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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冷血 第五章

三十六、黑雪

「我們該怎麼辦!」大家還是問這句話。

老瘦的女兒貓貓正為冷血洗滌傷口,愁眉深鎖。

「看來,冷少俠忍毒退敵,反而激發毒力愈加嚴重了。」耶律銀沖說︰「這傷口會跑、會動,要不馬上找到解藥,恐怕……」

但巴旺叫了起來︰「天哪,它還會笑!」

眾人看去,那傷口正張著一張血盆大口,象是對大家血腥地笑了一笑。小刀看了,退了一步,微微咬咬唇,毅然道︰「小骨,我們走。」

小骨道︰「姊,我扶他去四房山就是了。你留在這兒,萬一于春童再圖進攻這兒,礙著你在,諒他也不敢如何!」

小刀抿了抿嘴,說︰「咱們用爹的名號,加上我了解他們各有所好,大概總能說動那四個怪物出手醫治冷大哥吧?只要他們肯醫,你先守在那兒,-我便回危城去請爹撤回軍令,以解老渠之危。」

小骨沉吟了一下,沒有異議。本來,他性情很倔,十分孤傲,但對他姊姊的話,卻十分依從。

二轉子眼珠子一轉道︰「光是你倆護一個傷者上四房山,恐怕不夠人手,況且,冷兄的傷勢奇特,多一兩人隨伴,路上比較方便。」

儂指乙瞧出他心中所思︰「大家都走了,這兒不守了麼!」

老瘦卻道︰「話也不是那麼說,冷捕頭因為保護老渠才中此劇毒,我們理應派人護送他療傷才是。」

小刀道︰「于春童那家伙已讓我逐走了,諒他也不敢再貿然襲擊老渠。」張書生仍然擔心︰「薔薇將軍這種人,殊難相信,他好太喜功,恐怕會不顧後果,冒險搶功的。」

「別的後果他可以不顧,但我爹的後果他可萬萬不敢不顧。」小刀臉有得色的說,「我已說過會跟爹說,給他天做膽子,他也不敢在未再獲爹爹指令之前擅作決定。」梁大中忽道︰「我看,張兄也應跟小刀、小骨姊弟倆護送冷兄上四房山一走。」張書生愕然︰「什……什麼!」

耶律銀沖極有同感,呼應道︰「對,我正有此意,所以,二轉子、阿里、但巴旺,也該一道同行,護送張兄入京上書,路上好有個照應。」

這回輪到二轉子、但巴旺、阿里叫了起來︰「要是我們都走了,誰守這里!」耶律銀沖道︰「我,還有老儂。」

儂指乙咕噥︰「死守就有我份兒!」

梁大中道︰「對,這兒還有我們。」

張書生說︰「這是什麼意思?」

梁大中道︰「我和其他十六位同道留在這兒。那彈劾文案不是正好有兩份嗎,你取一份,跟他們先行突圍,萬一這兒不幸出事,至少,還是有一份文書可送抵京城,不致全軍盡沒。」

張書生怫然道︰「我要和他們共死同生。大家一道來的,一道的去。你這意見甚好,不如你去,我留守這兒!」

兩人一時爭持不下,為的是都不想做逃兵,要與老渠共存亡,但又想留存一條活路,至少要讓聯署合議的諫文能送達皇城。

小刀見眾人爭論,她倒不以為然︰「其實留在這里,亦甚為安全。一,薔薇將軍他才不敢得罪我,更不敢開罪爹爹,二,他已保證不再進侵;三,你們沒見大軍已經撤到濁水河對岸了嗎!」

她雖然放心,大家仍放不下心。

阿里說︰「不行,這兒留守的人風險較大,我還是留在這里吧。」他雖然說得不情不願,但仍顧全大局。

二轉子道︰「我留下好了。」

但巴旺也說︰「不如我留下。」

一時間,三人都爭著要留下來。

這下張書生倒是奇了,悄聲向耶律銀沖問道︰「他們不是爭著要接近小刀姑娘的嗎?怎麼忽然全客氣起來了?」

耶律銀沖笑道︰「我們五人,一向都是如此。平時鬧哄哄的,爭個沒完,一旦遇上事情,就會很為對方設想。」

這時,但巴旺、阿里、二轉子三人你推我讓,終導致爭論了起來。

「我留下來吧,你去好了。」

「不,你去,我留。」

「去你的,你不去誰去!」

三人爭得臉紅耳赤,幾乎要打起來。

儂指乙看不過眼,挺身而出︰「不如你們都留下,我去好了!」

他這樣一說,阿里、但巴旺、二轉子都怪叫抗議起來。

耶律銀沖笑著出來主持公道︰「由老儂去也好。不過,老儂的脾性太烈,而且,輕功不如你們好。本來,你們要去,三個都去;不去,三個都不去,較公平些。可是,如果選擇打北崖而下,的確可以不驚動在村口監視的人,但冷少俠已中毒,需要人扶持;輕功得要高妙些才方便行事。」

張書生聞言,索性「打蛇隨棍上」,道︰「就是嘛,大中俠兄武功較高,輕功也好,由他去,無論救人自救,都方便多了。」

這理由倒很充分,並獲得眾書生的同意。梁大中一時反駁不了。

儂指乙見自己不能去已成定局,便說︰「我看但巴旺去最是恰當。」阿里和二轉子這回都不服氣︰「為什麼?」

儂指乙道︰「阿里,你娘還在村里,二轉子的老爹還守在村口,怎麼?要女人不要爹娘了麼!」

他指的是阿里、但巴旺、二轉子追求小刀之心。當中以小刀听不大懂,秀眉一蹙,只說︰「怎麼說得那麼難听!」

二轉子臉色黯淡下來︰「他說得對。」

阿里也無奈的道︰「我們留下來吧。」

但巴旺忽然以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大義凜然悲壯高昂的說︰「兩位手足,你們放心,我但巴旺決不是重色輕友之輩,一路上就算有什麼艷遇艷福、桃花桃色,我但某人都會守身如玉、不動如山,見色不動真君子,舉手投降大丈夫,信守朋友妻不可欺的諾言,定將她原封不動、秋毫無損的完璧歸趙。」

然後他義薄雲天氣吞山河的說︰「你們相信我吧!」

阿里聞言泫然。

二轉子激動的去拉但巴旺的手。

「好朋友,我相信你!」

「好兄弟!我決不懷疑你!」

他們都說。

「他們在說什麼?」小刀卻仍是不明︰「他們說什麼完璧歸趙!那是什麼?」她完全不知道阿里、二轉子、但巴旺說的都是她。

她這樣說,別人也不好回答。

到最後,他們的人選是︰冷血、小刀、小骨、但巴旺、梁大中,一行五人。取向︰北面斷崖。

目的︰五人先帶中毒的冷血上四房山,由小刀小骨出面,要求山主醫治冷血所中的奇毒,然後但巴旺留在山上,等冷血毒愈,再赴老渠會合;小刀、小骨則奔危城,央驚怖大將軍收回成命,不許大軍開入老渠;梁大中則快馬輕衣,獨赴京師,會同其他各省各縣太學生,上書彈劾,一清奸佞。

大計初定,卻听一陣笑聲。

笑聲低微,但十分詭異。

在場眾人都沒有笑。

笑聲是自冷血身上傳出來的。

不過冷血也沒有笑。

眾人看去,只見冷血胸腔上的血塊凝成一個詭詫的圖像——一個笑容!一個含笑的傷口!

此際,就听冷血申吟道︰「雪,下雪了,黑雪。黑色的雪……」

這時分,是六月天,不可能下雪。

然而冷血卻說︰「黑色的雪」。

——是他在說話?

——還是他的傷口在說話?

——那是什麼毒,怎麼竟似一只妖魔般盤據在人體內,縱控一切?

這時,大家都看見,冷血的耳際鼻孔,已淌出了血。

黑色的血。

眾人的心頭,就象那血的顏色一般沉重。

大家都知道,冷血的毒勢,已不能再等了,也不可以再等下去了。

三十七、天安節

自老渠北崖而下,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極高明的輕功。

就算老點子、老瘦、老福這些有武功底子的鄉民,在老渠住上一輩子,至少也有幾十年了,但都從未自斷崖下去過。

所以官兵也不能打這兒攻上來,而一般鄉民想從這兒下去,也是休提了。以輕功論,冷血、二轉子、但巴旺、阿里要下此崖,都不是太難的事,至于小刀、小骨和梁大中,要下此絕崖,就非得小心翼翼不可了。

但冷血體內的毒力已然發作。

所以,就由輕功難看但絕妙的但巴旺背他下崖。

故此,他們最迫切的問題,不是能不能上京、大將軍肯不肯退兵、四房山主人會不會醫治冷血,而是他們下不下得了這座崖。

朝北的斷崖。

這座崖,當地的人都叫做「天安崖」。

天安崖不一定就是很安全的山崖,正如華山不一定長滿了花,珠江不一定有珍珠一樣,也如叫福財的人不一定就有福有財,雲來客棧不一定就賓似雲來。

名字是一回事,事實是另一回事。

殺人的人往往不叫凶手,而是堂上高懸公正廉明的父母官;受害的人決不能叫冤枉,受辱的人也不能喊抗議,因為在這世上,和平請願也常常給人說成暴力動亂。在這樣的時局里,叫長壽的不一定能長命,叫榮華的不一定就能富貴,叫阿貓阿狗的,隨時可能隨機應時,一飛沖天,威震八方,富甲一方,而決非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中的普通阿狗阿貓。

所以,名字只是一個名字。

你要怎樣去寫你的名字,就象填滿這個名字的意思,得要靠你自己。下‘天安崖」也絕對要靠自己。

這決不是座很「平安」的山崖。

——甚至在烈風吹來的時候,整座山崖,都充滿了「會動」的感覺。下了山崖,就是天涯。

他們有離情、別緒,一點傷心五種離愁。

——尤其是阿里和二轉子,對但巴旺又羨又妒又擔心。

「五人幫」畢竟五人一體習慣了。

小刀和小骨則不擔心。

他們姊弟倆只覺得「甚為刺激」。

小刀站在崖上,大風吹來,衣袂獵獵飛飄,使她的美好身段,完全顯突了出來。她尋求刺激,面對危險的時疾,一如她叱責他人、溫婉待人之際,同樣美得象一首清平調,使人錯覺其他的人分外的丑。

小骨卻在留意另二個人。

一個純純的、馴馴的、順順的,乖得有點讓人覺得她好欺的女子。

——因為好欺,所以想去保護她。

那是老瘦的掌上明珠︰貓貓。

貓貓有著村姑的羞赧,她的美麗總是看不見、看不清、看不完全。她的美麗仿佛是她藏著的幽靈深處的一部分,而且顯露的只是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越看越不滿足,越看越想多看,越看越想看下去。

可是,貓貓和小刀站在一起,她垂著頭,陽光和月光都給小刀的明麗搶去了,目光和艷光都給小刀的明艷奪去了。因為小刀的明媚,仿佛她比貓貓高了很多,其實她倆身高是一樣的。

在小骨心里,貓貓卻比他姊姊還重要。

打從他一入老渠開始,偶然見著貓貓,腦門就轟的一聲,肯定有些事物在那兒爆炸了,碎片全飛到心里去了,然而人仍活著,安然無恙。

所以他來了老渠,就不願走了。

每次,他想要有表現,給貓貓看,可是貓貓偏就不在;每次,他鼓起勇氣,想找貓貓說話,俟他心里好不容易千苦萬幸才準備好該說哪一句話,貓貓若搭理他時該怎樣應對,貓貓若不睬他時該如何下台,貓貓若反問他時該如何回答……那機會早已失去了。有「五人幫」在的時候︰那五人太過胡鬧了,若是取笑他時豈不是破壞了一切?所以不能有所表示。

有鄉民在的時候,自己主動跟貓貓搭訕,這還了得!不行,不可以!要是老瘦在,他燒著煙桿子,小骨想討好他,卻也是老鼠拉王八沒處下手,只好怏怏然算了罷了!

