似乎是在衡量她的价格般,就只差没拿尺、拿秤来细细记下她的卖价。
但即使如此,她却不觉得讨厌。
“这位是我的母亲,妈,这是林舞阳,我的未婚妻。”
“我没听过你交往的对象里有这么一号小姐。”东方厉的母亲停顿了一下,“小家碧玉,我喜欢这种女孩子,你交往过的女性里就只有她适合当妻子,说真的,你该早点跟她结婚的。”
东方厉斜眼看了林舞阳一眼——她身穿牛仔裤与宽大的T恤,过腰的长发绑成马尾,如果不是那个眼镜,他绝不会把在律师事务所里的女人与她连在一起。
她这样好看多了,看得出来她不太会穿搭衣服,连靠穿衣表现自己的优点都不会。
“小舞,你介意我这样喊你吗?”
林舞阳摇摇头,“比较熟的朋友都是这样叫我的。”
“太好了,小舞,你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报上的征婚启事,他征婚,我应征。”
在场除了开口说话的林舞阳,另外两人完全傻眼,该说是她老实,还是……难道她就不会想说编个好听的谎言来骗一下吗?女孩子不都是爱面子的吗?
而她完全不懂他们的惊讶反应,“迟早都会知道的,早点说清楚会比较好,我不想说谎。”
他的母亲非常大度,笑着点头。“我就知道,不然你哪有可能认识这种小姐?
没关系,感情的事可以慢慢培养,我和厉的父亲也是婚后才开始培养感情的,以前自由恋爱还不盛行。”
“您和伯父是相亲认识的吗?”
“别叫伯父,三天后你们就要结婚了,直接叫爸跟妈就好。”东方母亲笑道:“是相亲,现在也很流行啊!相亲是不会退流行的男女认识的好方法。”
她点点头,表示认同,婚友社就是现代相亲的媒介。
“对了,你的父母当天会到场吗?还是需要事前去提亲?我还没听厉提起过。”
“我的亲友方面,结婚当天只会有一位朋友出席,其他人不大方便,东方……”她原想加上先生,但觉得有些生疏,所以作罢,“东方也很忙,正好省掉这些程序。”
“结婚那天我会出席,隔天我就要会美国,如果你们要度蜜月的话,我可以把佑佑……佑佑是厉的儿子,他有告诉你吗?”
林舞阳点头。
“我可以把佑佑一起带到美国,等你们度完蜜月再送回来。”
“妈,不用了,我们不会去度蜜月。”东方厉看着母亲,“我的工作不能随便说放就放。”
“可那对小舞并不公平。”东方母亲眉头揪成一团。
“不会的,妈,我希望一切从简;我的工作也刚转到台北,不方便说请假就请假。”
“这样啊……好吧!”
东方厉本以为林舞阳是在开玩笑。女方哪可能就只有一名亲友代表?女人不是向来喜欢铺张吗?可她却真的连一张邀请函也没向他索取。
直到结婚当天,他才真正发现,她说的话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包括一名亲友代表,让他忍不住想问问她是不是孤儿?
趁新娘换衣服时,他在新娘室外面与她的亲友代表,正巧碰上。“你是舞阳的朋友吗?”倚着门,睨着眼前这个清雅脸蛋的女性——她有股典雅的气质,与伴娘服装无关,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女人并不简单!
“朋友?是小舞跟你说,我是她的朋友吗?”别着亲友代表的红彩,唐雅君双手交叉于胸前。
东方厉点点头。
“是吗?她这样说啊……”眼中闪过一抹愉悦,旋即回复了原来的打量神色,“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有跟小舞签下契约或是合约之类的东西吧?”
“有或没有,都是我和她的事吧?”
“的确是你和她的事,但我衷心的给你一个建议,如果你违反了你们契约中的任何一项,等你后悔时,就来不及了。”
他则是很不以为然的看着唐雅君。
“这是忠告,听不听由你。”唐雅君并不打算再跟他多说什么,这男人有点自大,她看得出来。
“你不意外她的结婚对象是我吗?”
“不会,就算她的结婚对象是路边任何一名乞丐,我也不感到惊讶。”
“为什么?”
“为什么?你想知道的话应该去问她吧?毕竟要嫁给乞丐还是嫁恐怖分子的人都不是我,怎会问我呢?”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会觉得惊讶?”