如果沒有人在的時候……偏是在這種大好時機,他的心正大力跳他的胸門,血氣開始沖到他臉上來顯示實力,他的手足開始冰冷,呼吸開始急迫,聲音開始發抖……到頭來,也只好訕訕然的放過了千載難逢的良機。

可是,現在,他要走了。

以後,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就算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見到貓貓……

「你……」他鼓起元氣、真氣、血氣和勇氣,走上前去,準備把自己準備許多遍的幾句話,充滿感情動人的說出來,但是,兀地,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說不下去了。看到美得乖乖、柔柔、嫻嫻的貓貓,他突然覺得真氣逆走、元氣大傷、血氣亂流、勇氣潰散,背了千百遍的話,現在一句都記不起來了。

他象一只給吹熄了的蠟燭似的站在那兒,還冒著煙呢。

又象是一只給凍結了的兔子,定在那兒。

「什麼……事?」貓貓讓這個突如其來的奇情男子嚇了一跳,抬眸以比針落地還輕的聲音問︰「有什麼事…嗎?」

一時間,小骨沖動得幾乎要爆炸了開來,要去跳崖。

他說不出話。

他無法表達他的愛念。

他在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說的情形下做了一件事,「說」了一句話。他突然湊過去在貓貓秀額上吻了一吻。

然後他氣急敗壞失魂落魄但又滿臉傻笑的站在那兒,象在等人們審判裁決他。而他九死仍無怨。

無悔。

因為他已做了那件事。

一件他想做至極的事。

因為他已「說」了那句話。

他用一吻來「說」。

貓貓傻住了。

她象要哭了。

她掩面就跑,但連頸背都紅了,遮不住。

這回可是連老瘦、老福、老點子「三老」都呆住了。

他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光天化日下,這一向看來扒飯都不曉得擰一擰頸的小子竟敢湊過臉去親了貓貓一個香香!

這還了得!

這回連小刀也愣住了。

但還是她反應最快︰「我弟弟他就是這樣子……嘻嘻……我們家的規矩……哈哈……吻一個人就只表示親切,表示親切……別無他意,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小刀越說越心虛。

「他……他不懂禮節,沒有禮貌……我這兒就代他向……向貓貓姑娘……」可是貓貓姑娘已經走了。

但她的羞意仿佛還留在這里。

小刀這才想到,貓貓的羞意實在很好看,我見猶憐,忽然她明白小骨何以如此動心,這般動情了!

小刀忽然又覺得自己跟貓貓仿佛似兩個完全不同的女子︰她生活在陽光下。

貓貓仿佛生活在陰影中。

所以她從來沒注意到貓貓,現在才想起來,替冷血療傷的時候,她是在的;在議定上四房山求醫的時候,她也是在的;在抵御軍兵入侵共同部署「一條會變化的街」時,她更是在的——只是自己一直未注意她。

當她發現貓貓是何等漂亮的時候,她已不在了。

只剩下乖的香風。

含羞的怨意。

——不在了的貓貓,卻在小刀心里膨脹,揮不去,擋不住。

小骨做了那件事之後,好象一副活夠了的樣子,腦子鬧哄哄的,心里暖烘烘的,他整個人就象給放到炭爐里燃燒似的。

要不是對小刀、小骨這兩姊弟印象還好,要不是感念小刀、小骨曾幫助鄉民一齊御敵,要不是小刀、小骨說什麼都是出身在官宦之家的金枝玉葉,要不是老瘦對這倔強好勝的少年小骨早已看得十分上眼,要不是小刀溫婉可人忙著道歉解說,要不是小刀、小骨馬上就要冒險下崖生死不知……

——老渠的這幾個老頭子早就把小骨連骨頭都啃了!

小骨卻完全忘了一切。

忘了這兒還有其他的人,他們會怎麼想。

他也忘了曾發生過什麼,忘了現在要做的是什麼。

他甚至也渾忘了自己。

只記得那一吻。

還有貓貓。

——這個一團氣質的女子。

大家在一起共事,可以說是為了共同利益;兩人在一起聊天,可以說是為了趣味相投,但男女間能撞出愛花情火,最重要的,還是緣。

——他跟她有緣嗎?

(要是有緣,我一定還會見著她。)

(要是無緣,我又何必活下去呢!)

為貓貓設想,小骨倒思路清晰了起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先行下山,把冷血送上四房山,再去請爹不要再攻打老渠(並說明當今天子已御令神捕稽查此事),爹一旦收手,我就可以再來老渠,那時候,沒有戰爭,沒有干戈,我就可以向她老爹提親……小骨越想越遠,簡直飄飄欲仙,幾乎已可以飄啊飄的飄下天安崖了。梁大中不欲使局面太僵,忙著圓場,笑著向眾人自侃道︰「我輕功可馬虎得很。萬一我直往下墜,就象這顆石子一樣……」

說著端起足尖,把一顆小石子踢下山崖。石子帶著少許泥塊,簌簌而落,其勢甚速。梁大中還是把話笑著說了下去︰「……你們以後為了紀念我梁某人粉身碎骨,每年今日可都要來這里,紀念我,也不枉相識一場……」

說著說著,他也笑不出來,說不下去了。

因為目光隨著那疾往下跌墜的石子,他迷惚間真的撞上了自己的血肉之軀,正跌跌撞撞的、翻翻覆覆的、永劫不復一落萬丈的往下墜落,永不翻身……

三個八、八九精神

飛騰急縱,他們已掠撲上四房山。

山勢蒼蒼,大地綿延,他們一行五人,就象無垠土地上的五顆跳動的小石頭,往山上疾馳。

四房山就象四間毗鄰的房子,四峰相依,但各有深壑,自成一地。

下天安崖的時候,小刀以為自己是死定了。

這一路下來,但巴旺都小心照顧她,幾次她幾乎失足,都讓但巴旺及時扶穩了。不過,但巴旺在沒事的時候,也遠離小刀一些,將照顧小刀的任務,交給了梁大中。——看來,他很在意對其他兩名兄弟——阿里和二轉子的信諾。

他決不佔他結義兄弟的便宜。

所以就更不會去佔小刀的便宜。

而且他背上還有一個冷血。

在下天安嶺之際,冷血身上已有了五處傷口。

傷口都一樣,有的傷象在笑,有的似在哭,但都血肉模糊。

這傷口就象會繁殖似的,兩天下來,已生了四個傷口。

梁大中輕功並不高明,但要應付下天安崖,還勉強可以。

小骨卻「勇者無懼」——看他的樣子,自從那一「吻」後,他就象是打不死的金剛不壞之身——至少他當他自己是。

一旦下了天安崖,他們立即到附近驛站覓了四匹快馬(小刀、小骨有的是銀子),急馳四房山。

到了山下,四馬已累得直吐白沫,四人決定棄馬,施展輕功,膀身上山,更為快捷。下天安崖的路,由但巴旺帶領,可是一到了四房山,則由小刀、小骨帶路了。這時候,冷血正在但巴旺背上申吟。

不是一個人申吟,而是五個申吟的「聲音」——是他身上那些「傷口」在申吟!「我們先上心房山。」

「心房山山主是八九婆婆,她已八十九歲了,但心到老猶熱,只要她認為來人夠誠心誠意,她都肯幫人助人。」

「我在好久以前曾見過她。她老人家挺疼我的,我們先去請她看看。要是她能治得了,我們就不必再求其他的人了。」

「不錯,他們四座山的山主脾氣都很古怪,雖然住得頗近,似各佔一座山頭,雞犬之聲相聞于耳,但卻老死不相往來。」

「他們都精通醫理,而且有很多古怪方法治病。但能求得他們治病並不容易。不過,他們住的四房山,是我爹爹的地方,既然給他們住的地方,他們對我,也總會念點情分吧?要不然,也該給我老爹點面子吧?」

「在江湖上,武林中,還沒有誰人敢不給我老爹面子……」

小刀說到這里,忽然而無由的感覺到,也正是如此,表明了她父親驚怖大將軍確是惡名滿天下,所以才無人不懼、無人不怕。

她不欲再想下去。

所以她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這四房山是‘老字號’溫家的四名高手各佔一山。制毒的‘小字號’,藏毒的‘大字號’,施毒的‘死字號’,解毒的‘死字號’,各有一人。八九婆婆原本也姓溫,單字叫存,她是制毒高手。解鈴還須系鈴人,解毒大概也需要個制毒人吧?我看準錯不了。」

但巴旺卻好奇的問︰「好端端的,這老婆子為啥叫‘八九婆婆’呢?」「那是一個紀念。」小刀樂于回答,但也不勝感慨,「有一次,在四十年前,嶺南溫家‘老字號’的高手,出動了九十人,為了主持武林公理、江湖正義,而站了出來,可是,卻遭受川西蜀中唐門、江南霹靂堂‘封刀掛劍’雷家、‘六分半堂’的聯手襲擊,犧牲了八十九名同門,只剩下了溫存。當時還是因為大家搶身護她,她才得以負傷保命。這件事,完全是為正義而受害,熱心成了冷意,溫存為了不忘這次的教訓,以及對死難者永志不忘,故自稱‘八九婆婆’,一稱四十年……」

梁大中也接道︰「听說‘老字號’就是為了這件事,而更加潛心研毒。」但巴旺不解︰「為什麼!」

梁大中道︰「毒,殺人于無形,甚至不必出手,已可讓對方完全潰敗。有時僅一小撮毒,就可以毒死滿門的人。習武,就算練成了萬人敵,還是得要親自冒險、出手,使毒的人卻可以殺人于千里之外,自己卻安坐家中。」

但巴旺用舌頭舐了舐金牙,甚不以為然︰「可怕!用毒,勝之不武。」梁大中道︰「可是,有些人,只顧取勝,只要能穩住自己的利益權位,什麼手段全用。」

梁大中忽又道︰「還有一種人,更是可怕。」

但巴旺道︰‘哦?」

粱大中說︰「他們殺人,不一定為名,不一定有利,但殺人害人對他們而言,就是一種最大的滿足。對他們而言,殺人,就是一種樂趣,殺了一個難殺的人就象寫了一首好詩一樣滿足。」

但巴旺道︰「你指的是于春童?」

小刀忽道︰「到了。」

這段日子里,冷血的傷口又有了些變化。

傷口常常說話。

說的不是人話。

沒有人能听懂那些話。

——也許這就是「傷口的語言」吧?

最近冷血的傷口又轉了形,它變得不象傷口,而象一團團檄女敕黃黃的胎盤,長在身體之外,不可割,徑自蠕動著。

這傷口本身就是一種活著的可怖的生命!

——就象一個孽障!

心房山的山頂就象一顆心的形狀。

山上有一座心形的屋子。

屋子是漆上黑色的。

當門打開之後,屋內一片暗紅。

你可以听到心跳的聲音,沉重如鼓,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墜入了一頭怒龍的心髒邊緣,還是你自己的心跳到了耳膜里。

打開門的女人,不象八十九歲。

只象四十歲。

她有一頭銀發。

——她的頭發就是在她的八十九名同門都死光了的那一夜間,全白了。但她的容顏也從此不老。

——未替八十九名死去的同門報仇,她決計不許自己再老!

她的精神已永遠留在那八十九位亡靈的身上。

她開門的時候,神情很凶暴。

屋里正燒滾著湯,沸得冒泡。

她的脾氣看來一如那鍋滾湯。

湯里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蠕動著。

她的長相十分獰惡。

但她發現是小刀之後,神態就緩和了許多。

「你來做什麼?」她問︰「要收回心房山?」

她的牙已殘缺不全,說話時嘶嘶作聲,就象她背後紅色屋內那鍋燙水一樣。「不是。」小刀也答得干脆,「我要你治一治他。」

八九婆婆搖了搖頭,卻猛一掣腕,伸出鷹爪般的手,已把冷血拖進屋里去。但巴旺吃了一驚,正待阻止,小刀忙搖頭制止。

「我為什麼要治他?」八九婆婆問。

「你救了他,心房山我就叫爹讓你住上一輩子,不趕你走。」小刀答。八九婆婆滋滋的笑了起來,露出了流著牙血的齦肉。

但巴旺望見那一鍋燒滾的湯,居然還有些「東西」在湯里游動。

——原來是魚!

七八條魚,竟在沸水里游個歡天喜地!每條魚似都象受了傷,鱗片月兌得七零八落,但仍是興高采烈的互相追逐。

八九婆婆倏地掀開冷血的衣襟查看傷口,傷口已變成了一個鬼臉,這張鬼勝還向八九婆婆做了一個道道地地的「鬼臉」。

八九婆婆神色大變,樣子越發凶狠,她兀地把沖血的手往滾沸的湯里一浸,但巴旺、小刀、小骨、梁大中均大叫一聲︰「不可!」

有兩條沸水里的魚,居然還向冷血的手背啜了一啜!

「干什麼!瘋婆子!」但巴旺忙搶回冷血。冷血的手還在冒煙,但他本人卻似完全失去了感覺。

八九婆婆胸膛起伏,她本已瘦得連皮包骨,雙肩高聳,現在更激動得象-塊發抖的木板。

「他中的是‘黑血’?」

「請婆婆救救他。」小刀說。

「他沒救了。」八九婆婆狠狠的說,「我救不了。」

小刀仍不放棄︰「請婆婆盡力試試吧!」

「我不行!」她把小刀一推,奇怪的卻是,她推的是小刀,但卻把但巴旺、梁大中和小骨等三人也一並「推」出「心房」了。「黑血的毒,是溫家的毒。我解得了別家的毒,卻解不了溫家的毒。我是制毒的‘小字號’的人,我研究的是‘傷追魚’!我醫不好他!」她一面說,一面把門關上。

「那麼誰才能治得好他?」小刀在她的門扉仍留有一線絲縫的時候問。「找解毒‘活字號’的溫約紅吧。」老婆婆尖聲說︰「他就在第三座山——‘酒房山’上。不過,他只會喝酒,也不一定會治。」

剩下四人,面面格覷。

小骨啐了一句︰「怪人!」

「不然。對某些人來說,」但巴旺忽然變得整個就象一位能體悟蒼生的哲人似的說,「怪,就是一種快活。」

三十九、蟲二無邊(蟲=上︰ぜ??下︰蟲)

肉肉肉肉肉肉肉……床上竟會有那麼多的肉!

那是血肉!

——切成一塊塊、切得一片片的冒著鮮血的肉!

血肉並不算奇。

——但這些狼藉怵目的肉,不是放在鍋中,不是放在廚里,而是放在床榻上!一滴滴的血。

一堆堆的肉。

最令人詫異的是︰竟然有三四條色彩斑斕的魚,自魚缸里爬呀爬的(不是游,而是像蟲一般的屈曲著身子又放開——爬)爬到竹床上,大肆啃吃那些肉塊。

說來更奇,那些魚,身體不及一個巴掌大,有的比一只拇指頭還小,它們大口大口的吃了那麼多的肉,但肚子一點也沒有鼓起,亦不見發脹,令人想不透它們把肉都吃到那里去了。

當魚吃夠了肉,又爬回魚缸里。

魚缸當然有水。

——但那是一種特殊的水。

不會動的水。

不能游的水。

——冰。

結成固體的水就是冰。

冰當然冷。

可是這些魚似不怕冷。

它們自行爬入了「冰缸」,一鑽,就鑽進冰里,然後立即凝結了似的,一動也不動,而那破冰處也即行奇異地凝合起來。它們就嵌在冰塊之內,清晰可見,活像自古以來一直都存身在那里。

——這是什麼魚?

能爬、吃肉、住在冰里!

看到這里,燈就滅了。

房間又回復黑暗一片。

這本來就是間「暗房」。

——伸手不見五指但自己的性命隨時得拿捏在別人手里指掌間的「暗房」!

冷血的傷口又在惡化。

他的傷口從會移動、擴大、繁殖,到會笑、會溜、會罵人,甚至變成了一張鬼臉,到現在,它們還讓出磨牙的聲音,稍加留意,便會發現這些「傷口」正在咀嚼著咬噬著它周邊霉潰中的血肉!

「媽呀!」但巴旺叫道,「這是什麼毒,可怕得要爆炸!」

小刀小骨和梁大中、但巴旺都不敢再等。

目前冷血的傷顯然已不能再等。

他們直赴第二座山——暗房山。

——這四房山山勢奇特,就算他們要到第三座山「酒房山」去找溫約紅求醫,但也一定得先經過第二座山——暗房山。

既然經過暗房山,小刀知道「老字號」溫家也有一個高手住在「暗房」里︰蟲二大師。

小刀決定先要探一探蟲二大師。

——說不定「三缸公子」溫約紅不肯醫?

——說不準蟲二大師能醫?

不管如何,他們叩響了「暗房」的門。

開門的時候,撲來一片黑暗。

直至主人掌燈而出,他們才看清楚屋里的情形︰在目睹了「心房」之後,但巴旺已怪叫不已︰「天啊!這是什麼房間,真可怖!」現在他「有幸」目睹了「暗房」。

「我的媽呀,我的天啊!」這回他震怖地喊了起來,「天下有這種地方,太恐怖了!」他總是夸張一些。

幸虧阿里沒有來,他是連看到一只鳥飛過都得「啊」一聲的人。

所以但巴旺見沒人跟他答理唱和,也頗覺寂寞。

夸張的人從來怕的是寂寞。

開門的人見是小刀,立刻燃燈。

燭光推開黑暗。

于是,他們就看見了︰吃肉的魚、養魚的冰,還有這掌燈的人,竟是一個只見他的臉卻怎麼也瞧不見他腰身的老和尚!

和尚的臉在慘澄色的燭光里,就像一團蠕動著的白坭。

小刀明明已嚇得用力的抿著唇,但仍強自鎮定,必恭必敬的上前叫了一聲︰「蟲二大師,我是小刀。」

當小刀離開「心房」要赴「暗房」之際,曾事先告誡過他們︰「主持暗房的是蟲二大師,他早年自命風流,到了晚年,只怕脾氣要比八九婆婆更古怪。」

但巴旺幾乎又要叫「媽呀」了。

——一個八九婆婆已古怪得教他受不了了,何況還有個什麼蟲二大師!他真深憾他那幾個結義兄弟沒跟他一道前來,不然,就有鬧子可瞧了!也罷,讓他日見面之際,他倒有說不盡的驚險情節、談不完的奇聞異事了。

「什麼蟲二?這種古怪的名字,不如叫‘蟲一’!」他那張口一朝不損人便準得睡不著。

梁大中笑了。

「你把風月去掉了旁邊,看看是什麼字?」梁大中提醒他,「小刀姑娘不是說過嗎,此人早年自詡風月無邊,光從名字,就知道他確是「無邊風月」了。卻不知何故,壯年時得了一場病,他從此遠離武林,躲在‘四房山’的‘暗房’里收藏毒物,性情乖僻,也不知他因何如此。」

——原來如此。

但巴旺恍然大悟的說︰「裝模作樣。」

小刀忙道︰「待到了‘暗房’,你可不要亂說話。」

但巴旺吐了吐舌頭,又露出了他那三只鋒芒畢露的金牙。

一路上,他對小刀的話,無不言听計從,唯唯諾諾,咿咿啞啞。

小刀叫他不說話,他就不說話。可是在見著蟲二大師之前,他還是可以說話。他一向小事大夸張成了習慣,何況一上了「暗房山」,明明好端端的大白天,卻成了天昏地暗,但巴旺不小心一腳踩入爛坭里,登時又哇哇大叫︰「他媽的你女乃女乃的這是什麼鬼地方伸手不見腳趾我去你老子的娘……」梁大中「噓」了一聲。

但巴旺不明白。

他居然還說︰「噓什麼噓,我又不是在罵你,我是入他個黑抹抹烏漆漆的算什麼……」梁大中小聲的道︰「我沒關系。這兒有小刀姑娘。」

這回,但巴旺是會意了梁大中的話。

不幸,他又在灰暗中踢著了一顆大石頭。

他又忍不往破口大罵。

罵之前,忽然瞥見梁大中的眼神,于是連忙改了口︰「我華山你的昆侖山!這兒敢情是一年三百六十四天沒出過太陽不成?他崆峒派的!滿山都濕漉漉的盡是青苔!我峨嵋派他的嵩山!」

小骨大奇︰「你干什麼?」

但巴旺說︰「我在大罵。」

小骨更詫︰「你罵的是什麼?」

但巴旺道︰「你要我細說從頭麼?」

梁大中忙截道︰「不行。你這種罵法,小刀姑娘還是听得心里分明。」「哦!那是我們‘五人幫’的罵人法。」但巴旺嘻嘻笑道︰「我還有我自己獨樹一幟的罵法。」

話未說完,他已撲通一聲翻落下小潭里。

「嘩啦」一聲,他那顆黑得發臉不分的頭,剛自水里冒出來,就听他罵道︰「我++他的*,**你的*,**##***」

這次,小刀、小骨、梁大中一齊問他︰「你說什麼?」

但巴旺見小刀也湊過來問,不好意思明說,只好一面抹去臉上的水漬,一面道︰「我是說嘛……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好風飄……酒干徜賣無……」

「山清水秀……太陽高?」小刀望望昏昏的天、暗暗的地,覺得眼前這個濕漉漉的黑個兒,敢清是剛從天外那顆的蜚簾星一不小心掉落下來的。

有但巴旺在,一路上便不覺惶惑,更不愁寂寞。

——有一個但巳旺,已這般熱鬧,「五人幫」要都齊全了,那還了得!在灰黯得伸手只見八指的天色中,進入「暗房」,在這個外面黑得無法無天、里邊黑得難以想像黑可以放肆到這樣子的房子前,敲了老半天門,門依然不開,象里邊的人早已死了七八十年似的。

到最後,小骨叫了一聲︰「痰盂一出,號令天下,黑白二道,莫敢不從。」這回是但巴旺詫問︰「你叫什麼?」

門卻「哇」的一聲開了。

像一聲人的慘叫。

然後他們就看見了「暗房」內的情況︰還有那個站在門口臉像涂了一層白堊的老人。

——蟲二大師。

蟲二寒著聲音問︰「你們來干什麼?我的毒是拿來收藏的,不賣人的。」但巴旺忍不住問︰「那麼,送不送人?」

小刀踩了他一腳。

但巴旺哇呀一聲,蟲二大師瞪了他一眼,滿頭白堊,只露出閃閃發光的眼。小刀忙道︰「他是我的朋友。」

蟲二大師道︰「就沖著這點,我只毒掉一邊眉毛。」他說話的時候,大概是因為臉肌微微震動之故,臉上的「白坭」好像都要掉下來了。

但巴旺又露出金牙,咧嘴笑道︰「你想毒我?可沒那麼容易……」話未說完,只覺左額有點癢,用手一抹,竟然抹下了一撮眉毛來。

整只眉毛都黏在手心!