她歪着头,“因为小舞是个只相信白纸黑字的人,只要她签了名,就绝对不会打破承诺,就算签名的另一方是个杀人狂,她也会嫁,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完全不了解,对于她这般执着于白纸黑字的这种事也感到些许的疑惑。
林舞阳照着东方厉给她的地图和路线,花了十分钟,找到佑佑的幼稚园。五点半,她站在幼稚园门口,和幼稚园的老师打了招呼。
显然东方厉有事先和老师交代过,老师非常放心的把孩子交给她。
东方崇佑——小名佑佑,那张小脸和东方厉有七成相像。
“佑佑妈妈,”老师面有难色的牵着孩子走出来,“佑佑还是老样子,不太喜欢参与团体活动,也不太爱说话,我是想,佑佑妈妈是不是找时间跟佑佑沟通一下,如果真的不行,幼稚园方面希望可以让佑佑和专业人士做比较深入的了解。”
说穿了,就是希望佑佑去做心理治疗——老师完全不认为一个新妈妈能跟小孩做什么样的沟通。
“我明白了。”她原想牵佑佑,但佑佑不让她牵,于是她接过他的书包和便当袋,单手推着他往前。
第一眼见到佑佑,她就知道这个男孩和她一样!
她不相信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她只相信白纸黑字,所有的承诺只有白纸黑字才具效力,要打官司,也只有白纸黑字具有证据力。
所以她很重视合约,收到黄奇升给她合约正本的当天,她立刻去影印了三份——正本护贝起来,收在她很重要的资料夹里,影本则是分别放在其他地方。
这种谨慎的态度,是她升大学那一年养成的。
也许是她身边有太多人说了太多让她很期待的话,却又总是让她失望,她才会变得如此极端——没有那张纸,她就不相信别人。
在佑佑的眼神里带着失望,还有不信任!
而他不信任的人不只她,还有幼稚园老师,她心里想,也许佑佑根本不信任所有人。
“佑佑,你爸爸有没有跟你说,我是你的新妈妈?”她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小板凳上,佑佑则坐在沙发上。
“有。”
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稚气的五岁声音里充斥着漠然的感觉。
“爸爸有说要怎么叫我吗?”
“妈咪。”
“如果你不想叫我妈咪,可以叫我舞,或者叫我喂都可以。”
小小的脸上霎时浮现出不信任的神色,“爸爸知道会骂我!”
“不会,我不会告诉他。”她转过身,从客厅的桌上拿来一块夹着白纸的书写板,用原子笔在上面写起字和注音。“爸爸有规定你能看多久的电视吗?”
“没有。”
“你不看电视吗?”她抬头,与佑佑四目相对。
“不能看。”
“不能看?”不是不想看?“是爸爸说的,还是女乃女乃说的?”
“阿姨。”
阿姨?算了,她低下头,动起原子笔,“我们先约定一天可以看一个小时的电视,但是晚上九点半一定要去睡觉,可以吗?”是询问的口吻。
回答她的则是一片沉默。
“不说话就当着是可以。”她独自叙述着。“最重要的是,我答应的事,绝对说到做到,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会说话算话。”
她再次看着佑佑,“你可以试试看,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虽然我也不相信我自己,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说到做到是我唯一的优点,只要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我对别人只相信白纸黑字,所以,这个给你。”把板子上的纸张抽起,放在佑佑手中。
“上面我签名了,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就在上面签名,你可以找任何一个人来看上面的约定,我用了国字和注音说明,如果你能看得懂的话。”她说得很慢,尽量让五岁的孩子能轻易听懂。“我希望你知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只要有这一张纸在,我就会遵守跟你的约定。”
佑佑似懂非懂的接过那张纸,看着她,又看着纸张。
“今天先委屈你吃面,明天我去接你时,记得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麦当劳,我想吃麦当劳。”
“麦当劳?”她想起电视广告中那个有着浓妆的红发小丑,“怎么突然想吃麦当劳?“
佑佑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好,明天晚上吃麦当劳,但是,”她蹲在佑佑面前,“你明天要乖乖听老师的话,可以吗?”
佑佑点点头。
“好,先来吃晚餐吧!”
隔天下午,幼稚园老师拨了一通电话给林舞阳,要她到幼稚园一趟;她二话不说,把假单放在课长桌上,拿了包包便往外冲。
赶到幼稚园,被园长请到会客室,里面除了佑佑和园长、老师,还有一位家长和她的儿子。
“东方太太,请坐。”园长示意她坐下后,和班级老师一起在对面坐定,“东方太太,佑佑今天的表现一直都很好,真的是我们知道最好的一次,但下午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就失控了……”
“失控?”舞阳瞥了一眼坐着的佑佑,他默不作声;她再看向另一个孩子,他从右眼眼角到耳朵是贴着纱布的。
“是这样的,佑佑他……”
“你儿子推我儿子,害我儿子撞到桌角!”看了很有气质的美妇怒瞪着佑佑,“医生说眼角会留疤,你怎么给我们一个交代?”