但巴旺張大了口,連憤怒都來不及,已給震驚擊垮了。

蟲二大師道︰「幸虧你說得快些,他笑的時候,毒已飄入他的喉里,我及時收回大半,所以,他只掉一撮眉毛。」

然後他又問︰「你們來干什麼?是大將軍叫你們來的?」

他說話一點感情也沒有,而且聲音沉沉、郁郁、悶悶的,話象在地底里發出來。小刀溫婉的說︰「請你治病。」

蟲二大師馬上就說︰「我不治病。」

小刀仍然央求︰「他中的是毒。」

蟲二大師臉上的白堊似又要裂開了︰「哪門子的毒?」

小骨搶著道︰「是老字號的。」

蟲二大師立即道︰「不治。」就要把門掩上。

小刀這時就說了這些話︰「大師,我認識京城里一位青樓名妓,結為異姓姊妹,她很有本領,外號叫‘老天爺’,姓何。她在風月場所長了,識得一種法子,能把一些什麼不干不淨古里古怪的病,從什麼地方來,就從什麼地方收回去。她還善于琴棋詩書畫,六藝皆精,我就跟她說過了,我有一位風流倜儻的好叔叔,改天會去看她。大師,侍您有閑情下山時,讓我為你們引見引見,好嗎?」

蟲二大師听了,那兩只埋在厚坭里的眼頓時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來︰「真的?」

他居然有點激動。

「當然是真的!」

蟲二大師伸手一抄,把冷血扯了過來,掀開他的衣襟,馬上就找到那最惡形惡相的傷口,登時臉色大變。

沒料,那傷口卻似惡作劇似的,呼地吐射出一線膿汁,直取蟲二的面門。蟲二大師反應極快,右手衣袖一攔,已擋住了那膿汁,他左手中食二指駢指,迅速自袖子上端劃了一圈,那衣袖便像刀裁似的落了下來,他一腳挑起,將那沾了膿汁的衣袖,裹著幾顆石子,一齊踢落到屋左旁的泥淖里,直沉下去。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可是語音更堅決了︰「這種毒,我不能治,非我可以治!」一面說話,一面把冷血拖入屋內,抓住冷血那只給蚊子叮過一口的手(現在傷已轉入身上,手背已毫無傷痕了),往那養著魚的冰塊就是一按。

只听冷血悶哼一聲。

然後蟲二大師把冷血「拋」了出來,梁大中、但巴旺連忙接住,只見冷血那只手紫紅一片,像給灼傷了一樣。

但巴旺怒道︰「你……這算什麼治病!」

蟲二大師仍只說那一句話︰「不治了,不治了。我沒有‘一元蟲’,我不治了。」

這一次,他還砰地關上了門。

但巴旺火大了,他想踢開門沖進去。

梁大中抓住了他肩耪。

但巴旺一沖不去,再沖也是沖不開,到第三四沖時已是好勝心強,立意要跟梁大中比比功力。

梁大中不想跟他意氣用事下去,只好放手,但巴旺收勢不住,真的就撞向暗房之門。眼看但巴旺的身子就要撞在門上,陡然,門又慘叫一聲打開了,那象滿臉涂上白堊的蟲二大師又驀然出現,只陰風陣陣的問了一句︰「你又要我毒掉你另一片眉毛?」但巴旺一听,魂飛魄散,半空一個翻身,連打三個筋斗,遠遠落下,還用手緊緊按住另一只完好的眉毛,牢牢的閉著口。

蟲二大師寒著眼巡逡了全場一遍,仿佛給他眼光觸及的不成冰也得變黑。然後他才拋下了一句話︰「找溫約紅試試看吧。」然後又關上了門。

關門的時候,那門發出的聲音開門時有點不一樣。

開門時像一聲慘叫。關門時是一聲慘笑。

四十、愛之病,恨之病

但巴旺怒不可遏︰「他怎能置別人生死不理……就這樣掉頭而去呢?」說著又想去踢門。

梁大中勸他罷手︰「我看他不是不想治,而是治不了。」

但巴旺走前幾步,模模眉毛,又撫撫已經沒有眉毛的眉,悻悻然的說︰「要不是你們拉著我、勸著我、阻著我,我早已把那老而不死的骨頭一根根拆下來當筷子使了。」小骨沒好氣的道︰「去呀,誰拉著你了?」

但巴旺的一張黑臉,登時黑里映紅,怒道︰「你……」

梁大中忙岔開話題︰「看來,剛才‘心房’的八九婆婆和現在‘暗房’的蟲二大師,對兩位都很尊敬,恐怕還不止為了令尊之故吧……小刀姑娘的話,有些我還沒听懂呢。」小刀幽幽一嘆,說,「梁先生果爾明察秋毫。八九婆婆在四十年前的‘長安浴血’里,同行八十九名同門俱在斯役喪命,八九婆婆雖得以幸免,但溫家的人卻很鄙薄她。他們一家講究‘戰死光榮,敗逃可恥’,所以把她逐出‘老字號’……」

但巴旺覺得這件事也關他的事。

「可笑啊可笑,」他行吟似的說,「寧可要烈士,也不要活人!戰死了有什麼用?活著的才有作為!竟有這樣的門規,幸好我不姓溫。」

他一面說,一面模著剩下來的那只眉毛,很是珍惜。

忽然,大門一開,里面的黑暗撲了出來。

但巴旺手舞足蹈,連攻七招、守十一招、閃十六招、退二十一步,卻仍覺給黑暗擊著了,搞了半天,才弄清楚自己頭上給一張黑色大氈罩住了。俟他發現之時,粱大中已趕過去替他揭開了黑氈。

但巴旺早已給驚嚇得氣喘咻咻,一面揩汗,一面大罵︰「暗箭傷人,黑布罩人,算什麼好漢!」

一抹之下,另一只眉毛又應手而落。

那棟黑門又嘩呀一聲關了起來。

在門縫未合攏之前,那陰惻側的聲音還說了一句︰「你才沒資格成為溫家的人。」

但巴旺又要大罵。

這回他兩條眉毛都不見了,誰都看得出他這次是不罵則已,一罵則不止出口傷人,恐怕還會出手殺人哪。

所以小刀和梁大中把他半拖半拉的推走了。

推向「酒房山」。

——中了毒的冷血,這回就由小骨背著走。

往暗房山到酒房山,有一段路程。就在這段路上,小刀向梁大中說明了其中奧妙。「八九婆婆並未戰死,所以給‘老字號’的人遺棄,天下雖大,無地容身,因誰也不敢收留她,誰也不想得罪毒名滿天下的溫家高手。可是,八九婆婆又需負責制毒,要制造毒藥,非要有隱蔽安全之地不可。溫家的規矩是︰如果制毒的制造不出新的毒物、藏毒的不能保住獨門的毒藥、下毒的不能創造出更新的下毒方法、解毒的不能一一破解毒性,那麼,各路負責人便會給嚴格處分,慘不堪言。八九婆婆走投無路,只好來求我爹爹……」「所以你爹便收容了她?」梁大中道。

「由于我爹在朝廷好歹也是個上將軍,一向只在江湖上活動的‘老字號’溫家,也不得不顧忌幾分,所以八九婆婆得以安心住在心房山上——那是我爹的地方。」「他只不過是想收買人心,為他效命罷了。」但巴旺不是沖著驚怖大將軍畢竟是小刀的父親這一點上,只怕還有更多難听的話要沖口而出。

粱大中只低沉的道︰「再壞的人,也有他良善的一面。大家看他大奸大惡,說不定,也有些人認為他大忠大義呢。」

但巴旺反唇相譏︰「那麼,天下豈不是黑白混淆,無曲直可言了?」梁大中正色道︰「大是大非的骨節上,仍然要分得一清二楚的。這是看人的要點。」「不是要點,而是要命!」但巴旺聳了聳肩說,「大是大非卻最易眾說紛紜、各執一辭的。」

梁大中笑笑︰「公道自在人心,是非自有天理。」他顯然不欲與但巴旺爭辯下去,轉而向小刀道︰「所以,八九婆婆怕連令尊都要迫她搬遷,所以便對你千依百順了?」小刀嘆息︰「因此,我看八九婆婆,確是治不好,不是不想治。」

梁大中道︰「蟲二大師也是如此?」

「蟲二大師早年風流,據娘親告訴我,蟲二太愛風流,後來害了場病,什麼藥都治不好。我那時還笑著跟娘說,蟲二因愛得病,所以得的是愛之病,豈不真的病也風流麼?娘卻戚然的說,你小孩子不懂,以為愛之病真的那麼好玩的嗎?況且,蟲二風流自賞,到處拈花惹草,這也不叫愛。可是,蟲二得病以後,他用盡‘老字號’解毒之法,求遍了‘老字號’解毒高手,用了兩百五十二種解毒之法,都治不好,後給‘活字號’第一高手溫暖三以毒攻毒之法暫時制住了。可是,蟲二在這十年間,一共害了一千五百四十一場小病,把他病得忍無可忍,于是性情大變,性格古怪,從愛之病,終于成了恨之病。」

「原來如此。他的病既然是從歡場得來的,那麼,解鈴還需系鈴人,他的病的解救之法,很有可能也來自風月場所了。」梁大中恍然道,「難怪剛才姑娘告訴他‘老天爺’何小河有解救之法,蟲二大師馬上就動容了。」

但巴旺不提到蟲二大師猶可,一提蟲二的名字他就暴跳如雷︰「他那副尊容還有容可動!簡直像涂上一層白堊一樣……」

小骨忽道︰「不是簡直,而是根本就是涂上一層白坭。」

但巴旺一怔,失聲問︰「什麼?」

「他得了病,五官都腐了七七八八,不涂上一層白坭,不把你嚇瘋了才怪呢。」小骨說,「我們小的時候,他還五官俊朗,後來逐步抹上白坭,現在,只剩下了一對眼,樣子都看不見了。」

但巴旺一時沒話可說。

他嘴巴殺氣騰騰,心地卻軟,一听蟲二大師病得如此之重,未免可憐,狠話就說不下去了。

梁大中喟息的說︰「要是這樣,蟲二大師因也有所求,要是能救,早就出手相救了。」小刀秀眉微蹙︰「八九婆婆和蟲二大師,畢竟都不是‘活字號’解毒一宗的高手。」梁大中道︰「現在只有靠‘酒房山’的「三缸公子」了。」

小刀很有點擔心的說︰「要是溫約紅不肯醫,或者治不好,那就麻煩了。」由于她穿著鵝黃色的外衣,所以連憂悒的時候,都有鵝黃色的亮麗。這時,他們已離開「暗房山」,進入了「酒房山」。原來的天昏地暗,已轉成了天亮雲開,黃昏美景。「酒房山」的山巔,遠看去只象一只大饅頭,走到近處,才發現有好幾個大縫隙,組合起來,像一只有九只趾頭的豬腳一般。

小刀笑道︰「酒房山原名‘九房山’,後來因為「三缸公子」溫約紅來了,這兒才成了‘酒房山’。」

她輕輕笑的時候,也有重重的愁。傷的人與她非親非故,她還是放在心頭,說笑是因為要減輕眾人心頭的沉重,可是還揮不去遮不掉輕輕的愁。

忽然,只听‘呸’的一聲。

眾人四顧,誰也沒發出那一聲「呸」。

——誰都不會去「呸」連哀愁都亮亮麗麗的小刀。

眾人的眼光,又落在冷血的「傷口」上。

「傷口」都不見了。

冷血的肚子隆起,像懷了孕一般,又像充了氣一樣。

——毒,都跑到冷血體內去了。

「要弄倒一個人真容易,要把他重新救活卻很難。」梁大中嘆道,「要殺害一個人才,槍一搠就了事了。但要培植一個人才,十年、百年,都可遇不可求。」

他感慨的道︰「可是,我們的朝廷,總是不會珍惜人才,這樣的江湖,總是在殘害人才。」

四十一、傷口怎麼不見了

他們到了第三座山︰酒房山。

在三大缸上好陳年醇酒之前,他們找到了溫約紅。

自從「唐方一戰」、「蜀中唐門」之役後的溫約紅,一晃眼又是許多歲月過去了,佳人渺矣,念茲在茲,顛狂剎那,悵惘一生。與其淚向愁人滴,雨向愁雲依,他仍選擇了酒,恩山義海,不如一醉;百年千古,不如一睡。

他俊俏依然,風流樣子,不減當年,只突著漸漸明顯肚皮,象在腰間掛了一口水桶。見著眾人,他也不理,只咕噥道︰「又是叫我醫人吧?這人恰好了,也不過是下山傷人,傷人不死,又給我醫,我自己尚且自醫不及,那能醫那麼多的人!」這回是小骨率先說話︰「溫三叔,你忍心見死不救麼?」

溫約紅索性閉上了眼楮︰「我什麼都看不見。」

小骨忿然道︰「閉上眼楮,就算看不見?捂著耳朵,就算听不見?那麼,我放火燒了酒房,你也一無所聞?」

溫約紅馬上像批準了一件小事似的點了頭,「好好好,你去燒吧。天大地大,其實一生何求?何必何苦,我本一無所有。」

小刀上前一步,說︰「如果我砸了你的缸呢?」

溫約紅忙攬住了瓷缸︰「不行不行,這是好酒,今夕何夕,千般冷落,都要靠它消乏了。」

但巴旺見出溫約紅的弱點,立即威嚇道︰「你若是不治他的病,我就砸了你的酒缸!」誰料溫約紅也不怕威脅,反而坦然的道︰「好,你砸吧。你若用手砸,我就毒斷你五指;你若用腿砸,我就把你毒成瘸子!」

梁大中生怕但巴旺真的硬干,連忙勸阻。自己一行人畢竟是來求醫的,而不是來結仇的,要是對方不服氣,縱然仍肯答應治病,只怕也不會盡心盡力。所以一面扯住但巴旺,一面做好做歹的說︰「溫公子,你要什麼條件才肯給人治病?」

「好,看在小刀、小骨的份兒上,」溫約紅斜睨著眼,說︰「誰能一個兒一口氣喝完我的‘胭脂淚’、‘金蓮奴’和‘追君命’三大缸酒而不醉,我就試著治治看。」梁大中臉有難色。

——誰都知道溫約紅的酒量。

——他劃出的「道兒」,誰敢真的對著干!

小骨卻道︰「為什麼要喝酒才治病?喝酒是喝酒,治病是治病,這分明是兩回事。」溫約紅翻著白眼反問︰「為什麼要我冶他的病?他是他,我是我,這分明就是兩個人。」

小骨忒也伶牙俐齒︰「你是人,他也是人,人若有事,理當幫人。酒不是人,人也不是酒,為了喝酒不救人,這還算人嗎?」

掌聲。

但巴旺為小骨鼓掌。

——他越來越喜歡這小老弟了。

溫約紅也面不改容︰「我不喜歡沒有豪情的人。人無豪氣,生不如死。敢喝酒的人比較真誠、不防範、不造偽。我愛跟真誠的人交友。你們若不敢喝我的酒,就是沒誠意,而且不夠豪清。既沒誠意,就不是我的朋友;既無豪清,談不上是一個完整的人,那我又為什麼要為你們治病?」

溫約紅侃侃而談,但巴旺停止了拍掌,梁大中也楞住了,不知怎麼回答。——偏偏在場的,沒有一個人是善飲的,叫他們上天入地、刀山火侮,他們恐怕眉兒都不蹙一下,但叫他們喝酒,那比叫他們喝尿還苦。

小骨卻毫不猶豫的道︰「酒不過是人造的,人要靠喝了它才有豪清,那麼,這種豪情,也虛假得很。有本事,有本色,就是滴酒不沾也夠豪夠真,那才是好漢所為!」然後他還說︰「真不明白,為何歷來總把能喝酒的和好漢子擺在一道!一道是竹筍,一道是人參,八輩子也扯不到一塊。喝酒的孬種混蛋,多的是;不會喝酒的英雄,難道變成狗熊?你這麼大把年紀了,怎麼還如此腐迂?」

大家一時都靜了下來。

——將老虎逼上山,將烏鴉逼上樹,這種事,聰明人是不會做的。

——要一個人老臉拉不下來,實在不是件聰明的事。

小骨顯然不聰明。

他很直。

但巳旺忍不住悄悄走過去,悄悄的拍了拍小骨的肩,向他的鼻子伸出了只大拇指︰「沒想到你象我一樣爽快。」

梁大中忍不住道︰「爽快的弊病是容易得罪人。」

但巴旺登時惡容相向︰「你別欺他小個子,他說的可是合情合理。」梁大中道︰「這世上多半的事兒,沒有合不合理,只有人家理不理你。」這時,那個拉長了臉,正黑曰黑臉的溫約紅忽然沒好氣的道︰「病人呢?」

小刀、小骨、梁大中、但巴旺喜出望外,七手八腳的把冷血抬到溫約紅面前。他們扒開冷血的衣服。

他們頓時給眼前的情形震呆住了︰沒有傷口。

——傷口竟然不見了。

傷口怎麼不見了?

——傷口去了哪里?

——難道要在城樓下貼一張尋傷口告示︰傷口,你在哪里?

溫約紅一看,眉皺得緊緊的,像要在印堂糾結了幾個十字。

小骨、小刀、梁大中、但巴旺怕溫約紅誤會︰以為他們耍他,連忙七嘴八舌的解釋。溫約紅卻搖手示意︰「我明白。他中的是黑血和紅鱗素兩種毒物。」他還用手指了指冷血的手背︰「他第一個傷口是在這里。」

不由得小骨、小刀、但巴旺、梁大中不由衷佩服。

「可是……我不能醫。」溫約紅顯得很為難也很難過的樣子。

「為什麼!」四個人一齊叫了起來。

「要醫的話,首先要放毒換血。」

「那就換血。」

「去掉毒血,要換上新血。」

「我們四人有得是熱血。」

「問題有兩個︰一是放血時,只放毒血,否則血流盡了,人也完了,二是換血不能過多,別人的血,不一定能在病人體內適應,可是,如果要盡去毒血,就一定得要一口氣更換大量新鮮的血。」

「那豈不是……沒希望了嗎?」

「有。‘一元蟲’。」

「對!一元蟲,你快拿‘一元蟲’來治他呀!」

「所謂‘一元蟲’,是‘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四種蟲,合起來,東南西北,共成「一元」。我只有「東辣蟲」,還要其中三種蟲合並,才能稱作‘一元’。它們其中兩種的功效可以吸去毒血,另外兩種能把自身跟人完全相同但又絕不受人體排斥的血液轉換進去,正好化去‘黑血’的毒質,中和‘紅鱗素’的毒性。」

「天!一元蟲也有那麼多講究!」但巴旺叫道︰「要是千元蟲豈不是嚇死人了!」小刀急問︰「那麼,其他的‘南甜蟲’、‘北咸蟲’、‘西酸蟲’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得到呢?」

溫約紅悠悠的道︰「就在四房山。」

四人又一起叫了起來︰「四房山!」

溫約紅說︰「你們可知道為何我們‘老字號’四人,入住‘四房山’後,盡管不一定相處和睦,但都不願再搬了?主要原因便是︰此地可以培植四種不同的‘一元蟲’!」梁大中道︰「你的意思是說……」

三缸公子道︰「不是我不願意醫治這人,可是,除非心房山山主、暗房山山主和山山主都肯把他們自己培養的‘一元蟲’拿出來,否則我也沒有辦法。你們是從山前過來的,想必已見過八九婆姿和蟲二大師了,他們有沒有出手相救?」

「他們都說治不好。」小刀道︰「都說只有你才能救。」

三缸公子搖首感慨地道︰「看來,他們是不想救人的了。」

小骨怒道︰「他們不救尚可,還把病人的手硬塞入那些養滿了古里古怪的魚那兒,讓那些魔鬼魚不是咬就是啃,簡直是落井下石……」

溫約紅忽然臉色一變,象喝了酒似的,額頭綻出了紅光,本來一向沒精打采的樣子,現在驟然虎虎生威,象換了個人似的。

他一把揪起小骨,問︰「你說什麼?」

小骨不明所以,只怔怔的道︰「我說什麼?」

溫約紅急道︰「你說他們把病人的手遞給魚咬而噬之?」

小骨傻呼呼的還沒會過意來,只說︰「是啊,給魚咬啊,那些鬼魚!」小刀怕溫約紅發酒瘋,會傷害自己的弟弟,一面戒備著,一面叱道︰「這又有什麼不對了?」

溫約紅卻忽然放了手,哈哈縱聲笑了起來︰「你們可知道那些是什麼魚嗎?八九婆婆養的是‘怒魚’,蟲二大師養的是‘救魚’,即是所謂的‘北咸蟲’和‘西酸蟲’。他們用魚去踫病人的手,就是替傷者吮毒——只要加上三罷大俠的‘傷魚’,還有我的‘忙魚’,那就大功告成!‘一元蟲’齊全了!」