林舞阳大概明白了,她低下头,小声的询问一直没开口的罪魁祸首,“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佑佑抬起小脸,咬着下唇,用着不确定的眼神凝望着她,许久后才附在她的耳边,用细细的声音说出几个字。
佑佑一说完,又马上低下头。
林舞阳点点头,转向一旁的班级老师,“请问老师,事情发生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是下午睡完觉,点心送来之前,我们会给小朋友一段游戏时间,我突然听到小朋友的尖叫……“
“老师,你有告诉小朋友,玩具要怎么轮流玩吗?”林舞阳笑了,但是眼底却没有笑意。
“这个……我是告诉小朋友,玩具交换时要先放回原处,其他的小朋友要玩再从原位拿来玩,这样他们才会懂得东西要放回原来的位置。”
“这位太太,”林舞阳转向怒气冲冲的女人,“你儿子想玩我儿子手上的玩具,我儿子只是遵守老师的话,要把玩具放回原处再让你儿子拿,但是你的儿子却用抢的!我儿子的反应可能不恰当,所以你儿子才会撞到桌角,不过双方都有错,不是吗?”
听她满口你儿子来,我儿子去的,美妇听得脑子明显有些转不过来,“但是我儿子受伤了,怎么说都是你们理亏!”
“小孩推推撞撞是难免的,我想知道,这位太太希望我们怎么处理?”
美妇杏眼一瞪,“医药费和道歉。”
“可以,医药费我现在就能给你;至于道歉……”林舞阳看了一眼那个缩在母亲身边的男孩,“是你儿子先向佑佑道歉。”
“凭什么?”
“凭你儿子有错在先——你儿子不该抢玩具,否则佑佑不会推他;而佑佑不推他,他就不会受伤。”
“你!”美妇倏然站起身,漂亮的手怒指着林舞阳的鼻子,“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明明错的就是你们,你有什么脸叫我儿子道歉?你又知道不是你儿子抢我儿子的玩具才害他受伤的?更何况谁知道今天他推人只是受伤,明天会不会就把人推死了!”
“东西轮流使用是美德,小孩子会学习父母的行为,如果父母觉得小孩子不需要美德,我也无话可说。”林舞阳牵住佑佑的手,佑佑瑟缩了一下,抬脸注视着她,却没抽开小手。
“另外,我绝对相信我儿子说的话,也许老师觉得佑佑平常表现不佳,可是老师应该知道,佑佑从不说谎;还有,如果做错事必须道歉,在我儿子没有得到你儿子的道歉之前,我是不会让我儿子道歉的。”看向老师和园长,“老师和园长若觉得我是恐龙家长,觉得我很难搞,我会考虑让佑佑换一间幼稚园。”
林舞阳低下头,和佑佑四眼相对,“我们回去吧!”
她喜欢佑佑在那一刹那间眼神——那是信任,还有生气。
她不相信任何人,但她不至于毫无生气;她只是不相信而已,日子还是要过、话还是会说、笑容还是要保持,人际关系也还是要维持。
她有目标,而不是傻傻的、糊里糊涂的过日子;但佑佑的不信任人,还包含了他也没有生气,但是他遵守约定——他听老师的话,只是不小心弄伤别人。
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事情可大可小,她可以当场压着佑佑道歉、赔笑,然后掏出钱来表示负责,但这就代表她不信任佑佑告诉她的事实。
她说了,她要相信佑佑,这是她给佑佑那张纸上写的第一条内容——无论佑佑说什么,她都会相信,而且是绝对的相信。
“虽然时间早了点,但是我们可以去逛逛超市,你觉得怎样?”
佑佑看着她——从来不会有人问他怎样,包括他的爸爸,“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反问。
“我把他弄伤了。”
“关于这件事,我们倒是可以谈一谈。”她拉着佑佑走上天桥,“你觉得我应该要生气吗?”
“爸爸会,赵叔叔会,”他说的是经纪人小赵,“之前的阿姨也会,为什么你不生气?”
“有两个原因,第一个,生气会长皱纹。”她知道佑佑的小嘴很不识趣的张开了,“第二个,我不想生气,而我不生气并不代表你做的事一定对,我不要你道歉也不是因为你是对的。”
“做错事的小孩应该被处罚,这是老师说的。”
“我同意,可是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佑佑点点头,又摇摇头。
“知道,又不知道是吗?”
“我害他受伤了,但是是他先抢玩具,老师说……抢玩具是不对的。”
“下次碰到有人抢玩具,你可以先告诉他‘不要用抢的’,再不然就大声告诉老师,可以吗?”她停下脚步,蹲,与佑佑的视线平行。
“可以。”
“我们可以先到超市吗?”
“我不会受到处罚吗?”
“会,这次你是初犯,所以罚你等下要把薯条分给我吃一半,下次再犯的话,就罚你看我吃麦当劳。”
佑佑咧嘴笑了,他主动握住她的手——小小软软的手掌紧紧的握住。
“要是你太常犯错,让我吃太多麦当劳,结果我变胖了,你就不能再说要吃麦当劳,懂吗?”
腼腆的笑容取代了回答,“妈咪,麦当劳好吃吗?”
“你没吃过吗?”
“没有。”
“麦当劳好不好吃……我也不知道,但是很多人喜欢吃,等你吃过就知道了。”
佑佑心甘情愿的喊她妈咪,不是他爸爸交代,他是因为信任她而喊的,不管林舞阳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说话算话,他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