大家從溫約紅喜極忘形的歡愉樣子,這才明白,原來這寂寞的書生的救人之心,要比他們還熱,要比他們還切。

——大概這世上大多數的熱心人、熱血人,因受過挫、受過傷,所以,就算在幫人、助人、愛人之際,也仍然是冷冷漠漠,不是只動心不動情,就是只動情不動心,就算動心動情,也得要不動聲色。

四十二、一元蟲

「怒魚、救魚、傷魚、忙魚,加起來就是‘一元蟲’?」

「對。其實‘一元蟲’不是蟲,而是魚。當然,你也可以說,那些魚不是魚,而是蟲。」

「那些古里古怪的魚竟然就是……我不相信!」但巴旺簡直不能接受這種太「新」的觀念︰「魚要有魚的樣子,蟲也有蟲的樣子,怎能魚蟲不分!」

小骨低聲道︰「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個高手,可是,說來你的武功還挺高的嘛。」但巴旺一時沒搞懂小骨的話是贊是譏,發作不得。

「如果那些魚就是一元蟲……」梁大中驚喜不已︰「那麼,剛才八九婆婆和蟲二大師豈不是已經出手救治冷血了?」

「對!」溫約紅也喜孜孜的說︰「所以,我也只不過是把工作接下去做而已。」說著,他把冷血的手,放入酒缸里。

酒缸里當然有酒。

濃郁芬芳的酒。

酒里還有魚。

——魚在酒里,游來游去,很是忙碌。

——難怪叫做︰忙魚。

忙魚忙。

溫約紅更忙。

粱大中和但巴旺也算是見多識廣,也負過傷,既給人療過傷,也替人治過傷,可是,眼見「三缸公子」這種療傷治理法,他們不僅見都沒見過,而且連听都沒听過,簡直連想都沒想過。

那些頁,都在冷血手背周圍游來游去,忙著像一場毛球比賽。

溫約紅一上來就掏出一塊碎銀,使冷血吞到肚子里去。

然後他把三條魚(還是蟲?)、一塊磚頭、十一只蚯蚓和一朵七色的花,全塞入冷血的喉嚨里。

之後他就開始放暗器。

暗器嗤嗤的射在冷血身上各處要穴。

小骨忍無可忍,想要喝止溫約紅,梁大中畢竟博識,忙拉住小骨,道︰「他在跟冷血治病,還是別打擾他吧。」

小骨無法接受眼前所見︰「這樣子治病?」

「對。」梁大中似也沒啥把握的說,「那磚頭是藥磚,那些蚯蚓想必是藥物,現在他正為冷血隔空打穴……」

小骨問︰「那麼銀子呢?」

「銀子……」粱大中可也答不上來,正在此時,噗的一聲,溫約紅的手遙向冷血的月復部一按,冷血驀一張口,銀子便吐了出來︰那一塊碎銀,已成了閃燦著妖嬈幻麗的灰色。溫約紅疲憊的說︰「好了……」眾人甚至可以听得到他的汗滴聲。

他累得像是三十六年來未曾睡過一樣。

小刀、小骨、但巴旺喜道︰「全好了?」

溫約紅長吁了一口氣,累得像一口破布袋,「你們把他抬去山,要是‘三罷大俠’也肯出手相救,把他所飼的一元蟲——傷魚也給病人用用,那麼,他這條命不但準可以撿回來,而且絕對就像個沒事的人一樣……現在,他可以听,可以看,可以感覺……但就是不能動,一動,血就得崩開了。他的毒去了,傷口也痊愈了,新血也注入了,但就象是一瓶沒有蓋子的水,稍一震動,水都要傾出來了。一旦血崩,血竭力盡,可救不得了。」眾人看去,只見冷血正向他們笑。

——這兩天來,病魔毒妖,把這樣一個鐵鐫般的少年折騰得不成樣子。小刀關心的問溫約紅︰「你……要緊嗎?」

溫約紅象一道牆塌下來似的跌坐到地上去,苦笑道︰「不妨事。你們去吧,把人治好了再說。」

小刀又問︰「公子……你還是在等唐方姊嗎?」

溫約紅為小刀的問題,而感到疼痛。他臉上現出一種淡淡的微笑,令人感覺他對自己所戀的何等深清,但對自己本身卻何等殘酷。

不管深清還是殘酷,他們都得要上山。

繼續上山。

——山。

第四座山。

上山為的是救人。

救人需救徹。

——要救人就得要有「一元蟲」。

「一元蟲」中的「傷魚」,是在「」主人「三罷大俠」的手里。——三罷大俠是什麼人?

大俠也是人。

——所有的「大俠」都是人,充其量,只不過是好一些、強一些、正義一些、好打不平一些的人罷了。

「三罷大俠也是溫家的人,是個施毒好手。他早年因家族的壓力太大了,營營役役的要出人頭地,千方百計,沖破萬難,不顧一切,罔視障礙,就是要出類拔萃,結果,到了壯年時,他終有所成,可是回心一算,親人都離他而去,妻離子散,發已蒼蒼,失去的遠比得到的多。」對「三罷大俠」的生平,梁大中卻是四人中較熟悉的,所以這次便由他來簡述三罷大俠的過往︰「他回顧前塵往事,感慨不已,因此,他少為虛名私利,多行俠仗義,反而博得了‘大俠’的名頭。」

但巴旺詫道︰「行俠得俠名,這個自然,可是‘三罷’又是怎麼回事?」他這樣問的時候,那就像一朵小小椒乳的山丘,已經在望了。雖然暮色已輕得像羽毛一般蒞臨了,但仍見綠的草、藍的天,烘托著一環乳白的山丘,就像美麗女子的肩一般的勻柔。從這兒望過去,只見牛群、羊群在草地上倘徉著,十分舒適、平和。不知怎的,冷血望過去,卻感覺到那山上,有一股殺氣。

這是梁大中、但巴旺、小刀、小骨等人所感受不到的。

他想說。

卻說不出。

——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殺氣呢?

三罷大俠在房里。

他浸在乳液里。

屋里有許多鏡子,映出他光滑的皮膚。

——真舒服。

過份的舒服使他有一種「升仙」的感覺。人在乳中,就像一葉浮舟,他每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就想起了他的家人。

他把房里的屏風,都繪上了他的父母、妻子、兒子、女兒的形象。

——他已失去他們多時了,只有天天的看看繪像,以作慰藉。

他在早年的時候,大過拚命忘情,只為求得世上功名,以致用毒過甚,為毒所侵,身子已殘破得七零八落,必須要時時浸在乳水里,才能保持不迅速衰老,反而皮膚漸次光滑,日漸回復青春。

他原擬再浸一會兒,就起來誦經。

這時候,門就敲響了。

他有點不情不願的起來,披衣束帶,開門一看︰房門口站著的是一個臉上涂著一層白堊的人。

四十三、不快樂的魚

「他在早年的時候,身體上受傷太多;晚年的時候,心頭上受創更重,所以斗志全消,隱遁,自稱‘三罷’。」梁大中繼續回答但巴旺的疑問︰「所謂‘三罷’,就是‘罷功、罷斗、罷手’。」

「什麼是‘罷功’?」

「他不再勤練武功了——但他的武功仍是很高,尤其是施毒手法,仍是溫門一絕。」「什麼是‘罷斗’?」

「那還不簡單,他不再與人爭強斗勝了。」

「‘罷手’就是放棄了?」

「是放下,而不是放棄。看開了,就放得下;放棄,只是認輸,而沒有看開。」「如此听來,這‘三罷大俠’倒是滿有意思的。他的人生境界就象我一樣高!」但巴旺以一種長輩的口吻道,「這樣吧,我就上‘山’讓他結識結識我,我們一定宛若老友重逢,一見如故!」

開了門的三罷大俠,很是覺得意外。

「什麼風,蟲二?」三罷大俠笑著迎迓,「咱們雖住在近處,但你也有一年多沒上我這兒來了吧!」

蟲二大師大概是笑了笑,嘴邊的白堊里生起了一些裂紋。他走了進去。「……魚,養得還好吧?」蟲二低著頭低沉的問。

他低頭看大池里的乳汁。

乳汁里游著的是魚。

——這些魚,有的獨楮,有的斷眉,有的裂鰭,有的魚鱗已月兌得七零兒落。但它們卻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會在乳水里打噴嚏;喜歡十一、二條魚尾首相餃的接合在一起,象一條長長的鞭子。有時候會把嘴冒出水面,疾吐一口水箭,然後筆直躍上半空,去追那自己噴出去的水箭,再落回乳汁里來。每當它們的主人三罷大俠說話的時候,它們都會在乳液里直立著,尊敬的洗耳恭听。

「這些‘傷魚’,恐怕是自古以來,培養得最好的一批,就跟你養的‘救魚’一樣,都是空前出色的品種。」三罷大快說時眼光閃亮,看來,對這些魚,他不但未能忘情,簡直還有點得意忘形了呢,「只要把八九婆婆的‘怒魚’和三缸公子的‘忙魚」結合起來,咱們的‘一元蟲’,至少可以為大家各提升四十年的功力,屆時……」

蟲二大師似震了一震。

三罷大俠含笑道︰「人人都以為‘一元蟲’只可用作治病,其實,只有咱們四人心知肚明它們的用途還多著呢。譬如說,這些傷魚,養在乳里,只要乳汁摻了人血,就成了毒魚,誰要是讓它吮上了,嘿嘿……至好的東西一翻身就是最壞的,世事往往就是這樣。」他身上穿的綢緞浴衣,十分輕柔華貴,而他久浸乳汁的膚色也白皙明亮,象有一層淡淡的光澤映著乳色,看去象池邊的一座玉像。

三罷大俠的自滿很是帶點自豪︰「咱們這‘一元蟲’研制成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重返嶺南‘老字號’去了。八九婆婆是因為偷生而不戰死,所以給逐出門牆;三缸公子是為了唐方,也沒面目回老字號。你則是生了怪病,我呢,因太爭功了,開罪了同門前輩……不過,咱們要是研創出‘一元蟲’來,可以光宗耀祖,就什麼都不怕了……」

忽然,他奇道︰「你怎麼不說話?」

蟲二大師低聲道,「你要我說什麼?」

三罷大快詫然︰「你沒話可說麼?」

蟲二大師沉聲道︰「我能說什麼?」

然後,他緩緩的回過頭來,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三罷大俠不明所以,湊前去看︰「什麼?」

蟲二大師慘然道︰「我讓人打傷了。」

三罷大俠怒問「是誰傷你?」

蟲二大師道︰「是三缸公子和八九婆婆。他們的忙魚和怒魚還咬住我的脖子不放。」三罷大快于是湊過身子去看。

他那粉白的頸項很漂亮。

忽然,蟲二大師一動。

太快了,又似沒有動。

然後,三罷大俠身子一搐,僵硬了。

他的姿勢保持依然。

但他的粉致致的脖子多了一條紅線。

三罷大俠恨恨的道︰「你……為……什……麼……要……殺……我?」蟲二大師笑了。

大笑。

他大笑得一點也不張狂,反而令人听起來愉快、開心,似全無惡意。——很少人大笑依然不予人囂張的感覺,正如極少人在大勝的時候依然不會傲慢張狂一樣。

「因為我不是蟲二。我不是‘風月無邊’!」他笑著,和和氣氣的說︰「我是鏡花水月、薔薇將軍。」

話才說完,三罷大俠那僵直的身子忽然一震。

然後,他的脖子就離開了身軀,隨著一道血線驟變為血泉,滾落入乳池里。有幾點血漬,還濺到那扇屏風畫像上。

乳池立即冒出幾股段紅,很快又化入乳液之中,整個乳池,看去顏色只深了一些,沒有多大的變化。

但池里的魚目,已變成了綠色。

薔薇將軍自袖子里一寸一寸的收回柄掃刀,然後輕輕模了模臉上的白堊,低笑道︰「可真管用。」並飛起一腳,把三罷大俠的尸身,踢落到池里去跟首腦會合。薔薇將軍還用一種似是祝禱的語音向乳池里說︰「你放心吧,我會代你好好的等小刀、小骨他們來的。至于‘一元蟲’的功效,我記住了,也一定會代你享用的,安息吧。你安息也是死,不安息也是死,既然死了,還是安息的好。你不是號稱‘三罷’的嗎?現在不是罷了嗎?」

池中那隱約躺在乳汁底的尸首,擱在那里,就象一條不快樂的魚。

那些魚,嘗過了血腥,開始聚攏過來,似是要啃他們主人的尸首。

「我又寫了一首好詩。」薔薇將軍喃喃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話,仿佛,對自己所作所為,很感滿意,並搬來一張竹椅,守坐在門前,以一種抄經文的虔誠,來等待他的獵物。人生里有大半的時候都在等待和忍耐。

他覺得他的「獵物」已逐漸靠近他了。

他甚至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那「獵物」似乎也感覺得出︰他在這里。

可是感覺得出來又有什麼用?夕陽知道自己不應西移,可是,仍是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

四十四、與魚狂歡

(有人在里面!)

(不要靠近它!)

(前面危險!)

(不要上前!)

冷血的吶喊,完全沒有用。

因為他失去了聲音。

他回復開始中毒時一樣,全身如給重重的冰嵌著,一動也不能動,如同在一個夢魘之中,清醒但掙月兌不了。

達時,但巴旺正說︰「我看見了……」其時,小刀和暮陽都在他眼前。梁大中在他腦袋上狠狠一個鑿。

但巴旺大怒。梁大中悄悄的指了指小刀。但巴旺這才省覺自己失言。他連忙補充道︰「……我還看見乳牛、乳羊、乳……」

梁大中沒好氣的道︰「羅 什麼?去敲門吧。」

這一路來的相處,他跟但巴旺已十分熟絡。

但巴旺不听他支使︰「你沒有手?這兒能動的有四人,算你對三罷大俠的事最熟,你不打頭陣,誰打?」

粱大中道︰「好好好,我敲、我敲……」

(不,不要過去!)

(走,馬上離開!)

(屋里有殺氣……)

(殺氣太強!)

「篤篤」。

梁大中敲響了門。

輕輕的。

沒人應門。

他們不以為怪。

——經過「心房」、「暗房」和「酒房」,他們對「怪」已習以為常。這時,暮色已輕紗般徐徐罩下,天不再藍,草不再綠,仍是乳色的房。(不要再敲了馬上走吧小心里面有……)

冷血極急。

他連下唇都抿得濺出血來。

但沒有人回過頭低下頭來看他。

這時,門開了。

——開門的聲音,十分好听,象一串音樂。

小刀怕黑。

小骨亮起了火摺子。

火摺子一亮,門恰好打開,火光一晃,門口便出現了一個人。

在火光中,他的臉象死去了的人;在黑暗里,他的頭象一堆白坭。

冷血是躺著的。

對站在門口的人,他比誰都看得更不清楚。

可是他卻感覺出來了。

「嗅」出來了。

——是他?

——一定是他!

(那個使他出道以來第一次受到挫敗的人!)

可是,除了冷血之外,誰都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有任何危機。

反而覺得驚喜。

「你也在這兒?」梁大中喜道︰「那就好說話多了。」

小刀也道︰「蟲二大師,冷血大哥就差‘傷魚’,請您叫三罷大俠成全成全吧。」「蟲二大師」垂著首道︰「我既然來了,三罷兄也不致不給我面子,你們進來再說吧。」

(不,不能進去!)

(絕對不能進去!)

(因為他不是蟲二大師!)

(他是薔薇將軍!)

小刀、小骨、梁大中,還有但巴旺,背著冷血,魚貫走入了屋里。

這時候,他們忽然听見一種聲音︰好象是河底里響了什麼的一聲,又鈍又重,一如船舷觸了底,轟的一聲。大家都聞到-種香味,淡淡的,但這種香又很熟悉,只不過一入屋里,又濃烈了許多。但巴旺望向小刀︰「怎麼這麼香?」

梁大中也注視小刀︰「很香?」

小舒也看著他姊姊︰「姊,很香哇。」

他們都熟悉這種香味。

這幾天來與小刀相處,小刀身上發出的正是這種幽香,只不過是淡淡的,此際忽然劇烈而且明顯了起來。

小刀有點赧然︰「沒有啦,不是我……」她立即就發現了「香」的來源︰「是乳香哪。」

大家都瞥見了那「乳池」。

只有但巴旺轉錯了方向。

他望向小刀的胸脯。

梁大中經過前面三所怪房子,馬上就聯想到︰「‘傷魚’一定是養在里邊了。」「蟲二大師」只悠悠的道︰「不錯。但池里邊還養了一樣東西,包準你沒見過,要不要去看看?」

但巴旺一向好奇,一听就蹲到池邊張望了。

小骨年少,更愛熱鬧,便也要到池邊去看個究竟。

「蟲二大師」一把扶住他,疾道︰「小心,池邊很滑。」

他這樣一‘扶」,電光石火間,已疾封了小骨身上四處穴道。

然後他不動聲色的接過小骨手邊的蠟燭,忽然遞給了粱大中。

燭光忽然到了眼前,粱大中一怔。

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看進了對方的眼楮里。

那是一種有名有姓有形有質有華有實的感覺︰——殺氣。

(對了,是殺氣。)

(怎麼會有殺氣?)

(難道他是要……)

梁大中只來得及想到這里。

燭光一晃。

對方身前,好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特別亮。

那是刀光。

帶點寂寞、有點灑月兌的刀光。

「你……」梁大中怒嘶。

一時間,救國大志、除奸宏願、為民請願的種種寄望,全都給那燭火燒融燙蝕了似的,梁大中悲痛的哀呼一聲,他拔出身畔那柄十彩迷幻的劍,燭火映照下,更迷幻多彩,象一場又一場不朽的夢。

「可惡……」他的劍已揮不去、擋不了了。他說了這兩個字,對方手上的蠟燭忽折為二,他也齊腰而折,象兩段木偶似的斷落到乳池里去——以一種與魚狂歡的姿態。一下子,乳池的色澤都灰暗了。

小刀大驚失色,「你……」

但巴旺也猛然驚覺,彈身而起,薔薇將軍掃刀反拖,在決不可能的角度翻斫但巴旺。但巴旺已來不及逃、閃、避、躲。

他也不逃、閃、避、躲。

——因為他只要不接戰,薔薇將軍的掃刀一定會找上小刀。

所以他反而標向薔薇將軍。

——以一個熱烈的擁抱。

(你要斫者我,至少也得讓我「抱」上一「抱」!)

薔薇將軍立刻收刀。

——他顯然不想與之「擁抱」。??.但巴旺撲了一個空。

也「抱」了一個空。

薔薇蔽將軍就在這星飛電掣的空隙間向他印了一掌,然後疾退,退得遠遠的,背部砰地撞開了大門,僅剩的幾絲噴血的夕陽又映了進來,薔薇將軍綽刀而立,影子拖得又遠又高又長,象地上和地下;各有一個不斷變幻的手里持著刀的人。

但巴旺一向能熬、敢擠、不怕受傷。

可是他吃了薔薇將軍一掌。這一掌,似是直接打入內髒里去。

他的五髒六腑已搗翻。

但他不能倒下去。

連一口瘀血也只能憋著不吐。

因為他看見他那同行戰友的尸首,正在乳池里與魚狂歡。

四十五、這是虛構的情節

他們是來求醫的。

一路上,都堪稱順遂︰心房山的八九婆婆,以「怒魚」救冷血;暗房山的蟲二大師,以「救魚」為冷血解毒,酒房山的三缸公子,以「忙魚」為冷血治病,現在只剩下了山的三罷大俠,他肯不肯以「傷魚」替冷血沖破死門的最後一關?

不料,「」門開,出來的是「蟲二大師」,而不是三罷大俠。

四人大喜過望。

——-「蟲二大師」在先前已出手相助了,此際既然有他在這里,總不會袖手旁觀吧?殊料,「蟲二大師」卻猝然出手。

狠烈的出了手。

象斫成兩半的蠟燭一樣,在他們四人中武功最高、學問最博識、應事也最沉著的粱大中,也給斬成兩段,落入池里;所不同的是,他的命就在這猝然的暗算中給全然切斷,不能象「蟲二大師」手上的蠟燭一樣,雖然分成兩段,但燭火仍在燃燒。

同時,小骨已僵在池邊。

顯然,他已遭人所制。

但巴旺生怕小刀也遭毒手,是故倉促應戰。

交手一招。

「蟲二大師」一刀斫到一半,就得要被迫撤招。

同樣的,但巴旺那一「抱」也「抱」了個空。

可是,但巴旺仍是給「印」了一拿。

憑他的銅皮鐵骨,也承受不了。那一掌就象直接印在他的內髒里。

但他強恃著。

他不能倒。

——因為已一敗涂地的人,是沒資格再倒下去的了,一旦倒下,永難再起。小刀在這瞬間發現,自己同行五人,一下子,只剩下自己一個,還沒傷、還沒死、還沒受制。

一切都不象是真的。

太可怕了。

——就象是一場虛構的情節!

但願這是虛構的。

偏偏真實里的殘酷,一向要比虛構更可怖,一如現實里的美好,往往不如虛構。小刀要面對的,正是這種情節。

——面對這個臉上涂著白堊的人,她覺得很不自在,就象一手模到了不知誰人黏在牆上的鼻涕。

這時候,梁大中已血濺乳池之中,小骨受制,冷血已失去了動彈的能力。「蟲二大師」持著長刀,背著西邊一抹殘陽,東天一鉤冷血,兀然而立。但巴旺躬著身子,攔在「蟲二」與小刀之間。

他本來的樣子已有點象一只刺蝟,而今更弓背彎腰,戰發強恃,更象刺蝟一只。他自己深知對方的一掌,印得到底有多重。

——他的五髒,均已移位。

所以他盯著「蟲二」,一面低聲道︰「小刀。」

小刀湊上前去,「嗯?」這一聲「嗯」,輕柔中已六神無主。

但巴旺沉聲道︰「我纏著他,你一見我動手,馬上就走。」

小刀很快的說︰「那,小骨怎麼辦?」

但巴旺道︰「如果我能把他救走,我一定救。」

小刀又問︰「冷血呢?」

但巴旺長吁一口氣。他一吸氣的時候,心、髒、脾、胃、肝一齊刺痛。「顧不得了,我們自顧尚且不及。」

「我們五個人來,如果只剩下我們一、兩個人,那不如放手一戰,說不定還有點希望。」小刀語音雖輕,但語氣十分堅決。

但巴旺長吸了一口氣。他一吸氣,五腔六腑一齊劇痛起來。不過,眼前的險境,比他體內的危殆更迫切。

「蟲二大師」背著大門,但他手上的燭光照得他涂上白坭的面目顯得更為模糊不清,「你們商量好了沒有?我沒有加害你們之心。」

但巴旺點點頭,道︰「你沒有加害之心。所以梁大中死了,小骨為你所制。」「蟲二大師」也笑著接道︰‘而你也為我所傷。傷得不輕吧?」他象是在敘述一件完全不是他干的事,而是他所關心的事。

但巴旺說︰「你不是‘蟲二大師’。」

「蟲二大師」晃晃手中的掃刀,頗為自得的說︰「我當然不是。」

但巴旺又要吸氣。雖然一吸氣就痛,但他又不能停止吸氣。他整個人,都象給對方一掌打癟了。「你是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笑道︰「咱們是老朋友了。」

小刀的玉頰陡升起兩朵怨憤的紅雲,「于春童,你敢!」

薔薇將軍道︰「我什麼都不敢。我只是為了小姐和公子好,這些賤人,還是該抓該殺的,你們是金枝玉葉,不該和他們走在一道。」

「這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我不管,我只干。」

「好,你敢違我之命,看我回到危城不叫爹處置你……」

但巴旺忽然沉聲道︰「小刀姑娘。」

「嗯?」

「這廝以黑血和紅鱗素毒倒玲血,故意把我們誆上四房山,他這是蓄謀而動、有備而來的。他不一定會讓你再有機會見著你爹爹,你千萬得要小心,他不再是你的家將。」掌聲。

薔薇將軍拊掌。

「看來,平時你們‘五人幫’胡胡鬧鬧,瘋瘋癲癲的,不過,一旦遇事,倒見出了是個老江湖、真好漢。」

薔薇將軍真是一點也不吝嗇他的贊美。

——就算面對的是敵人。

小刀仍是有點不相信。

她在家里,人人懾于大將軍的成名,她雖從不作威作福,但也頤指氣使慣了。「于春童,你不是守在老渠嗎?誰叫你來這里的?」

薔薇將軍笑嘻嘻的道︰「是你叫我來的。」

「我?」

小刀用小小的手指指著自己小小的鼻子。

「是你。」薔薇將軍微笑,白堊土又在他頰上裂了幾條縫,並簌簌的掉落了一些小灰塊,「誰叫你是大將軍的女兒。誰叫你長得這麼標致!」

說了這兩句話,于春童奮亢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小刀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她又生起那種手指不意觸模到糊在牆上的鼻涕的感覺。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何以會有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了。

那是一種婬邪的感覺。

——這種感覺來自眼前這個人。

這個敵人。

——薔薇將軍于春童。

對小刀而言,這種感覺就象是有人用刀子去挑開她的褻衣。

——小刀雖然嬌生憤養,可是畢竟也是個見過大場面、錦口繡心、巧手美貌的女子,她也知道會有那麼一天,她衣衫里無瑕的胴體,清白之軀,會給自己所屬的男人所看所沾。但那必須是她所心愛的男子。

任何事,只要習慣就能接受;當忍受變成了一種習慣,就不是忍受了。不過無論如何,對小刀而言,讓一個她不喜歡的男子來踫自己的身子,她以為自己是寧死也不能忍受的。听了薔薇將軍的話,加上他把臉藏在灰慘的白堊里,她覺得對方的話象化作一句句的手指,來踫觸她。

她生起了婬邪的感覺。

她怕這種的感覺。

冷血的感覺卻是完全不一樣︰殺氣。

——盡管薔薇將軍此際的語調听來還很平和,可是他感覺到的仍然是猛烈的殺氣。要是把這種殺氣裝在瓦煲里,瓦煲早就碎了;要是把這種殺氣關在木屋里,木屋早就焚燒起來了。

可是,除了冷血能分外感覺出來之外,其他人的感覺都沒有那麼強烈。因為薔薇將軍的語音太柔和了。

——那是一副與人無傷、跟人無尤的嗓子。

冷血卻吶喊不出。

他失去了說話的力量,當然也不能動彈。

——現在,與其說他是一個人,不如說他象一株植物的好。

對冷血而言,他現在最大的期望,也許只是︰走路。

——-對他而言,走路就是一種全身都活著的感覺。

活著的感覺真好。

當然,誰都不會珍惜自己已獲得的,只會追悔自己已失去的。是以,說對過去無悔的人,多半是要用這句話來鎮壓自己的慚悔和懺悔;說有憾的人,往往只是認為這世間欠了他的情。

至于對薔薇將軍這種人而言,一切都十分簡單︰他不擇手段,追求滿足。

四十六、我愛偽君子

「怎麼辦?」于春童象哄孩子般的輕輕的問︰「試試我吧。要是我和大將軍結為親家,‘大將軍’遲早都是由我來當的,有什麼不好呢?」

小刀咬著牙說︰「于春童,你卑鄙!」

薔薇將軍笑道︰「光是卑鄙,也沒有用,想要出類拔萃,取得勝利,不但要卑鄙,而且還要無恥,要夠殘忍,還得要能屈能伸,要下流,要不擇手段。」

小刀切齒地道︰「偽君子!」

「錯了。」薔薇將軍馬上糾正她︰「我是真小人,不是偽君子。偽君子還講究面子,還顧慮人情。你對他笑,他也會對你笑。盡管他要計算你,也會假裝對你好。你可能死在他手上也不知是他干的,但他畢竟要施些小惠、做些掩飾,所以還不致明目張膽、窮凶極惡。一旦想要予人好感,就不能徹底的干,也不可徹底的壞,所以偽君子還不能為所欲為。真小人則不然,不留余地,不顧情面,趕盡殺絕,斬草除根,臉不改容,理所當然。仁義道德站一邊,規矩禮數去他娘。只要對自己有毫發之利,毀天下而為之;若對自己稍有不利,助天下而不為。達就是真小人,這才是真小人。來往天地,了無顧礙,我行我素,唯我獨尊。人以為真小人就說真話,不造假,是什麼就干什麼,殊不知那說的只是好漢,跟真小人無關。象我這種人,忝不知羞,貪得無厭,視良知于無物,這才有資格算得上是個真小人!」小刀氣得玉頰上刻出了兩道怒詩般的紋!

「小人!」她駕。

「你在行軍之中,偷偷溜出來干這種事,難道不怕爹爹以軍法處分你麼?」「我干我的事。我可沒怠職。我現在還不是在抓拿欽犯嗎?」薔薇大將軍悠哉游哉的說,「再說,我潛來四房山之時,已吩咐副將按照我的計劃,一舉鏟平老渠,務須殺個雞犬不留。」

小刀氣得說不出話來。

不但氣,而且急。

——因顧念著自己幾個弟兄的安危,但巴旺心里更急。

不過,粱大中一死之後,他就變了。

變得穩重。

沉著。

一切以大局為重。

他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主持大局的「梁大中」——但巴旺的「梁大中」。「唉。」他居然在這時候嘆了一聲,「我愛偽君子,我怕真小人。」「我是真小人。」薔薇將軍倒似是很欣賞但巴旺的態度,「我天生就是個真小人,偽君子我還真做不來哪,抱歉。」

「唉,」但巴旺仍是感慨萬千的說︰「我愛偽君子,我怕真小人……不如這樣吧,你放我一條生路,我帶小刀走,你可以拿小骨做人質,這件事,由大將軍跟你理論如何?」薔薇將軍微笑︰「那是你的如意算盤。」

小刀氣極了。她抄起那張竹椅,向但巴旺叱道︰「真小人有什麼可怕的!我不走,我也不留下小骨,我要跟他拚了!」

但巴旺苦口婆心的勸她︰「小刀姑娘,你不可以意氣用事……」

倏然,但巴旺以電的速度掠向小骨。

快也沒這麼快。

顯然,但巴旺是蓄勢已久。

他並不攻向薔薇將軍。

——因為他知道,薔薇將軍象毫不在意的站在門口,但戒備得比螃蟹的殼還嚴。他不求攻。

他先求救人。

救小骨。

——不先救小骨,小刀是決不會走的。

他正要解開小骨身上被封了的穴道——由于對方點穴手法詭異至極,經驗老到的他,竟一時看不出來——但他發現就在自己掠出的同時,牆鏡里人影一閃,已掠向小刀。他不攻薔薇將軍,而掠救小骨。

——可是于春童在鏡子反映里洞察出但巴旺的意圖。

于春童不阻攔他,卻攻向小刀!

但巴旺一時解不開小骨的穴道。

他立即放棄,轉掠向小刀。

小刀正以竹椅砸向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一刀把竹椅格斫成八片。

一刀,八片,不是八刀。

他的刀風未起,刀意已傷人。

小刀又舉起一張木桌子。

事物超重,小刀用力越輕。

但她手上又是一輕。

木桌又裂開成了八片。

薔薇將軍只用了一刀。

一刀八片。

他的刀鋒未至,刀勢已侵人。

刀光映寒了小刀的臉。

但巴旺已至。

他怒吼一聲,要去摳住薔薇將軍。

突然,他頂上的戟發根根戟射而出!

那就是但巴旺的暗器!

也是他的武器!

饒是薔薇將軍精警過人,這回也「吃」了幾根戟發!

但巴旺乘勝追擊,跨步進馬,五指駢伸,一掌插入于春童左臂里。

血疾噴而出。

——急不及待的血!

(不對勁!)

(他還沒抽出了手指,血怎麼就急噴而來呢!)

(——黑血!)

但巴旺見識過「黑血」的威力。

一時間,他手忙腳亂身驚人急的耍去閃躲這一陣「血雨」,忽然,眼前火光大亮。薔薇將軍手上拿著的那一支砍成一半的蠟燭,此際,他在燭火上吹了一口氣。火光大盛。

不是光的火。

而是暗的火。

黑色的火。

黑火。

——既有黑色的血,就有黑色的火。

黑血如許之毒,黑火是不是更毒?

但巴旺已來不及去想。

他只忙著急著趕著去躲避血、躲避火。

結果他一腳踩了個空。

跌入池里。

小刀見狀驚呼,抄了竹榻,上前攻襲薔薇將軍。

于春童回手一刀。

小刀急閃,一綹秀發,在眼前裊裊飄落。

(——這是什麼,刀尖未到,刀氣竟已傷人!)

她退了下去,比刀光還快。

然後她又比刀影還快的掠了上來。

只不過是瞬間的事,薔薇將軍在上,但巴旺在下(池中),兩人已交手十一招,全是薔薇將軍發動攻擊,一刀一刀的往池里斫下去,但巴旺也一刀一刀的硬接,用一雙空手。(不行,一定要解但巴旺之危。)

她抓起兩個不知盛什麼的甕子,要攻向薔薇將軍。

薔薇將軍身形一折,刀已斫向池邊的小骨。

小骨穴道巳封。

他不能動。

更不能躲。

小刀哀呼一聲,上前向刀光一攔。

她想接這一刀。

但接不下。

薔薇將軍出手明明只一刀,但在小刀面前、小刀眼前,四面、八方、前後、左右,都是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小刀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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